伊莉討論區

標題: 秋山瑞人 -【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一】 [打印本頁]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04 PM     標題: 秋山瑞人 -【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一】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8-13 09:50 AM 編輯

[attach]34823734[/attach]

書名: イリヤの空、UFOの夏

出版社: MediaWorks

文庫: 電擊文庫

  簡介:園原中學二年級的淺羽直之,由於新聞社社長的一句「6月24日是全球幽浮日」,而開始尋找起幽浮。而在學校的游泳池畔,邂逅了一個手腕上埋有金屬球體,名叫伊里野可奈的少女。而他們兩人之間的奇妙因緣也從此開始…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06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01 PM 編輯

第一章 第三類接觸

記得有人說過,那種感覺真是太爽快了。

於是他決定,自己也要來試試看。

在困居山中的歸途上,淺羽直之盤算著要潛進學校游泳池游泳。

時間是國二暑假的最後一天,而且還是晚間八點過五分。他在附近的錄影帶店停好腳踏車,將塞的鼓鼓的粗呢包包背在身上,走過路燈稀少的街道回到學校。

穿越北邊的側門。

從主任辦公室後面快速通過。

躲在焚化爐陰影底下偷偷窺探四周,感覺就像潛入敵營的間諜。寬廣是鄉下學校操場的唯一優點,歪歪扭扭的白線不知道是哪個社團的笨蛋畫的,經過整個夏天已經被踩得一塌糊塗,看在還沒有習慣黑暗的眼裡,就像納茲卡圖騰(註:NazcaLines,位於秘魯納茲卡地面的巨大圖騰,據說是外星人遺留在地球上的傑作)。右手邊是老舊的體育館,正面則是因過於老舊反而形成某種風格的園原市立園原中學木造校舍;接著左手邊是所有學校建築物當中,算是最新的園原地區第四防空洞。週遭很暗,理所當然是空無一人,但遠處的聲音傳到耳邊反而出乎意料的清晰:持續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彷彿追逐著什麼的警車警笛、某個地方的五十CC速克達引擎正在轉動、自動販賣機正對著某個買了果汁的人道謝。猛然之間,高聳在夜空中的紅色「佛」字映入眼簾。那是最近才在市郊豎立起來的佛壇廣告塔。因為會破壞情緒,所以他決定不看。

位於學校正中央的鍾塔,正指向晚間八點十四分。

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的晚間八點十四分。

而是國二暑假最後一天的晚間八點十四分。

對於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作業還是完全沒有寫的淺羽來說,隔著操場,沉入夏日夜晚的校舍加上鍾塔,就等於木造三層樓的定時炸彈。最可恨的就是那座鐘塔。他總覺得要能讓那座鐘塔的齒輪停止轉動,這世界的時間就會停留在八點十四分。這麼一來暑假就不會結束,第二學期也不會開始。在這一個半月,明明抬頭仰望鐘面的就只有運動社團那些頂著三分頭的傢伙,稍微摸個魚,誰也不會發現,況且它連秒針都沒有。但那座鐘塔還是分毫不差地、將一個半月的時間一秒又一秒地刪去。

所以現在淺羽所剩的時間,還不到十三小時。

在十三小時後,第二學期就要鏗鏘一聲,毫不留情地展開,三十五歲單身,以理科教師身份擔任二年四班級任老師的河口泰藏,想必會讓交不出作業的人在講台上排成一列,用他科學性的眼神死瞪著你,然後一邊拿著點名薄在並排的頭顱上面咯咚咯咚地進行科學性的敲擊,一邊提出「為什麼會交不出作業」這種科學性的問句。

——老師,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在暑假第一天就被UFO綁架,帶到位於月球另一端的金字塔。那座金字塔是他們準備用來侵略地球的秘密基地,我被押到牢裡,除了我之外,裡面還有同樣來自世界各國、遭到綁架的七名少年少女。我們逃出那間牢房,奪走他們的光線槍大打一場,最後破壞金字塔,搭乘UFO逃了出來,昨晚才終於回到地球,因此沒有時間寫作業。不過就是因為有我們,人類才能免於消亡的命運,我和老師也才能有今天。不,不是的,這不是日曬的痕跡,這是在UFO區域所造成的放射線曝曬殘痕。你看仔細點,是不是很像第五浮龍丸?(譯註:原指一九五四年因美國核子試爆,而在太平洋海域遭到放射線影響的日本漁船,此處是只放射線感染造成的後遺症。)

鐵定會被大卸八塊。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坦承自己「為了尋找UFO,和新聞社社長水前寺兩人相約,在園原基地後山待了一整個暑假」,結果想必沒什麼不同。這份現實和淺羽一齊躲在焚化爐的暗處。時間只剩下不到十三個小時,幾乎可以確定將會成為小小的歷史事實。

淺羽之直的國二暑假,就在園原基地的後山被吞沒、消失了。

還剩十三個小時。

就算是死刑犯,最後好歹也能抽根煙吧!

自己不過是在半夜潛入學校泳池去游個泳,應該無所謂。

當然非做不可。

在某個很近的地方有只失去節奏感的蟬,在黑暗之中鳴叫了一小節。淺羽最後一次確認了四周完全沒有人。唯有木造三層樓的校舍窗戶全開,用一種「你想做的壞事全都被我看穿了」的姿態瞪視著淺羽。校舍的中間往左是辦公室,隔壁還有名為「休息室」,地方又窄又堆滿東西、用途不明的房間,淺羽連這個都知道。要是有值夜班的老師,應該就是待在那裡。不過校舍窗戶完全沒有透出燈光,同時淺羽也不是很確定,自己的學校裡是不是有配置值夜班的老師。

作為目的地的泳池和體育館在同一邊,和淺羽所藏身的焚化爐有三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泳池周圍並不是籬笆,而是以合成樹脂材質隔板圍成一座高高的牆。這座柏林圍牆雖然惡名昭彰,但它還是獨自抵擋了男學生「這樣就不能偷看女生上游泳課」的抱怨,是座屹立不搖、固若金湯的高牆。然而對此刻的淺羽來說,這座牆可是他的夥伴。因為有了這座牆,自己半夜在游泳池裡游泳的樣子從外頭就看不到。入侵路線的目標也已經鎖定,更衣室入口的門已經鬆脫,雖然上面有加鎖,不過只要用力轉動門把就能打開,這點淺羽相當清楚。

接下來只需要膽量。

應該沒有人,絕對不會被發現。

只是——難以抹去這份不安,萬一被逮到,那可就很慘了。

快跑。

粗尼包包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橫越了無處可躲的最後三十公尺。鑽進位於更衣室入口、呈?字形圍起的圍牆陰影下面。他調整呼吸,再度環視週遭,終於感到一絲絲的安心。兩手抵住更衣室入口的門把,一口氣將它扳開。手心感受到已經磨損的金屬彼此摩擦,隨著「卡啦」一聲的觸感,門鎖馬上跟著打開。

在這時候,耳邊傳來警車的警笛聲。

雖然知道不可能跟自己有關,淺羽還是不自覺地全身僵硬,屏住呼吸。

他心想又來了,剛才躲在焚化爐陰影底下的時候也有聽到。

警笛聲彷彿化開了似地逐漸遠去,憨厚突兀地中斷、消失。

今晚的警車特別活躍。可能是有什麼事件。說到這個,在快要放暑假之前曾有寫著「附近可能藏有北方的間諜,要小心」字樣的傳閱板在進行傳閱。間諜可是不放什麼狗屁暑假的。

深呼吸。

他輕輕拉開更衣室的門,朝著裡面窺探一下。

一片黑暗。

實在太暗了,心理想著沒辦法在這裡面換衣服。開燈怎麼想都太危險。稍作猶豫之後,淺羽決定就在當場換衣服。因為是在圍牆陰影下面,想必誰也不會過來。他將包包從肩膀上面取下,拉開拉鏈,到這時候,淺羽才察覺自己犯下重大的錯誤。

這是困居山上的回程。

也就是說,這包包裡頭塞的是困居山上時所用的行李。牙刷、毛巾、換洗衣物、防蟲噴劑、相機與迷你無線電之類。只是再怎麼想,困居山上總是用不到泳褲。

因為這個緣故,自己目前並沒有泳褲。

真是太居喪了。

淺羽當場蹲了下去。那種氣餒的感覺,就像前一晚痛定決心要借A片,於是跑到很遠的錄影帶店,心裡想著「就是它了!」然後將手伸向影帶空盒,結果卻在這個時候發現忘了帶錢包一樣。

突如其來的念頭掠過了腦海。

既然如此,那就裸泳吧!

來個這種程度的惡搞吧!

半夜在學校泳池裡面裸泳不曉得會有多爽,這個想法才剛停留了一秒,馬上被懷疑自己是否有暴露狂的念頭給取代,而變成了不安。裸泳還是不大妙。然後他在包包裡頭亂撈一陣,想著是否有什麼可以拿來當泳褲的代替品。

拿出來的是揉成一團的短褲。

那是睡在睡袋裡的時候穿的,學校規定的運動短褲。

再次確認週遭沒有人之後,淺羽匆匆脫掉內外褲,套上了短褲。連T恤一起脫掉之後,俯看自己的摸樣。短褲上不但附有古怪的口袋,而且還和泳褲不同少了內襯,所以涼颼颼的。

不過他自己覺得並沒有那麼奇怪。

既然都來到這裡了。

於是他打定主意。淺羽將脫下來的東西塞進包包,走入更衣室。藉著勉強可以辨識的櫃子輪廓,用手在飄散著氯氣氣味、潮濕陰暗的空間裡摸索前進。直接穿過淋浴間和消毒槽。他用腳掌探測著濕濡地面的滑溜程度,邊想著去年夏天讓三宅摔的滿臉是血的地方,確實是在這一帶,「老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哭泣聲,直到此刻還如此鮮明,淺羽暗自在心底道歉。歹勢了,三宅,那時候你實在太搞笑了。

推開旋轉門,來到夜晚的池畔。

一走進去,淺羽回憶往事的笑容就消失無蹤。腳跟瞬間停住,踩著凌亂不堪的腳步,差一點就要跌倒。

在夜晚的池畔,已經有人比他先來了一步。

是個女孩。

大約長二十五公尺、寬八十五公尺,尺寸正常的游泳池就在前方。星光熠熠,彷彿映照著數百光年的深邃,在靜寂如幻的水面襯托之下更是目光的焦點,看起來好像裁切成泳池形狀的夜空正鋪展在那裡。看在剛從更衣室的黑暗之中走出來的淺羽眼裡,這幕光景更是出奇的明亮。在這明亮到出奇的光景裡頭,女孩背對著淺羽,蹲在泳池前方右側的角落,緊緊抓著身旁的扶手。身上穿著學校的泳衣,戴著泳帽,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暗沉沉、宛如金屬的水面。

就連這人是誰的念頭都來不及浮現。

因為遇到太令人意外的情形,結果完全無法思考。

淺羽就像凍成冰棍似地,直挺挺的僵在那裡。

雖然已經留意不要被別人發現,但每個人都有自信過剩、馬失前蹄的時候,更衣室的門被硬打開來,一路走來也不可能完全沒發出腳步聲。要是女孩打一開始就在那裡,不可能沒聽到這些聲響。可是直到目前為止,女孩壓根沒留意到淺羽的存在。只是背對著淺羽,動也不動地專心凝視著水面。那背影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認真,彷彿下一秒就要跳水自殺的似地籠罩著緊張氣氛。

女孩動了一下。

右手緊緊抓著扶手,左手則往前伸出、碰觸水面。

宛如在從事著某種實驗,女孩慎重地用指尖微微攪動著水面。連一片樹葉都沒有的水面生出了幾層波紋,然後像雷達電波一般橫渡水面,反射到泳池的邊緣。女孩定定凝望著這個景象。

這人是誰?

這個念頭終於浮現。

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泳衣看起來是學校規定的款式,不過沒有名牌。年齡應該和自己差不多,不過光看背影也難以斷言。在女孩斜後方有個大包包,彷彿被拋擲似地擺在那裡。周圍則是才剛脫下、亂成一團的衣服。看來應該就是女孩的包包、女孩的衣服。

自己是這麼想的。

也就是說,女孩是在池畔這邊換的泳衣。

他強烈感受到自己為何要生為人類。為何會是想要用力指著大叫、腳底扭來扭去的自己,為何不生為掛在那邊牆上的刷子。在空無一人的學校、空無一人的夜間池畔,有個女孩就著星光的照耀,將身上所穿的衣服緩緩地、一件又一件地——

接下來的念頭,被淺羽用意志力將它扭轉拋棄了。

看起來極為認真的女孩背影,讓淺羽在突然之間感到窘迫起來,覺得自己抱有無謂妄想的事實在可恥。淺羽並不明白女孩為什麼會在這裡、正在做什麼。不過他認為女孩並沒有察覺自己的存在,這點相當不公平。即使自己並沒有惡意,不過這跟偷窺還是沒有兩樣。

於是淺羽決定要出聲叫她。

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這麼決定之後,淺羽連該用什麼話,字彙該如何排列都還沒想好,就直接吸了一口氣。

時機實在太差。

就在淺羽吸了一口氣後準備吐出化為聲音的那一瞬間,女孩突然站起身來,可能是蹲了太久的緣故,女孩起身的姿勢有些搖晃——

「呃……」

在起身途中受到淺羽這句話的驚嚇,女孩整個身軀朝著背後一扭,原本就不太穩的重心終於徹底失去了平衡。

僅僅一剎那的四目相對。

因為驚嚇而瞪大的眼白殘影仍留在空中,女孩便從臀部位置跌進了泳池。

隨著嘩然的水聲,大粒水珠濺上了池畔的瓷磚。

淺羽也很慌張。事態的急轉直下讓他感到害怕,心裡打算就這樣直接溜掉。混亂的眼神環視著週遭,這才發現理所當然的事實。泳池是被薄而高的牆壁給圍起來的,既然從外面看不到這裡,那就表示從這裡也看不到外面。總覺得有值夜班的老師還是什麼人正怒吼著要闖進來。

快逃。

猶豫半天之後,終於做出這樣的決定,淺羽的腳步卻在右轉前往更衣室方向的時候停了下來。

水聲一直沒有停止。

女孩在水中掙扎。她的手腳三不五時就用難以想像的角度滑破水面高舉出來,然後再敲擊著水面沉落下去。

原本還以為是在開玩笑。

即使察覺對方似乎真的溺水,之前已經擺出開溜架勢的身軀,還是無法即刻展開動作。淺羽慌慌張張地跑向池畔,然後直接縱身跳入水中。或許是腳先入水的關係,短褲裡面累積了空氣,在水中像南瓜一般膨脹了起來。他一邊用兩手撥水一邊前進,在女孩手腳揮、灑出的水花潑到單邊眼睛的時候伸出手,大聲說道:

「來,抓住我,這裡……」

腳可以踩到地吧?正要這麼說的瞬間,自己已經被女孩整個抓住。腳在泳池底部滑了一下,連驚叫失聲的時間都沒有,淺羽的頭就直接沒入水中。

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因為被女孩抓住,身體無法自由行動,當然也不能呼吸。

他陷入了驚恐。

在片刻之間就已搞不清楚東西南北。原本只要伸手就能夠得到的泳池邊緣到底在哪裡?哪邊是水面?哪邊又是池底?自己的身體究竟是在往上還是往下?感覺就和身處於太平洋正中央一樣,雖然一度想把女孩甩開,可是淺羽身子一縮,女孩就死命的抓的更緊。那是股難以想像的力道。淺羽真的覺得自己會這樣跟著溺水。這裡可以踩得到地、旁邊就是泳池邊緣,只好努力對自己這麼說,然後用兩腳、單手專心在水中搜尋。

指間碰到了泳池邊緣。

腳尖碰到了泳池底部。

終於重新站了起來。兩人總算把頭伸出水面。一邊將跑進氣管的水咳出來,一邊在體內想著得救了。剛才還像無底沼澤的泳池。這時把腳站穩了再看,其實深度還不到淺羽的胸部位置。哈哈,自己輕輕笑了幾聲。

然後淺羽抬頭——

不過並沒有四目相對。

女孩的臉就在相隔不到一根煙,有生以來首度最近距離的位置。

兩人的呼吸都很紊亂,而且還摟抱在一起。被兩人胡亂攪起的水波緩緩搖晃著兩人的身軀。

她比淺羽稍微矮一些,從泳帽邊緣露出的鬢稍正滴著水滴,表情彷彿訴說著有生以來、首次見到自己以外的人類,直勾勾地盯著淺羽。在應該空無一人的夜間學校、應該空無一人的夜間泳池、和一名未曾謀面的女孩、一起沐浴著星光。

實在不像現實裡頭會發生的事。

女孩微側著頭,似乎想說些什麼。

彷彿還記不住詞彙的幼兒牙牙學語時所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外語的感歎詞。

然後——

「咿!」

突然之間,和淺羽緊貼著的女孩身體一陣使力。然後和淺羽隔開半步距離,背過臉、用兩手掩住口鼻。

因為這個機會,淺羽終於見到眼前女孩的面孔,也一口氣被拉回到了現實。狼狽地想著自己是不是氣味那麼古怪,然後偷偷在手心吐氣,確認有沒有口臭——

嘔地一聲,女孩咳了出來。

驚嚇過度,還以為她要死了。女孩正在吐血。血從按著嘴巴的手指之間滴落。

「啊、哇、嗚哇!呃…」

女孩翻轉眼珠望著慌張失措、緊張到不行的淺羽,用終於可以聽的見的聲音說道:

「是鼻血。」

說完之後,她用手舀水,抹去從鼻尖滴向嘴邊的血跡。原來是淺羽誤會了,以為她在吐血,仔細一看還真是鼻血。

不過對於淺羽而言,兩者都一樣。

總而言之,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這件事並沒有改變。

淺羽像火箭般迅速從泳池裡面起身,跑向放在池畔的女孩包包。盡量不看散落一地的衣服,手指碰到幾乎有拇指寬度的粗柄拉鏈。腦袋裡面慌張失措的部分想著「至少有毛巾吧」,殘留著少許冷靜的部分則是想著「不像女孩用的包包」。顏色是深綠色,用觸感粗糙的堅固材質製成,附上許多大大的口袋。就像園原基地的軍隊拿來帶著走的包包。一口氣拉開拉練,抽出放在最上面的毛巾,眼睛看到正下方的東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那是裝滿了藥錠、有果汁罐大小的三瓶塑膠瓶。

看到了不能看的東西。

他心理如此想著。

淺羽神色倉惶地拉上了拉鏈。因為動作慌張、眼睛又被瓶子塞有大量藥錠的震撼奪去了注意力,所以沒有再仔細。就因為這樣,在藥瓶隔壁有把九厘米口徑、裝彈數十六發的「更不能看的東西」正露出槍柄,淺羽卻沒有留意到。

手裡拿著毛巾,臉上盡可能裝出自然的表情,淺羽快速跑回池邊。女孩正好不容易要從池裡上來,可是卻像腳上綁了鐵棍在往上爬、彷彿滑雪似地,淺羽覺得不可以直盯著看,於是近乎不自然地將頭撇向一旁——

「這個給你。」

然後遞出毛巾。

稍等一會之後,淺羽挪回視線,和女孩翻轉著眼珠的視線正面相對。女孩兩腳放在水裡、坐在泳池邊緣,用披在肩膀上的毛巾兩邊按住了鼻子。鼻血似乎已經止住了,不過毛巾上面沁染的紅色還是叫人嚇了一跳。

他心理想著這該怎麼辦才好。

那種一腳踏到現實外面的感覺依舊還在。坦白講,甚至覺得有點恐怖。想要說聲「那我先走了」,然後迅速離開現場的心情,在心底絕對佔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

女孩定定凝視著淺羽。淺羽再度把頭撇向一旁。

總覺得,要是這樣把她丟在這裡不管,她會不會就一直這樣坐在泳池的邊緣。

「你看到了?」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淺羽為之語塞。雖然見到血讓人驚慌失措,不過隨便打開別人的包包是大不妙,淺羽如此想著。而且被她如此直接的問起卻仍繼續裝傻似乎過於狡猾,也不大像男人。

於是淺羽用目測量出不近不遠的距離,和女孩一樣坐在泳池邊緣。

「——你生病了?」

有一瞬間,女孩露出了微微訝異的神情,然後接著搖頭。淺羽想著接下來是不是還有什麼說明,正等著她接下去說,不過女孩卻直接閉上了嘴巴。淺羽受不了那份沉默,心裡想著總該說點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IRIYA。」

講什麼都像外語的聲音,帶了一點不靈活的感覺,不可思議的嗓音。

「——那是名?還是姓?」

女孩吸了一口氣,然後如此答道:

「那就是IRIYA吧。」

或許是「伊裡野」,淺羽如此想著。因為園原市內有這樣的地名。

女孩靜靜等著淺羽的下一句話。

淺羽思索著,總該說點什麼。

「——你不會游泳?」

話說出口之後,自己都覺得為什麼不問稍微實際一點的問題,真是個傻瓜,她當然不會游泳,自己不是才剛在她溺水的時候救了她嗎?

在淺羽刻意不讓眼神交會的視野裡面,女孩應聲點頭。

淺羽思索著,總該說點什麼。

想是這麼想,不過或許是受到只能說出零碎單字的女孩影響,無法將腦袋裡面回轉的疑問順利轉換成帶有意義的「問句」。要是讓疑問直接脫口而出,就會變成「你是誰?」這樣唯一一句。他不認為這女孩能夠給出明快的答案。沉默持續、緊張加重,總該說點什麼的感覺就像在油鍋裡頭煎熬一樣,除了「那我先走了」這句話,腦袋之中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會游泳?」

突然之間,女孩這麼問到。

她在問你會不會游泳。要理解這件事,稍微花了點時間。

然後那一句話變成突破的關鍵。

「——呃,要是你願意…」

她不會游泳。而雖然這不是最拿手的專長,不過自己會游泳。

基於這一點,自己多少看起來有些優點。

「我可以教你怎麼游。」

淺羽這麼說道。

說了之後才發現,自己都對自己的提議感到猶豫。這女孩剛剛才流鼻血。包包裡面還塞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藥物。雖然不曉得她本人做何想法,不過或許連她自己都覺得,要在泳池裡面游泳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女孩卻應聲點頭,露出微微開心的表情。

光看那個表情,就讓淺羽迅速生出了力量。

「你等我一下。」

他心理想著要拿浮板,於是用小跑步跑向置物處。覺得背後有人而轉身一看,明明叫她等著,女孩卻像小狗一樣跟在淺羽的後面。淺羽在堆積如山的浮板之間翻找,想找出一塊最乾淨的、不會濕粘的浮板,在這段時間裡,女孩的視線盯的他脊背發癢。

他猛然想到。

說不定她不止不會游泳,而且是打從出世就沒游過泳。

雖然如此,說不定她還是想游游看,所以才會下定決心來到這裡。

一定是這樣,淺羽毫無根據地想著。

淺羽問她是不是生病,女孩搖頭,不過不管有沒有生病,身上帶了那麼多的藥,絕對不是一般情形。

譬如天生體弱多病。

或是重病已久,最近才剛治療之類的。

淺羽心想一定是這樣。她從很早以前就過著在醫院進進出出的生活,學校也常常請假。所以體育課總是在一旁見習,在游泳池上課的時候只能看著朋友游泳的樣子,然而她對游泳還是非常嚮往,最近身體的狀況總算比較好轉。問媽媽:「可不可以去泳池?」卻得到「你在胡說什麼?這孩子真是的,當然不可以啊!哎呀,都這麼晚啦,你吃藥了沒有?」的答案,不過她還是不肯放棄,於是就偷偷離開家來到夜晚的泳池,淺羽心想一定是這樣的。

這麼一想,那種莫名纖細的感覺,凝望著泳池那時候的沉重氣氛,以及還帶著泳帽、認真到不行的舉動,還有突如其來的鼻血以及大量的藥物,似乎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淺羽手裡拿著兩塊浮板回到池邊,撲通一聲由腳入水。女孩在泳池邊緣稍作猶豫,然後和淺羽一樣由腳入水。看起來就像把淺羽的動作從頭到尾,整個模仿起來一樣。

淺羽把浮板交到女孩手裡——

「抓住這個,就不會溺水了。」

這時他猛然想起——

「——對了,你可以把臉浸到水裡面嗎?」

女孩驚恐地搖頭。

於是,首先得從這個部分開始。

最花時間的也是這個部分。即使又是鼓勵又是安慰,女孩還是無法把臉浸到水裡。不過就在花了不少時間、終於能夠把頭整個放進水裡之後,接下來也就快了。抓著泳池邊緣做伸直身體的練習,練習打水練習換氣,接著就輪到用浮板來練習。

然後,國二暑假最後一天的晚間九點又過了十分左右。

然後在這時候,女孩已經可以抓著浮板游個十五公尺左右。打水的膝蓋彎曲濺起盛大的水花,前進的速度慢吞吞的,放著不管就會漸漸往右歪斜。不過一想到她原本是個百分之百的旱鴨子,便會覺得這是明顯的進步。說不定她的運動神經原本就不賴。

負責教她的淺羽剛開始是戰戰兢兢,心理想著要是女孩又流鼻血就馬上停止。不過隨著女孩的迅速上手,漸漸也就燃起了鬥志。女孩依舊沉默寡言,對於淺羽的話只有點頭或是搖頭,不過只要多學會一樣,她的表情就會變的更明亮一些。

「了不起。照這樣下去,到下禮拜就會變成游泳社的明星。」

女孩露出帶有一絲開心的表情。在這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淺羽學會辨別這種只有「一絲」的微妙差異。現在這個表情,是到目前為止最開心的臉。

「好,浮板大概可以用不著了。」

女孩的表情隨之一僵。

「沒關係,你可以自己游。有沒有浮板都一樣」

女孩應聲點頭。不過並不是認同他所說的話,看來只是不想讓淺羽失望。

「呃,這個……」

淺羽在片刻之間做出妥協——

「不然你先抓著我的手。這樣就不怕了吧?」

淺羽說著就伸出手來。

這回女孩似乎也認同了,表情看起來有一絲安心。抓住淺羽伸往自己方向的手腕。淺羽的手比出正要抓住女孩手腕的姿勢。

然後淺羽終於發現了「那個」。

在那瞬間,女孩也察覺到淺羽已經發現,身子為之一僵。自己的手腕上面有「那個」,說不定在這之前,連女孩本身也都忘了。

淺羽用指尖摸索女孩的手腕。

有種又硬又圓的物體。

緩緩地,將她手腕翻過來看。

那是差不多蛋黃大小的銀色金屬球體,嵌在女孩手腕裡面。

女孩定定地望著。

水波晃動著身軀。

「不會痛。」

女孩這麼說道,為了讓淺羽能看清楚手腕上的金屬球,女孩伸出兩手、靠了過來。

最直接的疑問,再怎麼說都應該先問的問題。

你是誰?

「沒什麼。」

情勢已經逆轉,現在是女孩在叫他不要怕。淺羽雖然想要倒退,不過卻被她專注凝望的眼神、帶有外語腔調的口吻給鎮住了。倒退的第一步,怎麼也跨不出去。

「要不要舔舔看?」

女孩已經來到眼前。

在女孩和淺羽的臉孔之間,只剩下嵌有銀色球體的手腕。

「有電的味道。」

應該空無一人的夜間學校、應該空無一人的夜間泳池、星光、不認識的女孩,一切的一切,都不像現實之中會發生的事。

突然之間,耳邊聽到了警車的警笛聲。

由於過度驚嚇,淺羽口中發出可恥的驚呼。

聽起來真的相當接近。不是在學校裡面,就是在外面靠近操場周圍的某條路上,從體育館窗口可以看到警士燈閃爍的反光,不止是一兩輛。

女孩沉默無語。

表情雖然也有變化,不過看在淺羽眼裡,那份驚訝還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這點更加深了淺羽的驚慌。不論如何,自己總該做點什麼。於是就在摸不著頭緒的狀況下,淺羽拉著女孩的手,一臉茫然地準備從泳池爬上來。

然後,就在淺羽抵達池邊之前,那名男子已經出現。

他從更衣室旋轉門緩緩走向池畔。

一名身材高大,看不出年齡的男性。

肩上勾著西裝外套,另一隻手則拿著毛巾。沒有扎領帶。臉孔很年輕,眼角下垂,看起來就像常常會講下流笑話然後自己一個人大笑。不過卻莫名地帶著一種極度倦怠,筋疲力盡的味道。

「該回去了。」

男子停下腳步,從池畔直接望著女孩,這麼說道。

淺羽想著,現實已經隨著女孩的鼻血一起流進泳池排水口然後消失了。

完全摸不著頭緒、一片混亂,要說不怕也是騙人的。

不過淺羽還是虛張聲勢,他往前一步,站在將女孩擋在背後的位置。

男子看著這一幕,彷彿見到什麼出乎意料的東西而覺得感動似地,臉上出現「喔」的表情。

女孩再背後輕聲說道:

「沒關係,是我認識的人。」

淺羽目光還是沒有離開男子,越過肩膀問到:

「他是誰?」

男子回答了這個問題。

「——是啊,該怎麼說呢…我就是跟他哥哥一樣。你又是誰?」

淺羽嚥了一口吐沫,特地裝出不爽的聲音。

「這所學校的學生。」

淺羽強忍著不露出客氣的聲調。男子朝著週遭環視一圈——

「怎麼又來這套?都這麼晚了。」

「因為她想游泳」

聽到淺羽這句話,男子突然笑開了臉。

「——也對,原來如此。今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天。」

男子在池畔蹲下。一邊傻笑一邊盯著淺羽——

「我以前也常這樣,我們學校有住校的一般職員,而且還是脾氣超壞的老頭。說是游泳,其實還不是哥兒們在比膽量。一邊吵鬧一邊游泳,兩次裡面有一次,那老頭會帶著掃把衝過來,這樣正和我意,我可不會隨隨便便就被他逮到。順利逃跑之後咧,我就打惡作劇電話去給老頭。『喂—長澤——』這是模仿校長的聲音,長澤就是老頭的名字,『喂,長澤,我說啊,你連溜進游泳池的學生都抓不到,我要把你抄魷魚。』——老頭氣的要命,真是有意思。」

泳池外頭有複數的人聲與車聲、安靜的引擎聲、輪胎與沙礫的摩擦聲、砰然作響關門聲。

被包圍了。

可是除了這男子之外,誰也沒有走進泳池。

這男子同樣完全摸不著來歷。體貼的兄長摸樣,看起來不像是虛偽的表面工夫。不過這樣反而讓淺羽感到有點恐怖。

「請問…」

他再次提出直接的疑問。

他們是什麼人?

然後,就和女孩一樣,他不認為這名男子會明快地給出答案。淺羽說出口的話突然失速,被男子搶先了一步。

「我到現在都還覺得感激。長澤那老頭肯陪我們這些小鬼玩遊戲。一天到晚搗蛋,他老早就知道我們的長相,就算沒有逮到,一定也知道我們的名字。可是老頭卻沒向我們老師告狀——所以咧,現在對你這種淘氣的小孩,我會特別寬貸。」

他一邊說著,一邊直直盯著淺羽。

你在這邊的事我會保密,你什麼也不要問。

就是這個意思。

淺羽所理解到的是這樣。

淺羽盯著男子,微微點頭。

男子咧嘴大笑。從上衣口袋拿出類似無線電的東西——

「剛剛結束。C1,我現在要出去了。」

男子只快速地說完這些,然後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起身。

「好了,起來吧,把浮板收好,然後眼睛洗一洗,還有你——」

「今天是第一次游泳吧?」

藉著淺羽的手爬出泳池的女孩,回了一句話——

「他教我的。」

男子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把毛巾扔向女孩頭上——

「那傢伙還真照顧你,你也來道謝——」

說這就連毛巾一起、粗魯地按住女孩的頭,要她點頭道謝。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會傷害你。」

淺羽腦袋裡一片混亂。

想說、想問的話都堆積如山。

步履蹣跚地走向池邊、推開更衣室的旋轉門,淺羽在那裡朝著背後回望。男子輕輕揮手。女孩在他身旁,像重心不穩的人偶一般佇立著。從蓋住頭頂的毛巾陰影裡頭定定凝望著淺羽。

一切都不像現實中會發生的事。

雖然把收拾浮板、清洗眼睛的事全都忘了,不過男子連一句話都沒說。

◎(實在找不到那符號就用這個代替吧)

淺羽直之UFO之夏的開端,要回溯到至今兩個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學的時候。

園原中學三年二班有個名叫水前寺幫博,真正高規格的男生。座號十二號、十五歲、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全國模擬考的偏差值是八十一分、一百公尺跑十一秒、臉長的也不難看。

只是……

這人發洩精力的方式生來就有問題,淺羽心理老是這麼想。

怎麼說呢?他是在升學調查表上,認真把「CIA」填為第一志願的男生。

三年二班十二號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加上十一秒。水前寺邦博自稱園原中學新聞社社長兼總編,至於為什麼是「自稱」,因為新聞社並不是學校公認的社團,成員始終只有三年級的水前寺以及二年級的淺羽兩人,今年春天,和淺羽變成同班的須籐晶穗不曉得在想什麼,喊著「我也入社好了」然後跟著胡亂加入。

於是社員就變成了三個。

根據校規,社員只要三個以上就能申請成為社團,一旦變成正式社團,就有社團室與社團經費。所以晶穗老是催著要人去申請去申請,最關鍵的水前寺卻完全沒那個意思。他的理由更是驚人。

「為了守護新聞界的獨立自主,必須和體制保持慎重的距離。」

「白癡啊?」晶穗這麼說道。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水前寺真的提出申請,淺羽還是覺得學校不會承認這個社團。

因為紙上的內容僅供參考。

在園原中學裡頭,就算有人不知道水前寺邦博一百公尺跑十一秒,不過水前寺邦博是異常狀況專家的事,可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甚至可以說水前寺就是天下第一的CIA,活著就是為了替異常現象找出真相。說到水前寺邦博為什麼以CIA作為志願,本人說法則是「只要進了CIA、變成本領高強的工作人員,得到足以參與秘密作戰閱覽極機密文件的資格,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或許就能得到答案。」

至於「我想知道的事」又是什麼,大致上會隨著季節變化。

譬如今年冬天,水前寺的主題是「超能力究竟存不存在」。這時水前寺(和淺羽)就會在午休時間佔據視聽教師,以全校學生作為對像進行心電感應實驗,把老師氣的半死。

接著春天來了,水前寺的主題變成「幽靈究竟存不存在」。這時水前寺(和淺羽)就會在半夜,潛入據說有幽靈出沒的帝都線市川大門站女子廁所取材然後被人報警,把老師氣的半死。

有這種男生在當總編,難怪會出現這樣的報紙。

說到報紙名字,在不久之前還是《太陽系電波報》。

不過在晶穗加入之後,情況稍微有點改變。目前與水前寺主題相關的報道依舊佔了版面七成左右,不過晶穗主編的「責任報道」正在一點一滴地擴大它的範圍。最近晶穗還在編輯會議提出「更換報名」的主張。在長達五小時的舌戰後,淺羽的調停工作總算得到成果,雙方找到懸崖勒馬的妥協點,決定以《園原電波報》這條底線為它劃下句點。

被淺羽問到對新報名有什麼看法,臨座的西久保這麼說道:

「叫『太陽系』的時候口氣太大了很好笑,這次改成了『園原』——又覺得電波就是在旁邊有點噁心。」

因為各種原因,水前寺邦博今天還是以主任辦公室空房作為根據地大肆惡搞。《園原電波報》則持續成為每月一次,在校內各公佈欄上看來廉價、內容艱澀的壁報新聞中的一份游擊報紙。

話說至今兩個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學的時候。

對春天以來的主題「心靈現象」,水前寺的興趣看來絲毫不減,淺羽則是勤於肉體勞動。被兩手所抱的行李重量弄到走的歪歪扭扭,千辛萬苦才來到室長室。把行李先擺地上過於麻煩,於是想著晶穗不曉得來了沒有,先出聲叫她看看。

「晶穗-在的話就開門-」

她在。須籐晶穗將新聞社非法佔據的社團室房門打開,探出頭來,朝著淺羽所抱大行李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

淺羽走進社團室,將行李咚一聲擺在桌上,然後癱坐在一旁的鐵椅歎氣。

「嗚啊-重死了。」

那是從圖書館借出來的成堆畢業紀念冊。二十本堆起來大約有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因為紙質好,所以很重。

「這裡還不是全部,像這樣的山還有兩座,老學校真是麻煩。」

晶穗一臉迷惑——

「這是要拿來幹嘛?」

「啊,社長沒跟你說?」

「說什麼?」

「七月號的企劃,『戰慄!畢業紀念冊中的靈異照片!』」

「咦?下回的企劃,不是說要做筆仙——」

淺羽把一直在褲子口袋滾來滾去的罐裝烏龍茶拿了出來,拉開拉環——

「『問問筆仙!預測試題實驗!』是吧?那個取消了。」

「為什麼取消!?」

晶穗不自覺地拉高了聲音,淺羽則是略顯意外的表情。如果在著僅有三個人的新聞社還有派系,那麼水前寺就是保守派、晶穗則是改革派。既然晶穗是以「責任報道」作為目標,那麼水前寺的企劃泡湯,淺羽心想她應該會覺得高興才對。於是他含著一口烏龍茶,想著她是不是還有話要說,翻轉眼珠盯著晶穗。晶穗卻把眼睛撇向一旁,在之前淺羽所坐的鐵椅上面粗魯地坐下,眼前是筆記型電腦,游標正在寫到一半的「幼犬贈送」報道中間閃爍,晶穗把手放上鍵盤,突然說道:

「可是淺羽,我們不是已經做了各種調查和準備。那些全都不要了?」

「有什麼辦法?社長又不是毫無理由就把他取消。你看,我和社長不是偶爾會在社團室裡過夜?河口好像來問過預測試題企劃的事,還說『你們該不會打算半夜潛入教職員室吧?』」

附帶說明,淺羽以及晶穗的級任老師,三十五歲的單身「科學信徒」河口泰藏,和三年二班十二號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十一秒的「真相探索者」水前寺邦博,理所當然的關係十分惡劣。

「河口好像在教職員早會說了什麼,社長似乎被叫到辦公室,還被班導海削了一頓。結果就說會很麻煩,討論試題實在不妙,還是改別的企劃好了。」

「社長這麼說?」

「是啊!」

晶穗微微皺起了眉頭——

「——可是讓人有點難以相信。那個水前寺邦博,居然只為了被老師海削一頓就決定放棄。」

淺羽笑道:

「算了,我也搞不懂他,他一點都不後悔,說不定對社長來說,筆仙和靈異照片都是通往同樣的目標,只是路上掉了一坨大便,所以才饒路而行,如此而已。」

淺羽想著,心裡感到後悔的反而是自己。

將烏龍茶一口氣喝光,淺羽做出「好了」的姿勢、站起身來。從成堆畢業紀念冊的上面拿起幾本,啪嗒一聲擺在桌上。

「不過,我想這回的企劃也很不錯。你看,光看老照片就覺得有點恐怖,總會有那麼一張,讓你在照片上面隨便畫個圈,就感到強大的說服力。誰管它是不是真正的靈異照片。」

「你還真會掰。」

晶穗這麼一說,然後又回到了「幼犬贈送」的報道。淺羽搞不懂她的意思——

「你在說什麼啊?」

「只給願意愛護的人」晶穗輸入這些字,然後終於從液晶熒屏上面抬頭,用濕潤的眸子瞪視著淺羽。

「什麼叫做『管它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你早就被我給識破了,你老是擺著一副『我是逼不得已才會跟隨社長』的表情,其實像超能力或是幽靈之類的東西,你根本也不討厭」

出生兩個月的雜種公狗,只給願意負起責任飼養的人——

「那個企劃我不幫忙。哼,不關我的事。你借了那麼多畢業紀念冊,等你全部看完不曉得要多少年。要是讓那個社長來看,想必每翻兩頁就要大叫『這是誰的手啊-!?』。唉——我還以為你是中立的呢!在這個社團,我的夥伴只有你了。唉——改革派的路真難走啊!」

就在這個時候——

「笑死人了!!」

這人想必已經在門外偷聽了好一會。

「你是用哪張嘴說要改革啊呀!!你的改革就是為運動社團的輸嬴憂喜參半是嗎!!還是替小狗小貓尋找飼主!!須籐特派員快快回答!!」

帶著幾乎要把門給撞破的氣勢,水前寺走了進來。右手菠蘿麵包左手牛奶利樂包,伴隨心情有時候不帶的帥氣眼鏡銀框閃了一下。

淺羽被水前寺的氣勢弄的愣住了——

「——有…有什麼好事嗎?」

晶穗只有冷冷一瞥,然後送上一句:

「白癡啊!」

水前寺哼哼地笑道:

「無法從報名上抹掉『電波』這兩個字,看起來還在記恨的須籐特派員。或許根據你那小家子氣的改革觀念,將報名改為《園原中學報》是比較妥當。可是!現在已經成為舊報名的《太陽系電波報》可是擁有如太陽系般廣闊無限的知識,如電波般迅捷的報道速度——」

這是晶穗從椅子上面一彈、站起身來。

「我要對新聞社加以改革!我可不像某人,想用電波來對全世界的常識進行手術!要是報名嚇跑了讀者,看你要怎樣處理!」

雖然被突然回鍋的辯論夾成了夾心餅乾,淺羽還是撲哧一笑。

「搞什麼,原來社長還是捨不得『太陽系電波』?」

水前寺用拿著菠蘿麵包的手,呈射箭狀指向了桌上堆積如山的畢業紀念冊。

「那是啥東東?」

淺羽感到不解,原本交代淺羽、要他去圖書館借畢業紀念冊的人就是水前寺。

「——畢業紀念冊啊!從圖書館借來的。」

「淺羽特派員,這裡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這次連隔壁的晶穗也皺起了眉頭。淺羽莫名所以地問道:

「呃——不是要從這裡面找出可以用的照片?」

「淺羽特派員。可以用的照片又是什麼意思?」

淺羽不自覺地回頭望著晶穗,晶穗則是一臉「你來問我也沒用」的表情。兩人同時說道:

「這不是社長的提案嗎?『畢業紀念中的靈異照片』,七月號的新企劃。」

「這是淺羽跟我說的啊?之前的企劃不是取消了?」

水前寺發出長長的歎息,彷彿仰望著夕陽的眼神凝視著遠方,然後用囈語般的聲音細聲說出「取消」兩個字。

淺羽聽到了。

晶穗則是沒有聽到,就在晶穗從新問「什麼?」的時候——

「那種狗屁東西給我取消-!!」

水前寺突然像哥吉拉一樣大叫。然後一邊用手抵著前額、焦慮地搖頭,一邊啪嗒啪嗒地穿越社團室——

「快回答,兩位特派員快回答!!天啊,為什麼會這樣,你們竟然還沉溺在什麼靈異現象!?」

水前寺將社團室一側的窗戶打開,對這六月二十四日放學之後的藍天,發出對空飛彈一般的吼叫。

「真是落伍啦————————————————————————————————————————————————————————————————————————————————————————————————————————————————!!」

卡啷。

水前寺用兩手靜靜關上窗戶,反身背對著從毛玻璃透過來的光,用截然不同的沉穩口氣說道:

「好了,兩位特派員。今天六月二十四日,你們知道是什麼日子?」

兩人再度面面相覷。晶穗用「他是怎樣,吃錯藥了嗎?」的眼神望著淺羽,淺羽則用「我哪知道啊」的表情搖頭。在無可奈何之下,晶穗毫無自信地答到:「是禮拜四啊?」淺羽則是胡扯瞎掰地回答:「衛生紙節」。

「不對。」

然後水前寺一臉嚴肅地說出了正確答案。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噢噢——

兩人終於理解了。

水前寺的主題會隨著季節一起變換。

超能力的冬天過去了,幽靈的春天過去了,水前寺感到興趣的對象毫無預兆、徹底改變的日子又來臨了。

淺羽沮喪地垮下肩膀,晶穗又回到了「幼犬贈送」的文字上,出生三個月的母芝健、芝賢、芝件、芝研(譯註:這幾個字日文讀音都於、與「柴犬」同音),手在空白鍵上面按著——

「對噢,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

淺羽說了一句:

「很重耶-」

「我明天要改穿夏季制服。」

淺羽還是那一句:

「很重耶-」

水前寺的口氣突然間又軟化了——

「喂,你們怎麼這麼沒勁,多少也感動一下嘛!」

「怎麼可能!」兩人同時想到。淺羽受到嚴重打擊,朝著桌面堆積如山的畢業紀念送上一瞥,想到又得把這些還回去,身體就像要沉到地底一樣。至於晶穗則是——

「所以你已經不管幽靈,接下來要追逐UFO就對了。」

「是啊!」

水前寺點頭、瞇起眼睛,露出燦爛的微笑。每年都有為數不少的女子新生被這個笑容拐騙,做出最惡劣的蠢事,將珍貴的紙資源化為情書,丟到水前寺的鞋櫃裡面。

晶穗想著還是要問問看——

「——請問為什麼六月二十四日是UFO日?」

「須籐特派員!你這樣還算是園原電波的特派員嗎?連這個都不知道,你要如何挺起胸膛,說自己是個竭盡心力的新聞人員!」

「這種事誰會知道啊!」

「那我給你提示。時間是西元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地點是在北美華盛頓州雷尼爾山頂上空大約九千五百英尺。」

聽到這個提示,正在從重傷之中一點一點慢慢回復的淺羽出現了反映。

——咦、啊,你說在什麼地方——

雷尼爾山。

這個名字有印象。

記得很久以前,在某本給小朋友看的UFO書上面看過——

「——呃,是肯尼斯·阿諾事件(譯註:世界首樁幽浮目擊事件)。」

那個名字咻地就從淺羽嘴邊脫口而出。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連長相都記不起來的朋友名字,聲調讓人感到非常的懷念。發現這名字還殘留在自己腦海某處,心裡有點感動。

「不愧是淺羽特派員!」

水前寺走向掛在牆上的軟木板,在「優點評分表」上的「淺羽」一欄啪地貼上一張紅色圓形貼紙,然後轉頭說道:

「肯尼斯·阿諾在搭乘輕航機飛行途中,於雷尼而山頂上空目擊到『像被丟擲到水面的盤子一樣,一邊跳躍一邊飛行,實體不名的九個飛行物』。這是官方報告當中的首樁UFO目擊事件,後來六月二十四日就被定為全世界的UFO日。」

水前寺這麼說道,然後一臉滿足地點頭。

不過淺羽還是捨不得「畢業紀念冊中的靈異照片」——

「——那下一期的企劃要怎麼辦?有什麼目標嗎?」

「當然有,接下來的取材可是一段極其艱辛的漫長道路,要有心理準備。」

「咦?」

「須籐特派員,七月號的版面就整個交給你了。你儘管寫你的責任報道。這段期間我們要進行秘密取材的準備。」

淺羽和晶穗兩人傻傻地發出「啥?」的聲音——

「你…你突然這麼說,很傷腦筋耶!」

「請…請問,我們指的是我和社長嗎?」

「淺羽特派員有體力方面的顧慮。看是要用健身器還是養命酒,從現在開始,先把身體給練一練。」

淺羽心情轉為不安。秘密取材這幾個字,聽起來總是有點恐怖。說不定會被帶到什麼悲慘至極的地方,做些悲慘至極的事。

「那是要到哪邊秘密取材——」

「什麼?就是旁邊的後山啊!」

淺羽一聽,感到了些許安心。卻不知道他的大意會讓整個暑假被吃的乾乾淨淨。然後他又問道:

「可是,為什麼又是後山?」

水前寺露出無敵的笑容,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

「要看UFO,當然得去後山啊!」

那是夏日已近的六月二十四日放學之後的事。

超能力的冬天過去了,幽靈的春天過去了,淺羽直之的UFO之夏來臨。



「所以呢?」

要想歎氣就得先吸氣。要想吸氣,鼻孔就一定會聞到那個味道。濕答答的抹布加上被踩得粉碎的粉筆味。那是教室的味道、學校的味道,代表了暑假已經過去的味道,也是第二學期第一天的味道。

「真的假的?你們真的在園原基地的後山待了整個暑假?」

淺羽筋疲力盡、悶不吭聲地趴在窗邊桌上,用下巴像在交疊的雙臂上面摩擦似地點頭,站在桌邊偷瞄他臉的西久保馬上說道:

「真是蠢蛋。」

一句話就囊括了淺羽的暑假。

正如預期地被河口痛罵了一頓,第一堂的國文從頭到尾、從右到左地把它當成耳邊風,終於帶著半條命、抵達了今天最初的休息時間。

「真的就是那樣?在山裡搭帳篷、用飯盒野炊?」

你們真的做了那些蠢事?西久保問話的語氣帶有這種味道。

淺羽有點茫然、有點厭煩地說道:

「——社長帶有小型瓦斯爐,還可以到便利店去買東西。所以就吃便利店的便當或速食咖喱之類的。」

其實便利店的便當已經吃過所有種類,暫時也不想再見到速食咖喱。現在一想,晶穗偶爾會來送吃的,實在是很慶幸。

「其實也不是一直待在山裡面啦!大概每三、四天會有一次想吃正常飯想洗個澡,所以回家一趟。社長倒是一直待在那裡。」

「咦?那個社長整個暑假都沒洗澡?」

「怎麼可能。後山往大月台方向再往下面一點的地方,呃…有個棒球場。」

西久保也跟著思索——

「叫什麼來著?什麼什麼紀念運動公園是吧?」

「對,就是那邊。用那邊的水龍頭沖澡,就這麼回事。我們又不是特種部隊,要是少了那邊的水龍頭和廁所,光憑我們兩個,不可能整個夏天都待在山上。」

「可是要怎麼沖澡?那邊人那麼多。」

「那是白天。到了晚上,偶爾才會有開車的情侶。社長倒是連白天都無所謂。」

西久保笑道:「了不起。」淺羽也跟著浮起了笑容。

「反正就是去露營啦!其實挺開心的吧?」

「算是啦!」淺羽這麼回答。

也許只要經過了喉嚨,不愉快的記憶就會變的模糊。

不過,也不只是這樣。

若是仔細回想,就會發現並不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餵食狐狸就成功了。

半夜在運動公園車震的車,他們還用爆竹加以「取材」。

還有最重要的,「在除了夥伴之外、誰也不會來的山裡建構『秘密基地』,監視『敵人』」的計劃,坦白說實在叫人興奮。雖然不覺得這年紀還對秘密基地遊戲感到著迷,不過社長可是到了這種年紀,還會對那種遊戲認真執行的人。就算有半分勉強,一旦陷入那個世界,還是會有「心情爽快的片刻」。

或許並不是那麼糟糕的暑假。

不過還是在最後最後的那一刻,決定要來惡搞一下——

於是潛進了泳池——

然後——

「喂。」

被西久保撞到肩膀,淺羽這才會神。

「你發什麼呆啊?」

「抱歉,什麼事?」

「——你們不是為了尋找UFO,才去埋伏在園原基地的後山?至少有拍到照片吧?」

淺羽笑道:「怎麼可能——」

「我想遇到有人來埋屍體的機率還高一點。」

「什麼嘛,真無聊-」西久保這麼嘀咕著。就在他對淺羽的山中之行開始失去興趣的時候——

「啊,不過我也有聽過。」

在淺羽面前位置的花村把椅子前後倒過來坐,然後加入了對話。看來是一直在背後偷聽。

「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有謠言,說園原基地是UFO的基地。」

西久保還是很懷疑似地——

「這種謠言我也聽過,不過還不就是那麼回事?是隱形飛機之類的東西被看錯吧?像這種UFO的謠言,聽說不只園原這裡才有。在有大型機場的都市,常常會有UFO的目擊證詞。尤其園原基地又是航空自衛隊和美國空軍會合的地帶,飛機會在與平常不同的奇怪時間飛過,就算被誤以為是UFO而造成騷動,軍方也不可能一一廣播說『其實那是我們的飛機。』」

「我把社長的話拿來現學現賣好了——」

淺羽突然開口。

「在園原基地附近目擊到的謎樣飛行物體,稱之為『園原基地的幽靈戰機』,在UFO迷之間相當有名。相關方面的雜誌常有報道,幽靈戰鬥機(FooFighters)原本就是指二次世界大戰當中,盟軍飛行員所目擊的謎樣飛行物體,最初還是曾懷疑是德國或日本的秘密武器,等到戰爭結束才發現,原來德國和日本的飛行員也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心裡還想著『那是盟軍的秘密武器』。結果到目前為止,還是被當成某種自然現象或集體幻覺。當然對UFO迷來說,『幽靈戰鬥機』也就是UFO的別名。」

西久保和花村全用半感動,半呆楞的表情聽著淺羽說話。

淺羽留意到兩人的表情——

「我只是把社長的話拿來現學現賣。」

西久保啪地一聲,把手搭到淺羽肩上。

「你就坦白說吧,淺羽。」

「什…什麼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所以咧?照社長所說,園原基地的真相有是什麼?」

「——誰曉得。社長那個人,我也搞不懂他到底是細心還是粗心。我是沒仔細問過,不過也許他覺得真相沒什麼重要。」

「那你有什麼看法?」

總覺得有種被人追問的感覺——

「在UFO迷之間最有力、也最固定的說法就是『園原基地有人造UFO在飛行』。美國也有類似的說法。據說還把墜毀的UFO加以回收,模仿它的技術作成性能超強的飛機。是有這個可能。」

花村一臉狐疑地問道:

「這麼說來,一旦發生戰爭,這種UFO戰鬥機不就會咻咻地飛來飛去?」

西久保不耐煩地說道:

「喂,那不就只是『性能超強的飛機』?幹嗎突然又跑出什麼『從墜毀UFO得來的技術』?」

淺羽覺得自己被當成傻瓜,心裡一陣火大。不過對淺羽來講,『人造UFO』的說法也不是徹頭徹尾相信。於是帶著一種莫名自虐的情緒說著:

「——對了,我有照片。幽靈戰機的照片。用電腦列表機印出來的,相當有名。」

說完之後,就從書包裡面抽出取材用的活頁薄。卡沙卡沙地翻找著裡面的資料——

「恩-有了有了。就是這個。」

淺羽將混在一堆看了就很假的靈異照片裡頭、看起來皺巴巴的列印紙攤開在桌子上。

西久保和花村都探身過來。

那是只有黑白兩色、模模糊糊,要是不加以說明根本看不出照了什麼的一張典型UFO照片。

西久保搶先說道:

「這又是啥?哪邊是上面?」

「這樣子看。」

淺羽將列印紙調整成讓西久保看起來正確的方向。

「今年年初在網路上流傳、造成話題的照片。這邊是地面、這邊是天空,正中央這個模糊陰影就是幽靈戰鬥機。攝影者不明。」

「那麼在這裡的就是雪人,這個就是尼斯湖水怪嘍!」

花村胡亂插嘴,西久保則是出乎意料地認真看著列印紙,然後指著「幽靈戰機」的影子說道:

「這是機翼尾燈的燈光?」

淺羽用「天曉得」的神情歪著頭——

「這應該是在第四停機坪西邊,離我和社長所待的後山不遠的地方拍的。網路上還有影像檔和這張圖檔一起流傳,不過影像檔比這還模糊,連什麼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不過就是飛機嘛!就這樣皺巴巴一張照片,又不能代表什麼。」

「說的也是,什麼UFO的技術就先別提了,如果是剛開發的秘密武器在做測試,我是覺得那也沒什麼好奇怪。不是有人在說馬上就要戰爭了?」

馬上就要戰爭了。

這種話對於淺羽這個世代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種玩笑。從出生以來就被反覆告知「要打仗了」,結果只在電視新聞當中不時掀起小的爭議,「貨真價實的戰爭」卻從來不曾開始。

「不會有戰爭拉!」花村說道。

「不會有戰爭吧!」淺羽說道。

然後西久保說道:

「可是最近有開始對北邊空襲了,今天早上的新聞,也有某位大學教授說什麼這次會相當不妙。」

花村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有哪次不是這樣?可是戰爭要是真的不來,我們不就全都跟傻瓜一樣。連學校裡面都有防空洞,每個月還有一次避難演習。」

「淺羽。」

淺羽、西久保和花村同時抬起頭來。

是晶穗。

「你過來一下。」

晶穗只說了這句話,然後就把淺羽拉到自己桌子的位置。須籐晶穗是這個班上出了名的狠角色,所以連花村都不敢明目張膽開她玩笑。

「今天為什麼遲到?」

「我沒遲到啊!我在最後一秒安全上壘。」

「你跟河口同時進教室,不就等於遲到?這下給他抓到把柄了。」

晶穗一邊說,一邊由自己書包裡面取出用迴紋針別起來的一疊紙張,塞到淺羽手上。

「這什麼啊?」

「喂,不用在這裡看吧?趕快藏起來啦!」

淺羽嚇了一跳。

是暑假作業的完整影印。

淺羽臉上露出實在不好意思的笑容——

「——這可值錢啦!」

「那當然。你應該懂吧,答案別完全照抄。」

「呃-」

正要道謝的瞬間,卻遭到「快藏起來!」的低聲斥責,淺羽慌慌張張地把成捆影印紙從口袋塞到襯衫裡面。看到他居然藏在那裡,連晶穗也愣住了。

「——對了。」

這件事得跟晶穗問問才行。

「什麼事?」

「這個…我有點事想要問你。」

「那就快問啊!」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是關於我們學校的女生泳裝——」

晶穗眉間出現了烏雲。淺羽有所覺悟地繼續說道:

「是不是肩帶像這樣,在這附近邊緣有一道白線?」

「你很清楚嘛。這種事你怎麼知道?」

晶穗盯著淺羽的臉——

「該不會是在游泳課的時候偷看過吧——」

「不是啦。你去市立游泳池,不是有很多人穿學校泳衣在游泳?」

晶穗還是用非常懷疑的眼神盯著淺羽,不過算是勉強接受了他的說法——

「所以呢?」

「泳衣上面有名牌吧?在胸口和背部。就跟短袖體育服一樣。那個名牌可以簡單地拿下來嗎?」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是用魔鬼氈或別針之類的東西別著,想拿就能拿下來,還是直接縫在上面?」

晶穗稍微思考了一會——

「一般是直接縫在上面。那個沒辦法拿下來的。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有導出任何有意義的結論。

那女孩看起來和自己同樣年紀。穿的似乎也是這間學校規定的學校泳裝。或許學校泳裝的款式其實都差不多。至於沒有名牌的部分,也許是為了某種理由才剛換過新的學校泳裝,昨晚還來不及縫,這樣也有可能。

沒有一件是可以確定的。

「——謝了。」

不只針對作業影印、還有回答自己問題的感謝,淺羽一邊思考一邊回到自己的座位。西久保只是橫著一瞥、看了看狀況,花村則是不住纏問著:「喂,你們說了什麼?」淺羽什麼也沒聽進去,花村不久就放棄了。周圍的人全在對午休時間留戀不已的氣氛中開始回到了座位。

淺羽望著桌面上的某個點,然後思考。

那女孩到底是誰?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會害你。

出現在泳池的謎樣男子這麼說道。

而後自己聽從了他的話。

當時的異常氣氛、不安和恐懼。直到此刻還留在腦海。不過隨著時間過去,記憶也會跟著淡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沒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口——那份後悔很快就會開始折磨自己。

不過還是先將它擺在一旁。

自己是把那女孩和男子一起留在池邊,從更衣室走到了外面。

那是事實。

外頭停了白色大型貨車,還有身穿黑衣的男子。貨車應該有五到六輛,黑衣男子似乎也有十到二十名。其中有一名走到淺羽身前說,要是方便可以開車送自己到家門附近。遣詞用語相當客氣。意思就是不能加以說明非常抱歉,我們希望你能盡早離開這個地方,如果可以開車送你,那真是再好不過。

淺羽自己也聽從了黑衣男子的話。

那個時候,他連腳踏車還停在錄影帶店的事都忘了。

在催促之下,他搭上停在附近的一台貨車。抱著書包、手上拎著鞋子、穿著一條濕答答的短褲。直到車子開動了,這才想到要從書包裡面拿出T恤穿上。

記憶就在這裡突然中斷。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沒有印象。

回神之後,自己一個人坐在家門附近的巴士站長椅上面。衣服穿得好好的,應該停在錄影帶店的腳踏車就在身邊,用鏈子鎖在長椅的椅腳上面。巴士站的時鐘指著半夜兩點十分。

現在雖然能夠冷靜回想,當時可是嚇到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領教到了。這不是開玩笑的,喪失記憶可不像錄影帶和漫畫裡面所講的那麼悠閒、浪漫。從來沒想到短短幾個小時的空白居然會這麼恐怖。搞不懂在這段期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無法對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被人做了什麼,無法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事追究責任。

因為太恐怖了,他連鏈條鎖的開鎖號碼都一下子想不起來。

只能拚死命地踩著踏板,逃回家裡。

真的是嚇到笑不出來。

「——喂!你們快點坐下!」

班長中迂(這個字打不出來)怒吼著。在教室後面用橡皮球互相扔的兩名男學生一邊抱怨,一邊拖拖拉拉地回到座位上。

「像她這樣,就是會率先倡導『為國犧牲』的人。」

淺羽凝望著桌面上的某一個點思考著。

昨晚的事,會不會其實全是一場夢?

坦白講,自己有點那種感覺。因為發生過的一切全都過於荒唐無稽。夜晚池邊遇到的女孩、嵌在兩手手腕銀色金屬球、謎樣的男子和黑衣男子集團。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登場人物全都身份不名。具體證據為零。最重要的是搭上貨車之後的記憶還中斷了。

就算告訴別人,想必也沒有人相信。

要是誰這麼告訴自己,想必連自己都不信。

首先,因為有缺口的記憶缺乏可信度,發生在池畔的那樁超現實事件也就失去強辯的理由,不能硬把「超」字拿掉後變成「現實事件」。記憶產生某種混淆、在家門附近的巴士站長椅上面醒來,唯有這兩件事才是現實,從闖入泳池那一刻之後,所展開的一連串事件全都是夢。那是因為困居山中的身心疲勞、暑假就要結束作業卻全都沒動的壓力所造成的。要是牽強附會地解釋,似乎也能作為記憶混淆、逃避現實夢境的成因。

那是夢,這樣想會比較安心。

比想到自己身上發生莫名其妙的事,要來得安心許多。

不過還有另一個自己,不打算在這份安心裡頭得到滿足。

——這個沒骨氣的傢伙。麻煩你醒醒吧!

另一個自己這麼大叫。

——身心疲勞的壓力是吧?原來如此。那就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算數是吧?還真是什麼都能矇混過去的方便解釋。近代合理主義裡頭家家戶戶必備的怪力亂神垃圾桶,你想用它來說明什麼?給我聽清楚了,你啊,是被部分記憶消失的恐懼感給打敗了,所以才想把一切全都當成沒事。沒什麼好擔心的。為了讓自己這麼想,所以才端出在客觀度與重視度方面和民間療法等同於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學方面解釋」,打算重新建構自己的正常記憶。

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不要讓他們稱心如意。

要得是把它當成夢,那你就輸了。

嘴角在苦笑之中扭曲。現在是怎麼回事?「他們」又是哪裡的什麼人?曾幾何時又牽扯到了「勝負」?連自己都覺得,簡直就是超自然現象狂熱分子的說辭。

可是——

那橫越水面、來回跳動,像雷達波似的波紋,戴的正經到不行的泳帽,鼻血染在毛巾上面的殷紅,不管說什麼都像外語的神奇嗓音,用浮板游了十五公尺的時候微微開心的笑臉,在鼻子快要碰到鼻子的超近距離所瞄到的黑色眸子,還有手腕上面閃爍的銀色球體,這一切,怎麼都不像是夢。

就算理性再怎麼否定,感性方面還是難以接受。

那女孩到底是誰?

好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樣?連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見到她都無法確定。

不過,即使如此、還是想要相信「IRIYA」是真的存在。

「起立-!」

教室入口那扇有些卡住的拉門發出刺耳的聲音。

回神一看,班長搶先一步的口令已經叫全體起立敬禮。只有淺羽一個人還坐著,在他慌忙起身的時候所有人又都坐下。教數學的飯塚用彷彿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蹣跚腳步,「嘿咻」一聲踏上了講台。亂扔似地將教科書丟在桌面,死掉的木乃伊要是開口,大約就是這樣的聲音——

「啊~~」

這麼說道。接下來就沒有了。他正在想要從哪邊開始上課。然後,平常都會接續下去的「啊~~那就——」的聲音突然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一記謹慎的敲門聲,只有靠近走廊的半邊同學可以聽見,另外半邊的同學想必認為「他掛點了」。

門拉開了一條縫,班上的級任老師,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泰藏探出頭來。

「飯塚老師,可以打攪一下嗎?」

飯塚發出了介於「啊啊」和「噢噢」之間的聲音。

淺羽輕輕地歎氣。不知道是身為新聞社員經常發生衝突,還是生來就不太合拍,淺羽對河口這個擔任自己班導的男人,怎麼樣都沒有好感。因為不想見到河口的臉,淺羽將視線溜向左邊打開的窗外,從二樓窗口俯瞰園原中學校舍正門的風景。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好玩的東西。和校舍同樣衰老的成排櫻樹,刻有校規的左派風格石碑,刻有校歌的右派風格石碑,把校舍正門入口屋頂抹的一團糟的老舊綠色油漆。原本遭到忽略的背景蟬聲漸漸浮到了意識表面。夏日的陽光完全不留陰影,鋪滿沙礫的停車場上一片乾燥,只有彷彿在哪裡見過的一輛白色貨車正在冒著白煙——

淺羽的身子僵住了。

是那個男的。

在白色貨車的旁邊,那男的就站在那裡。

男子穿著和昨晚一樣的西裝,和昨晚一樣把外套拎在肩上,紮著昨晚所沒有的領帶。用手支著額頭,仰望著校舍。然後男子馬上留意到淺羽,露出「沒想到會遇見你」的神情,像昨晚一樣地笑了,用手從右到左揮了一下。

河口在說話。

聲音自動流進了耳朵。

「啊——我有點事沒趕上課外輔導,想跟飯塚老師這堂課稍微借點時間——」

蟬的叫聲越來越響。

這可不是預感之類的小事。

淺羽緩緩——

緩緩——

緩緩地——

將目光挪回到教室裡面。

伊裡野加奈

漂亮的字跡,在黑板上寫著這樣的字。

那女孩就站在講台。她果然穿著簇新的夏季制服,手上拎著光鮮亮麗、彷彿一年級生所用的書包,穿著還沒放進過鞋箱的室內鞋,兩邊的手腕上面帶著護腕。

蟬的叫聲越來越大。

河口正在說些什麼,介紹轉學生,河口的嘴角似乎這麼蠕動著。不過淺羽已經聽不到他所說的話。連教室裡面的吵嚷的聲音都聽不見。因為這個緣故,只有女孩的聲音,那彷彿打出生以來只說過單字的笨拙嗓音,在耳朵裡面聽的清清楚楚。

「我叫伊裡野加奈。」

一定是假名,淺羽心底某處這麼想著。

腦子裡頭出現蟬鳴。

女孩報上名字,用好像練習了無數次才練到這種程度的方式行禮。

然後她定定凝視著坐在窗邊座位、動也不動的淺羽。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淺羽思索著。

就算暑假結束了,夏天並不會跟著結束。

夏天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08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03 PM 編輯

第二章

情書

她是外星人。社長果真是對的,園原基地是UFO的基地,是UFO從宇宙另一端來到地球時秘密登陸的地點。外星人和政府的大官們,正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對話。為了遲早總要到來的「開戰日」,政府的大官們一定急著想弄到外星人的先進技術。不過外星人卻用彷彿吸了氦氣的聲音說著「為了讓你們人類放棄戰爭、實現世界和平,我方將提供所有技術,因為地球是屬於宇宙社會的一員」之類的話。忘了在哪本書上有讀到過,不知道為了什麼,外星人相當在乎地球的和平。外星人想必對北方的大官們也說了同樣的話。戰爭之所以拖那麼久,似乎要開始、卻又總是不開始,也是為了這個理由。因為對任何一個陣營來說,外星人的技術都是決定性的王牌。雙方都認為若要掀起糾紛,也得先把它給弄到手再說。在陷入長久的膠著後,外星人終於採取具體行動。派出假扮成人類的無數調查員,前住人類社會的許多地點。他們的任務只有一樣,就是親眼確認人類的本性。判斷人類究竟是愛好和平、充滿智慧的種族,還是殺害同胞、極盡野蠻的種族。要是調查結果出現後者,地球馬上會在UFO的超級兵器之下化作塵埃。鐵定是這樣。名為伊裡野的女孩也是調查員之一。

她負責調查「中學生」。

對授課的內容完全沒有印象。

第二節課結束的鐘聲響起,飯塚回到了墓地,右邊上揚的成群數字被板擦一掃而空。淺羽還是無法走出思考的泥沼,眼裡盯著雖然打開、結果卻連一個字都沒寫的空白筆記本,手裡沒出息地捏著掉了橡皮、不太值錢的自動鉛筆,整個人動也不動。只有他一個人被休息時間與現實世界隔絕在外,像做壞了的拼貼一樣整個貼在窗邊的座位上,寫在黑板上面的「伊裡野加奈」這幾個字一直在腦海裡面徘徊不去——

「喂,淺羽!」

額頭被戳了一下。花村的面孔出現在眼前。他把椅子倒過來坐,大大地探出身體,從淺羽臉孔下面偷窺著他,然後嘿嘿傻笑。

「你在發什麼呆啊。該不會是要上演『愛上轉學生』的戲碼吧?」

這樣猜也算是猜對。只是自己的想法沒那麼下流。

「少……少囉嗦。」

西久保突然啪一聲,把手搭在淺羽肩上——

「哎呀,你也差不多一點。要是把她帶到新聞社,須籐可是會給你好看咧!」

淺羽更是驚慌了。只見他甩開西久保的手——

「噢,這跟晶穗無關。」

花村雙手托腮。然後用浮現淺淺微笑、彷彿色狼指尖一般的猥褻視線,朝著教室後方瞄了一下——

「不行不行。那不是新聞社的型。跟『園原電波』更是差遠了。」

西久保朝著花村視線的尾端摸索,發出「噢,也是啦」的低語。淺羽再次暗暗地從腹部底層擠出勇氣,揚起臉孔,朝著教室的後方慢慢回頭。

她在。

教室最後面,從走廊方向數來第二個座位。就在那個座位的隔壁,出現了直到一個小時之前仍不存在的「從走廊方向數來第三個座位」,既非夢境亦非虛幻,伊裡野正坐在那裡。

就只是坐在那裡。

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用眨也不眨的視線,直直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那種氣氛就像被人獵捕之後沒有抵抗,卻也不可能受到馴服的動物一樣。

——伊裡野加奈。

啊,聽了會讓你們嚇一跳。伊裡野可是僑生。

就在低頭鞠躬的伊裡野隔壁,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泰藏如此說道。

然後河口又用解剖青蛙似的沒神經口吻,針對伊裡野的背景做了一次詳細說明。她的雙親都已過世,跟著在航空自衛隊任職的哥哥兩人一起生活,因為這個緣故長期居住在海外的軍事基地,不過在哥哥轉調園原之後跟著回國,目前的住處則在園原市園原基地的居住區。——對了,我都忘了,沒有桌子。值日生,到器材室去跑一趟,拿椅子和桌子過來。啊,因為這個緣故,我想伊裡野對日本的學校生活,還是會有一些地方不習慣。在這方面希望大家能夠多給她一些建議。懂了吧?

不懂。

河口的說明應該不全是假的。

可是這份說明,卻和昨晚發生在池邊的事完全搭不起來。從一開始就特別大聲的警車警笛、定定凝望著泳池水面的伊裡野纖細雙肩、號稱是她哥哥的謎樣男子出現、包圍了泳池的黑衣男子集團、後來的記憶中斷——

以及,目前隱藏在護腕下面,那銀色的——

——要不要舔舔看?

「——電舔起來會有味道?」

聽了淺羽的喃喃自語,花村和西久保面面相覷,兩人同時說道:

「啥?」

「咦?啊……沒事。」

西久保從背後把淺羽的頭髮分線用兩手撥開。

「你啊,是困居山上,結果腦袋燒壞了是吧?」

淺羽說著「別鬧了,笨蛋」,然後把西久保的手甩開。這時花村說道:

「喂,你看那些人。是哪個班級的傢伙啊?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不曉得哪個班級的男學生正從教室入口的門縫探出頭來。用貪婪無比的視線骨溜溜地盯著伊裡野的方向。花村嘻嘻嘻地笑道:

「這些傢伙,好像到嘴的鴨子飛了一樣。」

西久保聽了突然「啊」一聲,抬起頭來。

「——對了,就是這個。我想起來了。他們應該是一班的人。」

淺羽和花村臉上露出「什麼啊」的表情。

「所以才說到嘴的鴨子飛了嘛。一班的最上你認得吧?我跟他是朋友。」

淺羽搖頭。花村回說「不知道」。西久保快速地說道:

「那傢伙在暑假之前還對我炫耀,說什麼假期結束之後,預定有轉學的女生會過來。」

淺羽比花村快了一步——

「——啊,所以伊裡野原本預定是要編到一班才對?」

「應該是。剛才河口不也說了,因為沒準備她的座位,所以叫值日生去搬。要是早就決定要來我們班上,一般都會事先準備好座位。一定是因為某些事,預定才會突然改變。」

「會是什麼事?」

「我哪知道?」

「因為某些事。」對此刻的淺羽來說,這短短一句話可是無比的沉重。那份難以承受的沉重緊壓著他,腦海之中再度捲起恐怖至極的想像,感覺對健康有害的汗水暗自爬滿整個背部,然後朝下滴落。

果不其然,關鍵就是昨晚池邊發生的那件事。

說不定自己正因為「最先遇到的國中生」這個理由,被伊裡野指定為「重要調查對像之一」。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將左右人類的命運。怎麼辦怎麼辦?如果要調查,希望她能夠找其他人,像西久保之類的。花村可能不太合適。社長要是被選為調查對象,人類可就瀕臨滅亡了。

西久保和花村無視淺羽的苦惱,一邊眺望著伊裡野一邊說道:

「——有點古怪的傢伙。」

「因為她可愛,所以原諒她吧!」

「說不定日文不太行。」

「因為她可愛,所以原諒她吧!」

「喂、喂。你看看。她們打算入侵敵國。不愧是班長大人。」

沒有辦法不聽到。

反射性地朝背後轉身,由二年四班班長中迂真紀子帶頭的四名女學生親善聯合艦隊正對準了「伊裡野」島,在桌子、椅子、竊竊私語所形成的汪洋大海上面果敢進擊。伊裡野敏銳地感受到「敵人」出現,在敵我距離還有三張桌子的時間點不經意地抬頭,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視線直直盯著中迂。不過中迂並不因此而畏怯。週遭所有人全都用眼角餘光追隨事件的進行,為了不漏聽對話而降低音量,休息時間的喧囂在教室中逐漸溶解消失。只有淺羽一個人感到焦慮,中迂,不要啊,你是想讓咱們的地球遭遇什麼樣的不幸?

然後中迂往伊裡野的面前一站。

第一聲。

「——呃,這個……」

失速。這時中迂暗自來個深呼吸,臉上擺出了大概是裝出來的笑容——

「我叫中迂真紀子。我是班長,要是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

伊裡野徹底沉默。

這下子連中迂也畏縮了起來。其他三人慌慌張張地追隨她的腳步。陸續報上名字、克服障礙,施展波狀攻勢。之前住在什麼地方?我英語不拿手,你要教我唷。我在念小學的時候也轉學過。你哥哥很帥嗎?

伊裡野垂下了頭。

這個動作似乎更加深了中迂等四人「必須為她做點什麼」的決心,話聲此起彼落地飛舞。只是伊裡野依舊堅守著沉默。於是四人覺得單獨對她說話有點浪費,這回開始和朋友對話,偶爾才朝著伊裡野轉頭,問上一句「是不是呀?」。伊裡野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逃往戰壕的深處,中迂一夥人追著追著,在不知不覺之間也就失去了目標。讓看著的人快要胃痛、讓淺羽的頭髮快要發白,對每個人來講都非常非常非常之漫長,實際上卻只緩緩度過了去上個廁所再回來左右的時間——

然後,伊裡野終於抬起頭來。

中迂一夥人的對話隨之中斷,整個教室全都明顯注視著伊裡野的下一個行動。伊裡野對此感到畏縮,視線像溺水的人般在教室裡頭梭巡,最後終於停留在窗邊的某個座位上。

人聲開始嘈雜起來。

每個人眼睛都很雪亮。

伊裡野用求助般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凝視著淺羽。

「喂」

花村輕聲嘀咕。西久保斜睨過來。

淺羽仍是短暫地沉默。將從第二節課就握在手裡的自動鉛筆,啪的一聲擺在筆記上面靜靜拉開椅子,緩緩站起身來。

然後,淺羽站在從伊裡野那邊散過來的眾人目光之中,彷彿自言自語似地如此說道:

「我去上廁所。」



既然都這麼說了,只好真的走到廁所。

淺羽關在一個人的小房間裡,明明誰也看不到,卻還是小心翼翼的脫下長褲與內褲,坐上馬桶。他似乎是想把不小心說出的謊言,盡量壓

縮到最小程度。

然後他就光著屁股開始煩惱。

覺得自己沒用、和對伊裡野感到生氣的比例大約是九比一。

不過就在才剛煩惱沒多久的時候,第三節課開始的鐘聲已經響了。淺羽深深歎了口氣,穿上其實不用脫的長褲,沖掉其實不用沖的水,洗好其實不用洗的手,然後步履蹣跚地走出廁所。

「超級膽小鬼。」

晶穗正等在那裡。

「什……什麼啊。」

虛張聲勢,事不關已是吧,那你說該怎麼辦啊——原本淺羽是想這麼說不過看到晶穗的表情有點可怕,於是決定不說廢話——

「——鐘響了,該回教室了。」

晶穗完全不予理會。

「你認識她?」

「不,也不是這樣——」

接下來的句子模糊到彷彿不能呼吸一樣。

「不然是怎樣?」

總而言之,現在只能把晶穗的追問矇混過去。

「我是真的不認識她。我整個暑假都和社長待在山裡,河口不是也說過,她最近才剛從國外回來?」

晶穗用深感懷疑的眼神直直盯著淺羽,突然這麼說道:

「是在泳池吧?」

心臟差點從嘴裡面跳出來。

「在第一節課開始之前,你問我學校泳裝是什麼樣子。而且你和社長不同,在困居山上的期間偶爾還是會回家.然後在市立游泳池之類的地方碰到她。在那時候,她的泳裝還沒縫上名牌。唉——是這樣啊。嗯——」

好吧,晶穗要這麼想也罷,淺羽心裡想著。

或許是疑問勉強得到答案,晶穗的可怕表情得到許的舒解——

「她日文不拿手嗎?你有跟她說話?」

她說的話和西久保很像。看來那份沉默寡言,如果用僑生身份來加以說明,任誰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

淺羽腦子一陣暈眩。

「這個嘛——」

腳底一陣踉蹌。

「幹嘛,講清楚啊。你們總該說過話吧?在那時——喂,等等,淺羽你還好吧?你臉色發青耶!」

事情來得很突然。

一陣天旋地轉般的暈眩感襲來,淺羽才一瞬間就站不住了,當場蹲了下去。他身體非常不舒服,就像暈車和感冒在同時間發作一樣。死命忍住就要湧出的嘔吐感。

「你還好嗎!?淺羽你怎麼了!?」

晶穗大聲叫嚷。就在產生劇烈視野緊縮的視線邊緣,可以感覺到走廊上熙來攘往的學生正驚慌地停下了腳步。不要叫那麼大聲,很丟臉啊……他心底某處雖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不過卻完全沒有餘力去把它說出口。整個瞼上全都冒出了冷汗。

做了無數次的深呼吸。

然後就和開始的時候一樣唐突,不舒服的感覺迅速退去。

勉強站起身來。抹去額頭上的汗,臉的溫度冷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雖然暈眩的感覺仍徘徊不去,不過身體已經差不多回復正常。

「沒事了。」

淺羽這麼說道。不過看在晶穗眼裡,淺羽的臉色是從發青轉為發白。於是晶穗抓住了淺羽的手——

「沒事才怪!去保健室!我陪你過去!」

確實是去一下保健室會比較好。

不過不需要連晶穗都跟著來吧!

「我自己去,開始上課了,你回教室去吧!」

晶穗根本不理睬他。抓著淺羽的手快速地往前進。

園原中學的走廊自古以來就有散亂的傳統。牆角堆放著教材用的空箱子,櫃子裡擺不下的地圖和水桶就排在那裡,老是不撕掉的「招募新社員」海報只要有人經過,就會掀呀掀地對人招手。保健室的入口就在正前方,通往體育館走廊這邊豎著「清酒.天王山」標誌的招牌,一眼就認得出來。那是去年校慶女子籃球社舉辦相親俱樂部所留下的遺跡。門邊掛著寫有「負責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

晶穗用力把門打開——

「不好意思!」

拉著淺羽的手,踉踉蹌蹌地奔入保健室,差點就和站在門對面的三名男學生正面相撞。

「好了好了,下一節課要開始了,走吧走吧!」

椎名真由美用兩手推著那三人的背。三人裡面最中間那個是直到去年都還和淺羽同班的船津,看到淺羽之後「嗨」一聲、瞪大了眼睛——

「你的臉色是怎麼搞的?」

臉色還是那麼糟嗎?淺羽心裡想著。椎名真由美才看到淺羽的瞼就說:

「噢,這應該不是裝病。」

哇!好過份——我們也是病人耶——。船津那夥人臉上帶著嘻皮笑臉的笑容這麼抗議,椎名真由美卻不為所動——

「煩死了,這群裝病的傢伙快滾啦,笨蛋。」

才沒兩下就把三人踢到走廊外面,門啪一聲從背後關上。每到休息時間就做同樣的事,所以相當熟練。

一般而言,園原中學的學生對椎名真由美的評語都是「仔細一瞧可是個大美人兒」。只是她完全不化妝、服裝又總是一襲白袍,所以不太顯眼。加上她的用詞非常粗魯,「屁股」、「老二」之類的話說起來面不改色。她在暑假開始的前一個月左右,代替因為養病而請了長假的黑部老師來到這個學校。男學生和女學生都對她說「至少要稍微打扮一下」,她本人卻毫不在意。每天就是兩手插在白袍口袋,啪答啪答地穿著拖鞋,神情愉悅地四處晃來晃去。

「請問——」

就在晶穗開口詢問的時候,椎名真由美突然用力打斷她的話——

「慢著!讓我猜猜看。」

說完之後皺著眉頭,直直盯著淺羽發青的面孔。深思了十秒或五秒,覺一定是這樣沒錯之後,用手指著淺羽做出結論。

「稀釋劑中毒!」

「不……不是啦!」

晶穗大聲反駁,橫眼朝著淺羽一瞥——

「不是吧?」

「不是。」

正想自己加以說明:

「——這個,剛剛我突然覺得不舒服,然後想吐——」

晶穗已經接著插話:

「真的是很突然,臉色發青比現在還要嚴重。」

椎名真由美相當冷靜。讓淺羽坐在圓椅子上,自己坐上對面的鐵椅。

「臉色還是不大好。你有乖乖吃早餐嗎?」

淺羽點頭——

「不過現在已經不會想吐,身體也舒服多了。」

「還是稍微睡一下會比較好。老師那邊我幫你聯絡,給我班級和名字?」

淺羽正要開口,晶穗已經提早一步答出「二年四班的淺羽直之」。

椎名真由美從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筆,一邊低聲念著「二年四班的淺羽」邊翻著細繩串起的名簿,之後迅速挑起眉尖,低聲念著「淺羽?」然後突然說道:

「不會吧,淺羽!?你就是淺羽!?二年四班的淺羽!?」

聲音大到讓淺羽和晶穗都忍不住想往後仰。

椎名真由美自己恍然大悟地說著「噢~~原來是這樣~~」,然後充滿好奇地趨身上前,讓淺羽忍不住在椅子上做出逃生姿勢地說著「唉~~是噢、是噢,你就是淺羽。嗯~~」,正想說她是不是在笑,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啊!」了一聲——

「你就是那個淺羽是吧!?身體不舒服!?要不要緊!?」

——這人是怎麼回事?

淺羽只能露出一臉呆樣,晶穗看到椎名真由美神色慌張,似乎突然擔憂了起來——

「請……請問是怎麼回事?」

「唉?啊、沒有沒有沒有、不是不是,真的沒事。呃……嗯,那淺羽就交給我,你回教室去。已經開始上課了。好不好?」

椎名真由美用平日鍛煉出來的技巧編織著藉口,兩手推著還有什麼話想說的晶穗的背,把她趕出了保健室。

再啪的一聲把門關上。

然後她回頭,臉上帶著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為了保險起見,我再重新問你一次。你是園原中學二年四班、座號一號的淺羽直之。沒錯吧?」

「——是。沒錯。」

過於慎重的語氣讓淺羽開始不安。椎名真由美咬著嘴唇、望著天花板,專心思考些什麼,然後盯著淺羽再次問道。

「你是突然感到不舒服,接著想吐?」

「——沒錯。」

椎名老師在淺羽對面坐下。用有點粗暴的手法量著脈搏,翻看他的眼瞼。然後她呼聲從鼻尖吐氣,重新在椅子上面坐直——

「好吧,接下來我要做點檢查。我會問你幾個問題,然後請你回答。這和一般問診稍微有點不同,不過要是沒有誠實回答,同樣不會得到正確的結果。你懂了嗎?」

淺羽點頭。

然後,最開始的問題是這個。

「今天是幾月幾日?」

太過突然,反而難以回答。椎名真由美的凝視更加深了淺羽的焦慮。突然發問真是奸詐,就在這麼想的時候,時間已經一分一秒地溜走。

「呃……這個…今天…對了,是第二學期的第一天,所以是九月一日。」

花了十秒的時間,淺羽終於得出這樣的答案。

下個問題已經刻不容緩地飛來。

「你有什麼老毛病嗎?」

「咦?啊…沒。沒有。」

「那有沒有什麼固定服用的藥物?」

「這個嘛,偶爾會吃維他命C。粉狀的。我老爸喜歡這種東西。」

「維他命C,指的是抗壞血酸(ascorbicacid)?」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

「17加26是多少?」

淺羽再度陷入猶豫,這回整整花了二十秒左右。

「——3、不對,是40。43?啊…這個,能不能重來一次?」

「你有對什麼過敏嗎?」

「唉?不,我想並沒有。」

「把校長的名字告訴我。」

「村山莞爾。」

這回他倒是立即回答。不過卻連得意的時間都沒有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是不是有強烈暈眩?」

「呃…有。」

「臉和手腳有沒有發冷?」

「有。不過現在沒事了。」

然後,

「六月二十四日是什麼日子?」

這一定是用來測量對方神經或是某種狀態的測驗。

為了讓人難以辨識哪個才是真的問題,於是混雜了許多假問題在裡面。甚至有可能問題根本不分真假,什麼都無所謂,目的只是為了不斷丟出題目,促使你進行思考。回答什麼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看出當時呈現怎樣的反應。像不知不覺手會顫抖,或是眼珠骨碌骨碌亂轉之類的。

不過——

就算真是這樣——

「——那個…關於那個問題,一定要是六月二十四日嗎?」

得來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心跳有沒有變快?」

「——那個,我想並沒有。」

「球形電漿、海市蜃樓、觀測氣球。如果要拍照,你會選哪個?」

「——這個……」

「孟德爾·查爾斯·威提德。接下來呢?」

淺羽有聽過的印象。答案正從腦海之中浮現。那是UFO目擊史上的三大事件。孟德爾上尉墜機事件、查爾斯·威提德目擊事件——

第三件是高曼中尉的空戰。(編註:上述所提到的三項,均為發生於一九四八年的著名幽浮目擊事件。)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眼前有沒有整個發白,然後看到閃爍的光芒?」

「——沒有。」

「從剛才就站在你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身體無法動彈。

「有沒有幻覺或是幻聽譬如覺得自己有七根手指、或是聽到有誰告訴你說要來摘除你的器官?螺旋亞當斯基(譯註:GeorgeAdamski,美國的知名幽浮研究專家,據說曾和火星人會面)脊髓收訊器這個字眼,你有沒有聽過的印象?」

保健室外面有蟬鳴。

——這人是怎麼回事?

窗外盈溢著夏日陽光,把物體的輪廓幾乎化成了白色。

保健室裡頭有點陰暗,帶著近乎不自然的涼意,微微飄散著古老藥品的氣味。風無聲地鼓動著窗邊的窗簾,像幽靈般飛舞著。標示著吸煙害處的海報以及變成病灶的肺部彩色照片、讓人聯想到手術室的瓷磚牆壁、不帶一絲溫度的床鋪、排列在架上的有毒色彩玻璃瓶、沒血沒淚的大鑷子、缺了支架的大東亞制蒸餾水、承受了數百人的嘔吐物,卻還面不改色的白色洗臉槽。

仔細想想。

黑部老師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

為了養病而長期休假。

明明那麼精力充沛。

椎名老師取而代之來到這個學校,瞬間就變成了風雲人物。

一切都是外星人的陰謀。

這裡就是漂浮著藥味的清潔地獄。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其實就是外星人的爪牙。椎名老師仔細一看確實是個美人,也很懂得體諒,所以受到男生和女生的一致歡迎,不過也許就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她會卡啪一聲打開腦殼,從裡面伸呀伸地伸出一堆觸手。到了夜裡,UFO載走的人會被運到這間保健室,拖鞋啪答啪答觸手蠕動蠕動的椎名老師,將要進行血漿亂噴恐怖至極的人體實驗——

「——淺羽?喂,淺羽你怎麼了!?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淺羽之所以回神,不是因為被人大聲叫喚,也不是因為有人晃動他的肩膀,而是因為從椎名真由美髮梢,傳來了一陣淡淡的洗髮精香氣。原本就已近在咫尺的椎名真由美面龐現在靠得更近,額頭貼著額頭替淺羽測量體溫。

「——我…我沒事,不要緊!這…我只是發了點楞。」

淺羽突然覺得害羞,慌慌張張地別開了頭。

「真的嗎?」

椎名真由美直直盯著淺羽。

她臉上帶著頗為擔心的神情。

「——那,你看這邊。」

原子筆被伸到了淺羽面前。原子筆筆身是透明塑膠材質,裡面有位身著紅色泳衣的金髮女性。那件泳衣其實是用染成紅色的細沙所作成,細沙在淺羽眼前淅瀝淅瀝地落下,金髮女性瞬間便成了全裸。淺羽不自覺地開始煩惱起人生的意義——

「原子筆一動,你的眼睛就跟著筆尖。」

椎名真由美將原子筆上下左右的移動,持續觀察淺羽眼睛的動作。淺羽雖然也想集中意識在不斷移動的原子筆尖上面,不過卻總不成功,從眼睛深處會傳來一種類似「刺

痛」的痛覺。

「——頭會痛嗎?」

淺羽點頭。椎名真由美像要遮住眼睛似地用右手抵著淺羽的臉,左手扶著他的後腦勺,讓淺羽的頭對著上面。眼睛深處的痛覺突然間消失不見。

「這樣就不痛了吧?」

淺羽點頭。椎名真由美仰望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些什麼,然後輕聲歎氣,彷彿得到某種結論似地,「嘿咻」一聲從椅子上面站了起來。

「我想你已經不要緊了,不過還是躺一下對身體會比較好。把那個跟這個吃下去。會比較好睡。」

不容辯駁的語調。她拿出來的是雨顆黃色錠劑,以及裝有麥茶的紙杯。淺羽迫於言辭的威力乖乖吞下了藥,然後慢吞吞地爬上床、蓋上毛巾被。

「好好休息。」

這麼說完之後,椎名真由美用力拉上隔間的窗簾。

身體才剛躺平,內部馬上傳來了一陣睡意。是剛才的藥生效了吧?不過總覺得未免也太快了些。還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體力已經消耗到這種程度。

站在隔間的窗簾外面,椎名真由美小聲嘀咕著:「真是夠了!」

拖鞋的聲音啪答啪答穿越了保健室。坐上椅子的聲音、拿起話筒的聲音、粗魯地按鍵按到電話快要爛掉的聲音。在睡意逐漸襲來的意識裡頭,淺羽一一追隨著隔間窗簾外面傳來的聲音。

椎名老師正要打電話到什麼地方。

原本以為是要通知老師自己第三節課請假的事,結果不是。號碼的數字太長。是外線。至於打去哪裡,當然是搞不清楚。

好睏。

電話那邊的人馬上就接了起來。

「——喂喂。我是擔任後援的椎名。對,在保健室那個。——我知道,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夠了,叫檟本來聽——慢著?喂喂!?」

被掛斷了。可以聽到椎名真由美這麼細聲說道。話筒像要被砸爛似地掛上,然後再次粗魯地按鍵,稍待片刻之後突然叫道:

「混帳開什麼玩笑居然敢掛上司電話你好大的膽子該死的傢伙!!囉唆不用你管把檟本給我叫來!啊!可惡!!夠了!!出事的話由我負責,現在馬上把檟本給我叫來!!」

在濃濃的睡意底層,淺羽朦朧地吃了一驚。

檟本又是什麼人?

過了好一段時間,那個「檟本」終於接了電話。

「——我為什麼會打電話過來,你知道嗎?」

短短的時間——

「錯!只有你才會在值勤時間做那種事,笨蛋!」

極短的時間——

椎名真由美發出了冷笑——

「少裝蒜。好,我給你提示。你知道現在誰在這裡?」

短短的時間——

「說謊也不打草稿!你們昨晚是不是對淺羽用了迷魂噴霧!?為什麼要用那麼危險的東西!?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為——」

對自己的名字產生反應,淺羽沈在睡意底層的意識微微浮了上來。

「這不是你說不知道就能解決的問題!!要是有什麼萬一,你擔得起責任嗎!?除了植入蟲體,應該還有更好——」

話聲就在這裡唐突地中斷,似乎側耳傾聽著從話筒對面傳來的辯解,過了長長一段時間。

終於傳來一聲像從鼻尖吹入話筒的歎息——

「——所以,你植入了什麼?」

一個單字的時間。

「是嗎?」

極短的時間——

「——不。我想這是不得已的選擇。換做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從椅子上面起身的聲音。拖鞋啪答啪答來回走動的聲音。可能是手裡拿著電話邊走邊說,聲音朝著窗邊的方向移動。

「噢,並不是。要是我找到蟲體,那他早就沒命了。雖然沒有經過詳細檢查無法斷言,不過我想應該是噴霧造成的幻覺。」

極短的時間——

關上窗戶的聲音——

又是一個極短的時間——

「那當然啊,笨蛋。總而言之,我話就先說到這裡。現在我好歹也是國中的保健老師。宿醉的早上還得躲到廁所去打葡萄糖。要是你不在乎胡搞亂搞把事鬧大,會讓你的計劃毀於一旦那就算了,你可別想叫我用紅藥水和喇叭商標來對付噴霧攝取過量的後遺症,那是絕對辦不到。你來求我我也很傷腦筋。至於聯絡不力的問題,絕對下不為例。聽懂了吧?」

然後連稍待一秒、等候回音的時間都沒有,話筒就用摔出去般的氣勢被掛了回去。

保健室回復了寂靜。

椎名真由美背對著窗口的光、站在床邊的身形在隔間窗簾上面投出稀薄的影子,朦朧地浮現著。彷彿透過窗簾便能看到淺羽似地,椎名真由美的身影定定俯視著淺羽的枕邊附近。

然後終於——

「——淺羽?你醒著嗎?」

沉默。

「我跟你說,加奈她——」

椎名真由美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然後用半是獨白的口吻接了下去。

「你要和伊裡野好好相處。」

然後,在這時,淺羽早已沉入了夢境。



他熱到醒過來。

空氣中漂浮的灰塵閃爍著光芒。窗口的陽光在入睡期間大大改變了角度,穿透隔間窗簾,斜斜灼燙著淺羽的面龐。用兩邊手腕遮住雙眼,踢開被汗水濕透的毛巾被,坐起身來。

身體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暈眩。

好像夢到跟誰在電話裡頭吵架。

「——椎名老師?」

從窗簾縫隙採出頭來。椎名真由美不見人影。看到牆上的時鐘有點吃驚。午休已經結束,連第五節課都開始了。

要回到教室,總覺得提不起勁。

今天乾脆直接回家算了,他心裡有著這樣小小的念頭。

姑且在椎名真由美的桌上留下「我回教室去」的紙條,離開保健室,定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面,卻又磨磨蹭蹭地感到迷惑。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的第五節課是英語,教英語的岸本其實是個惹人嫌的歐巴桑。看來還是在保健室待到第五節結束比較聰明——正在這麼想的時候,腳步已經來到了教室前面。

然後,教室裡一個人都沒有。

黑板上面是看起來像用粉筆尾巴所寫的粗字——

「第五節英語在視聽教室。」

今天似乎和上課無緣,淺羽心裡想著。

勉力撐持的心情瞬間瓦解。

還是回家好了。

這回可就打定主意,毅然決然地開始準備回家。在視聽教室上英語課聽起來蠻像一回事,其實岸本只是讓同學們看沒有字幕的電影,然後要求用英語寫感想而已,根本就是在偷懶。況且還是第五節。現在全班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正在打瞌睡。能夠正經寫出感想的大概只剩下伊裡野。畢竟伊裡野是僑生——

正在做準備的手停了下來。

淺羽緩緩抬頭,轉向教室的後方。

伊裡野的桌子就在那裡。

然後,教室裡現在一個人都沒有。陽光斜斜從窗口射入,形成的斜面讓教室裡的微暗更加明顯,緩緩吹拂的風帶來了暑氣的熱度。

淺羽的腦子裡潛伏著危險的想法。

緊張感混雜了胃液,讓腹部變得沉重。心跳開始催趕著腳步。淺羽緩緩走向伊裡野的桌子。你在想什麼啊,笨蛋,別鬧了,她可不是好惹的——腦袋裡頭有另一個自己正在大叫,淺羽的腳卻沒有停留,甚至還加快了速度。把手放在伊裡野桌上,再度巡視一遍應該空無一人的教室。牆上的時鐘映入了眼簾。

三分鐘。

限制時間是三分鐘。就算沒找到什麼,三分鐘到了也要結束。就這麼決定。

開始作戰。

拉開椅子,窺看桌子的內部。空空如也。把掛在架上的全新書包拿下來,擺在桌子上頭。除了沒有標籤,連墜子之類的東西也沒有。大多數學生會用「既難看又礙事」的理由把它取下的名牌還留在背帶上面,但是裡面的卡片卻連姓名、地址、電話、血型都沒有寫。

手指碰到了書包的扣子.

另一個自己正在拚命阻止。我下會怪你的,麻煩你快住手,這真的很不妙,昨晚明明遇到那樣的事情,腦袋就要落地了還不知道,又不是春心蕩漾的小學生,把心儀女孩的笛子拿來吸吮,對方可是外星來的調查員啊——!!

——要是害怕外星人,憑什麼擔任園原電波的特派員?

他猛吸一口顫抖的氣息。

打開扣子。

把書包放直,然後翻開書包。朝著裡面窺探。右半邊是直擺的全新教科書和樸素的活頁筆記本,左半邊有包袱般的物件突了出來。拿到桌面一看,發現是個手提袋,裡面裝了什麼有稜有角的東西。午休時間已經過去,若是便當盒也太重了些。

他心裡想著先從書包這邊開始調查,於是把手伸到袋狀夾層裡面。

拿出來的是證件夾。

把它翻開。

裡面有摸不清用途的四張卡片。

其中一張似乎是園原基地大門所發出的通行許可證。塑膠材質、用手指不易扳彎的厚度、卡片背面是可供機器讀取的磁條。正面附有伊裡野的照片,羅列了莫名所以的數字以及代號,讓人聯想到可能是在基地居住區內的地址。不知為何「姓名」那一欄卻是空白。

剩下來的那三張看起來全都一樣。和電話卡長得很像。邊角圓弧觸感柔滑,右邊有個小小圓形缺口的地方也很相似。從自己錢包拿出電話卡來比對,發現尺寸與形狀全都一模一樣。越看越覺得,這該不會就是電話卡。不過上面卻完全沒印文字和圖案。背面和正面都是灰色,既沒有標示度數的數字也沒有條碼,連不可彎折污損、不可靠近磁性物品的警示標語也沒有。唯有一點,就是上面印了類似小三角形的箭頭標示,似乎表示了是從那個方向來插入使用,算是勉強可以解讀。只是不確定插入的目標是不是真的是公共電話。

淺羽對自己腦袋裡慘叫著不要的聲音置之不理,將看起來像電話卡的三張卡片其中一張插進了長褲口袋。

抬頭看牆上的時鐘,時間已經過了兩分鐘。

焦慮。

把卡片放回證件夾,塞進書包夾層。對自己喃喃自語說看完了這個就結束,然後拿起手提袋。要是出現生理用品該怎麼辦,內心不斷和恐懼交戰,然後一口氣把它打開。

裡面是三個塑膠製的小藥瓶、掌上型遊戲機、加上三個卡匣遊戲軟體。

他一見到藥瓶馬上有種奇妙的安心感,知道昨晚池邊的事果真不是夢。把小藥瓶的蓋子打開,將內容物倒在掌心裡頭看看。不是糖衣錠,是壓縮成形的藥錠。顏色很白,沒有文字或是號碼的印記。內容物三瓶看起來都是一樣,不過淺羽還是各自取出三粒,分別用面紙包起來,放進了口袋。腦袋裡的聲音正用厭煩的口氣細聲嘀咕。完蛋了,你一定會被毀屍滅跡。

然後進行最後步驟,將掌上型遊戲機拿在手裡。

仔細一瞧,不過是台很普通的遊戲機。有作為搖桿使用的方向鈕和四個按鍵,上面則是彩色液晶的主要螢幕,四周圍繞著雷射顯示用的連接埠。這個機種依照價錢分成三種類型,三種分別有著赫赫有名、讓人不好意思掛在嘴裡的名號。伊裡野這個則是可以用雷射在空中顯示三個附屬畫面、俗稱「最貴那只」的款式。

把遊戲機翻過來看,軟體插槽裡面已經插入了卡匣。既沒有製造廠商標誌、也沒有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籤,只是用黑色麥克筆用力寫上了字母及數字。

是這樣寫的。

「BARCAP——S03」

淺羽想著,可能是盜版軟體吧?

剩下三個卡匣也是一樣——

「DCA——S08」

「DCA——S14」

「BARCAP—S06」

時間已經超過了三分鐘。你也差不多點、快點住手、全都收一收回復原狀好落跑了,腦袋裡還是傳來這樣的聲音。不過淺羽仍是手裡拿著遊戲機杵在那裡。

伊裡野會喜歡什麼樣的遊戲?

謎樣的卡片加上大量的藥物,這些東西究竟是誰給她的?這台遊戲機和軟體一定是伊裡野自己挑了帶在身邊的。不是「被人交代要帶著」的東西。做出選擇的不是別人,而是伊裡野自己。

總覺得與其針對卡片和藥物進行調查,還不如玩玩這個遊戲,比較有接近伊裡野的可能性。

淺羽用手指摸索遊戲機的電源鈕——

往下一按——

「你在做什麼?」

在那一瞬間,腦袋裡的另一個自己坐上噴射座椅、彈出機艙,逃命去了。

還以為會沒命。甚至發出了慘叫。他心想這下地球完了。憑著脊髓反應回過頭去,雙腳不爭氣地打結,手上的遊戲機自動落下。

手腕部份被護腕遮住的右手,將那台遊戲機漂亮地在半空之中接住。

表情完全沒變、眼睛眨也不眨、甚至不曾望向遊戲機的方向。

伊裡野腋下夾著英語教科書和樸素的活頁筆記本,用毫無表情的視線盯著僵直難以動彈的淺羽,然後再次問道:

「你在做什麼?」

不是能夠找借口的情況。就算找到借口恐怕也沒用。來自宇宙的調查員不可能放過徘徊於自己週遭的人類。伊裡野怎麼會在這裡?現在不是正在上課?應該正在視聽教室看著沒字幕的「草原小屋(譯註:LittleHouseonthePrairie,一九七四年的著名電視集)」之類的片子才對。可見書包上面一定有什麼機關。上面配置了得用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微型警戒裝置,要是有誰打開書包,伊裡野就會用心電感應方式收到警報。聽到警報之後,為了收拾想要挖掘自己真正身份的麻煩人物,伊裡野便從視聽教室瞬間移動來到這裡。此刻視聽教室的時間想必已經暫時停止,從花村嘴邊滴落的口水、西久保在桌面底下移動著的看書視線、蘿拉恩格爾懷德為了替獵槍爆炸受傷的父親呼救,而在森林裡頭拚命奔跑時裙擺翻飛的模樣,一切的一切全都遭到凍結——

「走開。」

伊裡野沒有問第三次。

淺羽踉蹌了半步,往後倒退伊裡野默默靠近桌子,開始收拾書包裡頭被取出的物品。看起來既不像慌張也不像生氣,就像徹底忽視淺羽存在似的態度。

「呃,這個……」

總得說些什麼,淺羽心裡想著。

「第五節課呢?蹺課?」

伊裡野把桌上的物件全部收進書包,扣上扣子,神情孤單地說道:

「——視聽教室在哪裡?」

「咦?」

伊裡野默默指著正前方的黑板。就算不用刻意回頭也知道,上面寫的是「第五節英語在視聽教室」。只是——

「像這種事,只要跟著大家走不就得了——」

「我一回來就沒人在。」

這下子更是摸不著頭緒。

將已知事實和伊裡野的言語碎片拼湊起來加以推測。教英語的岸本對時間相當計較,通常在開始上課的鐘響之前就會來到教室,對於遲到的學生也會碎碎念個不停。於是班上的人提早更動了教室,伊裡野在午休時間自己一個人四處亂走,回到教室之後空無一人,於是就被撇在那裡。

大概是這麼回事。

叫人生氣。

一群無情的傢伙,淺羽心裡想著。

不過若要這麼說,自己還不是一樣,淺羽回頭又想。在伊裡野被中迂那夥人團團圍住、機關鎗一樣強迫攀談,然後向自己求助的時候,又是哪個地方的哪個人,扔下一句「我去上廁所」之後就跟著落跑。

尋找借口的思緒塞滿了淺羽腦中。有什麼辦法,像那種場面要想圓滿解決,自己實在沒那個能耐。支配學校教室的力學非善非惡、相當獨特,既複雜又詭異,自己根本學不來。況且中迂也沒有惡意。這並不是誰的錯,就像意外撞上的不幸事故一樣。

理論上是如此。

「——這個…」

他決定把理論拋下,還是先道個歉。這包括了丟下伊裡野落跑的事、當然還有私自打開書包的事。淺羽想著,至少得讓她知道,包括中迂在內的班上這些人其實並不是壞蛋。

「呃,今天早上的事…」

話聲被打斷了。

在教室一隅俯瞰著兩人的校內廣播用擴音器正隨著「噗!」一聲噪音活轉了過來。

歌詞過火到在PTA掀起議論的校歌旋律才放了兩個小節——

「噢——報告,二年四班的…伊裡野…」

然後聲音拉遠,「伊裡野什麼?」地問著某人。是訓導主任田代。每次講話老是把嘴緊貼著麥克風吹氣,讓人覺得擴音器似乎傳來口臭的味道。

「伊裡野加奈。噢——二年四班的伊裡野加奈,田中先生打電話給你,請馬上到教職員室來。我再重複一遍。」

——電話?

淺羽用「田中先生是誰?」的表情回望著伊裡野。

然後就在這時候,淺羽似乎見到了她表情上的細微動搖。

那是足以突破伊裡野在自身週遭築起的厚牆,然後透出表面強烈情緒的剩餘渣滓。淺羽要是早一秒回頭,或許就能看穿那份情緒的真相。不過穿透牆壁的凹洞已經瞬間闔上,伊裡野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

伊裡野抓著書包——

「——我走了。」

然後她望著淺羽這麼說道。

她跑出教室。

裙擺飄揚、髮絲翻飛。

然後,訓導主任田代對著麥克風呼出最後一口氣,就在擴音器留下校歌旋律、陷入沉默的時候,教室裡頭只剩下淺羽一個人。

耳邊傳來了蟬鳴。

淺羽後來在圖書館打發了第五節的時間,第六節的現國課則是乖乖出席。伊裡野在被叫到教職員室之後就沒有回來,教現代國語的宇敷做了「有事早退」這樣的說明。

然後在打掃時間,淺羽首度聽說了伊裡野的「滾開」發言。就在淺羽扔下「我去上廁所」這句話、逃出教室之後,伊裡野對著圍繞在桌邊的中迂一夥人這麼說道:

囉唆。滾開。

「真是太猛了。」

西久保湊向剛用濕抹布擦過的黑板,呢喃似地說道:

「把中迂都給弄哭了。其他三個則是氣得要命。」

花村坐在講桌上面,腳尖還頂著掃帚,靈活地取得了平衡。然後他一邊奸笑一邊模仿——

「還說『哪有人這樣說話的!?』」

西久保點頭——

「是啊,鬧得一塌糊塗。」

「還說『搞什麼啊,真是神經!!』」

西久保繼續說道:

「可是不論對方怎麼罵,伊裡野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正想說她真是狠角色、人不可貌相,結果一看,她卻從單邊鼻孔突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鼻血。」

淺羽不自覺地「咦?」一聲提出反問。

「哎呀,就是鼻血嘛。從鼻子流出來的血。」

淺羽腦中浮現了氯氣的味道、鼻血渲染在毛巾上面的紅色。

「反正就在伊裡野的鼻血攻擊之下,女孩子們全都哇啦哇啦叫,然後像海蟑螂一樣四處散開。伊裡野趁機迅速離開了教室,直到第三節課鐘響的時候,才鼻孔塞著衛生紙回來。」

淺羽試著想像伊裡野鼻孔塞衛生紙的模樣,不過實在不太容易。

「後來呢?」

聽到淺羽的催促,西久保用鼻尖嗤笑了一聲。

「廢話。當然是變成誰也不敢動她的女神狀態.」

也對,淺羽心裡想著。

居然說出「滾開」這樣的話。自己在保健室躺平的時候,伊裡野從今天一太早就遭到了孤立。中迂那夥人可是班上最大的勢力,其他女生為了怕被「敵人的朋友也是敵人」這種思考方式及,一定演變成為難以出手的狀況。伊裡野在教室裡面待著難受,午休時間想必是在校舍之內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更動教室的事會無人告知、單獨被留下來,其實也很正常。

罪惡感正在擴散。

就算不能為她做些什麼,要是當時自己不溜到廁所,或許伊裡野就不會說出「滾開」這樣的話。

加上又在私自打開書包、翻弄內容的現場被她逮到。

至少也要道個歉——不過想歸想,要是田代那個禿頭沒把伊裡野叫出去,現在一定

「喂,你們三個不要偷懶,來幫忙抬桌子啦!」

晶穗終於發火了。被她恐怖的表情一瞪,西久保和花村一瞼訕訕地回去打掃,淺羽則是杵在當地、陷入了思考。晶穗用掃把在淺羽頭頂敲了一記!!

「你在發什麼呆。趕快掃地!」

然後突然正色問道:

「你要不要緊?沒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

「——咦?你說什麼?」

又是發呆的老毛病,晶穗輕聲歎氣——

「噢、對了,淺羽,今天的社團活動我要請假。」

「為什麼?」

「接下來要當防空委員嘛。要聽明天的說明,還要預作準備。」

「——也對,明天要防空演習。」

圖書委員的工作是處理圖書室的雜務,保健委員的工作是將受了傷、身體不適的學生帶到保健室,防空委員的工作則是在防空演習的時候引導學生、清點人數。因為平常什麼也不用做,相較之下是個「閒差委員」,頗受學生的歡迎。

晶穗苦笑說道:

「中村老師緊張兮兮的,說什麼『這回的主題叫做直真實』。我想一定會弄到很晚,今天要直接回家,你幫我跟社長說一聲。」

「好。」

淺羽含糊地回答。然後回到掃地工作。更動腦部的運作方式,九成用來思考,剩下一成拿來控制頭部以下的動作,適度地搬動桌子、適度地移動掃把、適度地丟著垃圾。因為動作過於自動,在不知不覺之間做了比別人還要多的工作,自己卻沒有察覺,只是呆愣愣地一直想著伊裡野的事。

簡直就是水火不容、每次見了面只會吵架的水前寺邦博和須籐晶穗這兩人,其實卻有兩個共通特徵。

一個是很會猜拳。

一個是很能吃。

水前寺的食量大到叫人懷疑他肚子裡是不是有蛔蟲,晶穗的食量則是大到叫人懷疑她肚子裡是不是有小孩。園原中學旁邊的簡餐店「清水」是個有如新聞社第二社團教室的存在,唯一裝了正常量白飯,不用添飯的淺羽老是被歐巴桑取笑。水前寺身為男性、體格壯碩,食量大或許還理所當然,晶穗吃的量不少於他就有點驚人。兩個人的便當全都大到叫人暈倒,在社團教室也會吃點東西,吃了那麼多卻還不會肥,看在旁人眼中說神奇是蠻神奇,不過淺羽認為問題還是在於「究竟卯下了多少氣力在活」。

於是水前寺今天還是手裡拿著食物,來到了社團教室。把紅豆麵包和豬排三明治卡滋卡滋地消滅,再把顏色看起來對身體有害的果汁一口氣喝光——

「伊裡野…加奈?」

水前寺只考慮了一秒鐘,然後這麼說道:

「哪裡來的AV女優?獨立製片的?」

你自己名字才像演歌歌手咧,淺羽心裡想著。

「還是算了。」

淺羽慪氣地把臉撇向一旁。看來想找社長商量的主意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水前寺又從福利社袋子裡面拿出三個飯團,嚼呀嚼地吃了起來,在吃掉第二個的時候橫眼朝著淺羽一瞥——

「淺ㄩ特ㄆㄩ。」

「啥?」

水前寺咕嚕咕嚕地移動著喉嚨,把塞滿口腔的食物一口嚥下——

「淺羽特派員。」

「什麼事?」

「我打開心扉、豎起耳朵一聽,似乎聽到有個少年正在為了某事煩惱、期望能夠對人傾訴的歎息,我想應該是錯覺吧?」

「是錯覺。」

「那就沒事。」

水前寺乾脆地放棄。這回從福利社袋子取出速食炒麵,用晶穗的私人電熱水壺開始注入開水。淺羽用半是呆愣的神情望著他那副德行,腦中牽動著從教室直接帶過來的思緒尾巴。

總而言之,希望有機會和伊裡野說話。

首先要向她道歉,然後還有一堆話要問,既然她在班上遭到孤立,自己至少能當她的說話對象。

不過話說回來,淺羽卻也不想和伊裡野一樣受人排擠。就算被晶穗說成超級膽小鬼,不過那也是淺羽無奈的真實心情。

他歪著頭思考。至少得想個合理的借口。

可以在班上同學面前和伊裡野說話,卻不會引起憤怒的借口。

「——話說回來,你今天怎麼吃得特別多?」

水前寺把炒麵的湯倒到窗外,回頭說道:

「午休突然被叫出去,沒時間吃飯。」

「被誰叫出去?是老師,還是不良少年的老大?」

「一年級女生啦。帶了超高級的手工便當,硬是要我陪她一起吃。」

那還不是有吃?淺羽細聲嘀咕。

然後想著,到現在還有可真稀奇。每年初春必然出現在女子新生之間的「水前寺著迷現象」,通常在第一學期過到一半的時候就會自動落幕。因為到了這個時期,水前寺的為人就已廣為人知,只是偶爾還是會有人持續錯誤的單戀,送出意想不到、趕不上流行腳步的情書。

「所以呢?結果怎樣?」

「還能怎樣?那種小小圓圓的便當根本塞不了牙縫。」

「我不是在問那個,你們有試著聊聊嗎?」

「聊不起來。連傑西.馬歇爾(編註:為發生於一九四七年七月八日的著名「羅茲威爾事件」中,據稱負責回收了外星人屍體的三名美國軍官之一)的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人不是我的對手。」

水前寺,在女孩子努力做了便當找你一起吃的時候,為什麼要拿羅茲威爾事件來作為話題?

淺羽帶著佛祖般的心情,想像著那姓名、臉孔全都不詳的一年級女生,希望她能堅強地活著。然後心裡轉念想著,和社長談伊裡野的事果真沒有意義。就算他認真聽了,會說出來的話不外就是這些。

想道歉就去道歉。

想問就去問。

想陪她聊天就去陪她聊天。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聽起來似乎也是正確的見解。不過要是能辦得到,淺羽從一開始就不用煩惱了。

水前寺停下手中攪面的動作,想起什麼似地問道:

「對了,須籐特派員人在哪裡?」

「——啊、噢。晶穗說今天當防空委員會弄到很晚,要直接回家。」

水前寺咋舌說道:

「對了,明天是空難演習。」

「是防空演習才對吧?」

「笨蛋,那和『防空』有什麼關係?聽到防空警報之後於走廊上面排成一列、抱頭呈面龜狀,搖搖晃晃地走到防空洞前面清點人數。要是靠著這種無聊訓練就能在空襲之中生存,大家早就輕鬆了。就算有神明保佑,地震打雷火災的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水前寺大剌剌地仰靠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

「真是,那種委員會蹺掉不就得了。她不來,下一期就無法排版。」

「對了對了,下一期的特集要怎麼做?上山的工都白做了,那種報導就算寫了也是沒用。」

水前寺「嗯」地想了一會——

「——淺羽特派員。你下個星期六有空嗎?」

「嗯,目前為止有空。」

水前寺在椅子吱軋作響聲中探出身子——

「淺羽特派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看咱們就單手拿著相機,潛到園原基地禁止進入的區域,把UFO殘骸還是外星人屍體盡量拍個夠,你覺得怎樣?」

淺羽乾脆地答道:

「百分之百會被抓。要去你自己去。」

「要是照片拍到了,被抓又有什麼關係。」

「底片一旦被沒收,那跟沒拍到又有什麼兩樣?我先提醒你,要是在美國空軍基地遭到逮捕,日本的少年法可是沒什麼屁用的。絕對會被銬上手銬關進審問室,連你最自豪的屁眼都會被調查得清清楚楚。」

針對屁眼的部份作一下補充。就在水前寺沉迷於幽靈現象的今年春天,水前寺和淺羽曾在半夜潛入據說有幽靈出沒的某車站女子廁所取材,結果被人報警處理。

雖然在五月號的報導上並沒有提及,不過麻煩的是,當時水前寺和淺羽是穿著女裝。這當然是水前寺的提議,理由並不是為了方便潛入女子廁所進行取材,而是為了聽說此處幽靈是「戀情失敗而上吊自殺的OL幽靈」,「見到比自己還美的女性走進廁所,就會從後面勒她的脖子」。淺羽穿著從家裡帶出來的妹妹制服,沒想到還蠻像樣,至於身高接近六尺的水前寺打扮成出門購物的驚悚模樣,根本就是上演恐怖片。附近的人發現之後報警,淺羽一看到警車就嚇得拚命逃跑,水前寺卻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對著警官出示自己的學生手冊,主張「自己是正在採訪的記者」,絲毫不肯讓步。水前寺被帶到園原警署之後受到嚴重關切,在隔天下課後帶著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凱旋,回到社團教室,從口袋裡拿出底片丟給淺羽。

「這..這個!難道是昨晚的底片!?居然沒被沒收!?你藏在哪邊!?」

水前寺帶著暗示記者得到勝利的笑容,用足以撼動辦公室的音量大聲回答:

「屁眼裡面!!」

結果那卷底片並沒有拿來報導。氣到抓狂的晶穗戴著手套、把它扔進了焚化爐。不過淺羽直到現在都還覺得可惜。就算不刊登,至少也要洗出來瞧瞧。

說不定真的拍到了什麼。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某種存在。

「你也太遜了吧,淺羽特派員。除了屁眼之外,其實還有各式各樣的『洞』。」水前寺端著炒麵湯碗,露出無人能敵的笑容。「譬如帶著數位相機、筆記型電腦加上手機,一拍下來就用FTP傳送到基地外面。只要筆記型電腦上面不要留下記錄,就算我們被逮捕,影像檔還是可以留住。」

「——可是會被人拷問。」

「淺羽特派員。你難道不想親眼瞧瞧幽靈戰鬥機的真面目?身為記者,你難道不想有個被人摔到地面、慎重警告的經驗?感覺多棒啊,光想到就叫人起雞皮疙瘩。」

可怕的是,搞不懂水前寺這番發言究竟有幾分真實性。就在淺羽想著最好還是正經阻止他的時候——

「啊!」

終於想到這件事。

「——對了,或許可以找伊裡野。」

水前寺露出訝異的表情——

「淺羽特派員。什麼意思?」

「呃,是這樣的,今天我們班上來了轉學生。是個叫做伊裡野加奈的女生,她哥哥好像是航空自衛隊軍官之類的,聽說現在住在園原基地居住區,禁止進入的區域大概不行,不過要是拜託她,說不定可以在裡面稍微參觀一下。」

「淺羽特派員!!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

淺羽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水前寺把吃完的炒麵空碗咻地一扔、站起身來,定近貼在牆面的軟木板,在「優點評分表」加上「伊裡野」一欄,突然貼上整整十枚貼紙。

「跟我來,淺羽特派員!!」

「啊…啊!?」

水前寺衝出了社團教室。淺羽雖然摸不著頭緒地跟在後面,不過一百公尺跑十一秒的水前寺使出全力奔跑,淺羽根本就追不上。就在橫越操場、衝進樓梯口、在第一個轉角轉彎的時候,淺羽已經看不到水前寺的背影,不過水前寺所到之處都會傳來「呀——」或是「哇——」的聲音,所以只要跟在後面,就能知道水前寺的去向。

淺羽上氣不接下氣地抵達二年四班教室,窗口映照的夕陽已經染紅了室內。還留在教室的幾名學生,被水前寺的猛然闖入弄得目瞪口呆。

水前寺的眼睛在教室內部溜了一圈——

「淺羽特派員。哪個是來自宇宙的轉學生?」

雖然連提都還沒提,在水前寺腦中似乎已經達成這樣的結論。

「伊…伊裡野在…在第五節就…就被廣播給叫去,然後早退了。」

「淺羽特派員。轉學生還沒被其他社團盯上吧?」

淺羽一邊拚命調整呼吸一邊搖頭。雖然並不是很確定,不過應該沒有哪個社團會來招攬伊裡野,伊裡野自己大概也不會想要加入什麼社團。

「社長,難道你是要找伊裡野來入社?」

水前寺乾脆地加以肯定。

「沒錯。轉學生就由咱們包下了。不能被其他社團奪走.咱們園原電波新聞社一向需要優秀人材。」

要是她本人沒那個意思,又該怎麼辦?淺羽在心裡想著。

不過同時他又這麼想。要是伊裡野加入新聞社,不就等於有了「可以在班上同學面前和伊裡野說話,卻不會引起眾怒的借口。」

然後是這麼想。要是伊裡野加入新聞社,或許像現在這樣完全摸不清狀況的情形會有「某些」改變。不管是怎樣的鍋子,只要把水前寺放進去就會產生戲劇性的化學反應,絕對會得到某種結論。

水前寺在夕陽底下,咯咯咯地發出所向無敵的笑聲。

第二學期的第一天終於結束了

蟬又在叫了。



隔天,不知道是招惹了誰,淺羽的鞋櫃被擺進一隻活貓咪。

全心全意抄著作業影本的夜晚過去,睡眠不足的早上來臨,淺羽今天還是在快要遲到的時候來到學校。侷促的腳踏車停車場已經塞滿了車,淺羽還是不死心,把腳踏車停在離屋簷有一段距離的圍牆旁邊,然後掛上鎖鏈。那一區在下課之後會有西曬,即使到了回家的時候,椅墊還是燙到沒辦法坐。可是也沒地方停了。加快腳步奔向大門,為了拿出室內鞋,把手放上鞋櫃的門。

日常程序也就到此為止。

就在鞋櫃門打開的瞬間,從裡面飛出一隻咖啡色小貓,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在淺羽臉上。淺羽毫不遲疑地低下身子,小貓發出叫聲,朝著大門外面飛奔而去。淺羽狼狽不堪地走進教室,晶穗才見到他臉就「那是怎麼回事?」地用手一指,這才發現被抓傷的位置流了不少血。

「來,面向這邊。」

淺羽斜坐在自己位子上,提提心吊膽地抬起臉。

「真是的,到底是誰啊,好可惡的惡作劇。」

晶穗氣嘟嘟地。從書包常備的OK繃裡頭挑出最大片的,然後用相當粗魯的動作貼在淺羽鼻子上面。

「被關在那麼小的地方,貓咪不是很可憐?」

原來她同情的是貓啊?淺羽心裡想著。

「那只咖啡色小貓,是不是常在巴士站附近晃來晃去的那隻?差不多三個月大,尾巴有點彎曲。有沒有戴項圈?」

「——我想應該沒有。不過並不是很確定,因為時間很短。」

晶穗將OK繃的盒子收進書包——

「這附近的咖啡色小貓有兩隻。還很小只、沒戴項圈的那只應該是野貓,比較大只、有戴項圈的那只則是攏澤文具店的小次郎。」因為老是寫「贈送犬貓」的報導,晶穗對學校附近的犬貓情況頗為熟悉。

「——無所謂,是哪只都沒差。」

淺羽一邊用指尖摸索貼了OK繃的鼻樑,一邊心不在焉地思考著。

把貓放進鞋櫃的到底是誰,又有什麼目的?

這個時候,突然察覺到視線。

淺羽若無其事地朝背後回頭,晶穗也跟著望向淺羽視線的前方。

直直望向這裡的伊裡野迅速低下了頭。

「——搞什麼啊!」

晶穗低聲抱怨。淺羽帶著不自覺感到不悅的心情轉回視線,晶穗則是持續盯著伊裡野,然後壓低聲音說道:

「淺羽,那個『滾開』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淺羽點頭。

「你不覺得很過份嗎?難怪會被真紀她們討厭。」

「——可是……」

「太超過了啦!要是不小心說出口,老實道歉不就得了。她不認為自己有錯。我是不知道她把自己當成了誰,不過像她那樣絕對交不到朋友。那個護腕又是什麼東西?自以為很酷啊!?」

淺羽驚訝地抬頭。第一次聽到須籐晶穗罵人罵成這樣。不過晶穗也是,臉上表情寫著自己都被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話嚇到。留意到淺羽的注視之後,她馬上擺出敷衍的笑容,然後強行轉變話題——

「——呃,淺羽,昨天社長做了什麼決定?下期報導的版面敲定了沒有?」

這回換成淺羽嚇了一跳。

「啊,沒有,那件事還沒決定,只是…」

話說回來,昨天決定的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只是什麼啦?」

「這個…」

「到底是怎樣?」

晶穗似乎看伊裡野很不順眼,現在說出來,在時間點上面相當不妙。

不過她遲早也要知道,或許早點吐實會早點好。

於是他決定說出來。

「昨天在社團教室,我把伊裡野的事告訴社長。說我們班上轉來一個有點古怪的女生。」

晶穗不發一語。連表情也沒有變化地直直盯著淺羽。

「我跟社長說伊裡野好像住在園原基地,結果他好高興。你看,整個暑假都窩在山裡卻寫不出報導,所以打算潛入園原基地去拍照片,必須在被其他社團搶先之前讓她入社。」

結果就在最糟糕的時間點上,最糟糕的男人出現了。

教室後面的大門轟一聲被打開來。教室裡的所有人全都一臉驚惶地抬頭——

「伊裡野特派員!」

水前寺就站在那裡。

亮晶晶地閃著光輝的漂亮眼鏡。像營養充足的蟑螂背部般的西裝頭。

難以置信的是,手裡拿著向日葵花束。

水前寺無視於週遭凝視大步邁進,來到了伊裡野的桌子前面。然後用花瓣都快要四散的俐落動作遞出了花束——

「咱們園原電波新聞社,是用宛如電波般的時效性,將有如太陽系般廣大範疇的知識,提供給讀者的少數精銳記者團體!就在開戰危機高漲的此刻,新聞從業人員努力要將混淆世界的真相暴露在陽光之下,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來吧,你也和我們一起,成為探索真相的聖戰之士吧!!」

伊裡野望著水前寺,再望著他所遞出來的花束。

然後用類似「既然都拿到眼前了,那就先收下吧」的態度,伸出兩手收下了花束。不過水前寺似乎把它解釋成打算入社的意思——

「歡迎!!」

水前寺大聲地這麼說,然後回身對著淺羽,立起右手的大拇指。

這樣其實也讓人傷腦筋。

「那麼伊裡野特派員,咱們下課後再見!」

水前寺撂下這一句,然後一邊囂張地笑著,一邊揚長而去。

突然之間,教室裡掀起了地震般的竊竊私語聲。

看來得說點什麼才行,淺羽心裡想著。

「——也就是說,我跟社長提過,因為伊裡野住在園原基地,要定好好拜託她,說不定可以讓我們進去參觀——」

被晶穗的恐怖眼神一瞪,淺羽像被勒住脖子似地陷入了沉默。晶穗先瞪了淺羽,再瞪伊裡野,最後瞪了水前寺走出去的教室後門,然後說出她常說的那句話。

「白癡啊!」

就在宛如地震的私語聲中,伊裡野無計可施地望著手裡的向日葵花束。

打從一大早就亂七八糟。

在苟延殘喘了一節課之後,淺羽想著還是得去跟伊裡野解釋。針對新聞社的活動內容、還有社長為人加以說明,要是她還想入社是很歡迎,若是不想的話——

到時候,就由自己出面再邀請一次。

或許是目擊了水前寺膽大妄為的行動而受到影響,這回倒是迅速下定決心。淺羽從位子上站起來,然後轉身回頭——

她不在。

坐在教室最後面一排、從走廊數來第三個座位的伊裡野人不在。只有向日葵花束插在寫了「2—4」數字的桶子裡面,擺在伊裡野桌子旁邊。淺羽匆匆忙忙地環顧週遭。差點錯過伊裡野就要步出教室的背影。

她要去哪裡?

淺羽追著她的背影,為了不要很快追上而放慢腳步,留著些許距離,跟在伊裡野的背後。緊張。一開始要如何出聲叫她,然後從哪邊開始說明才好?就在來來回回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樓的大門口。眼前是訪客專用、灰塵密佈的鞋櫃,四散在陳舊地板上面的拖鞋,萬年不變、拉著布簾的櫃檯窗口,以及陳列在旁的三台公用電話。

伊裡野走向右邊的公用電話,從錢包裡頭拿出灰色的卡片。

心頭一跳。

沒有錯。是形狀、觸感都像電話卡,用途下明的那些卡片。

伊裡野拿起話筒,將那張卡片插入了插槽。

淺羽定睛看著。凝視著伊裡野指尖的動作。

#、0、6、2、4。

按完這些號碼,伊裡野沉默地用耳朵貼著話筒。是對方沒有接電話,還是正在聽著什麼情報,伊裡野有將近一分鐘時間就維持著這樣的動作。最後終於放下話筒,拔出從電話機裡頭吐出的電話卡,在淺羽並沒預料到的時間點回頭。

兩人的目光撞個正著。

伊裡野像結凍似地停下了動作。淺羽則是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

「——我看你在打電話,不好意思叫你。」

伊裡野保持著沉默。眼睛連眨也不眨。

「對…對了,今天早上很抱歉,嚇到你了吧?突然拿花進來的那個人是我們社長。昨天我跟他提到你,他說務必要拉你入社。雖然偶爾有點出人意料,不過不是個壞人。」

對方無言。

「對了,我是新聞社的。須籐晶穗你知道吧?那傢伙也是。現在社員就社長、晶穗和我三個。」

這時淺羽吸了一口氣,在腹腔深處加上勇氣一起燃燒,然後化成語言傾吐而出。

「——換句話說,呃…要是你肯入社,那就變成四個人。」

廢話。

不過話說回來,對此刻的淺羽而言,這樣牛頭不對馬嘴的說法已經是極盡所能的勸誘用語了。

能說的全都說了,淺羽將視線落在自己睫毛的尾端。沉默持續,然後難耐沉默地說道:

「這…這個,不必現在馬上決定,你慢慢考慮——」

「我很忙。」

突然之間,伊裡野這麼回答。

伊裡野在說完之後跟著回身,不給淺羽任何發話的空間,像要甩開淺羽似地小跑步離開。

伊裡野所說的那句話,在淺羽腦中嗡嗡地迴響著。

我很忙。

獨特的、感覺不靈活的腔調。

究竟什麼意思?是「我現在很忙沒空聽你慢慢說」的意思,還是「我要忙很多事,沒空參加社團活動」?

不過能做的全都做了,淺羽心裡想著。

緊張的反作用力就是洩氣。心裡想著還是回到教室,就在雙腳軟綿綿地跨出去的那個時候——

——灰色的卡片。

他停住腳步。

環視週遭。完全沒人。

這附近和教室離得很遠,平常也沒什麼人在走動,校舍方面的喧嘩就像遠方的餘音一般聽不太清楚。淺羽屏住氣息,站在伊裡野剛才使用過的右邊公用電話前面。拿起話筒。

在錢包裡面取出昨天從伊裡野書包偷來的灰色卡片。

耳朵貼緊話筒,把卡片插入插槽。

雜音,接下來是熟悉的訊號音。

緩緩按下按鍵。

號碼是#、O、6、2、4。

還沒聽到撥號音,線路就突然接到了某個地方。

模擬女性聲音的合成語音開始說話。

「這裡是Advanced=JSTARS通訊網路。終端機S、S、0、9、8、l、1、3提出資料訊息申請。目前時刻是1、0、0、4,作戰中的AWACS為NAVAJO02、SHIELD0l、SHIELD02、GORKY05,以上四架。報告狀況。NAVAJO02、影像消失。SHIELD0l、影像消失。SHIELD02、影像消失。GORKY05、影像消失。重複。NAVAJO02、影像消失。SHIELD0l——」

就在很近的某處,有蟬正在嗚叫。

話筒被猛敲似地放了回去。

把吐出的卡片用力一拔,淺羽逃出了那個地方。

想到一個沒有蟬、不過有人的地方。

跑上二樓、擠入走廊人群之後,終於感到些許的安心。他在走廊水龍頭喝水喝到快吐的程度,用手抹著嘴巴——

那一瞬間,才總算想到。

#0624。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二十六號計劃。

首先等到午休時間。目標定在第四節結束的鐘聲響之後。在那個時間點教室裡一團混亂,大家都餓了,腦袋裡面鐵定只想著午餐的事情。神色自若地站起來,神色自若地走動,在教室最後面、從走廊數來第三個座位前面停住。

這時加上台詞——

——伊裡野,借點時間好嗎?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

然後帶著伊裡野,神色自然地走出教室。若即若離地步上走廊爬上階梯。目的地是鍾塔的控制室。那裡不會有人看見。抵達控制室之後不由分說、直接把她壓倒在地——

不對。台詞台詞。

——我想針對昨天的事,也就是隨便開你書包的事向你道歉。

可以適度地說不出話。最好是能裝出似乎有在反省的表情。然後慢慢把手伸進口袋。

——我在想這是什麼,結果放進口袋就來不及還你,對不起。

取出灰色卡片,還給伊裡野。

OK。

這招說不定可以。

苟延殘喘地度過第二、第三和第四節,終於等到了午休時間

第四節結束的鐘聲一響,教室中捲動著食慾的空氣,也就一口氣得到了解放。全班在中迂的號令之下起立、全體敬禮,一半左右坐下拿出便當盒,另外一半則是快步跑出教室前往福利社。

昨天想往伊裡野書包裡面翻找的時候,腦袋裡的另一個自己正好這麼說道:

——腦袋就要落地了還不知道。

的確說得沒錯。

有些巨大的什麼,正藏在乏味日常生活的另一端。雖然還看不見,而且就算眼睛看見了大腦也看不見,不過有種類似「胎動」的東西,正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進行著。那份動靜,淺羽終於感受到了。自己的腳正在踏出重要地點。

至少得把從伊裡野書包偷走的物品還回去。雖然不曉得這樣能不能解決問題。不過總而言之,還得做點什麼。

趁事情還來得及。

在午休的喧嘩聲只中,淺羽做了個深呼吸。

——二十六號計劃。啟動。

神色自然地站起來——

「呦,淺羽,今天沒帶便當?」

是西久保。

「——不,也不是——」

把從第二節養到現在,千心萬苦才養出一點點的勇氣彙集起來。已經沒有退路了。淺羽一邊被雜亂排列的桌腳給絆倒,一邊直直走向伊裡野的座位。單手插進口袋,手指摩挲著灰色卡片的邊緣。伊裡野正手裡拿著手提袋,從座位上站起來,察覺到淺羽的靠近之後身子跟著僵住。

「伊裡野,借點時間好嗎?」

二十七號計劃。趁伊裡野不在的時候,把卡片塞到桌子裡面。

已經來不及了。

「——呃,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

就在這個瞬間。

那時侯,西久保和花村正從椅子上探出身子,豎起耳朵想聽淺羽對伊裡野說了什麼。晶穗原本想把超大便當蓋子打開的手停了下來,橫眼注視著淺羽和伊裡野。教職員室同樣流動著午休時間特有遲緩空氣,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泰藏正單手拿著外送菜單,大搖大擺地仰靠在椅子上,針對今天該點豬排飯還是蕎麥面的問題進行研究。保健室的椎名真由美,正朝著素食烏龍面倒進熱水壺裡的開水,福利社還是一如往常上演著麵包與飯團的爭奪戰,水前寺嘴裡正咬著硬幣,把擋在眼前的敵人一腳踢開。

這是完全一如往常的午休片刻。

校舍裡的所有擴音器在同一時間,開始發出音量巨大的警報聲。

是第一次空襲警報。

所有人全都嚇破了膽。

是戰爭。戰爭終於開始了。

所有人全都這麼想。

警報聲響到第三次以上,學生就要迅速來到走廊,蹲在地面呈防爆姿勢,在得到其他安排之前先待在原地待命。另一方面,教師們有義務要讓學生安全避難,園原中學有接受自衛隊講習、取得「三級避難誘導員」資格的五名教師,以這五人為中心來指導學生的行動,誘導他們前往防空洞。基本上是這樣的安排。

結果卻是連個屁用也沒有。

聽到宣告世界末日的警報聲,所有人,不論是學生還是教師,全都無法動彈。尋常生活突然裂開了一道深淵,在這之前根本摸不清它的深度。

——今天是防空演習的日子。

最先想起這件事情的人不曉得是誰。

應該是演習吧?今天是演習的日子。這樣的細語在校舍四處開始揚起。細語的音量一邊增大,一邊像傳話遊戲似的傳遍了整座校舍。聽到的人毫無例外、全都安心地拍著胸口,之後則是為了掩飾而對週遭人們憤怒地說道:我就說嘛,早就知道是演戲,戰爭哪可能真的開始,不過還真嚇人,既然是演習一般都要先廣播再放警報才對,剛才你的臉色好難看,嘴巴還開成這樣,眼珠好像快掉出來了——

警報聲還在繼續響。

「喂——!演習了——!」

走廊上有人在叫。隨著那聲叫喊,二年四班凍結的空氣也在突然之間一點一點地融化。

淺羽再次發出安心的歎息。

他想起晶穗所說的話。

——中村老師緊張兮兮的,說什麼「這回的主題叫做真實」。

指的是無預警的第一次報警。

不過總覺得還是做的有點超過。既然是防空演習,那就該有說明這是演習的廣播,然後再放警報。會這麼突然的還是初次遇到。

警報聲還在繼續響。

不過這樣確實有效,淺羽心裡想著。

至少是把問題的嚴重性清楚地凸顯出來。原本警報一響,就該馬上來到走廊、然後蹲下才對,可是事情一旦發生,卻沒人能做出任何一個動作。直到紛紛察覺到是訓練、放下心來的現在,這才不耐煩似地來到走廊。中村此刻或許正在廣播室露出「暗自竊喜」的笑意。想到這裡,淺羽猛然朝著伊裡野的方向回頭——

然後就在眼前,淺羽見到了真正恐懼的表情。

它正浮現在平日毫無表情的伊裡野臉上,而且正是百分之百、絕對真實的恐懼。

伊裡野像軟了似地縮在那裡。她那簡直就是被追趕者的眼神仰望警報聲響個不停的擴音器,就在想要站起來的時候被桌腳一絆,臉部著地摔向了地面。

淺羽連忙過去攙扶,卻和伊裡野寫滿恐懼的眼睛正面相對。

警報聲還在繼續響。

——難道……

伊裡野把這警報聲誤當成是真的?

「不要怕——」

為了不要被警報聲壓過,淺羽大聲說道。

——這是演習。

原本正想這麼說。

可是就在伊裡野盯著淺羽的眸子裡,已經早他一步做出某種決定。

伊裡野握住了淺羽的手。

然後手心使出驚人的氣力。

就在週遭所有人的驚訝圍觀中,伊裡野躍身而起,抓著淺羽的手往外面跑。奔出教室,跑上了走廊。

「是…是怎樣啊!?你等等——」

話只來得及說到這裡,伊裡野也沒把它聽進去。伊裡野抓著淺羽的手繼續跑。速度非常之快,淺羽已經在拚命移動雙腳,卻仍是被拖著跑。依據空襲委員的指示,學生魚貫地由各個教室來到走廊。慢吞吞地排在牆邊,懶洋洋地蹲在地面呈龜縮狀。防爆姿勢。學生手冊第六十三頁,在「遭遇危險」這個項目配上圖解的姿勢。目的在於平安度過核子爆炸的第一次衝擊波。就算戰爭開始了還是可以活命。

警報聲還在繼續響。

持續奔跑的伊裡野,在排列於走廊上的成群烏龜正中央突然停下腳步。

然後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環視成群烏龜,要將已然絕望的心再次撼動似地大聲吶喊。

她說:你們在做什麼?

她說:這樣做有什麼用?

她說:站起來快跑,要是不想死就跟我來!

誰也沒有站起來。只有近在身旁的烏龜被大聲吶喊的聲音一驚之下抬起頭來,用「這傢伙在吵什麼」的眼神仰望著伊裡野。

那是幅奇妙的光景。

那是在此之前,淺羽未曾看過的景象。

那是在此之前,一直只會扮演烏龜的淺羽首次看到,從身體高度位置往下俯瞰的防空演習景象。烏龜隊伍就排在依循傳統、凌亂不堪的走廊,像這樣站起來一看,卻是意想不到地呈蛇行狀,在堆積滿了紙箱與掃地用具的櫃子下面,一定有幾隻烏龜肩挨著肩擠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想必是下意識的行為,只要藏在紙箱和掃除用具櫃子下面,或許可以在園原基地上空核子彈頭爆炸的風壓底下多出一點保護作用。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泰藏就在沿途跑來的走廊對面,揮動兩隻手臂叫著「喂,那兩個人在幹什麼,你們也快點沿牆壁蹲下呈龜縮狀」。看在此刻的淺羽眼裡,河口那副德行就像對著奴隸烏龜頤指氣使的獄卒一樣。

——既然這樣,那你自己怎麼不當烏龜?

淺羽心裡這麼想。

這陣警報聲響起的時候,你又做了什麼?還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僵住不動?現在發覺是演習,才擺出一副了不起的表情,還拽得要命地吼來吼去,要是響起真的警報聲,看你還有沒有把握做出同樣的事。說不定就通通丟著不管,一溜煙地落跑,或是把紙箱和櫃子下面的學生推開,自己躲在那裡呈龜縮狀之類的。看到這走廊上的景象難道不覺得奇怪,不曾想過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明明在這之前,每到防空演習就會以身高高度見到這走廊上的景象,現在誰還要聽你指揮乖乖當個烏龜?

警報聲還在繼續響。

伊裡野並沒有就這樣停下來。她拉著淺羽的手再度跑開。用飛也似的速度跑下階梯,穿著室內鞋踏過通往體育館的走廊,奔向了操場。淺羽已經喘不過氣。為了不要摔跤而拚命移動雙腳,在伊裡野的後面跟著跑。

於是在轉瞬之間,兩人就來到了防空洞的牆壁前面。

牆壁寬到足以讓兩台大型車輛並行、輕鬆進出的程度,看起來相當厚重,上面貼滿了活力飲料、殺蟲劑圓形看版之類的東西。

淺羽終於停下腳步,彷彿快要斷氣似地蹲在那裡。

防空演習其實並不會進到防空洞裡面。在牆壁前面整隊清點人數就算完畢,而且聽說這層牆壁的開關是由園原基地直接掌控,在這之前,淺羽從來就沒看過防空洞裡面。

可是,伊裡野卻朝著無法開啟的大門插槽插入灰色卡片,輕鬆解除了鎖定。牆壁慢慢開始打開。大門側面在眼前展開,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厚,叫人忍不住要瞪大眼睛。

伊裡野再度捉起淺羽的手。

淺羽連滾帶爬地跟在她的後面。

初次見到的防空洞內部和體育館差不多大,感覺出乎意料地乾淨。地上排列著無數大型艙門,像醫院走廊一樣劃著各種顏色的線,那邊的旋轉燈閃著黃色燈光,位在某處的擴音器,正用錄製過的女性聲音反覆說著同樣的句子。

「使用通行密碼。目前解除所有鎖定。使用通行密碼。目前解除所有鎖定。」

突然之間,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動腹部的震動響徹了整片空氣。

淺羽一驚之下回頭,剛才原本開啟了兩公尺左右的牆壁正嚴密地關了起來。伊裡野在牆壁旁邊操作著類似面板之類的東西,擴音器中的女性聲音這麼說道:

「通行密碼已經更改。隔層的密碼封鎖完成,和外界回路進行物理性隔絕,空調設定為完全密閉模式。通行密碼已經更改。」

淺羽一驚之下說道:

「你…你把門關上了?」

伊裡野沒有回答。繼續在面板按下幾個按鈕,地板上面的艙門像潛水艇發射口似地依次開啟,收納槽跟著從下面升了起來。

「——這、這個……」

淺羽終於開口問道:

「剛才的警報是在演習,你知道吧?每月一次的防空演習。之前的學校沒有嗎?」

伊裡野似乎呆了一下,不過表情又在轉瞬間消失。只見她跑向一個收納槽,用灰色卡片通過解碼器把門打開。

「你聽我說,你剛轉來或許不知道,不過今天就是固定演習的日子。而且一般演習的時候——」

一般演習的時候,在警報聲響起之前應該會有「現在開始演習」的廣播說明。

可是剛才並沒有廣播,就突然響起警報聲。

淺羽的腹腔底部出現小小的洞穴。

——今天是演習的日子。那又怎樣?又能當作什麼保證?

真蠢。想太多了。戰爭永遠不可能開始。沒有廣播就響起警報,那是防空委員中村亂搞的把戲——

——那個中村現在要是在播放室臉色發青、尿濕褲子,又該怎麼辦?在這個學校裡面,最先察覺事情重大的人就是他們。結果自己都還沒按鈕,直線回路就先響起了第一次警報。

胡說。哪有這回事?今天是防空演習的日子,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大家來到走廊呈面龜狀,到防空洞前面排隊清點人數——

——那又怎樣,難道敵人會說「今天是園原中學防空演習的日子,要是搞混了就不好,還是明天再空襲。」之類的話?對方還會擔心這種事?麻煩看清楚事實。我再說一次。警報聲響了。然後沒有廣播,無法證明這警報聲是為了演習。這就是事實。

不對,這回不一樣。中村老師躍躍欲試地說了「這回的主題叫做真實」。晶穗有這麼說過。所以——

——那又怎樣?你說啊!

出現在淺羽腹腔底部的小洞,漸漸越變越大。

尋常生活在透過那個小洞之後漸漸淡化消失。留下一片漆黑的虛無。

——那是什麼德行!看來你還搞不清楚狀況,中村不是也說「這回的主題叫做真實」?我來告訴你什麼叫真實,這就是真實。真實就等於事實,在眾人預期之外的真正空襲。喂,你是怎樣?你以為真的發生戰爭的時候,防空洞裡面可以聽得到爆炸聲?那種追不上時代的防空洞,哪能安然度過今天的空襲?算了,無所謂,有時無知還比較快樂,我還是別多說了吧。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和你項上人頭確實相關的表演時間即將開始。既然所有人全都深信戰爭永遠不會開始,那麼在對無趣日常生活感到乏味的內心深處,所有人也都在期待,期待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有人拍了自己肩膀。

抬頭一看,伊裡野就在眼前——

「拿著。」

才看到她遞過來的物品,淺羽的胃就一陣翻攪。儘管因為人體工學設計而呈現出乎意料的外形,不過那物品是什麼,淺羽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是把自動步槍。

「以防萬一。」

身體就像麻痺了一樣,連根手指都動不了。

「有可能會闖進來。」

伊裡野肩上抗著同樣的槍。然後用視線針對腳底附近的許多小型收納槽依序作出指示——

「金屬包覆彈頭(譯註:原文作「Ball」=FullMetalJacket,軍用步槍的標準配備子彈,彈頭有防融特殊設計)的備用品在這裡。BS4彈匣的內容物是肉毒桿菌彈(譯註:BOTTOX=BotulinumToxin)。或許派不上用場,在我說好之前先不要用。防護服在那裡。」

「——不會吧?」

淺羽嗓音嘶啞地細聲說道:

「這應該是演習吧?外面的人應該平安無事,正在嘲笑我們吧?戰爭應該永遠不會開始才對。」

伊裡野還是拿著自動步槍,眼珠往上盯著淺羽——

「戰爭從一九四七年就開始了。」

她這麼說。

「只是大家都沒發現。」

或許大家全都化成了灰燼。

或許在牆壁外面,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已經消失。或許劫火狂燃,校舍和城鎮全都化作成堆的瓦礫,所有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全都燒成了性別難以辯識的焦黑屍體。

淺羽伸出完全失去力量的手腕,用顫抖的手接過她所遞來的步槍——

電話響了。

淺羽慘叫一聲,沒接到伊裡野遞過來的步槍。淺羽在驚嚇之中舉目四顧,這才發現右手邊的遠方牆上掛著電話。紅色的燈光隨著電話鈴聲不斷閃耀。伊裡野只顧瞪大眼睛望著閃爍的燈光,於是淺羽只好無計可施地拿起了無線電話話筒。

「——喂。」

原本以為會有人用蹩腳日語說著「快投降」之類的話,結果電話那邊的男子卻出乎意料、說著一口流利的日語。而且才剛聽到這邊的聲音,馬上就猜出自己的名字。

「喔!你是淺羽吧!?是我是我。我是檟本。」

檟本?

名字沒聽過,聲音有聽過。

電話對面似乎是個相當吵雜的地點,可以聽到像是總算完成某種艱巨工作時候歡聲雷動的聲音。背後有誰正在大聲叫著「奈美,接上了接上了!哎呀真了不起,知道知道請客請客,請什麼都行。」

「呃——喂喂,淺羽,聽的見嗎?我是用緊急線路勉強接通那邊的電話,你也說句話吧!」

話聲脫口而出:

「——呃,請問你是哪位?」

「哎呀?搞什麼咧,喂,不是前天晚上才在游泳池裡見過面?那時我沒把名字告訴你嗎?」

並沒有。

全都想起來了。在夜晚的池邊突然出現,聊著壞脾氣老頭的故事,說自己「就像伊裡野的哥哥」、身份不明的那個男子。那張眼角下垂、彷彿老是開著下流玩笑再自己放聲大笑的臉,正在腦中開始傻笑。

「哎呀,我死定了。突然接上你那邊的系統,嚇了一跳,椎名就打電話來了。聽說伊裡野把演習用警報誤以為是真的第一次警報,還硬把你拉進去是吧?你要不要緊?還是處男吧?」

淺羽全身都沒力了。一安心下來,眼前就開始發黑。

果真是演習。戰爭並沒有開始。

晶穗、西久保、花村和社長全都平安無事。

「麻煩你了,真歹勢。哎呀,伊裡野從小就住在基地,像第一次警報那種危險的東西,內行人演習可是沒有的。她會緊張其實也很正常。」

「——真…」

嘴巴不太靈活。

「真…真的是演習?」

「是啊。天下太平,這裡的每個人全都活蹦亂跳的。」

「你說的這裡又是哪裡?」

「園原指揮所啊!這個嘛…我們做了各種嘗試,因為伊裡野那丫頭用線路把隔層加上通行密碼封鎖,真歹勢,要請你在那裡頭稍待一陣子。應該無所謂吧?那邊有食物有酒還有煙。叫伊裡野來聽。」

回頭一看,伊裡野就站在淺羽的正後面。

「——他說,真的是演習。」

伊裡野無言地把遞出的話筒接了過去。只聽到小聲重複著「是」「是」的回答,在旁邊聽起來就如單方接受指示的對話持續三分鐘左右,然後伊裡野靜靜地把話筒掛了回去。

接下來,伊裡野啪地一聲坐在當地。

或許是因為安心,結果就站不起來。

「——不過太好了,不是真的戰爭。剛才我還以為——」

伊裡野坐在地上,肩膀出現微微的起伏。

伊裡野在哭。

淺羽瞬間開始慌張。不知道伊裡野為什麼要哭,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只會在周圍來來回回地繞來繞去。

「這…這個,伊裡野,呃…你要不要緊?」

伊裡野用終於得以辯識的音量靜靜地哭泣。眼淚落在裙子上,淺羽為這滴眼淚焦急地想著「該做點什麼」,不過卻又完全搞不懂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心裡想著若是幫她拍拍背,或許可以稍微安慰到她,就在正要伸出手去的時候,伊裡野肩上的自動步槍映入眼中。

伊裡野用細細的聲音說道:

「要是真的空襲多好。」

她這麼說。

「大家全都死掉的話多好。打輸的話多好。」

淺羽不停的張開嘴巴,結果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時間繼續流過。

搞不懂事情的原委。他想就算問了也得不到答案。

不過面對國中制服的肩膀掛著自動步槍吊帶、一邊低語著希望大家全都死光還不停哭泣的女孩,總覺得一無所知的自己實在難以輕巧說出類似「沒關係」或是「打起精神」之類的話。

淺羽無計可施地呆站著,伊裡野抱著膝蓋,只有時間繼續流過。

一直抱著膝蓋的伊裡野雖然叫人擔心,不過老是在粘她身邊反而覺得不妥,於是淺羽在防空洞裡面走動參觀。

淺羽所在的這個房間裡三邊都有大大的門,構造和入口處的牆壁類似,不是足以用人力開關的等閒之物。想想看,這裡可是「園原地區第四防空洞」,萬一有事的時候,除了學校學生之外,連附近居民也要來到這裡避難。換句話說,在這扇門的對面有著無數間和這裡相似的房間,空間絕對得以讓許多人在這裡長期生活。

地上總共被分成二十六個艙門,因為伊裡野的操作打開了其中八個,八個收納槽就保持著從地底升起的狀態。他想這些收納槽本身一定分別都是貨物的拖車。這個房間地底有著類似的三次元鋼軌的構造,借由面板操作就能從位於其他的某個地方的倉庫,將載滿所需物資的收納槽從位置最近的艙門呼叫出來。

伊裡野用灰色卡片打開的收納槽上面有著「乙—零九」的標示,裡面裝滿了以自動步槍為首的小型武器。

從裡面一一把它拿出來瞧瞧。

淺羽對槍支沒什麼概念,不過44連發鐵製重到難以置信沒有訓練過的人一旦開槍手腕可能斷掉的「真貨」,居然就這樣在眼前羅列,光看外表感覺就像玩具一樣。比想像中還輕得多,用類似塑膠的材質製成。手槍握柄的正上方位置還寫著「ATARE」(命中)。他想著要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不過這的的確確是真貨。

正如指甲刀就是指甲刀、咖啡杯就是咖啡杯,此時握在自己手裡的可是一把真正的槍。

淺羽得意起來,把步槍掛在腰間,「碰碰碰碰碰碰」地一邊用嘴巴模擬槍聲,一邊從右往左、對著看不見的敵人加以掃射。

就在掃射槍口的前端,伊裡野正站在那裡。

真是丟臉到了極點。

「這、這個。這裡寫了『命中』,該不會是咒語吧?」

伊裡野乾脆地回答:

「有可能。」

原本是想遮掩羞恥,結果卻被乾脆跳過。或許是臉上出現難堪的神情,伊裡野帶有些微慌張的感覺——

「那是選擇的標示。安全是A、單發是TA、連發是RE。」

那份「帶有些微慌張的感覺」,讓淺羽快樂到接近心癢難熬的程度。為了不讓沒出息地上揚的嘴角被人看見,淺羽轉往另一個方向,終於忍住傻笑之後回頭一看,伊裡野正有話想說的表情,小心指著淺羽的鼻子附近。

「——粘到什麼?」

用手一摸,真的粘了什麼東西。晶穗所貼的OK繃已經掉了一半。淺羽用手指按住OK繃尾端打算重貼,伊裡野則是用類似蚊子叫的聲音說道:

「你喜歡貓?」

有一瞬間,聽不懂伊裡野在說什麼——

——啊!!

「難、難道是你!?是你把貓放進我的鞋櫃!?」

驚奇的事發生了。伊裡野突然雙頰發紅拚命搖頭,然後把臉撇向一邊。

「呃…這個…沒關係,我也不是在生氣——」

伊裡野把臉撇向一邊、大聲叫道:

「不是!」

不是的意思是說「放貓的人不是自己」?連裝傻技術都如此拙劣,那就沒什麼好說了。不論找誰來看,犯人都是伊裡野。

不過,為什麼會——

「——伊裡野,你喜歡貓?」

淺羽稍微一想之後這麼問。

伊裡野還是把臉撇向一邊,沉默片刻,然後終於說道:

「今天第一次摸。」

淺羽相當吃驚——

「之前都沒摸過貓?完全沒有?」

伊裡野應聲點頭。

「——摸過之後覺得怎樣?」

伊裡野緩緩轉回淺羽的方向。

「很溫暖。」

然後眼珠往上看著淺羽——

「淺羽,你討厭貓?」

「——不會。我喜歡。」

伊裡野露出些微的笑意。

淺羽想著,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能打聽出伊裡野的各種事情。這時猛然發現被散放在電話附近地板上的東西——

「那是你的嗎?」

望著淺羽手指的方向,伊裡野輕輕「嗯」了一聲。

那是伊裡野的手提袋。

說到這個——

在一次警報的警報聲響起之前,淺羽正要和伊裡野說話的時候,伊裡野就是手裡拿著那個手提袋、站在座位上面。雖然兩個人都沒發現,不過被一次警報的警報聲弄到驚慌失措的伊裡野似乎就一直拿著手提袋,然後跑進這個防空洞。淺羽噗嗤噗嗤地笑起來。想著從前的漫畫並不是騙人的。被火災給趕出來、身穿睡衣的登場人物手上必定拿著水壺和枕頭。

「——對了,那裡面有遊戲機。」

淺羽有點大膽地跨出一步。

「我可以玩玩看嗎?」

伊裡野雖然出現有點困擾的表情,不過還是應聲點頭。淺羽跑向手提袋,從裡面拿出遊戲機翻過來看。插在插槽裡的卡匣大大寫著「BARCAP—S06」的字眼。

伊裡野在淺羽背後緊貼著坐下——

「戴上耳機。聽不到聲音不行。」

淺羽照她所說,從遊戲機側邊拉出耳機塞進了耳朵。

「這是什麼遊戲?BARCAP是什麼意思?」

「是任務。阻攔式空中戰鬥巡邏(編註:BarrierCombatAirPatrol).」

聽不太懂。淺羽心想還是先試試看,於是按下遊戲機的電源鈕。液晶螢幕亮了起來,在它周圍投射出三個雷射區域。

不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原本以為至少會出現標題畫面,結果液晶螢幕卻一片空白,雷射區域依舊還是淺綠色的正方形。

「開始嘍。」

伊裡野像要從淺羽右肩探出身子似地在耳邊低語。

呼吸吹了過來。

緊緊貼在背後、「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感觸,有99%以上準確度是伊裡野的胸部。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按下開始鈕。

在四個畫面出現類似文字與圖形的東西。

大概是飛行模擬遊戲之類的吧,淺羽心裡想著。正面雷射區域顯示的應該是儀表板畫面,這點他還曉得,在電影上面有看過。不過淺羽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左右雷射區域和液晶畫面所顯示的資料究竟代表什麼,那就完全猜不到了。耳機開始傳來奇妙的和音,聽起來就像用管風琴一次彈出許多音階。

伊裡野依次指向主要畫面和附屬畫面——

「HUD(編註:HeadUpDisplay,抬頭顯示器)、MFD(編註:MultiFunctionDisplay,多功能顯示器)、MFD、DED(編註:DataEntryDisplay,數據輸入顯示器)、ADI(編註:AttitudeDirectionIndicator,姿態儀)、VVI(編註:VerticalVelocityIndicator,升降儀)、HSI(編註:HorizontalSituationIndicator,水平位置指示儀)。」

接下來則是到處指著HUD的顯示器——

「海拔高度、大氣速度、機首方向、AOA(註:AngelofAttack,主翼氣流方位)、目前方位、目標方位、機體動線、發射方向。」

簡直就跟咒語一樣。不過高度、速度和發射方向至少還聽的懂。

「總而言之,用發射方向瞄準敵人射擊就對了?」

原本以為這樣不會錯,身體卻傳來伊裡野搖頭的觸感——

「目前的模式是EEGS(EnhancedEnvelopeGunsSight,用於F-15與F-16戰機的機炮準星)。這條曲線是機體動線,顯示Manta機動面的資料。要把敵人納入這裡面。」

還是聽不太懂,不過——

「——那麼,首先——」

「和AWACS(編註:AirborneWarningAndControlSystem,早期警戒管制機)進行聯擊。園原TACAN(編註:TacticalAirNavigation,太康台,一種使用超高頻的助導航設備,此指戰術導航裝置)頻率從Vector-027轉為Talus-01,要求敵方資料。」

「——這個……」

「C鈕。」

按了再說。液晶畫面出現某些難以理解的圓形——

「這是什麼啊?」

「JTIDS(編註:JointTacticalInformationDistributionSystem,聯合戰術資訊配置系統)上傳更新的情報。目標方位、距離和高度。目標(BULLSEYE)方位020、距離四十海里、高度十二萬英尺有敵機三架。身份不明者一架。應該是Seed。現在的目標是園原。」

「——厄…」

「按B鈕是對成員發送指令。讓狙擊機和無人機先航向020,到七百海里/小時左右加速,超過三十海里Predator的Spick就會過來,所以要用七架狙擊機進行巡邏,將它迎面Fox。」

完全聽不懂。

不過還是照伊裡野所說試玩了一下。結果淺羽所能理解的部分就如以下所示。

在伊裡野所說明當中不時提到的「Manta」或是「BlackManta」就是自己所乘戰鬥機的名字。「狙擊機」和「無人機」是由Manta所控制的我方無人飛機,「Seed」和「Predator」是敵人。用我方飛機追擊魔王角色的Seed加以「Fox」、也就是發射飛彈讓它墜毀,這就是基本任務。

BARCAP-S06的玩法是這樣。自己是BlackManta的駕駛員,率領著由十四架無人機與二十七架狙擊機編製而成、名為「帕拉貝倫」(編註:PARABELLUM,原指德國著名的「德意志武器彈藥製造公司」所設計發展的槍支和彈藥)的隊伍,在高度十二萬英尺的指定空域進行六十分鐘的戰鬥。十二萬英尺聽起來難以想像,不過在伊裡野劈里啪啦丟出一堆超難的字眼之後,終於明白那是在同溫層正中央、空氣稀薄到用一般方式難以控制機體的超高空。這麼禁慾主義的遊戲,又不能按鈕讓它快轉,在六十分鐘裡面敵人可能不斷出現在指定空域,也可能完全沒有蹤影。

總之就是不斷巡邏,一旦發現敵人就散開隊伍進行攻擊,用TWS鎖定目標,再用光罩持續捕捉TDBox,等到目標進入括弧裡面——

來到這裡,淺羽就跟不上了。

「右右右!往右!另一邊!不對,是另一邊!已經在附近了,有了有了有了有了B鈕B鈕B鈕B鈕B鈕!左!往左!把TDBox納入目標裡面再Fox!進去Fox!進去!快點快點要跑了要跑了要跑了!不行不行太近了!進去進去!啊、啊!」

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不好,淺羽開始遊戲才不到幾分鐘,就遭遇了以三架Seed作為核心Predator集團,伊裡野的用語全是代號,根本就聽不懂,等到模模糊糊發現對方的意思其實是「目前的裝備沒有勝算,還是中止任務迅速逃亡吧」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只是對淺羽來說,自己在片刻之間失去所有無人機以及二十二架狙擊機,在腦海中所造成的殺傷力還比不上伊裡野從身後用環抱般的姿勢、探身往前所感受到的體溫與體重。伊裡野似乎意志堅決地想讓淺羽能夠活命,於是身體更大膽地壓過來,用平日難以想像的模樣大聲叫道:

「你被Predator鎖定了!往左!聽到警示聲就一邊打訊號一邊用機動方式逃走!轉向!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脊被明顯感受到內衣硬度的胸部壓著,臉頰緊貼著臉頰,加上伊裡野「進去進去」、「啊!啊!啊!」之類的叫聲,聽起來總覺得有點色情成份,淺羽於是被打敗了。現在不是玩遊戲的時候,因為眼睛已經看不到任何畫面,手指已經按不下任何按鈕。希望耳邊能夠一直感受到伊裡野的氣息、和現在就想從伊裡野胸部觸感之中逃離的心情來回撕扯著淺羽,就在他被追逼到快要暈厥的那一瞬間——

突然之間,畫面上的一切全都靜止了。

「——咦?」

大概是被敵人幹掉了吧。雖然並不是很確定。

淺羽這麼想著。

突然之間,伊裡野的頭部增加了重量。伊裡野把體重掛在淺羽背上,頭部軟軟地靠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彷彿要親吻似地用嘴湊向淺羽的頸項。

淺羽已經無法辨別。那撲通亂跳、在極近極近距離彼此交疊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伊裡野的心跳。

她是怎麼了?

這下該怎麼辦?

至少要來個吻。

就在這麼想的下一秒。

無法區分彼此的心跳突然像把心臟彈向背脊似地用力一彈,讓淺羽嚇了一跳。

——剛才又是什麼。

「伊裡野?」

淺羽下意識地一縮,靠著微妙平衡倚在淺羽背上的伊裡野身軀於是朝右邊滑落。頭部喀咚一聲撞向地面,伊裡野就橫著臥倒在自己的髮絲裡面。大量的鼻血源源流出,微微翻著白眼,手腳出現小小的痙攣。

「伊裡野!?誒,你怎麼了!?沒事吧!?聽得見嗎!?」

宛如回應著淺羽的呼喊似地,伊裡野「咕」地吸入一口混著鼻血的呼吸。讓她身體仰躺,試著握她的手她會輕輕回握,不過這或許只是沒有意識的反射性動作。淺羽從口袋裡面拉出手帕,拚命擦著伊裡野的鼻血。雖然自己咒罵著為何不能做些更有意義的事,但是卻也完全想不出到底還能做些什麼。搞不懂原因,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種狀況

想到了——

電話——

淺羽拋下伊裡野的手,跑向了電話。抓起話筒,發現不知道該撥什麼號碼的時候陷入絕望,但是仔細一瞧,話機上面既沒有撥號盤也沒有按鍵——

「——喂喂,是伊裡野嗎?」

耳邊傳來線路猛然接通的聲音,檟本接了電話。

「檟…檟本!?喂喂!?她…她流鼻血了,在玩遊戲的時候伊裡野突然暈倒動也不動,手腳還在發抖!喂喂!?」

自己也知道說的亂七八糟,不過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樣不可能把這裡的狀況清楚讓對方知道,緊張到快要死掉,不過檟本卻用冷靜的口吻說道:

「你要冷靜,淺羽。冷靜回答。伊裡野流鼻血了嗎?」

「流鼻血之後突然暈倒,剛才還好好的,一下子就倒下去!」

「是在流鼻血之後暈倒?有沒有意識?」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冷靜。你聽好了,在伊裡野大腿內側用力捏一下,看她有沒有反應。」

淺羽拿著話筒,直接跑回伊裡野身旁,意識恍惚地把手伸到裙子裡面,朝她的大腿一捏。

完全沒有反應。

伊裡野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不會動!不會動啊!我要怎麼辦才好!?」

檟本並沒有立刻回答。就在對淺羽而言彷彿便是永遠的數秒之後——

「——淺羽,你聽著。不是你的錯。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不過伊裡野並不是因為那種理由才變成這樣。原因我心裡有數。這百分之百是我這邊的問題,你完全不必覺得你有責任。」

「那個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該怎麼辦才好?」

「你們一被關到那裡面,園原和美影四課就開始破解那邊牆上的RSA密碼。再過一會應該就有結果,不過或許會來不及。所以現在只能夠靠你了。你聽好,首先把伊裡野口袋裡的東西全都翻開。一定有素面的電話卡。正反兩面部是灰色——」

那種東西我也有。淺羽馬上從自己錢包裡面取出——

「找到了!」

「很好。繼續。從有電話的地方往右手邊看,應該有標示著『丙--零貳』的收納槽。看到了沒有?」

淺羽手裡拿著無線話筒來回跑,從頭檢查附近收納槽上的標示。看到第四個——

「丙--零貳!找到了!」

「很好。你用剛才的電話卡,插入門邊的插槽。」

插入之後,收納槽的門自動打開——

「開了!」

沉重的寒氣一湧而出。收納槽裡邊是——

「裡面像冰箱一樣,有細細的隔層,放了堆積如山、像急救箱大小的盒子。你確認一下,是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

「從裡面去找貼有『P--3KI』標籤的盒子。」

心情轉為絕望。收納槽裡面同樣的盒子光看就有將近一百個左右。

「是哪個?我不曉得是哪個啦!」

「去找!七月才剛放進去,應該就在前面某個地方!」

淺羽把上半身探到冷凍收納槽裡頭。從隔層的層架上把盒子一個個拉出來.裡頭的寒氣冷到讓人無法呼吸,四周金屬冷卻到有點危險,皮膚會粘上去。不過沒空在乎這種事。要找的盒子真的就在這裡頭?該不會是在別的收納槽?就在快被這份不安擊垮的時候——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淺羽一邊吐出雲霧般的白色氣息一邊對著話筒大叫。

「把電源線拿出來,拉到伊裡野那邊。」

淺羽甩動盒子、從插孔拉出電源線,滾出收納槽,爬回到伊裡野身邊。

「接下來呢!?」

「打開盒蓋。」

開了。

然後,就在瞄到裡面的瞬間,因為察覺自己下一步得做什麼而變得茫然。

盒子裡放的,是兩支足足有接力棒大小的玻璃針筒。

淺羽對著話筒轉告:

「——那我要注射了。」

話筒那邊的人回答:

「——拜託你了。」

把話筒扔到一旁。

腦海裡頭染成了一片白色。那白並不是空白的白,而是白熱化的白。

淺羽拿起針筒。

汗從體內直往外冒。

隨便消減力量反而不妙。

淺羽拿起針筒,一鼓作氣——

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動腹部的震動響徹了整片空氣。

那是牆壁栘動的聲音。厚厚的門正朝著外面緩緩開啟。丟在地上的話簡傳來檟本叫嚷著什麼的聲音。陽光從厚門的門縫射入,夏日猛烈的暑氣直竄進來,連髮絲都在晃動。人的聲音、警報器喊著什麼怎樣毒氣又怎樣的叫聲、危險快回教室的叫聲,還有讓背景顏色跟著加深的大聲喧。這所有聲音就像被潑了一盆水似地,在片刻之間轉為沉默。

淺羽緩緩回頭。

防空洞外面有複數的白色貨車以及複數的軍人運送車、身穿防護服的化學武器處理班和身穿野戰服的士兵、加上一大群的學生。身穿防護服的才跑進防空洞,就像被棒子打到一樣站住不動。位在防毒面具凹洞底下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被野戰服士兵往外推卻仍是推不開的成群路人同樣動作一致、半張著嘴,瞼上出現被人提醒你褲子拉鏈沒拉時候的表情。就在所有目光集中的前方,就連指南針這時也不指北方、而是指向那個方向的位置,轉學生伊裡野加奈胸部赤裸橫躺在地,跨坐在她身上的不是別人,正是園原中學二年四班座號一號的淺羽直之。

他想,這下可就沒轍了。



關於後來的事,記憶有些混亂。

椎名真由美一邊說著抱歉抱歉,一邊推開路人、用有照證件啪答啪答地跑到防空洞裡面,從全身僵硬的淺羽手中拿走針筒,用彷彿在砧板上面切蔬菜一樣、自然無比的動作把針刺人了伊裡野胸口。

然後椎名真由美把嘴湊到淺羽耳邊,細聲說了些什麼。

——只要你答應不說出去,我就送你美國空軍的銀星勳章。

也有可能是自己聽錯。

不過確實聽到過類似的話,淺羽有模糊的記憶。

牆壁前面的謠言,比淺羽早一步回到教室。

後來甚至連自己何時回到教室的記憶,也在淺羽腦中消失得一乾二淨。防空洞外面的尋常生活既沒有受到核子火焰灼燒、也沒有遭到外星人侵略,午休之後是第五節,第五節之後是第六節。

講課的內容完全沒有印象。

伊裡野在保健室過完第五節,然後過度認真地在第六節開始的時候回到了教室。她沒有和淺羽或任何人眼神相對地靜靜入座,難以想像直到剛剛還流著鼻血翻著白眼,甚至出現痙攣現象,變成和平常一樣近乎乏味、面無表情的伊裡野。

要是被救護車送到醫院,那就另當別論。

可是才在保健室稍作休息就回到教室,對淺羽之外的所有人來說實在是耐人尋味,伊裡野還是一如往常地面無表情,卻怎麼看都像「被人推倒施暴過女生的面無表情」。

第六節結束,打掃時間結束——

「晶穗,社長說報導要排版面,所以今天——」

這時突如其來地,品穗像要轉身回頭似地從斜上方往下直劈,淺羽腳下差點踩空。

晶穗朝著印貼在淺羽臉頰上的漂亮楓葉用力一瞪,然後用瞪視過的目光留下最後一瞥,腳下一個回轉,快步走出了教室。

淺羽撫著臉頰一臉呆滯,有人從背後啪地一聲用手搭上他的肩——

「太帥啦——淺羽。」

花村這麼說道:

「哎呀,女的打男的,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西久保這麼說道。淺羽終於回神,用彷彿仰望著天空另一端的視線望向晶穗定過的教室大門。

「西久保——」

他想今天還是別到社團室露面。

「——請我吃拉麵。」

西久保重重地點頭。

三人作好回家的準備,然後走出教室。在抵達大門之前,有不少路人一看到淺羽就露出像「啊!」這樣的表情。

「你已經是名人了。」

花村這麼笑道。

什麼跟什麼啊?淺羽心裡想著。

如果要說,就得從那個池畔的相遇說起。只能由最最開始的地方加以說明,然後坦承連自己也不曉得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算了——」

西久保把從鞋櫃取出、鞋跟磨平的球鞋往地上一扔——

「總是有人愛講閒話,不過我是你的夥伴。」

在池畔那件事之後自己已經踏出了現實,淺羽心裡想著。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感到不安、有時甚至會覺得恐怖。不過在好奇目光、細碎耳語的包圍之下苟延殘喘到現在,淺羽也終於生出了自覺。

會牽扯得越來越深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在心底某處有個自己,對此刻彷彿和伊裡野共有秘密的關係感到難以放手。

「對了。身為夥伴,我有一個問題要問。」

「什麼問題?」

西久保吸一口氣,用嚴肅的表情望著淺羽——

「——你們上過了沒?」

原來是這麼回事。

淺羽想著用苦笑打發過去會是最好的方式,於是如此照做。結果花村突然像要爬到自己身上似地叫道:

「快說!!」

「你…你生什麼氣啊!」

然而一邊說著,淺羽嘴角笑意的苦澀卻越來越淡。比起在背後偷偷議論,這樣正面進擊反而叫人生不了氣。不過真相還是難以奉告。淺羽抱著「沉默是金」的態度裝聾作啞,打開鞋櫃的門——

將門關上。

「我去廁所。」

西久保和花村同時說道:

「啥?」

他拿出演技來。弓著背脊按著腹部,用不會太過於誇張的方式皺起眉頭——

「我突然肚子痛,抱歉你們先回去,拉麵的事下次再說。」

快速說完之後,淺羽飛也似地將剛剛脫下的室內鞋穿了回去,把一臉呆滯的西久保和花村留在當地,慌慌張張地小跑步起來,把大門拋在身後。

既然都這麼說了,只好真的走到廁所。

已經叫他們先回去、西久保和花村兩人又都性子很急,淺羽心想他們應該不會做出在大門口等自己上完廁所這類的事。不過為了謹慎起見,淺羽還是小心脫下長褲與內褲,坐上馬桶,決定關在個人房裡面稍微消磨時間。

光著屁股的時問過了三十分鐘。

淺羽穿上其實並不用脫的長褲,沖掉其實並不用沖的水,洗好其實並不用洗的手,然後步出廁所,走向大門。在不知不覺之間踮起了腳尖。每走一步心跳就跟著加速。先在大門前面繞過一次,橫眼確認西久保和花村都不在那裡。

很好。

停下腳步、往右回轉跑回大門。把手放到自己鞋櫃門上,來個深呼吸,然後打開。

果真沒有看錯。

叫人意外的粉紅色信封正立在有一陣子沒洗的二十五號球鞋上面。

有生以來第一次。

拿起信封。翻面看看。寫在右下角的名字突然問飛進眼裡。

「伊裡野加奈」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09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03 PM 編輯

冷靜。

你要冷靜。

自己對自己自言自語。

今天和伊裡野之間發生了許多事。防空洞裡的騷動就已經夠要命了。自己和伊裡野,現在已經被謠言牽連在一起。

也就是說,這會不會是誰在惡作劇?

況且西久保和花村還在附近。

淺羽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西久保和花村會不會是假裝回家,其實正躲在附近某處陰影底下朝著這邊偷看,然後還壓低了聲音在笑。這信封裡頭會不會隨便寫著「今天是我

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日子。你居然強迫人家,突然把人家撲倒,害我嚇了一跳。不過沒關係,下個禮拜天下午三點,我在園原基地正門前面等你,這回會讓你留下回憶。」之類的話,打算觀賞自己全盤相信之後,於是心癢難熬、迫不及待想當種馬的樣子,然後再笑一回。

不過西久保及花村在第五節、之後的休息時間、第六節和打掃時間全都和自己待在一起,應該沒有機會去把這種東西塞進鞋櫃。既然如此,那就是其他人幹的。嫌犯是班上所有人,以及當時站在牆壁前面的所有路人。至少超過一百人。把所有人抓來腦中進行拷問。

等等,這粉紅色信封我有印象,福利社有賣同樣的東西。在符合學校氣氛、樸實無華的文具用品角落相當顯眼,於是傳出了「這一定是老師或什麼人做的手腳,特別放在那裡好讓人拿來寫情書」之類的謠言,在學生之間相當出名。在我們學校,哪有女生會當真拿它來寫情書?

不對,等一下。伊裡野昨天才剛轉學進來。這個學校的學生如何看待這張信封,她會不曉得也很正常。沒有先入為主觀念的女孩,要在那個文具用品角落的品項之中挑選情書用信封,會挑「這個」的可能性自然很高。

不對不對稍等一下。事情有點古怪。「伊裡野要在福利社買情書用信封的話會挑這個」?或許是有可能。不過那又怎樣,如此的假設,並不會讓這是某人惡作劇的可能性跟著降低。既然這張信封是福利社賣的商品,感覺又像是防空洞騷動之後趕著準備,這點說奇怪是蠻奇怪的。問題就在這裡。

不對不對稍等一下。既然如此,那就反向思考看看。假設自己是設計這個惡作劇的人。換成自己該怎麼做?要從福利社買來惡作劇用的信封,自己會偏偏挑「這個」嗎?這張信封在學生之間相當出名,對方想必也知道。光憑「鞋櫃裡的信」,就足以讓對方清楚意識到這是一封情書。既然如此,為了不要引起多餘的懷疑,應該會挑感覺比較樸實、甚至帶點土氣的信封。若是自己要惡作劇就會這麼處理。現在自己就因為這張信封,抱持了這樣的疑慮。他想就算要從福利社買,至少也該避開這張信封。所以就是

「伊裡野要在福利社買情書用信封的話會挑這個」。

果真是叫人緊張的東西。

瞼上冒出大粒汗珠、手裡捏著粉紅色信封像稻單人一樣呆站著,淺羽在自身思考的泥沼裡面來回打轉。一方面認為伊裡野不像是會寫情書的人,一方面卻又覺得伊裡野就是會做這種超乎常規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就沒有任何問題。非常高興。不只是非常高興而已,淺羽甚至想著「因為擁有了今日,自己要向年少時光告別」。

不過,萬一這是惡作劇——

既然都煩惱成這樣,要是沒有識破惡作劇就打開信封,總覺得會有很深的「挫敗感」。此時已經無法動彈,為了獲得尋求真實的線索把臉湊近信封,仔細盯著每一個角落。好想有透視力,要是在水前寺以主題為「超能力」的去年冬天能夠認真進行能力開發訓練,現在說不定能夠偷偷讀到這張信封裡頭的文字——

淺羽將信封再次翻面,像要把右下角「伊裡野加奈」這幾個字吞下去似地死盯著看。

伊裡野以轉學生身份首度出現在教室裡的模樣,還有寫在背後黑板上面的「伊裡野加奈」這幾個漂亮的字,此刻依然烙印在他的眼裡。那個黑板上的「伊裡野加奈」和這張信封上的「伊裡野加奈」,看起來十分相似。淺羽心裡想著,就拿此刻依然烙印在眼裡的那份記憶來作為賭注。

決定了。

這肯定是伊裡野寫來的信。

淺羽終於從思考的泥沼中得到解放,為了不讓人看見,馬上把信封從領口塞到襯衫裡面。

來把這張信封打開,讀讀裡面的信。

找個沒人的地方。

找個有蟬的地方。

淺羽大力吸一口氣,然後突然開始奔跑。直接穿著室內鞋從大門跑到操場,繞過室長室的後面,從體育館廁所窗戶溜進去,穿過舞台下面置物處的黑暗,自西側防火門出去之後爬上排水管,由走廊凹凸不平的屋頂頂端走過,把夾在凹縫裡頭遭到遺忘的籃球用力一踢。從二樓窗戶回到校舍,成一直線跑到走廊轉角,被正巧走出教職員室的訓導主任田代罵說「不要在走廊上跑步」,爬上樓梯,在那裡他無法克制地喘氣,不過還是奮力往上。

爬到樓梯最高處,就抵達了鍾塔控制室。

光看外頭帶有歷史的數字盤會對這座鐘塔產生十分偉大的印象,不過裡頭卻是出乎意料的狹窄與骯髒。牆上滿是塗鴉,地上散落著吸到只剩下屁股、感覺窮酸的香煙煙蒂,只有南邊有一扇窗。陽光辛苦地穿過沾有灰塵以及蟲子屍體的玻璃,在暈黃的餘暉中,讓人聯想到骨骼、外觀帶剌的齒輪和調速器瞌睡似地咕嚕咕嚕運轉著。

好熱。

淺羽用兩手撐住膝蓋、調整呼吸。汗水從下巴前端滴落到木頭地板,在片刻之間就被吸收不見。立起身軀,越過控制室打開窗戶。這扇窗戶應該是不能夠打開的,原本固定都有上鎖。只是洋鎖再怎麼鎖,還是馬上被人破壞。

穿過窗欞

來到了校舍屋頂之上、夏日藍天之下。

淺羽對幹掉的鴿子糞並不介意,直接坐在滾燙的瓦片上。這個位於鍾塔南邊的地點因為屋頂坡度太陡,在三公尺之外就只剩下天空,不過週遭都是田野、視野很好。窗上的鎖會被拿掉、頻頻受到破壞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從襯衫裡面抽出被汗水弄得皺巴巴的粉紅色信封。

歎了一口又細又長約氣。

腹腔底部發冷,他想這是因為自己正在踏錯一步就會落下摔死的地點。

把信封——

打開來。

裡面只有一張紙。

「伊裡野加奈」的署名最先躍入眼簾。

那個伊裡野的名字為什麼會寫在註明「姓名」、四周有方框圍起的欄位裡頭,欄位上面還有經年累月不斷反覆影印、字跡磨損變得斑駁的五個字。

讀起來是這樣。

入。

社。

申。

請。

書。

咚卡。

淺羽一個人癱倒在校舍屋頂。

瓦片被陽光燒灼到近乎烙印的熱度,不過這時也沒什麼好在意了。被丟棄在泥沼裡的思考如殭屍一般甦醒。

伊裡野不像是會寫情書的人。

一邊這麼想,卻又覺得伊裡野就是會做這種超乎常規的事。

「…………………猜錯了啦………………」

臉頰終於受不了瓦片的熱度,淺羽改成仰躺姿勢。

即使閉上眼睛,還是能夠感受到陽光穿透眼瞼的亮度。用曬到發燙的雙臂遮住眼睛。就這樣,淺羽一直癱倒在屋頂上面。



其實應該重看一次,仔細把它看到最後。

拿在此時呈現腦死狀態的淺羽手裡的,看起來確實是一張不值錢的影印紙。一份毫無疑問的「入社申請書」,表明了在最近轉到這間學校,名為「伊裡野加奈」的女生想要加入社團活動意願的正式文件。

不過話說回來,新聞社是目前尚未受到學校正式承認的地下集團,在校規上的處理方式就和那些同好會一樣,原本就不需要什麼入社申請書。這部份是淺羽和水前寺的說明不夠詳盡。伊裡野想必是對某位教師提出「想參加社團活動的話該怎麼做」的質問。於是拿到這份入社申請書,填上必要項目。

真是太老實了。

正如淺羽所看到的,紙張開頭首先是「入社申請書」,下面的姓名欄位填上了「伊裡野加奈」,再下面的「希望加入的社團」添上了「新聞社」,字體十分漂亮。在那下面還排列著兩個小小的四方格,這是用來讓社團顧問以及班導師蓋章的欄位。不過看了伊裡野的入社申請書,地下社團沒有社團顧問蓋章那是當然,至於班導師的位置卻不知為何蓋上了「椎名」的印章。

幕後黑手的名字。

然後在最下面是「希望加入的理由」這樣大大的欄位。其實誰也不會認真看,可是還是要人一一把它給寫出來,這點真像學校的作風。這類欄位通常有些固定答案。譬如鍛煉身心啦、透過這個世界來滋養心靈啦之類的。基本上只要有寫就好,要是老師夠親切,就算空白也會幫你蓋章。

不過。

可以想見,保健室那個在班導師欄位擅自蓋上印章的女人,在從伊裡野肩膀探過身子、看到「希望加入的理由」這一欄時鐵定是全身動也不動、望著筆尖露出笑容。

不行啦,要老實寫。

絕對是這樣。隨便跟你賭。她在伊裡野耳邊低聲這麼說。「希望加入的理由」不過就那麼一句,伊裡野究竟花了多少時間來寫。或許磨磨蹭蹭許久,被交代要老實之後反而輕易就寫出來。

現在不是癱倒在屋頂上面的時候。

淺羽手上拿著的、伊裡野入社申請書上面「希望加入的理由」一欄只填了一句,她是這麼寫的。

因為有淺羽在。

可是……

在UFO之夏的天空底下,全身沒力的淺羽趴在地上動也不動。到底是想這樣躺到什麼時候。風停了,瓦片還是燙著背脊,音樂室裡的管樂團零星奏著無聊的曲調,操場傳來金屬拍子擊球的聲音。



第三章 偷速克達的訣竅—上集—



   毛長出來了。

  十分容易理解的理由。

  因為這個緣故,當時是國小五年級的淺羽夕子,拒絕再和長她一歲的哥哥一起洗澡。

  不想再一起玩了。

  也不想一起出門。

  她還威脅父母說要離家出走,於是之前同住的房間現在分開來了。

  不過哥哥對這次劇烈變化所代表的意義完全無法理解。找她一起來玩的時候遭到怒斥,要她一起出門的時候相應不理、說聲洗澡水好了、沒有敲門直接拉開拉門就被扔東西,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

  在各別分開的房間裡面,夕子咒罵永遠像個小孩的哥哥。

  自己老是受到這樣的待遇。因為是「淺羽」這樣的姓(譯註:淺羽的日文假名首字是「?」,五十音的第一個字),要是沒有其他相似的人座號就變成一號,分到座號一號根本沒半點好處。不論是細菌兵器的預防注射、還是箱子高到很惡劣的跳箱運動,自己都是全班第一個被抓到的。既沒有心理準備的時間,更不能拿前面的誰來作為榜樣。永遠都是如此。

  偏偏卻又這樣。

  哥哥好奸詐。

  明明是哥哥。明明年紀比自己還要大。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漸漸哥哥也就放下了夕子,夕子變成了小六生,哥哥成為園原中學的一年級生。就算房間不同,吃晚飯的時候還是會碰到面,於是哥哥加入新聞社的事、那個社團有水前寺這樣帶點古怪學長的事,夕子透過這段時間多少都會知道。

  房間不同、學校不同。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或許是最平穩的時期。

  平穩的一年過去了,園原第一小學六年三班座號一號的淺羽夕子,現在變成園原中學一年一班座號一號的淺羽夕子。然後,再度和哥哥上同間學校的夕子在那裡所看到的,是自己哥哥緊跟在校內獨一無二的奇人·水前寺邦博身後的模樣。  

  雖然並不是什麼壞事,不過像「那個跟屁蟲就是我哥」這種話還是說不出口。同時這也是在新的學校新的班級剛剛交到新的朋友的微妙時期,這種事要是被發現了,搞不好會被班上的人唾棄。

  遲鈍的哥哥或許多少還有點自覺。不曉得是不是顧慮到夕子的面子,哥哥自動自發地在學校裝出彼此是陌生人的樣子。不過即使如此,夕子還是非常非常嚴厲地對哥哥訂下了規定。就因為他是遲鈍的哥哥,所以得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說出來讓他知道,不先加以制止可是難以放心。

  在學校的時候,你千萬、千萬不要找我講話。

  當時夕子愚蠢地相信,這樣千辛萬苦的努力絕對不會白費。但在學生數目並沒多少的鄉下學校,誰和誰是兄妹絕對瞞不了別人。

  不過同樣是被拆穿,方式卻有很多種。

  入學典禮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某一天,在一年一班教室——

  午休時間——

  「淺羽在不在?」

  發生意想不到的事——

  「淺羽直之特派員的妹妹淺羽夕子!園原市立園原中學三年二班太陽系電波報總編姓水前寺名邦博!前來拜會淺羽夕子!淺羽夕子!在的話不要害羞,趕快舉手!」

  理性在告訴自己。把它全怪在哥哥身上不太合理。

  不過在那次午休事件以後,不論在學校還是家裡,要是沒有特殊理由,夕子絕對不和哥哥說話。

  第一學期結束,暑假來臨。

  在暑假期間,哥哥始終躲在某個後山玩著秘密基地的遊戲。

  當然是跟水前寺一起,當然沒寫作業。

  好像在尋找UFO。

  暑假最後一天的夜裡,放鬆身體坐在既不大又不寬的浴槽裡面,加了沐浴劑的熱水浸到鼻子底下,夕子想起最後那次和哥哥一起泡澡的事。

  那時候的哥哥是國小六年級生。

  那時候哥哥還沒有長毛。

  說不定哥哥永遠都是這樣。說不定自己就得一個人走。就如一直以來,說不定從今以後,哥哥也都不會走在自己的前面。

  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

  然後園原中學舉行每月一次的防空演習,淺羽直之被「防空洞事件」捲入,是在短短兩天以後的事。

       



  所以當媽媽交代「我要做早飯,去幫我把直之叫起來」的時候,夕子沒有一句抱怨地走上二樓便是近來相當稀有的事。抱著會被拒絕的心態試著問問的媽媽手裡拿著抹布、瞪大了眼睛。

  「——她是怎麼回事?」

  爸爸坐在一旁,並沒有從報紙的假日版上抬起頭來。

  「——怎麼?妹妹不可以去叫哥哥起床?」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前天直之忘了帶便當,我要那孩子送過去,她還說死也不要。」

  爸爸「唔」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沉思之後再「嗯」地點頭,給出這樣的結論。

  「哎,這年紀不容易啊!」

  爸爸的眼睛還是盯著假日版版面,把手伸往飯桌。媽媽手腳俐落地把放在他手前面的Lucky

Strike煙盒和百圓打火機拿了起來,放進滿是油漬的圍裙口袋。爸爸頭也不抬地對著紙面「喔」地一聲——

  「預估死亡人數兩千?這回那些傢伙說不定是來真的。」

  媽媽說著我看、我看,從一旁把身子探了過來,緊貼爸爸臉頰看著空襲報導。這光景正如同爸媽年輕時候的樣子,在直之和夕子未曾得見的時期,媽媽偶爾會出現這樣的動作。爸爸繼續讀著報導,手還是往飯桌上面摸索,還是找不到香煙煙盒。

  「可能得多買些備用物品。」

  「什麼備用物品?」

  「像罐頭啦、衛生紙啦。以防萬一。對了,你有沒有聽人家在講?據說最近園原基地出現間諜。一堆警察出來問話,吉田他老婆只是開個車經過也被問來問去,弄得好慘。」

  「最近出現了是吧。間諜也很可憐,沒得休假。」

  「這可不是開玩笑——真是的,說來說去,全是園原基地害的。間諜不就是為了來打探園原基地?在這種鄉下,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基地?」

  「就因為是鄉下啊!那種東西哪可能蓋在都市中央。尤其空軍基地需要跑道,更是花費空間。」

  「可是還有其他鄉下啊。幹嘛不去別的地方?」

  「不要這麼說,美國大兵也常來店裡。」

  「店裡再怎麼賺錢,要是命都沒了,那又有什麼用?間諜說不定正在園原基地散播病菌,這下子住在附近的人全都會被牽連而死,清原他老婆就在電視特別節目上面看過。」

  「到時候園原基地的飛機就會空襲炸毀病菌工廠。」

  「可是好像在什麼時候,以為是病菌工廠、扔了炸彈之後發現弄錯,結果只是一般的酒廠,後來一堆政治人物丟了工作。人家或許只是在唬我們,不過萬一是真的,那可就慘了。」

  「你說的是狼林空襲吧?今年三月的事。哎,那真的是酒廠。」

  媽媽瞪大了眼睛。

  「真的嗎?」

  爸爸隔著兒子的舊內衣抓著沒什麼肉的屁股。

  「酒廠也可以制這病菌。說到學術用的菌種,其實用直之的零用錢就能買到。像什麼生化災害等級四的隔離室啦、爆炸煙霧實驗室之類,那種又佔地方又花錢的設備,其實只有研究開發階段才需要,在實際生產的時候不會用到什麼偉大的東西。現在的生物反應器做得比冰箱還小,要藏在哪邊都行,用酒廠來作掩飾還算好的。那些傢伙,說不定哪天會出現在國小或幼稚園裡面。」

  媽媽盯著爸爸就在一旁的臉孔,眼中浮現敬佩之色然後說道:

  「你還真清楚啊!」

  爸爸盯著媽媽就在一旁的臉孔,然後用認真的表情回答。

  「美國兵常來啊!」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媽媽一邊喊著來了來了一邊起身,結果電話才響了兩聲就安靜下來,閃起「通話中」的燈光。大概是夕子在二樓走廊分機接起了電話。媽媽就這樣嗯地一聲直起了腰。想著既然都站起來了,那就去把衣服收一收。

  這時她突然說道:

  「不過要是真的在幼稚園製造病菌,那會朝幼稚園丟炸彈嗎?」

  爸爸看完假日版所有報導,手腳笨拙地啪沙啪沙折了起來。然後先「唔」一聲,再「嗯」地點頭,給出這樣的結論:

  「哎,這年頭不容易啊!」

  然後他目不轉睛地在飯桌上面環視,終於察覺原本放在那裡的香煙和打火機已經不見蹤影。

  爬上二樓,在哥哥房間拉門前躊躇不已的時候,電話響了。夕子露出獲救似的神情,在鈴聲響到第三響之前接起了壁掛式的分機。

  「喂,這裡是淺羽家。」

  一早就血壓高的聲音突然傳來——

  「噢噢,聽這聲音,你是淺羽!」

  是水前寺。

  順帶一提,淺羽直之平常被稱為「淺羽特派員」,所以水前寺叫「淺羽」的時候指的是淺羽夕子。

  不過被人這麼叫,夕子並不覺得高興。不論怎麼叫都不會高興。她連水前寺的聲音都不想聽到。

  好好一個星期日。

  不過水前寺像這樣直接打電話到家裡來,在夕子印象中還是第一次。水前寺一定是討厭電話,因為用電話交談常常會有遭人竊聽的危險,這種理由聽起來就像是小朋友玩的間諜遊戲,之前有聽哥哥這麼說過。

  「我哥哥還在睡覺。」

  水前寺咯咯咯地笑著。

  「我就知道會這樣。不好意思,你去把他叫起來。今天淺羽特派員有重要任務。」

  重要任務。

  那個什麼任務,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樣追著幽靈、外星人的屁股後面跑,水前寺不可能像這樣打電話來,夕子心裡想著。

  「——不過咧,淺羽特派員這個瞌睡蟲也很傷腦筋。可以想像得到,他應該是小學時期,在遠足前一天晚上會緊張興奮到睡不著的那種人吧?結果因為完全沒睡,在軟綿綿的狀態下勉強參加遠足,因此走到半路就吐得一塌糊塗,被朋友送上『嘔吐之』這樣的綽號。——喂喂,有在聽嗎?淺羽夕子請回答!」

  夕子就在這時按下保留鍵,切斷了水前寺的長舌。水前寺的聲音再聽下去實在痛苦。不過心底也有些許的佩服。雖然說是地下社團,不過社長名號似乎並不是浪得虛名。這人很會看人。為什麼連綽號他都曉得?

  單手拿著分機,夕子站在哥哥房間的拉門前面。

  敲門。

  沒有應聲。

  再試著敲一次門。這回比剛剛更用力。

  還是沒有應聲。

  深呼吸,然後一鼓作氣,用力推開拉門。六疊榻榻米的正中央斜鋪著棉被,哥哥正用讓人聯想到受難者筋疲力竭、撲倒在地的姿勢睡在上面。

  夕子試著用腳尖朝睡著的哥哥踢了一踢。

  哥哥並沒有醒來。動也不動。

  往半趴在那裡的哥哥臉上一瞄。見到他那徹底熟睡般的睡臉,夕子不自覺地感到火大。

  於是她突然揪起哥哥的耳朵,怒吼出哥哥這兩個字。

  「狗哥!!」

  本人想說的是「哥哥」。不過因為有點大舌頭,大聲叫喊的時候聽起來就變這樣。

  淺羽直之總算跳了起來,睡眼惺忪的眼神呆呆盯著眼前神情可怖的妹妹。搞不懂原因。平常連話都不肯說的妹妹,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房裡。

  「大頭目的電話。」

  淺羽一邊想著大頭目是誰,一邊接過分機按下保留鍵,然後用半睡半醒的口吻說:

  「喂喂。」

  電話那邊傳來「虎膽妙算」的主題音樂。他用小型錄音機之類的東西靠近話筒、播放著音樂。原來是社長啊,淺羽心裡想著。睡意再度襲來,淺羽撲倒在棉被上,用手遮臉,避免早晨的陽光刺到眼睛。

  「早啊,淺羽特派員。好,今天你的任務——」

  不自覺驚叫出聲。

  想起來了。睡意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淺羽再次跳起來,爬在棉被上面。鍾、應該擺在枕邊的鬧鐘——

  「放心吧,淺羽特派員。目前時間是上午九點三十二分,只要加緊腳步就來得及。有助任務完成的注意事項就跟昨天交代的一樣,你還記得吧?」

  昨晚緊張到幾乎都沒睡著。只要想到為了明天多少得睡一下,那份焦慮就變成壓力,讓眼睛越來越亮。於是滿心鬱悶、在棉被上面翻來覆去,黑夜跟著一點一點轉白,直到為了早起特別調到七點的鬧鐘突如其來地響起,這才絕望地下定決心。不行了,現在要是睡著會起不來,只好不睡撐過今天這一整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一旦這麼決定,卸下「非睡不可」的壓力,睡意就突然襲來。不能睡、絕對不能睡——這時突然失去意識,下個瞬間,就被妹妹揪著耳朵叫醒了。

  折磨了淺羽一整晚的緊張感又回來了。

  淺羽不自覺地握住分機、追隨水前寺的聲音,把腦袋裡的記憶箱子翻過來瞧瞧。有助任務完成的注意事項、昨天的交代——

  「——是、是啥啊?」

  「鼻毛不要露出來、褲子拉鏈要拉、內褲要穿新的。以上三點,重複一次。」

  「鼻毛、褲子拉鏈、新內褲。」

  「很好,那麼你快點準備。祝你好運。」

  電話就這樣啪地一聲切斷。

  淺羽扔下分機站了起來。心裡想著還是快點換衣服,於是把睡衣長褲和還沒換新的內褲一起脫下來。結果突然傳來驚人的慘叫——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變態!」

  妹妹急忙轉過身去,把淺羽罵成了臭頭。淺羽想著這傢伙還在啊——

  「還…還有什麼事?」

  妹妹沉默不語。依然背對著自己——

  「媽媽說,叫你快點去吃早飯。」

  換做平常時候,妹妹並不會為了說這種事而跑進淺羽的房間.絕對不會。

  一定還有別的事。

  「還有呢?」

  妹妹還是沉默不語。那抹背影浮動著某種疑問的氛圍。最後終於——

  「笨蛋——————————————!」

  妹妹撂下這句話,走出淺羽的房間。最後瞪了淺羽一眼,用接近?摔、足以勒斷淺羽脖子的力道拉上了拉門。

  淺羽一瞼呆滯。

  那傢伙是怎麼搞的?

  一個回神。現在沒時間想這種事。他拉開抽屜,手裡最先摸到的是已經洗得薄薄的T恤和穿了一年以上的牛仔褲。這副打扮簡直就像半夜要到附近去買果汁一樣,不過沒時間挑來揀去了。被悲慘地踢到房間角落、翻倒在地的鬧鐘正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時間——九點三十五分。把手錶錢包腳踏車鑰匙塞進口袋,然後跳出房間。抓著階梯扶手滑降到一樓,啪答啪答地跑過走廊、跳進廁所。不過那裡已經有人先到。穿著淺羽內衣作跑步打扮的爸爸因為有抽煙習慣,正把牙刷塞進嘴裡準備刷牙,然後反覆發出打雷似的乾嘔聲。因為老是這樣,所以家裡的人都不在意。

  「嘔!嘔嘔!嗚嗚嗚嗚嘔嘔嘔嘔嘔嘔嘔!噢,直之早啊!」

  淺羽二話不說地硬塞到爸爸身邊,和爸爸肩並肩地刷牙、洗臉——

  「你要去哪裡?」

  淺羽正揪著頭髮、想說能不能稍微想點辦法,聽到爸爸的話之後嚇了一跳。

  「社團活動。」

  淺羽這麼回答。不是撒謊,至少基本上並沒有撒謊。

  「真是辛苦。」

  鼻毛OK。拉鏈OK。

  跳出廁所。和抱著洗衣籃的媽媽擦身而過。

  「直之,早飯呢?」

  「我不吃!」

  「等等,你去哪裡?」

  腳下暫停一秒,往飯廳的後面一瞄。比這間房子還要年老的吊鐘正在催促著淺羽。

  九點四十六分。

  「今天我會晚點回來!」

  淺羽只說了這句,然後溜向廚房後門.高筒球鞋的鞋帶好緊。

  「直之!」

  廁所傳來爸爸的聲音——

  「要出門的話,把前面牌子翻個面!」

  沒有回答。從廚房後門出去了。推著鎖在啤酒箱上面的腳踏車,繞到店的前面。把看板插頭插進插座,動脈的紅、靜脈的藍、繃帶的白,三色條紋的圖案就骨溜溜地開始旋轉。他把掛在入口大門上的板子從「CLOSED」轉成「OPEN」。騎上腳踏車踏著踏板,這時淺羽重新想起,於是把臉靠向百葉窗還關著的大窗戶,做個鼻毛的最後檢查。窗上映照著淺羽好像猴子、鼻子底下拉長的臉,臉上重疊排列著用螢光塗料書寫的五個字。

  「淺羽理髮店」

  進入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天。

  一個半月的暑假又算什麼?夏天還沒結束。此刻鋪展在淺羽理髮店上空的藍色,就跟可以不用上學的那時候一模一樣。被木製電線桿和鬆弛的電線劃分開來、蟬在叫、運輸機飛過攻擊機飛過、說不定UFO也飛過的夏日天空。

  在十點之前,必須抵達園原車站前面的巴士站。

  汗水瞬間湧了出來。淺羽像要踩斷鐵鏈似地踏起了踏板。

      



  往前回溯一天。進入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六。

  結束半天的課業,用福利社買的飯團充當午餐,淺羽直之在新聞社社團教室以西部片槍手的俐落架式揮舞著剪刀。那把剪刀可不是一般剪刀,而是爸爸在店裡用到變舊、不過依然相當銳利的高手用剪刀。水前寺背對淺羽坐在椅子上,身上披著擋住毛髮用的布。這塊布的正式名稱叫「Cutting

Cloth」,中文稱之為「剪髮布」。

  淺羽照老樣子隨便問問:

  「要剪怎樣?」

  「比現在再長一點。」

  「不可能。」

  「那就麻煩老樣子。」

  在有必要的時候,水前寺是說多用心就有多用心;不過一但沒必要,像頭髮之類的事這男生可就毫不在意。水前寺所說的「老樣子」指的是整個剪短髮尾修齊,這種程度對淺羽而言算是毫不費力的工作。淺羽說聲「知道了」,然後開始移動剪刀。已經相當習慣。

  一次一百圓。

  剛開始,他是運動社團成員的三分頭製造機。

  不過反正只要一百圓。對客人來講,只要把父母給的理發費扣掉一百圓,剩下來的就可以自由使用。最近除了三分頭之外還增加不少拿手項目。對淺羽來講,他對自己技術也有點自信,不論工作內容如何一律一百圓的費用也覺得相當低廉。賺錢還在其次,主要原因其實是替人理發的行為相當有趣。

  「最近景氣如何?」

  「還可以啦!」

  連對話都是專業級的無聊對話。

  「對了,之後可能會有點忙。你瞧,九月還有運動會。」

  「不過淺羽特派員,你家不也是開理髮店?你在學校用這麼便宜的費用幫同學理髮,不是在跟店裡搶生意?」

  「無所謂,同學很少會來我們家的店。」

  「怎麼說?」

  「大概是因為『跑去他家給他家老頭剪頭髮』會害羞吧?特別是家住附近、和我又認識。我瞭解這種心情,我也不太習慣到朋友家去買東西。」

  是這樣子啊,水前寺低聲說道。淺羽手裡拿著心愛的剪刀,將水前寺烏黑的頭髮卡嚓卡嚓剪了下來。淺羽心裡想著,要說髮質好,水前寺在自己所有客人當中算是頭髮最亮的,因為平常不用整發劑和吹風機的緣故吧?加上既會吃又沒壓力。

  「——說到這個,剛才那件事難道就沒轍了?」

  淺羽一愣。

  「剛才哪件事?」

  「伊裡野特派員那件事。沒想到這女生這麼小氣。」

  「——伊裡野會那麼說,我想並不是為了小氣。原本就一定會有外人禁止進入之類的規定。好歹也是園原基地,更何況時局又是這樣。」

  「可是像那種規定,總有些走後門的途徑吧?看在朋友交情份上,也該幫忙找點門路——」

  「朋友?你們不是才剛認識?」

  「可是也不用拒絕得那麼乾脆啊。就算知道不行,至少先去問問看誰,確定下行之後再說.她是直接拒絕,直接拒絕啊!」

  不行,伊裡野這麼說道。

  水前寺會想奪得伊裡野的原始理由,就是因為伊裡野住在園原基地,說不定能把他們帶到基地裡面去參觀,心裡抱持了這樣的期待。然後正如水前寺所期望的,伊裡野答應加入新聞社。伊裡野初次在社團教室露面的日子是兩天前的星期四,水前寺當場就拜託她。伊裡野特派員,聽說你住在園原基地的居住區是吧,下回務必——

  不行。

  「嗯,那種說法確實就是小氣。淺羽特派員,她平常就那副德行?轉學生還這種調調,想必在班上一定沒朋友吧?」

  話是沒錯,同樣是拒絕,多少也要用個溫柔一點的方式。淺羽心裡同樣這麼想著。只是淺羽也很清楚,那是一種無理的要求,畢竟伊裡野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所以也沒有朋友。

  他開始想替她辯解。

  「大概被誰先警告過吧,叫她不要帶朋友進去之類的。」

  這時候,淺羽的手突然停住。

  他心裡想著。伊裡野她——事情恐怕就是會這樣——要是持續拒絕水前寺的要求,到時又會如何?水前寺絕對沒有「女孩子越多越好」的想法。在發現沒有指望的瞬間,水前寺說不定就對伊裡野下達「開除」命令。

  不需要多餘人頭,就這麼一句。

  「——不過她可是難得的人材。」

  淺羽再次展開手邊的動作,然後這麼說道:

  「要是等到混熟一點再問,伊裡野說不定會幫忙想點辦法。還有社長,你老是問基地的事,這樣太失禮了。來,稍微下來一點。」

  「怎麼說?」

  「你想想嘛,被你請到新聞社,於是就來看看,結果你只會嚷著說要去基地要去基地,讓人覺得伊裡野只有住在基地這點可取,其他完全不值得期待。聽到這種說法,誰都會覺得沒趣的。」

  水前寺唔地一聲,跟著點頭。

  「原來如此,也有道理。」

  「你說是不是?所以這件事要從長計議。」

  「也就是說,要找出能顧慮到伊裡野特派員的心情,又能順利拜託成功的方法。最好能讓她自己願意動腦筋,想想怎樣把我們弄進基地。」

  「社長,喂喂?這個,我講的不是這個意思——」

  水前寺討厭拖延戰術。在淺羽手中,水前寺的腦袋拚命開始思考。

  淺羽歎了口氣。

  社長會這麼急,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園原基地規模很大,由美國空軍和航空自衛隊兩方同時進駐,是攻擊性格強烈、因此機密性也很高的基地。所以間諜會在週遭出沒,說不定還有「駕駛UFO」之類的傳言。據說一般媒體不可能得到取材許可。

  也因為如此,UFO殘骸和外星人屍體的有無都先不管,只要能進到園原基地內部、報導它的情況,就學校新聞來講就已經是破天荒的突破。這機會既然化成伊裡野的模樣在眼前出現,水前寺會坐立不安,或許也很正常。

  「——!」

  在那時候,甚至有聽到「叮咚」一聲的錯覺。

  水前寺似乎想到了什麼。透過指尖,淺羽可以明顯感覺得到。

  「嗯,迫不得已啊!」

  淺羽定住不動。他想到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在前面加了「迫不得已」這四個字的時候。

  「淺羽特派員,這是社長命令。去和伊裡野特派員約會。」

  「——啥?」

  在淺羽瞬間定住、無法動彈的手中,水前寺嗯嗯地跟著點頭。

  「明天剛好是星期日。你們兩個人先去看場電影,你覺得怎樣?然後去咖啡店去卡拉OK去開房間,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覺得怎樣?要是需要用車,我把我們家的速克達借你。」

  「——這、這個——」

  腦袋正在咕嚕嚕作響。腦漿出現消化不良的現象。

  怎麼會突然扯到這裡——

  「當然啦,這是為了用最快速度和伊裡野特派員混熟。要是你能對『心所愛的人』說出『我要看你的房間』,那就不用這麼費事啦!」

  腦漿開始拉肚子。腦漿的大便衝口而出。

  沒必要這樣吧——

  「別鬧了。等她自己有意願,這種需要漫長時間的事我才不幹。園原基地鐵定是禁止外人進入,不過只要伊裡野特派員自己肯動點手腳就沒問題。這是間諜工作常用的手段。要是事情順利,對方就會跑來跟你說『今天家裡沒人』。」

  然後咧?到時你要一起來嗎?

  水前寺隔著右肩轉往淺羽的方向——

  「淺羽特派員,你可以的。」

  淺羽被迫說道:

  

「怎…怎麼可能!那種事我辦不到!」

  於是水前寺用力挑起眉毛、聳了聳肩——

  「是嗎?那我來好了。」

  頭腦聰明長得又帥。擅長運動身高又高。平常對女人完全沒興趣,不過為了達成目的,他會在第一時間不擇手段。

  水前寺就是這種男人。

  「我知道了,由我來!!」

  猛一回神,自己正在這麼大叫。

  水前寺露出詫異的神情——

  「不用了,不要勉強。」

  「不,由我來,求求你!!」

  水前寺斜眼望著淺羽走投無路的面孔,露出了奸笑。

  「那就交給你來處理。麻煩你了,淺羽特派員。把園原基地埋藏的秘密,用力挖掘出來吧!」

  淺羽這才醒來。接下了十分棘手的任務,一想到就臉色發青。

  和伊裡野約會。

  不曉得能不能順利?想想應該是不能。

  甚至還不曉得對方會不會說OK?想想應該是不會。

  「可…可是,我…我從來沒跟女孩子約過會。」

  社團教室大門門把轉動的聲音。

  「安啦,我也沒有。」

  「啥!?喂,那你剛才幹嘛還自信滿滿的樣子!!」

  大門傳來打開、迅速關上的聲音。

  「不要驚慌,淺羽特派員。沒問題,只要啵一下就變你的了,啵一下。」

  水前寺輕鬆地說著。因為難以承受強烈的不安與緊張,結果就想把那份不安與緊張怪罪在別人身上,淺羽火大起來對著水前寺大吼。「啵什麼啵啊!!你自己也沒跟女孩子約過會,憑什麼講這種話!!」「你在做什麼?」「少囉唆,我在談重要事情!」回頭一看,伊裡野就站在那裡。

  「淺羽特派員刺到了剪刀刺到了痛好痛淺羽特派員請回答請回答。」

  淺羽匆忙拿開剪刀。水前寺「喔——好痛」地摸著頭。伊裡野瞪大眼睛,直直盯著像晴天娃娃一般坐在椅子上頭的水前寺、以及在他身後手持剪刀站在那裡的淺羽。

  「這…這個——」

  她該不會從剛開始就聽得一清二楚吧?淺羽感到焦慮。

  「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才。」

  伊裡野這麼回答。然後再次問道:

  「你在做什麼?」

  水前寺答道:

  「看了不就知道?淺羽特派員正在幫我剪頭髮。淺羽特派員是理髮店老闆的兒子,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對了對了,根據情報,淺羽特派員在國小的時候就要妹妹躺在理髮店椅子上對她進行改造手術,玩那種不純潔的遊戲。」

  「社長!」

  淺羽把剪刀抵在水前寺脖子上要他閉嘴。然後再次動手,意識集中在剪掉水前寺髮梢的作業上面。

  他是想集中。

  不過世上總有辦得到與辦不到的事。

  他偷偷往伊裡野的方向一瞄。

  嘴巴半開、身子往前,直盯著這裡瞧的伊裡野慌忙低頭。

  怎麼回事。剪個頭髮有那麼稀奇?

  腹部感受到咚地一聲撞擊。一看卻是水前寺用手肘頂著小腹,叫淺羽要快一點。然而依舊下不了決心。淺羽一心一意、默默持續揮動著剪刀。那個動作漸漸化為空虛。要是被拒絕了該怎麼辦。到時水前寺會像電視劇裡的爛演員一樣假咳一聲。喂,伊裡野,明天有沒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不行。

  「——這樣可以嗎?」

  淺羽用從體育館廁所摸來的鏡子照著水前寺的後腦勺。

  「思。辛苦你了。」

  水前寺從沾滿頭髮的座椅下面伸出右手。百圓硬幣從拇指上面彈出,被淺羽在水前寺的左耳後方接個正著。就在起身站立、從襯衫上面抖掉頭髮的時候,水前寺一和淺羽眼神相對就「快上」「快上」地使著眼色。淺羽無可奈何地用掃把畚箕開始收拾起地面散落的頭髮。

  然後,有三件事在幾乎同一時間發生。

  首先是對淺羽的蠢樣感到不耐煩的水前寺大聲說道:

  「伊裡野特派員,我有重要事情要說!你明天——」

  淺羽倒吸一口氣——

  「哇啊啊啊稍等一下社長!?」

  須籐晶穗突然走進社團教室。

  「抱歉來晚了,被河口給逮到啦!」

  晶穗把書包丟到桌面、擦著額頭上的汗,發現伊裡野的身影之後明顯露出「原來你在啊」的表情,然後——

  「——你們在幹嘛?」

  應該有些直覺吧?晶穗似乎馬上察覺了瀰漫在教室裡的陰謀氣氛,於是用末爆彈似的眼神狠狠巡視室內。不知為何將目光錯開的淺羽用掃把掃著地面,桌面散置了淺羽的理發道具,伊裡野拿著書包站在那裡,然後,髮型看起來比今天早上清爽的水前寺正在白板上畫著類似線路圖之類的東西——

  「我有重要事情要說,你聽仔細了,伊裡野特派員!明日第一要項!必須攻略要點有三,也就是龍頭鎖、總開關、防盜器!龍頭鎖及總開關用以往的暴力方式便可通用,剩下的只有防盜器的問題!這是不用正牌鑰匙解除鎖定便會中止燃料供給的裝置,同時還會帶動附有振動感應器的警鈴,要是亂搖車體就會發出劇烈的警報聲。」

  「社長。」

  「噢,須籐特派員。」

  「你在幹嘛?」

  「看了不就知道。伊裡野特派員的新人研習。為了讓她能夠早日成為獨當一面的記者。」

  「——呃,所以我才問你在講什麼。剛才還提到什麼開關、感應器之類的——」

  「本日主題是『偷速克達的訣竅』。」

  「這算哪門子新人研習啊!!」

  「不要胡說!連這種程度的事都搞不定,是要怎樣成為獨當一面的記者!你聽好了,要想挖到新聞,多少都得經歷些危險。為了甩掉力性的取材對像以及不通情理的警察,這是絕對必要——」

  這時水前寺向淺羽使了個眼色——

  「——對了,我想起來了。須籐特派員,能不能借用你一點時間?我有和你相關的重要事情要找你談。」

  「什…什麼事?」

  「不,在這裡不方便。我們倆私底下談。」

  接下來水前寺的動作相當迅速,完全不給人猶豫的時間。

  「很好。那麼伊裡野特派員,今天的講習就先到此為止,回家之後要好好複習。可以實地練習的話是最好。」

  水前寺率先起身打開大門,推著似乎還有話想說的晶穗背脊,走出了社團教室。

  就在大門關上的瞬間,水前寺朝著門縫伸出右臂,豎起了大拇指。

  這樣也很傷腦筋。

  他心裡想著,還是先把地面打掃乾淨。

  把畚箕裡的東西丟進取代垃圾桶用的紙箱,掃把收進鐵櫃,淺羽終於歎了口氣。

  真是危險。

  以前往基地為目的和伊裡野約會,晶穗要是聽到了鐵定又會抓狂。尤其晶穗對伊裡野似乎相當反感。自從伊裡野在轉學進來第一天說了「滾開」發言以來,她就遭到班上女生的集體排斥,晶穗又是身為班上女生的一員——

  即使如此,還是感到難以釋懷。

  總覺得若是換做平常的晶穗,多少還是會有些別的反應。

  「淺羽。」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宇。淺羽不自覺地面向鐵櫃、直起身子,「有!」地一聲跟著回答。

  「警報器的密碼鎖是多少比特(Bit)?」

  ——啊?

  淺羽回頭一看,伊裡野正直直盯著白板。淺羽無意識地跟隨伊裡野的視線。那是水前寺用水性筆使勁畫出、歪歪扭扭的線路圖。

  「——啊、沒關係沒關係那種事不用管它社長應該只是隨便說說。對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他的勇氣正在瓦解。

  「書包要不要擺在那裡?」

  伊裡野照他所說,把書包擺在桌上。

  「明天有沒有空?」

  說出來了。

  彷彿在突然間聽到預期之外的問題,伊裡野瞪大了眼睛。

  然後這樣回答。

  「為什麼問?」

  快說。

  然後預先設想最糟的答案。

  淺羽對自己下令。他再也無法望向伊裡野的瞼。

  「要…要是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把時間拉回來。第二學期之後最初的星期天,約會當天的早上。

  當園原市居民說要「上街」或是「去街上」的時候,「街」指的是位於園原市中心、以市公所為主的成群公共設施那一帶。

  確實是有「市街」感覺的地方。嶄新清潔而美觀。道路寬廣、佈滿了行道樹,走道上處處都是前衛的擺設。

  不過如果把週遭的鄉下氣息加進來考慮,這可真算是一種「扭曲」。

  為什麼會這樣?理由其實非常清楚。

  坐在停靠於園原車站南口巴士站路肩位置的輕旅行車助手席上,檟本用一句話說明了理由。

  「因為我們的關係。」

  手臂架在方向盤上面、下巴再頂在上面的椎名真由美說道:

  「我們——你指的是園原基地?」

  「對。」

  檟本把座椅放低到45度左右,然後用力仰躺下去,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因為基地很大、職員和軍隊很多,這些人會來撒錢造福街道。是吧?」

  「多少是有這樣的原因,不過大宗金錢流動是在別的地方。要是仔細觀察這一帶就會知道。有錢的並不是住戶,而是管理單位。」

  「什麼意思?」

  檟本維持了仰躺的姿勢,從鼻子發出細聲的歎息。

  「也就是說,上面的人基於『硬蓋了又大又危險、吵得要命的基地,真是不好意思』的關係撒了一堆補償金,結果讓園原市變成與身份不符的有錢人。這條街的公共設備多到近乎可笑的程度。你知不知道,園原市內有多少間圖書館?」

  檟本馬上給出正確答案。

  「居然有四間。當然是天天門可羅雀。從那條路再下去一點是非常非常大的市民會館,同時還準備了足以讓超級一流管絃樂團前來表演的設備。不過那種盛大場面只在開幕時期有過一次,現在唯有寬廣的停車場會拿來當廟會會場。」

  檟本對著手錶瞄了一眼,椎名真由美則將視線轉往巴士站上的時鐘,兩人同時確認了時間。上午九點五十五分。

  「這附近啊,白天還算熱鬧,不過店家全都很早就收,所以夜裡就算大街也是一片漆黑,完全沒人走動。行道樹啪沙啪沙響,詭異的雕刻從暗處往這邊看,只剩下街頭點點的燈光,讓人心想是不是來到了異次元。天色暗了以後,一些沒品的傢伙還會聚集過來,像是搶犯啦、色狼啦,飆車族也經常出現。」

  然後他摸著下巴,確認偷懶沒刮的鬍子長到什麼程度——

  「——我聽第三課的人講過,園原市有UFO飛過、幽靈現身以及怪人出沒的謠言,這類謠言的發生率和其他城市相比可是壓倒性的多。說不定這條街就是引發那些謠言的溫床。」

  這時檟本又打了大大一個呵欠——

  「好睏。」

  「——喂。你要是睡著我就扁你。」

  「怎麼這樣說咧,很辛苦誒——。我要四處打點、預測行程,把這附近全都『打掃』一遍。淺羽這傢伙,遲早會把我們給搞死。」

  「那是你份內的工作吧?為什麼連我都要拖出來?好不容易放假,今天原本想洗衣服的。」

  然後椎名真由美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地坐直了身子。

  「——喂。」

  「嗯。」

  「昨晚應該有發佈命令吧,第三次待命。」

  「嗯。」

  「命令是在什麼時候解除?」

  「噢——嗯,我收到消息是五點左右,早上的時候。」

  「那加奈哪有時間睡覺啊!?她不是從早上六點就在那裡等了!?」

  「哎呀,夜裡有下來四次?大概在那個時候有稍微打個盹。差不多兩小時左右。」

  「你幹嘛不阻止她啊!?長時間待命卻沒有出擊,那跟前陣子防空洞那件事不就一摸一樣!!我早就說過,那是因為待命期間持續施用的藥物沒有消耗、直接殘留在體內——」

  檟本用兩邊手腕夾住臉頰,聲音疲憊地低聲說道:

  「所以才拖你出來啊!」

  沉默。

  「無所謂,你去啊!要是認為實在不行,那就去阻止她啊!到淺羽來之前還有一點時間?現在還來得及。」

  沉默。

  「其實今天的事,她並不打算讓我們知道。約的時間是十點,先去睡一會,這種話你說得出口嗎?」

  沉默。

  「我知道不行。那傢伙也知道。不過也只能擔心,要是平安無事所有人大呼萬歲那就算了,要是伊裡野半路又翻白眼,那就所有人出去飛身搶救。麻煩你了。」

  歎氣——

  「——好吧。最後再問兩件事。最近北邊那群人又在蠢動是吧?真的沒關係?加奈有武裝嗎?」

  「有。九厘米和彈匣少了兩把。徹夜『打掃』也沒找到什麼,這點我想應該是沒有問題。」

  「那最後一件。為什麼加奈穿著制服?」

  「我也認為不可思議。可是又不能問她。我想應該——」

  「怎樣?」

  「——不,也許是我猜錯,不過——」

  「是怎樣啦?」

  「我忘了是第幾條。不過記得園原中學校規有『外出時希望可以穿著制服』這條。」

  「不會吧?我就沒看過有人假日還穿制服在外面走。」

  「真的有啊!雖然誰也不會遵守,就算不遵守老師也不會罵,因為過於理所當然最後連自己都不記得,不過仔細看學生手冊,發現真的有這條校規。」

  「——所以呢——」

  「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我想那傢伙一定也很煩惱。不過總是不想被人當作不良少女吧?」

  透過擋風玻璃,兩人直直盯著巴士站一角。

  園原交通的巴士不論何時都是空蕩蕩的。因為使用人數太少、車輛的數目又太多。不過在星期天這個時間,隨著目的地不同還分一號到八號的站牌倒是見到了一些乘客在上上下下。根據站牌指示標誌,從園原基地開過來的巴士停在位於環狀交叉路口最旁邊的八號站牌,再看八號站牌的時刻表,本日首班巴士是在上午五點五十分的時候抵達。

  然後,就在那個八號站牌,從五點五十分開始等到現在,一直動也不動只顧站在那裡的,是伊裡野的身影。

  穿著園原中學的制服。

  兩手提著有許多口袋、黑色四角形的包包。

  明明一旁就有開著冷氣、隔著玻璃的候車室,她卻盯著車站的方向動也不動,甚至不會抬起頭來看時鐘,那副模樣看在旁人眼裡大概很醒目。從五點五十分到現在,和伊裡野攀談的人物共有三人。第一個人是早上去打槌球的後中年期男性,向伊裡野詢問要往殿山運動公園的話,該在哪個站牌搭乘巴士?伊裡野對他完全不理睬。第二個人是要往園原市民醫院整型外科的老太婆,以為伊裡野是不曉得該搭哪輛巴士而在傷腦筋,於是主動幫她指路。小姐,你要去哪裡啊?伊裡野還是完全不理睬。第三個人前來攀談是剛剛三十分鐘之前的事,對象是園原基地的年輕美國兵。自行判定別人需要幫助、然後不請自來是美國兵的特色,他連自己完全不懂日語都不在意,和第二位的老太婆做出主旨相同的行動。Hey,這位迷路的Girl,第四飛行隊裡面最Cool的我來了,你不要怕。你要去哪裡?

  伊裡野用漂亮的發音,只說了一句話。

  滾開。

  然後,第四個人出現是在上午十點四分之後的事。

  把腳踏車停在車站對面的停車場,跑上可以穿越的地下道出口,一邊撞到路人一邊低頭道歉,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伊裡野馬上察覺他的身影——

  「啊,加奈流鼻血了。」

  椎名真由美不自覺地從駕駛席上起身。檟本用單手制止她,快速說道:

  「無所謂,放心,淺羽至少還有手帕。」

  然後翻身坐直,一把抓起被扔在儀表板上的小型無線電——

  「大伙開始了。順序不變不過再重複一次。柿崎和宮島在前、永江和田口在後、側面由關谷開始。輪替時機由個人自行判斷。萬一跟丟也別對淺羽的蟲發射訊號。重複一次,絕對禁止把淺羽的蟲拿來當作跟蹤目標,伊裡野馬上就會發現。對周邊進行最後確認,車站大樓和地球堂,狀況報告。」

  「地球堂」回答沒有問題。

  「車站大樓」傳來小小的問題。

  「——啥?」

  正在發動車子引擎的椎名真由美說道:

  「怎麼了?」

  聽了「車站大樓」的報告,檟本下令「在兩分鐘內加以確認」,然後用不解的表情快速這麼說道:

  「好像有人在跟蹤淺羽。」

  樣子早就有點古怪。

  從昨晚開始。

  那是哪邊覺得古怪——就算這麼問她,夕子想必也無法用明確的字眼加以回答。夕子所感受到的,是只有從出生以來一直待在同個屋簷底下生活的她才得以辨識,類似一絲絲不協調感之類的東西。

  和平日的哥哥不一樣。

  搞什麼,平常都不講話,結果還不是一直盯著狗哥——你可不能這麼說。要是這麼說了,夕子就會臉色泛紅大發脾氣。還會拳打腳踢。

  早上媽媽交代去叫哥哥起床,是前往偵查的大好借口。接到水前寺電話的時候更是肯定沒有錯,一定有些什麼事、而且還是和外星人、幽靈無關的某些事正發生在哥哥身上。

  水前寺所說的「重要任務」究竟是什麼?

  「笨————蛋!」

  撂下這句話、離開哥哥房間之後,夕子在自己房裡豎起了耳朵。聽到哥哥啪答啪答跑進廁所的腳步聲,夕子做出了決定。

  她收起腳步聲,擅自進入哥哥的房間。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

  用鑒識官現場檢證般的眼神把房裡迅速掃過一遍。睡得亂亂的棉被還清楚留下哥哥跑出房間時候的腳印。那麼急迫是想去哪裡?鬧鐘像被踢到房間角落似地躺在那裡。枕邊散放著漫畫與小說,看到混在其中的唯一一本雜誌,夕子緊張了一下。

  是A書?

  錯了。是園原市便利商店賣的都會情報志。被倒放的頁數直接開著。電影情報欄有個地方用紅筆圈了起來。

  帝國座·「無軌道女孩、西行」 10:30~12:15

  

  她心想這怎麼可能?

  夕子打消了這個假設。

  那個老哥哪可能做這種不合本性的事。

  除了那本雜誌,枕邊還有其他值得留意的物件。重到可以拿來壓醬菜的國語辭典。有印象,是爸爸在哥哥國中入學時候買來的。辭典是從盒子取出的狀態,丟置似地擺在地上。

  說不定是在睡不著的晚上拿來代替安眠藥。

  只是這麼大本的辭典,要邊睡邊讀有點困難。

  抓起頗有份量的封面,啪啦啪啦地翻著內頁。

  會發現是運氣好。因為夕子並沒打算那麼認真地調查、要是夾在後面一點的頁數鐵定不會發現。在一百四十頁和一百四十一頁中間,「A」項結束「I」項開始的第一頁,有一張紙躲藏似地夾在那裡。

  摺成四折的影印紙。

  夕子把帶有明顯折痕的那張紙打開。是入社申請書。希望加入者的姓名是伊裡野加奈。希望加入的社團是新聞社——

  希望加入的理由——

  曾經一度打消的假設,隨著叫人瞠目結舌的物證又活了過來。

  不過這又是什麼?

  她哀號般地思考著。搞不懂。新聞社應該是地下集團,寫這種申請書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班導師的蓋印欄雖然蓋了「椎名」的印章,不過我們學校哪有叫這種名字的老師——

  是保健室的椎名老師?不過原因是什麼?

  然而不斷膨脹、讓夕子感到不安的卻是下一個疑問。

  這個叫伊裡野加奈的究竟是誰?

  新聞社的女性社員應該只有一位——和哥哥同班的那個晶穗。

  ——該不會是——

  哥哥該不會是在什麼時候變得不對勁起來了吧?會不會是因為水前寺的過度影響,哥哥終於也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妄想裡面。會不會這份入社申請書其實是哥哥自己寫的,這個叫「伊裡野加奈」的,是哥哥腦中為了守護地球和平而戰的五名超能力戰士中的紅色戰士?

  「直之!」

  心想這種可能性還比較高一點。

  

「要出門的話,把前面牌子翻個面!」

  哥哥要走了。要決定就趁現在。

  今天在哥哥身上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哥哥究竟會變成怎樣。

  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哥哥是用超快速度騎了腳踏車飛奔出去,所以跟起來很辛苦。

  不過撇開這點不談,要跟蹤倒不是那麼困難。哥哥目不斜視地踩著腳踏車踏板,就算緊跟在後想必也不會被他發現。而且即使是跟丟了,只要在十點半之前先繞到帝國座埋伏也就可以。只是哥哥並沒有絕對確實的保證會在那裡出現,而且要是可能,自己也希望能夠從頭到尾目睹這一切。

  於是在這一刻,因為目擊難以接受的事實,淺羽夕子整個人呆站在那裡。

  就在園原車站前面的巴上站,哥哥和女生碰面。

  對方穿著園原中學的制服。

  長頭髮。

  除了這種程度的特徵之外什麼也沒看到,距離太遠是原因之一。夕子的藏身之處是在地下道出口的暗處,那裡和兩人所在位置成直線約有泳池寬度左右的距離。

  原因之二則是此刻兩人之間正有驚人的事在進行,所以看不到其他細微的事。女生似乎毫無來由地,一見到哥哥身影就哭了起來,哥哥看似跑近身邊掏出手帕在安慰她。兩人是站在巴士站,女生低頭用手帕搗著嘴巴、加上哥哥在她身旁不知所措的樣子十分引人注目。靠得不夠近看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哭法讓週遭的人感到奇怪。

  一陣頭暈。

  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現在在眼前發生了。

  夕子由地下道出口走上步道,繞圈似地沿著圓形交叉路口的步道朝八號站牌靠近。雖然心裡認為只要別近到認得出長相就不會被人拆穿,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一邊裝成在看櫥窗一邊斜眼去看。哥哥的慌張態度稍微冷靜了幾分。大概是女生止住了哭泣。

  所以這女生就是之前看到的「伊裡野加奈」?

  現在還完全無法判斷。這女生就先叫她「愛哭的女生」,夕子這麼決定。

  夕子冒著危險往後回頭,朝愛哭的女生直直盯了幾秒。

  從制服看來應該是園原中學的學生,不過那張臉完全不認得.

  而且還是個美女。

  至少在自己同年的一年級生當中沒有這張瞼。三年級生也沒有。所以是和哥哥一樣的二年級生。

  對了,制服。

  明明是星期天,為什麼愛哭的女生會穿著制服。

  她心想,沒有人會穿制服約會吧?

  或許是自己胡亂瞎猜。不過這或許不是什麼色情的理由。有可能是這樣的劇情,那個愛哭的女生是新聞社的新社員,也就是水前寺新的手下,要到必須留意打扮的地方去取材之類的。沒穿制服的哥哥只是陪同或帶路的人,都會情報志上的紅圈圈未必就是今天要去的地方,這樣水前寺打電話來的事也能得到說明。

  只是,這樣並不能完全錯開約會的可能。

  而且完全無法說明,為什麼愛哭的女生會哭。

  兩人開始移動。夕子心想還是先跟在後面。

  因為人潮相當多,可以近距離的跟蹤。愛哭的女生拿著黑色四方型、附了很多口袋、大概是尼龍制的包包。看起來相當重,明明有肩背帶卻還是用左手提著在走。夕子心想,好像放小偷或間諜在用的七件道具的包包。怎麼看都不像女生在約會時會拿的東西。

  愛哭的女生邊走邊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剛才還在哭泣的事就跟假的一樣,對週遭一切全都抱持著稀奇到不得了的態度,頻繁地駐足。觀看櫥窗還能理解,可是她對錯身而過的孩子、電線桿上面張貼的紙條、形狀有點古怪的看板,什麼都有興趣,因此似乎不太說話。哥哥為了避免冷場正拚命在東拉西扯,這點從後面就清楚看得出來。換個名字,「東張西望的女生」。

  從方位判斷,夕子確認兩人是往帝國座的方向在走。

  就在多轉個彎、就能看到電影院看板的時候。東張西望的女生似乎想到什麼重要事情,突然站住腳步、朝背後轉身。夕子完全慌了。

  有一瞬間,和東張西望的女生四目相望。

  夕子毫不遲疑、迅速奔入位於一旁的小鋼珠店。

  ——被發現了!?

  又不是被哥哥看到,不要緊。自己對自己這麼說。只是逃入的場所不太妙。小鋼珠店的四周全是玻璃,除非躲到店後面,否則從路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東張西望的女生說不定會帶著哥哥回來確認自己的身份。不過到店後面有點可怕。店內雖然感覺時髦且漂亮,不過聲音很吵,機台前面坐的大人看起來又全像是銀行搶犯或綁架犯。爸爸不玩小鋼珠,夕子認為小鋼珠店裡的大人都是流氓。

  「喂。」

  夕子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在幹嘛?」

  是店員。黑色衣服一點也不合身。看起來像大學生。

  「我在躲人。」

  被東張西望的女生看到之後那份震驚還沒消除,腦袋還沒運轉到足以撒謊的程度。

  「幫我看看,出去後右手方向,那兩個人還在不在?」

  店員皺起眉頭「啊?」地一聲。被他的口氣嚇到,夕子不自覺地低頭說聲「拜託」。店員瞼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哪兩個人?」

  「國中生。一男一女。男的穿牛仔褲T恤,女的穿學校制服。」

  店員盯了夕子一會,視線栘向店後面確認老闆不在之後,把腳踏在自動門腳墊上。然後光露出半邊臉、朝著路的右手邊張望。

  「——還在不在?」

  夕子朝著店員方向探身似地問道。

  店員低聲回答:

  「女的在講電話。」

  店員視線依舊盯著路的右手邊,對著夕子招手。夕子提心吊膽地走近。從身高頗高的店員身體下面朝外張望,店員突然又把臉縮了回來,用碩大的手按住夕子的頭。

  「等等。男的往這邊看。」

  大約十秒之後,店員再次往外張望。夕子跟著他的動作。

  「是那兩個吧?」

  在店員的下巴正下方,夕子應聲點頭。東張西望的女生站在離小鋼珠店大約十公尺左右的電話亭裡面,背向著這邊,哥哥似乎在外面等。換個名字,「打電話的女生」。

  「那些人是誰?欺負你的人?」

  要是坦白加以說明,恐怕是說來話長。

  「不是。雖然不是,不過不能讓他們看到。有一些原因。」

  店員嗯地應聲——

  「——不過還真奇怪。」

  「哪裡奇怪?」

  「那邊的電話常常故障。我剛剛才插了電話卡,原本想給朋友打電話。氣死人,原來已經修好了。」

  這次換成夕子嗯地應聲——

  「啊,不過我們學校的電話也是這樣。正門有三台電話,右邊那台常常故障。同班的小姬說是故意的,說是電話公司的陰謀。」

  這個時候,打電話的女生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和哥哥一起快步往前。

  看來繼續跟蹤沒什麼問題。

  「我該走了。」

  店員只有「喔」地一聲。

  「謝謝。」

  夕子走出小鋼珠店,邊走邊跳舞似地回身道謝。小鋼珠店不全是流氓,也有好人。

  穿過人潮、迅速繞過轉角,來到了比之前寬廣幾分的道路。見不到兩人的影子。不過電影院的看板就在前面,既然到了這裡,想必兩人的目的地就是帝國座沒錯。為了確認時間,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帶表,氣得大罵。不過應該就要十點半了。見不到兩人的影子,是因為他們加快腳步趕赴電影上映的時間。夕子也開始加快腳步。邊跑邊抬頭望著看板。「無軌道女孩、西行」。光看看板就清楚得到這是青春加格鬥動作片的印象。當成約會用電影實在不是聰明的選擇。連星期天客人都很少,售票口裡面只有雙頰泛著老人斑、介於「阿婆」和「老阿婆」之間的生物在打瞌睡。

  她站定一秒、大口吸氣、抹掉額頭上的汗。

  跑向售票口。在透明強化玻璃對面有著彷彿從繩文遺跡挖掘出來的古老座鐘,指針指向十點三十二分。

  然後,有兩個聲音疊在一起。

  「學生票一張!」

  彼此都對對方聲音有印象。

  彼此都從售票口採出頭來,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噢,真是巧啊,淺羽!!」

  是水前寺。

  用無線電確認過後。

  「看來——」

  檟本低聲說道,似乎還挺樂的。

  「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有個巨大陰謀正在進行。」

  「或許早該料到會有這種事。」

  椎名真由美提出指責。

  「記得是你說的,有個雙人組在暑假期間於殿山山腰,針對第四停機坪加以監視。那對雙人組就是淺羽和水前寺吧?」

  「那個水前寺可不是笨蛋。他該不會二十八歲了吧?那副長相還若無其事地說什麼學生票一張,我要是售票小姐就絕對不信。」

  「真過份。說不定他自己私底下很介意。」

  檟本啪沙啪沙地抓頭,散了滿地的頭皮屑。其實他已經三天沒洗澡了。

  「——哎呀,這有一半算是讚美。要是腦袋裡的東西不行,看起來哪能像二十八歲。那傢伙在升學調查表上認真寫著『CIA』,把教職員室弄得一團混亂。CIA哪裡好啊?」

  「總比我們這裡來得好。升學指導最重要的是尊重本人的意願。對了——」

  「啥?」

  「他們倆在殿山埋伏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加以排除?」

  檟本露出見到下等生物似的眼神。

  「女人就是這樣。」

  「什麼意思?」

  「居然講出這麼俗氣的話。你聽好了,那可是後山的秘密基地。花了整個夏天,針對謎樣的園原基地加以監視。到附近田里偷西瓜,對著情侶的車子丟鞭炮,餵食野生的狐狸,一件接著一件。」

  「那…那兩個人做了這些事?」

  「連我都想加入他們。坦白講,我在八月初的時候終於無法忍耐,真的想去加入他們,結果被木村那個白癡阻止。」

  「——算了,反正我是女人,而且還是白癡。」

  這時椎名真由美再度正色說道:

  「不過,這樣不太好吧?水前寺確實有他敏銳的地方,居然盯上第四停機坪,實在十分聰明。要是被他拍到照片或錄影帶,看你要怎麼處理?」

  「我可沒那麼蠢。你以為前一陣子,那艘反潛航空母艦為什麼會停在海峽那邊?」

  「——慢、慢著。怎麼回事?」

  「噢,只有在七月底的時候做過一次,讓狙擊機緊急迫降在第四停機坪。當時是清晨,那些傢伙似乎沒發現。」

  「你、你居然為了那兩個人,把航空母艦也叫來!?」

  「是啊。然後還把Manta整批移到那裡」

  「白癡啊!?你絕對有病!!」

  「——只是——」

  睡魔似乎回頭了,檟本的聲音失去氣力。躺平在座位上閉起了眼睛。

  「在那時候,那些該死的傢伙跑來說要進行Torch的測試。要是那兩個人不在後山,或許早就回絕了——不過咧,實際上也是這樣。」

  「什麼是Torch?」

  檟本微微張開眼睛。

  「叫什麼咧,正式名稱忘了。就是Manta由超高空往母艦降落時所需的導航系統之類的,那時候是——那台改良型的發展型了bug

fix版,大概就這一類。忘記都無所謂的東西,我只記得事情徑過。」

  「該死的傢伙,最近老來這種事。」

  「可是Manta也是他們做的。」

  「加奈好可憐。跟白老鼠一樣。」

  檟本細聲歎氣。讓椎名真由美有種「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感覺。這時無線電冒出「我是?原」的聲音,檟本像身體被鞭子打到一樣爬了起來——

  「怎麼了?」

  「——呃、因為有交代過感覺不錯的話要通報,所以我來通報。」

  檟本想著,我有講過這種話嗎?淺羽夕子和水前寺邦博的闖入讓人有點興奮。完全趕走了瞌睡蟲。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開始發光。從檟本手中搶走無線電——

  「感覺不錯是什麼感覺!?」

  「噢,就是頭在肩膀上這樣——」

  「可以進去嗎!?」

  無線電另一邊的?原似乎正在苦笑。

  「——也是可以。我們掌握了西側後門。」

  看到椎名真由美急急忙忙扯掉安全帶,檟本猛然說道:

  「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

  「被她發現就完了。」

  「不會啦!」

  「就算別人沒發現,伊裡野也會發現。要是她發作起來不想活了,從校舍屋頂往下跳,你就負責在下面把她接住。」

  「難道你不想看?」

  檟本一臉疲倦地癱在座椅上。最後終於說道:

  「想看。」

  變成半強迫地被帶進來的局面。

  因為夕子匆忙出門、忘記攜帶的東西,除了手錶之外還有一件。

  就是錢包。

  基於這個原因,票錢由水前寺來出。不知道在想什麼,水前寺連導覽冊、可樂和爆米花都幫夕子買好。夕子問他為了什麼,水前寺嘿嘿嘿地笑著回答說這也算是變裝的一種。

  於是夕子現在坐在小貓兩三隻的場內左後方座位。右邊是水前寺。螢幕上報導北方情勢的宣導影片已經結束、開始播放電影,不過水前寺卻對電影看也不看,用小型望遠鏡朝著並排在中央座位的兩顆後腦勺死命觀察。

  不但被帶進來,還和水前寺一起在電影院裡看電影。

  夕子覺得自己完了,只能嫁給他了。

  哪裡是什麼巧合?水前寺早就算準了今天的事。哥哥和打電話的女生目的地是在這帝國座、會來看十點半的場,這些他一定打開始就知道,然後跑來售票口埋伏。然後那兩個人出現了,不過還跟了自己這個多出來的。

  「——誒。」

  水前寺依然盯著望遠鏡,「嗯」地回答。夕子細聲說道

  「你知道多少?」

  水前寺同樣細聲說道:

  「先來交換情報。不可隱瞞。從你開始。」

  「幹嘛啊!」

  「你手上的情報一定比較少。先聽你的會比較快。」

  夕子雖然哼了一聲,不過還是說道:

  「——從昨晚開始,哥哥就怪怪的。去他房間一看,找到電影時刻表上畫了紅圈的雜誌以及名為『伊裡野加奈』的人的入社申請書。跟在哥哥後面一看,他在站前巴士站和愛哭的女生會面。那時愛哭的女生在哭。然後愛哭的女生變成東張西望的女生,再變成打電話的女生,最後到達這裡。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水前寺放下望遠鏡,轉頭望向夕子——

  「我確認一下,那個什麼女生指的是伊裡野特派員是吧?」

  夕子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指著並排在中央座位的左邊頭殼——

  「就是那個人吧?那個人就是伊裡野加奈?」

  「太大聲了。」

  夕子倒吸一口氣。不自覺地低下頭,窺視著中央座位那兩人的動靜。

  「你的情報挺有意思。入社申請書的事我是第一次聽到。伊裡野特派員會哭也很驚人。讓人難以相信。」

  「那換你了。」

  水前寺突然皺起了眉頭。然後再次舉起望遠鏡、採出身子。

  「喂,換你了。」

  「噓!」

  「好奸詐。」

  「他們兩個正在講話。」

  水前寺這麼說道。然後遞出單邊的內耳式耳機,夕子這才初次發現原來水前寺戴了那樣的東西。仔細一看,耳機線前端消失在水前寺放於隔壁座位的包包裡面。

  夕子把耳機塞入耳朵。

  什麼都聽不見。不過和電源切斷的時候不同,感覺像是在聽無聲電話。

  「這是什麼啊?」

  「實況連線。」

  就在這時候,耳機清楚傳來哥哥的聲音。

  ——想睡嗎?

  然後就在夕子看著的前方,哥哥隔壁的頭搖動著。

  水前寺朝著眼睛瞪大的夕子瞄了一眼,用嘴角笑道:

  「為了準備這次的約會,昨晚我和淺羽特派員在簡餐店『清水』舉行了秘密作戰會議。你在淺羽特派員房裡找到的雜誌,就是當時的資料。不過這次會議還有另一項重要目的,也就是在淺羽特派員的物品當中置入小型竊聽器。」

  

「這件事哥哥他——」

  「他當然不知道。」

  好過份,夕子心裡想著。究竟把別人的約會當成什麼?

  ——覺得困的話就睡吧!

  又傳來哥哥的聲音。

  仔細一看,哥哥隔壁的頭搖動著,不過稍過一會卻又咕咚咕咚地打起瞌睡,最後終於低垂不動。

  然後那顆頭像被磁鐵吸引似地,慢慢倒向哥哥的方向。

  「噢噢!」

  水前寺發出了聲音。

  夕子同樣嘴巴半開地盯著。伊裡野加奈似乎終於睡著了,頭部緊靠著哥哥。雖然只看得到頭不是很確定,不過身體大概有一半是依在他身上。

  水前寺簡直就像在場邊對拳擊手發出指示的裁判,握緊拳頭小聲吶喊。

  「淺羽特派員!這時就要啵下去!為了明天快啵!!」

  不過哥哥的頭卻紋風不動。

  應該過了頗長一段時間。夕子盯著哥哥紋風不動的頭,被連自己都不甚瞭解的情感狂濤翻捲著。哥哥正在猛烈掙扎,眼睛耳朵都已顧不到電影,這點可以明白。只是——

  哥哥會啵下去?

  還是不會?

  自己是希望哥哥啵下去?

  還是不想?

  在這時候,傳來大門輕輕打開的聲音。

  因為外頭的光線射入,場內稍微變得明亮,然後很快便又轉暗。夕子不自覺地往後轉頭,見到剛進來的兩位客人坐在最後一排右邊的座位。長相和細部特徵因為太暗了看不見

  ——很怪。

  她心裡微微地這麼想。

  覺得很怪的第一個原因。這部電影再怎麼說也是年輕人看的。場內人數稀少的客人看來幾乎全是國中生或高中生。可是這兩人看起來卻是成人,而且還是情侶。成人的情侶會來看這種電影?

  覺得很怪的第二個原因。場內疏疏落落,正中央的好位子還有那麼多空位,為什麼偏偏坐到最後一排。自己雖然也是坐在角落,不過那是因為背後有著和電影全然不同的目的——

  所以,那兩個人說不定也是這樣。

  譬如想摸黑做些色情的事之類的。

  呀~~~~~~~~~~~~~~~

  椎名真由美用檟本勉強可以聽得到的聲音拚命歡呼。然後還暗暗指著那不可告人的景象。

  

「哎呀~~~~~~~~~~緊緊貼在一起耶~~~~~」

  「閉嘴!不要手舞足蹈的,裝作沒看見。」

  「可是你看那邊~~~~這樣的加奈我是第一次看到~~」

  「——噢,其實是睡著了吧。」

  椎名真由美的口氣突然問回復冷靜——

  「你也這麼認為?」

  檟本微微點頭,乾脆地說道:

  「伊裡野不會耍這種小把戲。她缺乏這種智慧。」

  「——算了,也好。只要相處和睦就好。」

  「倒是淺羽,那傢伙是在看什麼電影。」

  「到電影院來看電影是有哪裡不對?」

  「笨蛋,電影本來就是次要的。不然幹嘛特地約來這種空蕩蕩又暗濛濛的地方。」

  「誒——不是啦,絕對不是。會這麼空蕩蕩只是偶然,淺羽沒算計到這麼多。」

  「哎呀,這種藉口我不接受。管它是不是空蕩蕩,到口的肉居然不吃。上啊淺羽快上!至少也要啵一下!大膽地給他啵下去!」

  「淺羽不可能啦!不過年輕真好,等到再老一點,就連電車裡頭或是公園都不介意了。好純情啊——」

  檟本沒力地垂下了肩。隨著歎息仰望起黑色的天花板。

  「——哎。不能說人家。其實我也做過同樣的事。」

  「大姊姊最討厭人家說謊。」

  「哎呀,是真的。」

  「告訴你一件喜事。最近總務、會計、廣告的受害者要聯合組成告訴團來控告你。我非常期待,說不定會因為性騷擾而出現世界首次的死刑判決。」

  「你啊,木村那些人的話能聽嗎?再怎麼說,我也有過和淺羽同樣歲數的年代。」

  「沒有。你就是沒有。」

  「你第一次和男人接吻是在什麼時候?」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椎名真由美漲紅了臉。遠遠映著螢幕的反光,從側邊幾乎難以察覺。

  「你管我那麼多。」

  「那你可以不用說,不過我有自信比你要來得晚。你聽好了,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要忘也忘不掉——」

  「慢…慢著。免了吧,不用發表這種事。」

  「是在二十六歲的秋天。」

  椎名真由美陷入難言的沉默,然後——

  「嗯。」

  一聲。然後馬上接著——

  「可是我有聽說,忙完加奈的轉入工作後,大家不是去喝酒嗎?那時你不是還自豪說自己從以前就很受歡迎?」

  「搞什麼,這種事你居然還記得。不過那不是假的,我是很受歡迎。」

  「庭上——我抓到證據——被告為了掩飾自己過往的暴行而作出了矛盾發言——」

  「我被告白過無數次,甚至連隔壁學校的女生都會送來情書。不過我完全不理。就算沒有不理,還是不曾真正的交往。那時覺得跟女人黏粘來粘去的很遜——不過只是自己的借口,其實是因為根本沒膽。」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還是相當懷疑——

  「——沒膽又有什麼關係,對方都自己來告白了。」

  「大概是自我意識過剩吧?因為是鄉下,只要和誰一起從學校回家,隔天馬上就有謠言,會被朋友嘲笑,我死也不想這樣。我對被告白這種事真的很害怕,拒絕了對方還會哭。不過就因為我這樣持續拒絕,結果反而出現詭異的人氣。說什麼檟本和其他受歡迎的男生不同,不知道他真正喜歡的人是誰之類的。真是開玩笑,我肚子裡塞的可都是一些變態妄想。」

  明明是悲慘的過去,卻用帶著莫名歡樂的語氣說著。檟本的嘴角同樣帶著笑意。

  「我當然也有一兩個喜歡的女生。可是扭頭往教室後面一看,我喜歡的那個正和其他女生一起安慰午休時間被我甩掉的傢伙。我又怎麼樣也拿不出自己告白的膽量,於是就在猶豫不決之間被其他男生搶走。我是真的很煩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只有我遇到這種事?結果因為惡性循環的結果,我變成了『不輕易被女生打動、強硬又酷的我』,被狗屁不通的自尊心圍牆給困住了。最彆扭的就是這個時候,到大學時期還無法解開這個魔咒。」

  「你大學念哪裡?」

  「當地的國立大學。父母說這樣才肯出錢。」

  「結果呢,出現什麼樣的救命女神?」

  「哎呀——超可愛的。」

  ——是哪邊的哪個人,叫什麼名字?

  椎名真由美本想這麼問,結果話到嘴邊就吞了回去。

  直到目前為止的往事,檟本連一個具體的名字都沒提到。

  也就是說,檟本所說的是事實,當時檟本是個有自卑感的大學生也是真的。不過現在可就不同了。現在的檟本,恐怕是全亞洲最危險的男人。從裡到外收到各種不同封號,北方那些人想必也已掌握到他的存在,然後自己遠比檟本還要接近『現場』。今天要是在這裡聽到檟本從前女人的名字,之後一旦落到誰的手裡,然後自白劑一打,目前已經結婚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幸福地居住在帝都八幡區上代三之六十五之二本名·小松由希子的某人正要準備晚餐打開冰箱的時候,說不定蔬果室裡就會有暗藏的四公斤C4炸藥當場爆炸。這一行會發生什麼事根本難以預測。尤其最近更是這樣。

  「進了大學之後,週遭全是不認識的人。和國中升高中的時候不同,就像全國性的重新分班一樣。我覺得有種重生的感覺,於是就在基礎討論的課堂上和隔壁位子的女生說話,說好下回一起去哪邊玩。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約會。我拚死命想著到底要帶去哪邊才能讓她開心。不過因為就在老家,我也知道附近沒什麼適合約會的地方,加上我又沒車。我到現在還搞不懂自己當時在想什麼,約會當天我已經錯亂了,把那女生帶到當時自己最常出沒的地方。」

  「什麼地方?」

  「釣魚場。」

  「什麼?」

  「釣鯽魚的釣魚場。」

  「誒?」

  「沒想到卻很適合。對方一剛開始連餌都不敢碰,最後卻釣到兩條一尺左右的鯽魚,高興得不得了。就在兩個人帶著一身蛹粉氣味回家的路上,那女生說下回絕對還要再去。我心想,說不定對方沒把這當成約會。不過我可是那麼打算的,要是沒有那回的成功,我想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然後兩人沉默了一會,看著電影。

  「——所以二十六歲秋天的初吻,對象就是那個人?」

  「不是。那是另一個故事。」

  「喂,我們怎麼會扯到這裡來?」

  「說來說去還不是你害的。我說我懂淺羽害怕的心情,結果你就不信。你聽好了,我也有過為了女人流血奮鬥的時代,所以我有權這麼說。上啊淺羽,大膽地上啊!」

  這時候,主角宮本京子在絕對不大的螢幕裡頭發出了悲鳴。老舊的擴音器將那聲悲鳴化作非人類的慘叫聲,傳到了場內陰暗的角落。

  伊裡野的頭抖動了一下。

  她躍起似地離開了淺羽的肩。

  「你看,被吵醒了。」

  檟本一副用不著你說的模樣,仰躺在椅子上。或許是伊裡野突然間低下頭來,頭被椅背擋住了看不見。淺羽正努力在說些什麼。

  「在說什麼啊。」

  「你的睡臉比電影還要迷人之類的,至少也要這麼說。」

  急著將自己的事擺到一旁的檟本隨便說說,然後咯咯咯地笑道:

  「——對了。」

  他把擱在腳邊的黑色包包抬到膝蓋上。輕輕拉開拉鏈、揭開套子,陸續取出裡面的物件。攜帶用無線電、筆記型電腦、連接線、兩副耳機。

  「喂,你想做什麼?」

  「不要轉頭、用眼睛看。這裡望過去十點鐘方向。水前寺就坐在後面數來第三個、左邊數來第二個座位。」

  

椎名真由美的口中輕輕溢出「啊」地一聲。眼睛只顧著看伊裡野粘在淺羽身上,把這件事都給忘了。

  「——是嗎?那隔壁那個小不點就是夕子?」

  「因為隔壁是水前寺,看起來才小。其實身高跟淺羽差不了多少。」

  檟本忙碌地移動雙手。把耳機塞進耳朵,用連接線把無線電和電腦連在一起,立起調頻設備。

  「剛才?原不是說過,淺羽身上發出詭異的電波?」

  「你不是也說叫他不要管?」

  「因為打擾到可就不好了。我想應該是水前寺干的。他在淺羽包包裡偷偷塞了竊聽器,偷聽他們對話。機會難得,我們就來免費接收他的電波。」

  頻率在?原的報告中已經知道。UHF398.605。市面販售的竊聽器經常使用頻率都是六碼,這正是其中一種。換作平常的水前寺應該更加用心,這回可是水準下滑。想必是沒時間大肆準備,只好用市面所販售的拿來湊數。那傢伙昨晚也熬夜吧,檟本想到這裡就發出奸笑。

  耳機清楚傳來淺羽的聲音。

  ——這、這個,你在課堂上也經常打瞌睡。

  「猜對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聽。」

  檟本遞出第二副耳機的時候,水前寺突然站起身來。檟本和椎名真由美同時低頭。水前寺消失在標有「TOILET」箭頭的大門內側,然後很快又回來。

  哥哥正在說話。

  ——你是不是有在打工?所以才會弄到這麼晚。啊、不,沒什麼關係。我們學校雖然禁止打工,不過我有很多朋友在做。

  夕子一邊把下巴頂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直直盯著哥哥的頭,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耳機裡所傳來的哥哥的聲音。這時水前寺從廁所回來了。夕子的身體擋住了座位前面的通路。她正想著不說「借過」自己才不讓路,沒想到水前寺卻直接在夕子左邊座位坐了下來。

  檟本立刻做出了決斷。

  「走了。水前寺發現了。」

  「咦?啊、慢著——」

  椎名真由美攔住了從耳朵裡面拔出耳機、迅速收起筆記型電腦的檟本。

  「慢著,怎麼回事?」

  「水前寺換了座位。水前寺原本坐在淺羽妹妹的右邊,從廁所回來之後這回換到了左邊。」

  「——所以呢?」

  「有問題。一般不會這樣。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淺羽,幫我拿那邊座位上的包包。」

  夕子不理。

  「淺羽——」

  「自己拿。」

  「快點啦!動作盡量自然一點。」

  夕子一臉訝異,嫌麻煩似地探出了身子、抓住水前寺包包的提帶。不過卻重到單手提不上來。於是用兩腳離地的離譜姿勢、實在說不上自然的動作將包包交給了水前寺。

  「裡面放了什麼?」

  「無線電、備用無線電、掌上型電腦、CCD相機、記憶式錄音機、放大型麥克風、夜視鏡、紅外線投光機、改造過的一般鹼性電池七顆、還有啥咧?」

  水前寺深深坐進了椅子,緩緩開始動手。從包包裡頭取出電腦,用連接線和無線電加以連結。

  「你想太多了,這算哪門子理由,為什麼坐的位子不一樣你就那麼在意?」

  「也許他有什麼打算。換到左邊座位淺羽的妹妹就會擋住,水前寺的動作我們多多少少會看不見。」

  「那你說,他躲在夕子後面想幹什麼?」

  「誰曉得。等曉得就來不及,到時看你怎麼辦。就算他沒發現,我們也待得太久了。時間差不多了。」

  「等一下啦,再等五分鐘,五分鐘就好。加奈好不容易醒了,兩人正要講話。聽聽他們在講什麼,這也算工作之一吧?」

  「從昨晚開始就很古怪。」

  水前寺將掌上型電腦藏在膝頭似地擺著,碩大的手在嬌小的鍵盤上面飛舞。

  「這個區域交錯著詭異的秘密通訊。不但出動強力的擾頻器,發訊源頭是複數且不斷移動,訊號強度沒那麼強。一開始感覺通訊並不是那麼頻繁,在上午七點左右一度還停住了,到九點左右才又一一開始,到了十點通訊量突然暴增。說到十點,那是淺羽、伊裡野兩位特派員相約的時間。」

  夕子皺起眉頭——

  「——所以呢?」

  「也許在監視兩位特派員的不只我們。」

  「可是——」

  也許只是偶然。玩著無線秘密通訊、毫不相干的玩家剛巧在十點左右熱鬧地開始通話。

  「還有另一個原因。暑假和淺羽特派員一起在園原基地後山埋伏的時候,曾經多次旁收到和這很像的秘密波長。恐怕是有組織在監視我們。帶著同副裝備的一群人,這回盯上了淺羽、伊裡野兩位特派員。」

  什麼跟什麼啊?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哪裡的誰會有這種興趣——

  「——啊?」

  古怪雙人組。

  明明是成人還來看這種電影,而且還坐在角落的那對情侶。

  「對、對了,在那邊有——」

  「不要看。」

  夕子不自覺地想往四點鐘方向回頭,卻被水前寺細小而尖銳的低語聲給制止。水前寺停下動作,用斜眼朝夕子一瞄,然後發出奸笑。

  「——你發現了。了不起,怎麼看出來的你不賴嘛淺羽夕子。下回務必加入我們社團,只是這麼一來『淺羽特派員』就變成兩位。該怎麼辦?」

  「怎麼辦呢?」

  「『哥哥』『妹妹』的叫法也很無趣,直直和夕夕你覺得怎樣?像熊貓一樣,很可愛吧?」

  「不是啦!不是在說這個。我是說那兩個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要怎麼辦?

  水前寺只給了一句回答。

  「加以爆破。」

  聽起來不像玩笑。

  「那兩個人的身份要是和我所想的一樣,那麼想必我們的存在、以及我們在淺羽特派員身上裝設竊聽器的事全都知道。剛才我裝成要去廁所稍微瞄了一下,感覺他們好像從包包裡頭拿出了東西、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麼。我想恐怕是用自己的無線電,在旁收從我方竊聽器所傳出的電波。要想甩開旁收、同時毀掉他們難得的竊聽機會,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這樣。」

  水前寺將手伸進包包,切斷了竊聽用無線電的電源。夕子的耳機隨著「嗶」一聲電子音陷入了沉默。

  「從現在開始,我要針對和竊聽器同樣頻率輸入強力電波,把他們的接收器給燒斷。耳邊肯定會聽到驚人的噪音,說不定線路還會冒出火花。要是那兩個人驚跳起來就代表我們『完全猜對』。你聽好了,夕夕,你的任務就是事先盯緊全場。確認除了那兩人之外還有沒有誰跳起來,然後支援撤退工作。事情開始之後直接抓著包包,往那邊的門落跑。在路的另一旁有咖啡店,我們就在那裡會合。要是等了三十分鐘我還沒有出現,那就告訴淺羽特派員說『在老地方藏了信件』。有沒有問題?」

  「——不要叫我夕夕。」

  「瞭解。」

  「要是騷動起來,我想會被哥哥他們發現。」

  「應該會吧。不過被他們發現騷動倒無所謂,發現在那裡的人是我們可就慘了。請遵照指示行動。」

  「什麼都要我做,真奸詐。那你要做什麼?」

  「馬上你就知道。」

  在電影院的黑暗中,水前寺露出無敵的笑容。從包包裡面取出附有閃光燈以及自動快門的小型相機。確認了電池還有沒有電、底片是不是忘記裝。

  然後把寫著「園原電波新聞」的臂章掛在手臂上。

  過了好一段時間,伊裡野才應聲點頭。臉頰還紅紅的。

  因為時間隔得太久,自己到底在最後問了伊裡野什麼問題,連淺羽自己都想不太起來。

  「啊、呃—」

  「對了,你在打工。是什麼樣的打工?」

  如果要說這麼問有什麼打算,當然是因為淺羽想到同樣的地方打工。管它會不會弄到很晚,甚至不收打工費用都沒關係。

  「基地的工作。」

  伊裡野這麼回答。表情非常僵硬。不過淺羽並沒有看到。淺羽本來就不是可以在極近距離一邊直視著女生的臉、一邊講話的高手。我會不會太囉唆了、要是說太多會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不過應該沒關係吧、反正附近座位都沒有人,心裡想的全是這些散亂的思緒。

  ——基地的工作。

  散亂的思緒重新聚焦在別的事情上面,變成了水前寺的瞼。

  「那我也可以做嗎?」

  會這麼問,絕對不是因為水前寺的緣故。

  「那不行。」

  伊裡野立即回答。

  「絕對不行。」

  而且還是連發的拒絕。

  空氣變得凝滯。伊裡野為什麼非得用到如此強硬的說法,淺羽自然不會明白。因為不明白,所以心情萎靡。越是不明白,越是覺得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招惹伊裡野討厭的話。話頭接不下去,淺羽失去繼續說話的勇氣、陷入了沉默。那份沉默這回反倒逼迫著伊裡野。她側眼瞄著淺羽的模樣,咬著嘴唇,兩手在膝蓋上面交錯糾纏。

  伊裡野正想說些什麼。

  這時候,螢幕裡切換成夜景,場內的陰暗更加深了一層。

  然後,就像等著這個時機一樣,淺羽和伊裡野背後響起女人的慘叫。

  那聲慘叫並不是恐怖電影似的慘叫,而是遭遇到意想不到情況時的驚聲叫喊。感覺並不是那麼迫切、而且也不是很大聲。事實上,在當時場內寥寥可數的客人當中,馬上轉身的只有半數左右,其中並不包含淺羽和伊裡野。而那半數之所以轉身,並不是因為期待看到什麼大事。反正不是醜女被色狼摸到胸部、就是粗心的人被可樂潑到膝蓋之類

  可是,那轉身的半數卻見到了相當意外的場面。

  首先是電影院的黑暗,接下來是從放映室窗口射向螢幕的光束。

  在黑暗之中,有男人。

  還有女人。

  兩人都已經從座位上起身,男人抓著女人的手,像拖拉似地由左手後方的門正要逃到場外。

  然後,有第二個男人。

  他是身高六尺的高個子。單手拿著板擦大小的什麼東西,尾隨正要逃走的男女,一一踏過沒有客人的座位,用驚人的氣勢往前突擊。

  其實當場還有第二個女人。正確說法應該不是「女人」而是「女生」,胸口摟著看似很重的包包,顛顛倒倒地撲向右手後方的門。不過這件事誰都沒有發現。因為第二個男人的行動過於唐突,簡直就像趕赴戰場的兵士,所有人全都被那份眼底的震撼奪去了注意力。

  往前突擊的第二個男人發出嘈雜的腳步聲,所有場內的眼睛終於全部回過頭來。

  不過第二個男人腳程相當強健。就在身影映入淺羽和伊裡野眼中的時候,第二個男人已經站在獵物眼前。就像鎖定了跨越最後一排座位、正想從門邊溜走的男女一般,他用板擦抵住了瞼。

  是相機。

  閃光燈連續劃破黑暗。

  時間點相當微妙。目標男女已經位在門外,第二個男人用十分勉強的姿勢站著持續按動快門。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將男女的身影攝入相機。關於這一點,想必連第二個男人自己都不確定。

  所有的事,全都發生在放映機的反光裡面。

  然後閃光燈的閃光讓場內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全都暫時失明。

  淺羽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事件的主角們已經全部退場。眼前仍是電影院的黑暗,從放映室窗口射出的光芒閃耀著灰塵顆粒,唯一一點,就是左手後方的門出現微微的搖晃。

  「——剛…剛才是怎麼回事?」

  淺羽望著伊裡野。

  伊裡野也用「我不知道」似的表情,微微歪著頭。

  場內的低語聲突然變大。誰在說著「有燒焦味」。

  放映機停止。場內終於亮起了燈光。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09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04 PM 編輯

番外篇

就因為是這樣

  請他離開。

  把金屬球棒插進準備好的傘架,回到六疊房間聞著嶄新榻榻米的氣味,怒火依然未消。

  ——真受不了。

  報紙業務員看來看去全是那副德行。「送你這個送你那個麻煩收下這討厭東西」,強迫別人似的說法。既然要推銷東西,說說那件東西的好處可是最低限度的基本道理,為什麼連句推銷的話都沒有。明顯可以看出推銷員自己就覺得那是「沒路用報紙」,聽的人有種推銷員本身都不想要卻被強迫推銷的感覺,心情變得很差。加上沒禮貌又很囉唆,有時看到是女人認為好欺負還會頻繁出現.記得有誰說過,日本報紙是由知識分子在寫、不良分子在賣。

  環視著房裡散落的紙箱,椎名真由美發出了歎息。

  「——算了。」

  只要有地方睡就好,今天先到這裡為止。

  明天再來開行李吧!

  她拿起丟在房間角落、被自己給遺忘的便利商店袋子。三罐啤酒隔著塑膠袋冒出水滴。拎出一罐,剩下的連袋子一起塞進空空如也的冰箱。擴音器在某個遠處播放著社區廣播的「遠山日落」旋律,腔調彷彿朗讀著作文的女子嗓音不停地迴響。已經七點了回家時請小心車輛、回家之後要做作業幫忙家事洗澡刷牙早點睡覺。

  ——多管閒事。

  把沒裝窗簾的窗戶一口氣打開,赤腳走出陽台。

  心想何時開始,白天變成了這麼長。從福原莊二零二號室的陽台可以看到顏色很深的夕陽天空,還能眺望老得有點味道的房舍,仰望連當避難所都不夠格的小小公園。風吹過來,白色背心貼住了汗水涔涔的身軀。

  拉開易開罐。

  她不自覺地發出苦笑。剛搬進來的六疊房間加上還沒打開的紙箱加上陽台加上夏日黃昏,簡直像是紙牌裡的人物,或是不夠聰明的啤酒廣告劇情。

  喝一口。

  以園原中學保健老師身份赴任的日期是在六月最後一天,也就是三天以後。

  原本應該要更早進入「現場」,不過因為猶豫不決的美國空軍高層和自衛隊從旁干涉,結果預定時間延遲了許多。赴任之後要從現場收集更加詳細的情報,可是馬上就是暑假了,時間不多。暑假以後「艾莉絲」進入現場,任務改為加以支援。

  再喝一口啤酒的時候,心裡想到。

  忘了要給基地打電話。

  必須把安全進入房間的事通知他們。

  再喝一口啤酒,開著玻璃門回到了房間。

  盤腿坐上榻榻米,把電話機拉到身邊。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

  糟糕。可能是一直沒連絡的事被人發現,然後打電話要來說教。慌忙拿起話筒——

  連說喂的時間都沒有。

  「喂,電視,打開電視!」

  是檟本。

  「突…突然這樣是要幹嘛?喂,先?在不在那裡?」

  「不管了——你先開電視!有個節目超有趣的!」

  在搬家之後,椎名真由美首先插上插頭的電器用品是冰箱、電話以及電視。17吋的電視就擺在身旁紙箱上面,遙控器不曉得塞在行李的哪邊。

  探出身子,按下電源鍵。

  「哪個頻道?」

  檟本怒吼一聲「26」,然後突然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

  節目真的那麼有趣?

  在頻道切換鍵上按了好多次。

  然後就在畫面右上方顯示變成「26」的時候,突然傳來神情激昂、絡腮鬍子加上光頭的中年男子熱切的辯論。

  「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你們什麼也看不見!你們戴上名為常識的有色眼鏡,而遮住了心靈之眼!聽好了,目擊者明明有那麼多!目擊者之中還有小學生以及廟裡的和尚,甚至還有警察!你覺得小學生會對成年人科學家以及記者說謊

嗎!?和尚以及警察哪裡會胡說八道、讓自己的社會立場出現危機!?答案只有一個!他們所說的都是事實!!」

  話筒中的檟本隨著「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而大笑出聲。

  這張臉有看過。

  就是因為這樣——這樣的連續攻擊也很熟悉。

  正確名字想不起來。是叫葵什麼的吧。或許不是。總而言之,名字就像自我意識過剩的國中生把詩寄到哪邊投稿之時會用的筆名。涉獵範圍遍及所有異常現象的研究家,那個領域的媒體常客之一。

  畫面的角度切換,大嬸進行反擊。

  「你啊,這種說法對小學生太失禮了。不要把小學生當成傻瓜。說個謊騙騙傻瓜大人,這種小學生可是多得很。要是拿你這種人來當對手,那邊的小鬼都能用『地球是四角形』來騙過你。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相信『地球是四角形』啦。和尚和警察也是一樣。像你這種人,就某種層面來講是相當純真,我說這種話可能會傷害到你,準備好沒有?我要說了喔?跟你說啊,有些人只要能夠稍微受到別人的注目,不論再笨的謊言、再笨的行為他都使得出來。雖然可悲,但是很多。只要能夠被人肯定,就算死也甘願。人類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

  像羅馬士兵盔甲般的髮型,下巴前面貼著巧克力片似的大顆黑痣,這張臉也常常看到。名字還是想不起來,不過是這種節目一定會請的常客。頭銜是科學記者,在無數艱澀的雜誌上面寫連載報導。她心裡想著。

  話筒那邊極為開心似地說著「哎呀——這傢伙真叫人火大。叫人火大的髮型。」

  在U字形桌面上,雙方陣營的好辯人士三人一組地分別坐著,背後是像小鋼珠店般燦爛奪目的佈景,亞當斯基型UFO的紙模型,正沐浴在瀑布似的煙霧裡面。

  也就是說,這是UFO特別節目。

  有點失望。檟本那麼興奮地叫她開電視,她還以為會是多麼有趣的節目。UFO特別節目一點也不稀奇,平常就不會去看。

  不過。

  「好了,棚內的熱戰已經展開,我想現在就來呼叫園原基地。大板橋先生——?那邊的實驗怎麼樣了——?」

  ——!!

  畫面切換。上面所播出的景色,椎名真由美一下子就認出來。園原基地的第二停機坪,而且還不是區內。不安定的攝影機像被毆打似地換了個方向,照到聚在周圍、全是平民的圍觀民眾。

  「是的——我是位在園原基地的大板橋,目前我的手錶是下午七點十六分,用心電感應召喚UFO的實驗開始才不到十分鐘,現在上空還見不到明顯變化,請看看聚集在此的人數,不愧是身為基地城市、UFO城市的園原,住民都相當關心。」

  無法再保持沉默。

  「這、這是現場連線!?」

  話筒那頭回答——

  「是啊。剛才警備那夥人跑來跑去,我正想說出現什麼騷動,原來就是這個。我也想去那邊比出V字手勢,都是木村那個笨蛋。」

  「笨蛋,你白癡啊!!聽好了,絕對不可以離開那裡!!這可是全國聯播啊!?只要稍微拍到你的臉,你就要接受軍法審判耶!?」

  「真是的,不用那麼大聲,我開玩笑的。噢——你看你看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叫什麼名字算了無所謂用心電感應呼喚UFO的男人!哇!這傢伙什麼時候看都很帥——!」

  攝影機所捕捉到的,是像自出生以來就喝礦泉水吃生蔬菜啃大麻葉、身高高到近乎可怕的男人。男人正閉起眼睛、面向天空,用雙手緩緩張開的姿勢佇立在那裡。那副長相確實像是會在電視節目上面頻頻出現,說著心電感應、預言之類話題的男人。男人念著像是從外星兄弟或什麼人身上被授與徽章、就算想記也會馬上接著忘掉的冗長名宇。

  「呃—根據康利納弗雷奇曼·費爾艾柯提·席爾先生所說,召喚UFO就算再順利也要三、四十分鐘,UFO若是出現的話會在北北東、三十度角附近——」

  話筒傳來「目標方位030是吧?不見得就猜錯咧。」的低語。

  「所以在有任何結果出來之前,我想還需要稍等一會。要是有動靜我會馬上通知,現在先把現場交還給棚內。」

  雲出現了、黃昏漸深,尚未點起照明器具的六疊榻榻米大房間,開始籠罩在要暗不暗的陰影裡面。

  臉部微微映著電視畫面的反光,椎名真由美將話筒擺在榻榻米上,抓起一旁的啤酒罐,一口將它飲盡。趴下身體伸出右手,喀沙喀沙地從塞滿東西的包包裡面挖出偶爾才吸的香煙和打火機,在要暗不暗的陰影中點燃紅色的火。

  她撐起單邊膝蓋、重新坐好,拾起話筒——

  「真的沒問題嗎?」

  「應該是吧。航空母艦那邊也有連絡。還有,他們之所以會在第二停機坪的外面,是因為第三課的夥伴善加誘導的緣故。」

  一口氣伴隨著香煙一起吐出,把煙灰彈進煙灰缸。畫面之中是絡腮鬍子加上光頭的傢伙正指著面板,熱切解說著什麼。面板上面畫的似乎是在園原基地週遭所目擊到的「幽靈戰鬥機」想像圖。話筒那端笑道:

  「沒有。沒那種東西。那根本就是UFO。二十分。」

  椎名真由美同樣發出苦笑。面板上的幽靈戰鬥機,比亞當斯基型少了一點西洋風。光頭這麼說道:

  「這個半圓形的部份,就是收藏了所謂『反重力裝置』的部份。那是一種反重力力場的發生器,我想世界各地所目擊到的所有UFO都是採用同樣的驅動裝置在飛行。」

  話筒傳來「名字對了。二十五分。」的聲音。

  「名字當然對啊。那邊自己取的名字嘛!」

  

巧克力片用一種「不可理喻」的神情搖頭說道:「反重力。反~重力。是反對的重力嗎?你剛剛說的是反重力吧?」光頭說道:「我是這麼說。那又怎樣?」巧克力片喝了一口杯裡的水:「那個什麼反重力裝置,到底是依據什麼原理生出來的?」、光頭說道:「抱歉,這你要問外星人。」、話筒說道:「歹勢,這得去問那該死的傢伙才行。」、「既然你不知道,那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搭載反重力裝置』!」、「那請教一下,UF0是如何靜止在空中、然後用軟綿綿的機動力四處飛行!」、「所以從一開始,我就說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那是錯認、妄想和謊言!」、「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然後東西亂飛.

  「這人叫什麼名字?」

  「哪個?」

  「『就是因為這樣』的大叔。」

  「葵星圓.我和這傢伙說過兩次話。」

  呼吸暫停。

  「不用擔心,兩次都有第三課的夥伴一起。這傢伙常在基地周圍晃來晃去,第三課說還是做個記號,所以才會跟著他。我在節目錄影的主控室和他見面。」

  「他真的很厲害?」

  「一點也不。講難聽點是老狐狸,講好聽點就是專家。」

  「什麼意思?」

  「我試著給他看過照片。說什麼這是朋友拍的照片,請大師務必要看一下之類的。結果他馬上識破。說什麼很抱歉、這是典型的『Glasswork』。」

  「『Glasswork』又是什麼?」

  「冒牌UFO照片的拍攝方式。用紙片或其他東西裁成橢圓形,貼在窗玻璃上面。焦距無限大。這是最普遍的作法。」

  「這樣就能拍得出照片?」

  「是啊,拍得好的還會叫人嚇一跳。後來我裝出『噢——是嗎?』的表情加以關心,那傢伙就說這張照片借我一下,他想在節目裡頭使用。那時的節目是和今天很像的討論形式,然後他把我的照片誇張地拿出來,扯說『這是由某人所提供的、足以證明UFO存在的一張決定性照片』。否定派就說『一張照片哪算什麼決定性的證明』,後來他又嚷嚷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

  在要暗不暗的陰影裡面,香煙煙灰變長了。

  「還不只他,三島聰子那位大嬸也是。科學記者的頭銜雖然不是假的,不過她其實隸屬於演藝公司。她在那天節目也有露面和光頭對戰,不過遇到錄影空檔錄影機停下來,兩人就友好地聊著寵物的話題。他們倆都在養索馬利貓(Somail),所以很談得來。像哪種貓食好啊,哪邊的寵物旅館好之類的。」

  煙灰落了下來。

  「就某種層面來講是相當純真的人——是嗎?」

  那是巧克力片在節目中拿來揶揄光頭的用語。

  「那句話或許講的正是我們,你不覺得嗎?」

  在要暗不暗的陰影中,只有電視畫面映照著椎名真由美。

  「——接下來節目開始進行徵選,請大家記住電話號碼,然後為您介紹觀眾所寄來的傳真。」

  「——你啊,雖然長相不方便曝光——」

  椎名真由美的臉孔迎著畫面反光,淺淺笑了一下。

  「要不要稍微給攝影機拍一下?像小鬼一樣兩手比個和平手勢。」

  「才不要,多丟臉啊。」

  「這位是住在園原市的河口,職業是老師。——我看了節目,UFO現象或許是人類所製造出來、最為巨大的集體幻想,這種無中生有的事還是有很多人相信,為了教育這些人,請製作理性而有節制的節目。」

  這時AD的手由畫面外伸了過來,把一張傳真交到女主播手中。

  「嗯、好的。又是住在園原市的觀眾傳來的傳真。編號第九十四號、園原基地南二門有武裝車輛所護衛的大型拖車正要抵達,貨物是——這個…」

  女主播浮現困惑的表情,用視線向畫面外的某個人尋求指示。

  「貨物似乎是…外星人的冷凍屍體四具——。呃——這是來自園原電波報的傳真。」

  話筒對面傳來低語。

  「慘了。」

  畫面中的光頭大喜過望。叫著要現場取材小組快速前往。現場轉播般的緊迫感溢滿了攝影棚,麥克風意外傳來工作人員的指示。主持人一邊看著附屬螢幕一邊問道,呃—和園原基地的大板橋連絡上沒有?

  「你看看,木村那個笨蛋!!我早說過要用空運!!」

  「慢著,是怎麼回事!?難道——」

  貨物當中真的有外星人屍體——

  「哪可能啊!!會那麼說,只是為了指使做節目的人!!水前寺哪會知道貨物裡頭有什麼東西,他是要讓取材人員闖進來,然後趁機加以確認!!先?!!」

  「喂,水前寺是誰啊!?慢著!」

  檟本沒有回答,話筒那端交錯著複數的怒吼聲。然後突然之間——

  「抱歉,我在忙先掛了!!」

  話筒被叩地放下,線路切斷。

  什麼跟什麼,搞不清楚。

  節目跟著進了廣告。

  椎名真由美無計可施,只好探出身子盯著畫面。不過廣告持續了十五分鐘以上。就在她看到發呆、想把電視拿來搖一搖的時候——

  「我是大板橋!呃——現在來到園原基地南二門前面的貨物堆積場!您也看到了,就如情報所說,由裝甲車加以保護的大型拖車正停在這裡!我想應該是在進行轉往其餘卡車的卸貨工作。這些卡車的車牌形式並不相同。請看,士兵正在進行金屬製收納槽的卸貨工作!攝影機轉往這邊!」

  現場一片混亂。

  攝影機像地震似地晃動,工作人員來回奔跑,跟到大門前面的圍觀群眾大肆喧鬧。大板橋背對著攝影機開始奔跑,攝影機跟在他後面追。前方停著巨大的軍用拖車、以及搬運基地內物資所用的卡車。警備兵意圖要制止圍觀群眾和取材人員,不過似乎被壓倒性的多數給淹沒了。看遍了所有畫面,都沒見到名字有夠長的那個靈媒。或許就這樣被丟棄在第二停機坪了。

  「抱歉,讓我們看看收納槽裡的東西!!」

  大板橋甩掉警備兵的手,抓住了收納槽的其中一個。正在卸貨的數名士兵用像要打人的氣勢逼近——

  「喂,你們在幹什麼!很危險,快點走開!走開!!」

  「為什麼會有危險!?這裡面是不是放了什麼不能讓觀眾看到的東西!?」

  「貨物會崩塌,快點走開,笨蛋!喂,你們這些傢伙!!」

  情況已經接近暴動。圍觀群眾陸續爬上收納槽、晃動卡車車體,最後終於有個收納槽從平台上面滾落。掉落的衝擊撞開了卡鎖,收納槽一邊在傾斜的鏡頭上翻滾,一邊掉出了複數數目、確實呈現著人形的某樣東西。

  是充氣娃娃。

  這是全國連播。

  攝影機鏡頭被誰用手蓋住了,切換畫面。

  「請稍待一會。」

  在六疊房間要暗不暗的陰影中,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椎名真由美依然盯緊畫面,左手慢吞吞地拿起了話筒——

  「——喂。」

  耳邊傳來檟本的歎息。

  「這個…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的努力是會贏得成果?還是全都白費力氣?」

  在短短的沉默之後,檟本用鼻子嗤笑一聲。

  「——你猜咧?」

       



  ——誒,軍人也很辛苦啊!

  ——是…是啊!要被派遣到各種地方。

  結果特別節目就這樣劃上句點,以肯定派與否定派打成平手的形式做了完結。

  六疊大的房間此時注滿了夜的陰暗。電視依然亮著,防曬乳液廣告所發出來的海洋色光芒在紙箱上面染起淡淡的顏色。

  「保健室老師是吧…」

  椎名真由美低語著。

  她盤腿坐上陽台。右手拿著第二罐啤酒,左腕握著扛在肩上的金屬球棒。一邊吹著和緩的風,一邊咕嘟咕嘟地喝著啤酒,一邊眺望才剛進入夏天的夜晚天空。金星出現了,從古早以前就常被人誤認成UFO的一顆煩惱的星星。

  左手握住金屬球棒的握把。

  擺出姿勢。

  為了完成各式各樣的任務,自己已經有過無數搬家的經驗。

  報紙推銷員永遠、永遠會在行李要開不開的空檔之間來襲。然後,椎名真由美就用這柄金屬球棒一路贏得了所有勝利,沒有任何一次敗北記錄。每次打開行李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把金屬球棒從行李箱裡拿出來、立在玄關備用,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習慣。

  她低語著:

  「園原電波新聞是吧…」

  將金屬球棒打直、仰望夏日夜空的椎名真由美心裡想著:

  這回的報紙推銷員或許有點難以對付。

後記

  本書是由連載於Media

Works發行的小說雜誌《電擊hp》第七期到第九期的三期內容稍加修改後集結而成的。到01年7月的此刻為止hp方面還在連載,有興趣的人請務必務必務必要買來看。hp雖然說是小說「雜誌」,其實卻被當成書籍在處理,只要去到有擺hp的書店,我想從創刊號到最新一期都能在店頭找到。

  我是永遠一副流氓樣的秋山,在雜誌上面寫連載,這回的《伊裡野》是第一次。

  要不要來開個連載啊?被這麼一問,記得是在去年春天的時候。各篇頁數並沒有特別限制,現代故事主角是國中男生,沒有動物沒有機器人沒有老頭子沒有日本軍沒有無賴沒有失禁沒有嘔吐但有UFO(是的,騙人的),哎呀…至少一開始是這麼打算,於是立下大綱,在hp第七期寫了第一章的「遭遇」(在刊載時是用這個標題)。

  和寫一本全新文庫作品的感覺不太一樣,果真有點辛苦。

  首先是截稿日比文庫本要來得嚴苛(這是當然)。hp的版面是20行×28行的三段式組合,用文庫格式來寫的時候會在「呼吸」、「時機」這些地方自己認為有點不同而感到困惑。還有雜誌連載的時候,會有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態用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然發生。舉例來說,突然聽到「hp由第九期開始變成雙月刊」的消息時就「呀——」地大吃一驚。為了安排各種時程而臉色發白。

  哎呀,現在回想起來倒是不錯的回憶。

  以上就是《伊裡野的天空UFO的夏天》。

  接下來是「偷速克達的訣竅」的下集。夏天還在繼續。

  要是順利的話,我想下集會在下個月左右向您報到。(編註:此為日文版第二集當時的出版時間)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s03.p04.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