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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秋山瑞人 -【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二】 [打印本頁]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28 PM     標題: 秋山瑞人 -【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二】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0-8-13 09:51 A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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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 イリヤの空、UFOの夏
出版社: MediaWorks
文庫: 電擊文庫


簡介:淺羽直之與伊里野加奈初次約會。

跟蹤他們的有一人、二人、三人……

結果當然不是平安結束,

而是發生了「很不平安」的事件——

收錄『偷速克達的訣竅.下集』等3個單元與番外篇。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35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10 PM 編輯

偷速克達的訣竅 —下集—



對方一臉客氣,於是更顯得夕子很誇張。超辣蝦肉漢堡、青蘋果口味蘋果派、芒果香蕉奶昔、雙份炸薯條加上「今年夏天才有的辣味雞塊」十二塊。



絕對吃不完。



不過夕子並沒有手下留情,反正是水前寺負責出錢。水前寺倒是毫無怨言地掏出錢包,用排在櫃檯前的所有人全都為之側目的音量說道:



「你食慾真旺盛啊,淺羽!叫你哥好好跟你學一學!」



連櫃檯前的大姐姐都笑了。夕子馬上橫了他一眼,不過水前寺還是一臉不痛不癢的表情,拚命加點著份量足以用來喂大象的餐點。然後手裡拖著大把餐巾紙以及滿到不行的拖盤,水前寺那雙巨大球鞋的腳跟飛也似地爬上狹窄的階梯,一樓只有靠窗的座位,上了樓梯以後二樓是非吸煙區,三樓則是吸煙區。

事前已經確定,哥哥和伊裡野加奈是在三樓吸煙區的角落。

夕子想著,真是叫人佩服的安排。因為不是用餐時間,進出的客人並不多。不用刻意上三樓,附近也有許多空座位。但是哥哥一定會選三樓吸煙區,因為三樓的客人最少,有人帶著吵鬧不休的孩子坐在旁邊、或是被同學逮到的可能性總是會少一些。

走在前頭的水前寺在狹窄的樓梯中央站定,讓路給從二樓走下來的兩位客人。夕子也以背脊緊緊貼住牆壁,像要用水前寺的身軀,將堆積如山的拖盤遮掩住似的讓那兩人通過。單邊耳機從水前寺的包包垂墜下來,正好落在眼前。把它塞進耳朵,竊聽器的電波從三樓吸煙區角落發射出來,連在這個地點都能清楚的接收到。

是哥哥在說話。



——不好意思啊。事情好像變得很奇怪。電影看到一半就沒了,連消防車都來了。真是的,我拿的是招待券,這也沒辦法。

沉默。

——啊,對了。這小鎮對這種事特別囉嗦。尤其是電影院、百貨公司、車站之類人潮聚集的地方,只要稍微有點怪味,或是被人放了奇怪的包包,警車和消防車馬上就會出現。

沉默。

——說到這個,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座位後面的位置好像有人跑來跑去。不曉得怎麼回事。

沉默。一個過度明朗的女性聲音,從距離竊聽器收音範圍相當遙遠的位置逐漸靠近。讓您久等了——號碼牌四號點了區域限定UFO披薩的客人——



水前寺將拖盤擺在二樓座位最裡面的四人桌上。手則伸進包包,調整著竊聽器用收音機的旋紐後就座,針對夕子所說的「愛哭的女生」提出明快的答案。

他說,伊裡野特派員並不是在哭。

「那你說她是在幹嘛?我都看到了,哥哥難得會帶手帕。」

「伊裡野特派員大概又流鼻血了。」

「鼻血?」

水前寺一邊咬著第一個漢堡,一邊含糊不清地加以說明。

根據他的說法,伊裡野加奈似乎是才剛入社、身價不菲的新人。首度在社團教室露面的時候是在星期四放學之後。今天是星期天,伊裡野擔任新聞社社員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天。然後在這短短的三天裡面,水前寺就已看過好多次伊裡野毫無理由、突如其來地流著鼻血。

「——她生病了?」

水前寺手裡迅速拿起了第二個漢堡。

「有可能。——不過我看著看著就慢慢發現,她好像常常在心情激動的時候會流鼻血。」

什麼跟什麼啊!

夕子想著,這傢伙簡直跟漫畫人物一樣。水前寺把剩下一半的第二個漢堡一口氣塞進嘴裡,也不細嚼就直接吞了下去——

「接下來換你了。伊裡野特派員入社申請書那件事。」

夕子咬著吸管,挺不耐煩似地加以說明。包括東西是在哥哥的字典裡面找到,以及上面寫著伊裡野的名字、希望加入的社團名稱、以及希望入社的理由。

「原來如此。」

水前寺一邊從喉嚨底部發出笑聲,一邊把手伸向第三個漢堡。讓人光看就跟著飽了起來。夕子想著,這傢伙接下來是不是要開始冬眠?這麼會吃的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

「淺羽特派員不讓我看,也很正常。——不過淺羽,那張入社申請書藏在字典裡頭,代表藏得相當隱秘。你有小心放回原處、避免穿幫吧?」

夕子點頭——

「啊,對了,有個叫椎名的在上面蓋章。」

「蓋章?」

「喂,入社申請書的單據不是有個空格,用來給導師或是顧問蓋章的嗎?顧問那邊的空格沒人蓋,導師的空格則是椎名蓋章。」

水前寺正想朝著第三個漢堡一口咬下,嘴巴卻突然停住——

「——哪個椎名?椎名真由美?保健室那個?」

「不然還有誰?我們學校又沒有其他老師叫這個名字。」

水前寺的視線飄向遠方,似乎正在專心思考些什麼。

不過夕子卻對「椎名」的印章沒那麼大的興趣。伊裡野加奈想必是覺得隨便哪個老師都行,所以就去拜託最好講話的人來幫她蓋章——夕子的思考也只到這個程度。相較之下,為什麼參加底下社團新聞社還要寫入社申請書,這件事反而讓她比較在意。看來也不像是把它當成別出心裁的情書在寫,怎麼想都覺得太過古怪。

「喂。」

「——恩?」

「新聞社還不是正式社團,為什麼要寫入申請書?」

「噢。因為伊裡野特派員並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新聞社是底下社團的事,她不知道。」

夕子想著:那怎麼可能?

然後在突然之間感到生氣。

夕子是曲棍球社的社員。因為比賽的規模小、社員也少,所以新手變成選手的可能性很高,可以跳過初選直接晉級縣大賽。別人是這麼說服她的。不過少數分子會受到打壓卻是人間常情,說到場地的分配比例,恐怕就連種族隔離政策都得靠邊站。完全和原則反其道而行,學校社團的待遇絕對不可能公平。每次聽別人問到「我們學校有這種社團?」夕子就覺得很不甘心。反之說到新聞社,那可不是普通的出名。社員不過區區三名,加上伊裡野也才四名,非法佔據社團教室空房間的地下集團。園原中學或許有人不知道曲棍球社,不過新聞社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想到新聞社的社長就在眼前,夕子心裡受虐民族的憤怒也就油然而生。既然那麼想當地下集團,那就到特拉維夫去耕地雷田好啦!

她一個巴掌敲上桌面——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在新聞上有看到,孩子們在挖地雷、還跳到河裡捕魚!你把那裡當成什麼地方!?」

「你…………你在說什麼啊?」

夕子更進一步——

「只要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有誰不知道新聞社!?明明是地下社團,還老是那麼愛現——!」

水前寺皺起了眉頭。無法溝通。心想或許是自己搞出什麼天大的錯誤,為了加以確認,於是水前寺把話題重新再倒轉一遍。

「——等…………等一下,淺羽。你聽好了,我們新聞社不是正式社團的事,伊裡野特派員不知道也很正常。」

「為什麼!?」

「因為她才剛轉學進來。」

這時候,在兩人各戴一邊的耳機裡面,之前始終保持沉默的伊裡野終於開口了。

——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有…………這個…………我是想說,那個叫榎本的人,說他「就像伊裡野的哥哥一樣」,他真的是你哥嗎?河口說的「在自衛隊任職的哥哥」指的就是他?你們真的一直住在一起?

沉默。

——因為你看,那個人總是叫你「伊裡野」對吧?明明是兄妹,卻用姓氏來稱呼妹妹,我覺得很奇怪,之前就有留意到,所以才會——

沉默。

——這…………這個,抱歉問了奇怪的事情,你要是不想講也無所謂不用勉強。



榎本?

水前寺用中指抵住耳機,豎起了耳朵。

伊裡野有個擔任航空自衛隊軍官的哥哥,這件事連水前寺都知道。不過「榎本」這個名號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心底浮起了幾個疑問。

疑問之一…………如果他們是理所當然的兄妹關係,榎本用姓氏來稱呼伊裡野加奈確實有點古怪。「像哥哥一樣」又是什麼意思?

疑問之二…………為什麼淺羽直之會知道伊裡野加奈哥哥的名字,還知道那位哥哥常對伊裡野加奈是以姓氏來稱呼?是不是因為淺羽直之和那個叫榎本的傢伙有見過面?那麼又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狀況之下見的面?

「——淺羽,『榎本'這個姓氏你有沒有印象——你…………你那是什麼表情?」

夕子瞪著眼睛、張大了嘴巴。聲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她是轉學生?」

「你在問誰?」

「——就是那個叫伊裡野加奈的人。」

水前寺露出「怎麼你到現在才知道」的眼神。

在夕子腦中,所有情報終於用一根絲線串連了起來。

轉學生應該沒那麼多個。

「那…………那難不成就是…………被哥哥帶進防空洞的那個——」

水前寺一臉驚訝。

「啥?原來你不知道?現在和你老哥在一起的,就是前陣子防空洞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伊裡野加奈。」

夕子並不知道。

即使平日不和哥哥交談,每天只要到了學校,就算不想聽也會聽到。「水前寺的跟屁蟲」在防空演習中所搞出來的凌虐婦女未遂事件傳聞,連夕子的班上都在傳。在防空演習的混亂之中把轉學過來的女生帶進防空洞——

不會吧——

那個古怪的女生,就是傳聞中「轉學過來的女生」。

水前寺開始爆笑。

「淺羽特派員沒跟你說?你們兄妹倆平常都不講話?我正覺得奇怪,原來你是不曉得這件事就來跟蹤他們。」

還以為他終於笑完了,沒想到水前寺又抖起肩膀——

「——原來如此,不過這是兩回事。淺羽特派員可能不想對妹妹說得那麼詳細。不過傳聞你應該也有聽到吧?真是傑作,那個淺羽特派員居然會把女生帶進防空洞…………啊,好痛!」

水前寺低頭忍住湧現的笑意,頭頂被夕子啪地一聲猛K。

「你…………你幹嘛啊!」

夕子把耳機從耳朵裡拔出來,朝著椅子一踢。

「不…………不要亂來!喂!」

然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水前寺的頭頂背脊肩膀全都落下夕子拳頭的陣雨。

「我要回家!」

水前寺慌忙起身——

「等…………等一下。淺羽!」

「放開我啦!」

就在夕子大叫的時候,耳機傳來這樣的聲音——



——你怎麼了?Wire是什麼意思?



差點就要錯過了。

水前寺的手就抓著要從座位探出身子的夕子的手,然後突然止住了動作,接著耳機專心一意地聽著。

「我叫你放開我啦,笨蛋!!」

夕子想把水前寺的手甩開。不過水前寺卻不眨眼,也沒有動作。用潛水艇聽音手般認真的神情,朝著從耳機傳來的聲音集中注意力。然後——



——廁所是在那邊啊!哇!等一下,你是怎麼了?

椅子的腳用力摩擦地面的聲音——

裝了冰塊的紙杯掉落地面的聲音——

「穿幫了。」

水前寺低聲說道。

夕子露出訝異的神情。水前寺不慌不忙地起身,抓起包包,拉著夕子開始往前跑。夕子莫名其妙地嚷著——

「幹嘛啦,你是怎樣啦!?」

沒有回答,水前寺毫不介意地跑著。跑到通往三樓、非常狹窄的樓梯途中,耳機突然傳來「沙」地一聲雜音。失去感度的竊聽器噪聲控制回路中斷了雜音,耳機陷入白紙般的沉默。雖然心裡也知道這樣不管用,不過水前寺還是停下腳步,轉動著竊聽器的旋鈕。果真還是無效。備用的竊聽器一遭到破壞,最後連藏在鞋底的定位器也失去了聯繫。

「——不過……」

水前寺臉上浮起壯烈的笑意。

「在我身邊的女性,似乎有不少優秀的人才。」

夕子終於搞懂了狀況——

「穿幫指的是竊聽器的事?被他們發現了?」

「很可惜。」

雖然嘴上這麼說,不過水前寺臉上卻見不到一絲可惜的神情。

去上洗手間的淺羽回來一看,伊裡野正把頭埋在桌面寫些什麼。淺羽還來不及問「你在做什麼?」伊裡野已經用食指按住嘴唇,然後遞出指巾。

上面用原子筆這麼寫著:

『你身上有Wire。不要說話,跟我一起到廁所。'

「——你怎麼了?Wire是什麼意思?」

伊裡野突然伸出手來,掩著淺羽的口要他閉嘴。受到驚嚇的淺羽反射性地將那隻手甩開,不過伊裡野還是站在前面,緊緊揣著淺羽的手往前走。

「——廁所是在那邊啊!哇!等一下,你是怎麼了?」

伊裡野以驚人的氣勢回頭,再次比出用手指按著嘴唇的姿勢。意思應該是不要說話——這點雖然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不能說話,為什麼自己非得跟著她去廁所,淺羽完全搞不清楚。

彷彿切換按鈕似地,伊裡野接下來的行動有如機械般迅速。

就像被她拖進防空洞那時候一樣。

伊裡野不由分說地將淺羽拉進女生廁所。廁所既狹窄又有點髒,有三間房間和兩個洗手台,幸好並沒有人在。伊裡野將頗不情願的淺羽拉到最近的房間,把手裡所拿的某種小小的物件扔進馬桶。雖然伊裡野馬上衝水,不過看得出來是白色圓圓的、類似洋裝扣子的某種東西。

「你剛剛丟的是什麼?」

「兩手撐在水箱上面。」

要是沒有照做,下場可就很慘——淺羽從伊裡野的眼神裡意識到這點,於是乖乖照做,兩手撐著水箱雙腳打開。伊裡野用兩手從背後仔細搜索全身。淺羽想著,就像外國電影裡面警察常常會做的搜身動作。伊裡野從淺羽的長褲口袋抽出錢包開始檢查,馬上在卡片夾裡頭找到和剛剛一樣的洋裝扣子。然後扔進馬桶丟掉。

「轉過來。」

淺羽跟著照做。

T恤突然一口氣被掀到胸口上面。

「嗚哇!」

忍不住驚叫出聲。不過伊裡野的表情非常嚴肅,把被剝得光溜溜的淺羽上半身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邊——

「長褲脫掉。」

不…………不會吧!?

「快點。」

雖…………雖然那時我也看過伊裡野的胸部,那…………那是因為被人指使沒有辦法而且伊裡野也暈過去了!等…………等一下!!長褲、長褲不能脫啊!!我不要——————————————————————————!!



「這裡是吧——————————————————————!!」

水前寺把夕子夾在腋下,闖進三樓的廁所。

三樓廁所是男女共享,一打開門就是房間的單人用廁所,只有馬桶和洗手台,既不能躲也不能逃的窒悶空間,裡面沒有任何人。對了,雖然門沒有鎖,不過也有可能是使用者忘了上鎖,幸好裡面並沒有人,看來神偶爾也會上工的。

嗯……水前寺沉吟著。

「喂放開我啦讓我下來啦你在想什麼啊笨蛋!既然竊聽器穿幫了那就完了再追也是沒用不是嗎!?」

不,這樣不行,水前寺低聲說道:

「——伊裡野特派員,算我見識到你的手段。」

水前寺腋下夾著不停嚷嚷放開我啦讓我下來的夕子,轉身往右跑了出去。

被看到了。

而且還在幾乎鼻尖抵著鼻尖的極近距離受到莫名其妙的質問。最近有沒有被什麼不認識的人攀談?美國真正的首都在哪裡?家裡有沒有接過不出聲的電話?華倫委員會裡面有誰跟誰不是人類?有沒有想過果汁自動販賣機裡面可能有人?舉出MJ——12報告可能造假的三個理由。

走出四樓的女生廁所。淺羽用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神情扣上長褲皮帶,被伊裡野拉著手,跑在門全都長得一樣的狹長走廊上面。

從走廊盡頭的後門轉向防火梯。

伊裡野在後門門口留下「機關」,然後拉著淺羽的手,一口氣跑下滿是鐵銹的階梯。大樓後面是細長形停車場,有三邊被建築物的背部圍繞,剩下一邊則朝向,剩下一邊則朝向通往大路的小巷。

伊裡野在大樓映照於停車場的影子當中停下腳步,思考了一秒鐘。

「幫我把風。一百秒之內可以完成。回家之後我有好好練習。」

——一百秒?練習?

就在淺羽別無選擇,負責把風的時候,伊裡野在滿是班駁的柏油路跪了下來,拉開今天正天寸步不離、帶著行動的黑色包包拉鏈。裡面是筆記型電腦、連接端子、工具之類,各種淺羽搞不清楚用途的機械井然有序地塞在裡面。

然後,在伊裡野眼前是一台速克達。

伊裡野拔出了刀子。從背後,將手伸到制服底下。那是刀柄用套子小心捲起,絕對違反搶炮刀械管制條例,光看都覺得恐怖的一把刀子。伊裡野迅速將它反手握住,從速克達的正面劈向煞車裝置,FRP的發動裝置就像瓦楞紙似的被直線切開。然後將暴露在外的防盜裝置接上電腦端子,開始破解密碼,藉著軍用集成點路的運算速度一舉展開進攻,破壞密碼鎖。接著用反面螺絲起子插入鎖孔,強迫汽缸整個回轉,啟動主要發動鈕。之後撤除所有道具,跨上座椅用兩腳夾住車身,使力轉動龍頭,將所加以破壞。最後壓住煞車,按下發動裝置。

引擎一口氣就啟動了。

才花不到一百秒的時間。

「上來!」

這時候兩人頭頂已經掀起了騷動。淺羽呆楞楞地仰望著,留在四樓後門的機關已經啟動。滅火器軟管像蛇一般捲曲著,一邊撒出白煙一邊四處彈跳。

「快上來!」



兩人所乘的速克達飛奔進入小巷。沾了滅火劑的雲霧,弄得一身雪白的水前寺站在防火梯四樓高聲吶喊:

「幹得好!!太厲害了,伊裡野特派員!!要當記者的人就得有這種本事!!我要再次歡迎你,歡迎來到園原電波新聞!!」

被他夾在腋下的夕子咳咳咳咳咳咳地咳個不停——

「笨蛋————————————————————————————————!!」

她對著水前寺痛罵:

「我要回家!放開我,救命!綁架啊————————!!」

痛罵馬上轉成了慘叫。水前寺用讓夕子張不開眼睛的速度跑下防火梯,從停車場轉進小巷,奔向大路。一邊奔跑一邊還用眼角餘光加以確認,速克達已經領先五十公尺左右,逆向行駛在單行道上,使盡全力加速桃李。水前寺從口袋取出滑雪用面罩遮住臉龐,抱著拚命掙扎大嚷放開我讓我下去的夕子,只用少少三步就橫穿了馬路。夕子說得沒錯,水前寺的那個摸樣,任誰看了都會以為是綁架。

現在不是忙著羞恥丟臉的時候。要是不用力抓緊伊裡野的腰,恐怕就會被摔出去。每次只要伊裡野忽左忽右地改變方向,原本穩定度不佳的車身就會產生可怕的傾斜,屁股也會從容易滑落的座椅上掉下來。伊裡野背上的刀子頂著臉頰很痛。而且伊裡野的頭髮被風一吹就刮著臉龐,看不清楚週遭的模樣。球鞋正下方的柏油路面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前流去,路面的白線彈跳似地往做往右條約。淺羽想著可能是以時速兩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在行駛。

突然之間,背後傳來喇叭的聲音。

追兵很快就來到附近。就在三十公尺左右的後方,有輛摩托車一邊壓過垃圾桶一邊從小巷橫著飛奔出來,傾斜車身試圖將離心力勉強蓋過。那是已有相當歷史的越野摩托車,騎車的人是用面罩遮住臉部的男子。後面是兩人座位,看來似乎有誰坐上面,不過被伊裡野的頭髮擋住了看不清楚。

——那個排氣管的聲音——

淺羽朝著背後回頭。把才一發呆就飛進嘴裡的伊裡野的頭髮撥開,試圖對耳朵有點印象的引擎聲加以確認。不過伊裡野卻突然像將身軀整個拋出似地把車身往左邊放倒,然後速克達就用飛天般的氣勢騎上了走道,闖入狹窄的小巷。穿進對面的巷道之後右轉,然後油門再次催到極速。喇叭開始大合唱,一屁股坐在車道上的老人隨著咒罵聲扔出了枴杖。

好快。

甩不掉。不曉得是技術還是坐騎上的差異,每次只要伊裡野轉過一個轉角,越野摩托車就會確實地拉近距離。



水前寺高聲吶喊:

「太天真啦————————!!喂餵你是怎麼搞的伊裡野特派員!這樣哪能成為獨當一面的記者啊——————————————!!」

夕子高聲吶喊:

「我受夠了————————!!停車讓我下來————————!!」

追著速克達。夏日的熱氣像黏土一樣,重重地朝身軀直襲而來。雖然離市中心還不是很遠,週遭卻已經完全看不到高聳的建築物,商店的裝潢一下子變得土裡土氣,從住宅空隙甚至還看得到田地與田間小路。所有風景全像被風吹翻似地朝著背後流去。水前寺笑了、夕子吶喊著停車讓我下來、越野摩托車一點點朝著伊裡野逼近。伊裡野顯然對這附近的道路不太熟悉,只要有所意圖,隨時都能超到她的前面,不過水前寺並沒有這麼做,反而像背後靈似地緊咬在後,追著伊裡野不放。

速克達再度溜進小巷,從停靠在路邊的車隊縫隙鑽進了縣道。

伊裡野把前進方向由西改到東。水前寺看穿她的意圖之後咧嘴一笑。前面是商店區,再前面則連接著住宅區。她想到製造出驚人的引擎聲、在住宅區間繞老繞去,然後再趁住戶報警、一片混亂的空擋伺機逃走。不會讓你得逞的——水前寺闖過平交道闖過紅燈,對吶喊著停車讓我下來的夕子視而不見,一心一意繼續追蹤。每彎過一個轉角,路面就變得更窄。伊裡野驚險不已地閃過停在路肩上的卡車,卻還是輕微碰撞,速克達右邊的照後鏡跟著飛了出去。路面轉為徐緩的斜坡,前方是流經鎮上的河流、橋面、不合常規的十字路口以及——

野狗。

摔倒了。

那一瞬間,在水前寺眼裡看起來便是這樣。

那一瞬間,伊裡野用看起來便是這樣的氣勢,彷彿要將車身摔出去似地整傾斜。輪胎輪軸被鹵莽至極的速度打敗。後輪空轉起來,不過伊裡野還是想把速克達轉進在十字路口險險右轉的車道。

水前寺所看到的就到這裡為止。

如果不是後面載著夕子,水前寺或許也能做出和伊裡野相同的事。不過他被伊裡野的偏激行動引開注意力,降低了反應速度。慌忙想要逃跑、堵住去路的野狗也帶來了災難。結果越野摩托車幾乎什麼也不能做地直線前進、撞上護欄、橫過「禁止釣魚」的廣告牌飛向空中,夕子飛向空中、水前寺也飛向了空中。

夕子大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前寺大叫:

「太幸福啦——————————————!!」

傍晚的夏日夜空非常美麗。

隨著速克達減速,淺羽終於得以回頭觀望,確切見到了流速緩慢的水面濺起壯麗的水柱。

「掉……掉下去了!伊裡野,對方掉到河裡去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說、該怎麼說,淺羽只能來回重複著「掉下去」這幾個字。伊裡野讓速克達慢速前進,朝著只剩一邊的左方後照鏡瞄了一眼,再度催起油門。突然加速的動作讓淺羽的「掉下去」變成了」哇啊」兩個字。

兩人騎乘的速克達,沿著河邊的道路揚長而去。



「——所……所以,為了讓她帶你到園原基地,你強迫狗哥跟她約會!?」

「這是其中一個原因。」

在夕陽映照的徐緩流水正中央,水前寺的越野摩托車,呈倒栽蔥的姿勢倒插在那裡。

水前寺和夕子神色茫然地坐在水泥砌成的河岸斜坡上。兩人都被泥水弄得全身濕淋淋的。

「其中一個原因——那還有什麼原因?」

「——噢,或許是我想太多了,不過——」

水前寺這麼說著,然後癱成大字形——

「總覺得有點在意。伊裡野特派員有點古怪。」

「哪裡古怪?」

水前寺先猛力吸了一口氣,整理自己的想法。

「巴士和電話。」

「什麼跟什麼啊?」

「伊裡野特派員每天都搭巴士來學校。」

「——那又怎樣?」

「從見撙車庫發車,經由園原基地開往園原車站的巴士。八點十三分在『園原中學門前'的巴士站下車。回程搭的是同樣的路線的折返巴士。」

「所以咧?」

「在暑假稍早之前,這條路線的巴士還沒開始行駛。」

水前寺究竟想說什麼,夕子還是不太明白。

「園原巴士是虧損連連的賠本生意。因為它是鄉下極少數的公共交通制,算是必要的代步工具,照例是被市府當成白浪費錢的垃圾箱在使用,為什麼非得開出新路線,我實在搞不懂。而且只要沿著路線一走就會發現,無論再怎麼算,都不是一條劃算的路線。整條幾乎都是山路和農業道路,根本不會有人從這種地方搭車,卻愚蠢地設置了全新的巴士站。實際去看就知道不對勁,周圍連一戶人家都沒有,山路上卻有附候車室,閃閃亮亮的巴士站。」

夕子想著,那確實是有點詭異。不過巴士路線和伊裡野加奈又有什麼關係——

「然後還有電話。淺羽,記得你說過,伊裡野特派員今天從站前會合地點前往電影院的途中曾經打過電話。」

「咦?啊……嗯。」

「伊裡野特派員喜歡打電話。每天一定要打兩次電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從學校正門口的公共電話,那邊有三台電話,不過伊裡野看上的是右邊的電話,每次用的都是那台。」

夕子首次感覺到不對勁。

「——可是,那台電話——」

「沒錯,右邊那台從很早以前就故障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每次伊裡野特派員要用的時候就沒問題。那麼伊裡野特派員究竟是打到什麼地方?完全不講話、馬上就把話筒放下,我想是不是在聽些情報服務之類的東西——」

「像是天氣預報?」

水前寺點頭。

「你不知道號碼?」

「我想大概是#0624,不過並不確定。我怕靠得太近偷看,被她發現了可就不妙了。」

「你有試著打打看那個號碼?」

「當然有。一個事先錄好的女人聲音,要你確認號碼之後重新再撥。」

夕子想著,這有一點點可怕。

思考墜入了妄想之中。就像蟬聲唧唧的午後,夕子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走廊的盡頭就是學校正門口,伊裡野加奈正背對這裡,用話筒緊貼著耳朵。排球滾到她的腳邊,伊裡野加奈用人類無法辦到的角度將脖子往右傾斜,話筒裡傳來女子的聲音,連夕子的耳朵都能微微聽見。「您所撥的號碼現在無人使用,請查明之後再撥。」夕子心想著要嗎上逃走,可是身體卻無法動彈。後來從伊裡野加奈的話筒傳來的女子聲音,說出這樣的句子「——請查明您的背後之後在撥,您的背後有人。」突然之間,伊裡野加奈像野獸似地回頭。從臉到脖子貼滿了幾十張的OK繃。那張臉上既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只剩下一張嘴,直直裂開到耳朵,她把夕子——

「這個電話的事也和巴士的事有關。剛才我說的全新路線全新巴士站,很不可思議的一定會有電話。」

水前寺的聲音拯救了她。

夕子被拉回到全身沾滿泥水的現實。她正坐在用水泥砌成的河岸斜坡上面,隔壁的水前寺躺成了大字形。

「隨著場所不同,有些是電話亭,有些則是設在候車室裡的公共電話,不過卻有個共通點——每個巴士站裡的電話狀況都很差。不是完全打不通,就是打通了硬幣和電話卡卻被吃掉。」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熱心買賣的曬衣竹竿小販正沿著河畔的路緩緩潛行。統統都是兩根一千日幣,還可以回收用過的竹竿。

「還有。還是跟電話有關,伊裡野特派員常常被校內廣播叫到辦公室,你應該有聽過吧?」

夕子試著翻找自己的記憶,不過和自己無關的廣播平常並不會去留意,所以沒有什麼特別清楚的印象。

「每次伊裡野特派員被叫出去,都是誰來了電話,趕快到辦公室的這種方式。到目前為止,那個『誰'的部分包含了三個人的姓。田中、鈴木和佐籐。要是覺得這種姓過於普通沒有搞頭,那也就沒下文了,不過聽起來實在像是某種暗號。只要接到這三人的電話,伊裡野特派員就有相當高的幾率會直接早退。她到底是去什麼地方?」

腦袋開始混亂。

從昨晚開始,在園原車站附近來回交錯的謎樣的暗號通訊。

出現在電影院裡,行蹤可疑的雙人組。

在伊裡野加奈入社申請書所蓋的「椎名」印章,自己確實親眼見過。我們學校的職員,姓椎名的只有一位,就是調來接替黑部阿姨的保健老師椎名真由美。田代那個禿頭在朝會上這麼介紹,她打聲招呼接過麥克風之後突然高聲唱起英文歌,把全校的人都嚇壞了。記得也是暑假快要開始的時候。和水前寺所說,重新設置古怪巴士路線的時期是在同一時間。

「——連枯萎的芒草都會被你看成幽靈。」

夕子想著,真是蠢斃了。

用這種眼光去看,什麼都會被他看成真的。賣竹竿的開輕型車經過住宅區,可能是北方的間諜;車站人員站

在剪票口,可能是企圖炸毀電車的恐怖分子。

「是有可能。」

不過水前寺倒是很乾脆地承認。

「不過無所謂。只要有意思,管它是枯萎的芒草或乾燥花都無所謂。」

水前寺撐起上半身,朝著倒插在河正中央的越野摩托車輪胎扔小石子。

「只是我覺得,這跟枯萎的芒草還是不太一樣。我有一種期待,要是去挑撥他,誘導他進入和平日不同的狀況,不知道淺羽特派員會做出什麼樣的事。結果算是『多少有些收穫',只是作法有點過於慎重。要是再跟緊一點,說不定可以揪出更多狐狸尾巴。」

夕子心裡想著,真是胡扯。之前的跟蹤先不提,最後的追趕行動,鐵定是跟拿著有毛毛蟲的樹枝追趕女生屬於同一種性質。

「——說到淺羽特派員——」

不知道第幾顆小石子,終於扔中了輪胎。

「那傢伙,好像知道些什麼內幕,最近樣子有點古怪。不知道是在隱瞞什麼,還是有什麼心事。」

這時水前寺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算了,之前的防空洞事件也才過沒幾天。他可是橫跨在沒穿上衣的伊裡野特派員身上。會聽到伊裡野特派員的名字就嚇一跳,其實還蠻像那傢伙的個性。」

夕子回想起來。

防空演習的隔天,拚命擦掉黑板上面的字,還有桌上別腳的塗鴉。

「哇啊!?」

被夕子從背上一踢,水前寺沿著水泥斜坡滾了下去,從臉的位置掉進水面。

「你……你莫名其妙,搞什麼啊混帳!!」

滿身泥巴的水前寺直直瞪了過來。腦子裡一片混亂。夕子並不擅長吵架,心裡只覺得不甘心,卻想不出什麼伶牙利齒、痛快淋漓的話來加以辯駁。總是事後才想到啊可以這麼說可以那麼說,然後悔恨不已。

夕子吶喊:

「笨蛋——————————————————!!」

完全沒講到重點。

「我要回家!」

不過要是就這樣針鋒相對,最後鐵定會敗下陣來。就是怕會這樣,所以才想撈下狠話然後落跑。就在向右回轉,正想用斷然的態度跨出第一步的時候,卻被後方伸來的一雙打手揪住了衣領。

不論對方是外星人還是女生,水前寺一概不放過。

手往被揪住的衣領用力一扯,腳往前傾的下盤一拐,利用腳邊的傾斜抵消身高的差距,水前寺將夕子用過肩摔的姿勢摔了出去。夕子還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叫,就已隨著撲通的水聲倒栽蔥地栽在河裡。水前寺忍不住為他的得意傑作比出勝利姿勢,然後哇哈哈哈地開懷大笑。

「哎呀,你還好吧,淺羽夕子!走在河邊,腳底和嘴巴都要小心啊噢!?」

夕子的鞋子濺著水花直飛而來,砸中了水前寺的面龐。水前寺揚起了盛大的水柱猛然回頭,一邊吐出盛大的逆水一邊驟然起身——

「我是因為你是女生,所以才手下留情,沒想到你居然爬到我頭上來!!這下我可饒不了你!!」

可以有效回嘴的句子,連一句也想不出來。

已經完全無法思考,連一絲絲的勇氣都不需要。面對逆光中的巨大身軀,二十公分以上的身高差距,甚至也不感覺到懼怕。朝著深及腰部的泥水一踢,發出既不像吆喝也不像哭喊的叫聲,夕子往水前寺的方向衝了過去。水前寺正面迎擊,起身,跳躍、像怪鳥似地發出聲如裂的吆喝——

「吃我一記蝴蝶飛踢,看招——————————————————————————————!!」

夏日的飛踢男子,飛舞在傍晚的空中。

伊裡野把速克達拋棄在水上神社後方的雜木林,拉著淺羽的手快步離開了現場。一邊被蚊子叮咬,一邊默默走在田埔中央的農業用小道,穿過好像看到了就會作祟的地藏菩薩森林,鑽過美影線的巡邏網,淺羽用近乎筋疲力竭的步伐、機械似的動作不停地往前走。

「——喂,不要緊了,到這裡就不要緊了啦!」

誰管它要不要緊,先讓我休息一下,這才是他真正的心聲。

不過淺羽的這句話,卻唐突地按下了伊裡野身上的按鈕。

伊裡野的腳步突然放慢下來,最後低頭站在路旁。因為實在過於突然,淺羽心裡想著伊裡野她是不是肚子痛——

「你……你還好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回答。她被淺羽一看就把臉轉向一旁,試圖藏起滿面通紅的臉。

「——這……這個…………」

聲音像是蚊子在叫。

「只要找到一個Wire,就得從頭到尾加以檢查。因為不會只有一個,其他地方絕對還有。」

看來是在為她把淺羽拉進廁所,然後剝得光溜溜的事加以解釋。

這麼聽來,「Wire」指的似乎是竊聽器。淺羽身上被安裝了好幾個Wire,所以自己才會做出那種事,雖然不曉得安裝的人是誰,不過我想大概是北方的工作人員——伊裡野用勉強足以辯識的聲音、實在相當拙劣的說話方式,加以說明的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

不過淺羽也有他的看法。昨晚上在簡餐店「清水」舉行了秘密作戰會議。由社長請客。當時自己曾經為了去廁所起身過好幾次。

還有追趕兩人的那台越野機車。似曾相識的排氣管聲音。

歎氣。

淺羽想著,早該料到會有這種事了。

不過伊裡野才看到竊聽器,馬上就懷疑是北方的間諜,這點也很厲害。

「那都無所謂。已經無所謂了——」

走吧——雖然這麼催促,伊裡野卻遲遲不肯踏出腳步。淺羽突然感到焦急,看了看手錶,用這種方式說道:

「現在是六點,你時間上沒問題吧?」

伊裡野終於低聲說著。該回家了。

兩個人並肩而行。在滿是田隴與田地的週遭風景之中,房子一幢接一幢地出現,不久之後,黃昏的農業用道和全新住宅林立那區的其中一條棋盤狀道路結合為一。每幢房子看起來全都近乎可憎地相似。再怎麼走,眼前總是蔓延無盡的廉價行道樹,每根電線桿上鐵定貼著同一家錄像帶出租店的舊廣告。

累到筋疲力盡。

領先半步的淺羽,連一句話都沒說。

落後半步的伊裡野,並沒發現自己頻頻留意淺羽的狀況。

最後,前方終於出現大型公園和巴士站。

巴士站的標示是「久川四丁目」,裡面擺著用來代替垃圾桶的鐵桶,以及帖著有乳品公司廣告的塑料材質座椅。淺羽抹著額頭上的汗,對著標示上用鐵絲拴緊的時刻表加以確認。

經園原基地往見樽車庫,六點五十七分。

還有三十分鐘左右,這場約會就要結束了。

在心底某處,自己正送了一口氣。

環視公園,入口有著看板。在「河濱兒童廣場」這幾個粗體字下面附有括號。寫著「園原市久川地區第七號避難所」。由圍牆的區域大到有點詭異,裡面有原色塗料塗裝而成的各種遊樂器材,可以打棒球還可以讓飛機著陸的操場,附有屋頂的飲水處,外觀豪華的公共廁所,以及一不小心就會漏看的防空洞入口。

完全沒有孩子的身影。

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論在哪邊,「附有括號的公園」大致都似乎這樣。以防空戰略的狀況為最優先,至於那個區域的孩子是多是少,完全沒有列入考慮範圍。這種公園在園原市內就有無數個,於是「鞦韆的數目比小鬼還多」便成了園原市住民用來挪於自己鎮上的常用句子。

「到裡面去等吧!」

在等巴士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蕩鞦韆。

我這點子實在不賴。淺羽疲倦的腦子裡這麼想。

因為社長的緣故,今天的約會搞得一塌糊塗。不過自己也不能單防指責社長。要是社長不提供點子,那就沒有今天的約會,況且他的背後藏有不良動機,自己也是在一清二楚的狀態之下答應的。

不過,至少在最後,得來個漂亮的結束。

淺羽這麼想著,然後用手指向蕩鞦韆,側眼瞧著伊裡野的反應。

伊裡野的表情整個凍住。

「你怎麼了?」

淺羽心想是不是看到什麼,於是轉頭望向公園。不過什麼也沒有。

「——哎,裡面有地方坐,比在這裡等要來得好。」

這時淺羽突然靜了下來。



伊裡野又開始流鼻血了。

伊裡野把脖子微微傾向左邊,瞪大了眼睛盯著公園。側眼都能察覺她的肌肉僵硬,纖細的頸部呈現不自然的震動。鼻血流到下顎,滴落在學校指定的鞋子上面。

她在低語些什麼。似乎是英文,淺羽聽不清楚。

突然之間,就像絲線繃斷了似地,全身的緊張感鬆懈了下來,伊裡野的身軀往左倒下。

淺羽慌忙將她抱住。

拚命喊著伊裡野的名字。

「——不要緊,沒事——」

如她所說,伊裡野勉強用自己的腳站了起來,掏出面紙緩緩擦著鼻血。

「真……真的沒事?你還是先坐下來吧,來。」

先讓她在樹陰下休息,淺羽這麼想著,然後拉著伊裡野的手要進公園,就在行人道路磚與公園的散步道中間,伊裡野彷彿眼前劃著結界似地一度停下腳步。不過在淺羽的不斷催促之下,結果還是走進了公園,坐在位於飲水處的水泥材質椅子上面。

「這個——」

「已經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淺羽可不這麼認為。剛才的樣子不太尋常。

「可是,你現在的氣色還是不大好——」

伊裡野沉默不語。

「哎,你要是不舒服,我打電話叫人來接你——」

這時連淺羽也跟著詞窮了。

結果就算自己是真心為她著急、還是問她什麼,伊裡野完全不肯回答。

今天一天,自己真的問了伊裡野很多問題。不過不管走到哪裡,伊裡野還是一如往常,對於重要的事一概不予回答。明明就是一如往常的反應,對今天的淺羽來將卻特別難熬。今天畢竟是個約會,總得讓人看看和平常不同的那一面,心底某處總是有著這樣的期待。

這次的約會,馬上就要結束。

他歎氣。

覺得疲憊。

「——抱歉。反正你也不會回答。」

可以聽到伊裡野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他心裡想著,自己講得太過分了。

自己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說「抱歉」是無所謂,「反正」這兩個字就不太妙了。

太疲倦了,腦袋轉不過來。欠缺思考的一句話,從漏洞百出的腦袋裡掉了出來。

「啊,不是啦,我……我只是覺得我干涉太多了——」

就在淺羽手足無措、開始拚命尋找借口的時候,某處的蟬開始鳴叫。

「你可以答應我嗎?絕對不告訴別人。」



那是讓淺羽拚命尋找借口的動作迅速中斷、叫人難以想像是出自伊裡野口中的強悍語氣。伊裡野仍舊低垂著頭,不過那雙張開的眼睛籠罩著不同於以往的力道,視線直直盯著絞緊裙擺的雙手。

「你答應我,絕對、絕對、絕對不告訴別人?」

蟬鳴聲唧唧唧唧唧唧地越叫越大聲。那叫法和傍晚時分完全不搭、像是要從人的體內擠出汗水似的。

「我只說一次。也不能發問。不說具體地名和日期。這樣可以嗎?」

攻守的態勢瞬間逆轉。

淺羽完全被制住了。膽顫心驚。或許在這之前,伊裡野是不找借口、只顧緊咬著嘴唇。要想搖頭,現在就是唯一的機會。「抱歉」無法解決,「反正」這兩個字也派不上用場。只要往前再踏出一步,就得抱持著和伊裡野相同的覺悟。

淺羽垂直的點頭。

「——好,我答應。不過——」

「我的夥伴在訓練途中死掉了。」



夕子記起來了。就在防空演習隔天。連寫錯字的事她都記得。

淺羽的老哥是變態老哥。

—大早,教室後面的黑板就寫滿了這幾個字。憤怒抓狂的班長緊咬著織田。因為犯人絕對是他。水前寺到教室裡打招呼的時候,又蠢又色又愛幫腔的織田就是糾纏夕子、又作弄她的頭號人物。班長還沒問他,織田就已承認自己是在黑板上面寫字的人,並在班長揮出的拳頭底下誇張地發出類似女子恐懼的哀號。夕子用力擦掉黑板上面的文字,回到座位,發現自己桌上被用粉筆畫了拙劣的塗鴉。由於手法過於拙劣,在讀到對白框裡的「討厭——哥哥你好色——」這些文字之前,夕子完全沒看懂對方到底在畫些什麼。然後,等她發現以後,夕子走到織田面前,朝著他滿是痘痘的臉送上一拳。在他蹲下之前已經整整挨了三拳。然後被班長阻止、老師進來、滴在地板上面的鼻血也被清掉了。回家路上繞去咖啡店,班長說出了毫無安慰價值的一句話。

——那傢伙啊,對你有意思。



不論對方是外星人還是女生,水前寺一概都不放過。水前寺不會在這方面加以區別。

或許是根據狀況,而不加以區別。

「看招——————————————————————!!」

夕子被他一陣亂K。

吃了一記幾乎整張臉都被埋進碩大鞋底的飛踢。倒在下游淺灘,腦袋直沉到底部,兩腳馬上又被抓住來個大回轉,這回則被扔向上游的深處。

她勉勉強強站起身來。

千辛萬苦才站了起來。

不過水前寺也倒在河裡。似乎被大回轉搞到連自己也頭暈目眩。像溺水屍體一般浮在泥水上頭的身軀猛然間蹦了起來——

「敢來招惹本大爺,我不會再上當了!你覺悟吧,小心溝旁不會有人洗衣!你就腦袋開花、直接到懸崖邊去觀光吧!!」

水前寺朝著手心吐氣,然後站起身來。不過好像怎麼走都走不直,只能三步一個蹌踉、邊走邊修正軌道地緩緩朝著夕子靠近。

腳已經走不動了,連手也伸不直了。

和河水不同的東西滲入了視野。

只有不甘心的情緒還在迴盪。埋在舊傷裡的記憶正在脫落。班長的怒吼聲、織田的笑聲、「淺羽的老哥是變態老哥」、「討厭!哥哥你好色!」、把哥哥趕出房間以後獨自咒罵哥哥的夜晚、細菌兵器的預防注射以及惡作劇的高聳跳箱、連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名字以及座號——

特地跑來教室打招呼時,水前寺那誇張的笑臉——

彷彿已經是百年前的事,就在兩人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哥哥把椅子擺進院子,幫自己剪髮時的手心觸感——

夕子用哭號的聲音大聲吶喊。



「狗哥才不是變態!!」



就在拳頭射程快要捕捉到夕子的前一刻,水前寺停下了腳步。

「啊?」

「全是你害的啦!!都是你,狗哥才會變得那麼奇怪!!」

水前寺只考慮了短短的一瞬——

「——這話是誰講的?和女生在防空洞裡獨處,卻還不敢動手動腳,這種人是哪裡變態?」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手動腳!?」

「那你又怎麼知道?因為大家都這麼謠傳?虧你還是他妹妹,連自己老哥是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水前寺撲通一聲直接坐下、盤起腿來——

「真是的。要說哪裡有問題嘛——」

水前寺用手腕抹著嘴角,舌頭舔著臉頰內側,吐出含血的唾液——

「——你聽好了。仔細想想。那傢伙根本就是個膽小鬼,要他把女生壓倒、脫掉人家上衣、擺出求愛姿勢,你當他真有這種本事?」

「狗哥才不是膽小鬼!!」

「喂,到底要什麼樣的老哥你才滿意?是會趁機壓倒女生的老哥?還是死也做不來這種事的老哥?」

夕子沒辦法回答,只能嘶嘶地吸著鼻水。

「算了,就我來看,淺羽特派員百分之百就是後者。要他非禮女生,我看是百分之百在做夢,就算全世界的時間都停止了。叫他喝下變成透明人的藥水,我看都不可能。所以呢,關於防空洞事件,那些街頭巷尾的謠傳完全缺乏事實根據。那位淺羽特派員,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可是……可是明明就有一堆人看到嘛!實際看到的人說狗哥把轉學生壓倒,趴在她身上的嘛!」

「只是看起來像而已。一定有什麼原因,讓那個膽小鬼不得如此。」

「那是什麼原因!?」

水前寺把夕子當成小傻瓜似地,從鼻子哼了一聲。

「你問我我要問誰?我可是會把枯萎芒草當作幽靈的男人。」

「我管你什麼芒草還是幽靈!!」

水前寺歎了口氣,用單邊膝蓋頂住腮幫子。

「——趁著防空演習一片混亂的時候,淺羽特派員把女轉學生拖進防空洞,意圖不軌但是沒成功。你所聽到的謠言是不是這樣?」

夕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點頭。

「你聽誰說的?班上的朋友?」

夕子再一次點頭。

「反正都是二手消息。那個朋友也是聽別人說的,不是自己直接目擊這個事件。我沒說錯吧?」

夕子第三次點頭。大家還在走廊上呈龜縮狀的時候,學校就播放演習終止的廣播,自己班級也在導師的指示之下回到了教室。所以防空洞大門打開的時候,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是自己的班上的人。

「從我開始留意到伊裡野特派員身上的可疑之處,我就針對防空洞事件獨自進行秘密調查,從真正直接目擊事件的人身上搜集情報。話先說在前面,我可沒直接問過淺羽特派員。事件演變到這個程度,他已經是構成伊裡野特派員之謎的要素之一。伊裡野特派員或許已經發現我在刺探她,就算沒有,淺羽特派員他也藏不組合秘密,馬上就會露粗豪馬腳。」

這是騎著摩托車尾隨跟蹤對象的人該說的話嗎?夕子雖然這麼想,卻還是保持了沉默。果真如他本人所說,水前寺是個「一味追求刺激」的傢伙。只要追求真相的過程看來刺激就會全力以赴,若是發現其他更為刺激的事,他的整個興趣鐵定馬上跟著轉向。

「根據秘密調查的結果,第一。決定性的差異點。謠言的說法是淺羽特派員將轉學生拖進防空洞,不過真相恰好相反。」

哭泣的神情瞬間止住。

「——咦?」

「淺羽特派員是被伊裡野特派員給拖進去的。千真萬確。二年四班的人有看到,你應該也有聽到,當時中村那個白癡發出了無預警的第一次警報。伊裡野特派員和擔任自衛隊軍官的哥哥一起長期居住在國外的軍事基地。她一定被嚇壞了。陷入恐慌的伊裡野特派員拚死命地衝進防空洞,還對在走廊上蹲成龜縮狀的那些人大聲吶喊,說什麼『這樣做有什麼用'、『不想死就跟我來'之類的話。」

水前寺豎起手指——

「疑點之一:防空洞大門鐵定是封鎖的,伊裡野特派員要怎麼把它打開?」

夕子啞口無言。被他這麼一說,自己才首次留意到。哥哥把轉學生拖進防空洞云云,謠言很簡略地這麼說。可是話說回來,哥哥是要怎麼打開那道門?

「那個防空洞是由中央——也就是園原基地直接加以控制。要想手動操作,大概只有趁著控制中心訊號斷線的時候。說你老哥變態的那群人,似乎沒怎麼留意到這點。」

水前寺豎起第二根手指——

「疑點之二:伊裡野特派員跑進防空洞,為什麼不找別人,偏偏找了淺羽特派員作陪?」

「——那是因為——」

希望入社的理由,因為有淺羽在。

水前寺直直盯著夕子的臉,然後咧嘴大笑——

「幹嘛啊,一臉不爽的表情。——好吧,既然這種理由,那就算了。不過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其他理由,可以列為疑點之一,做為今後——」

水前寺突然停口。

剛才竹竿小販又繞了回來。白色輕型卡車上面堆著二根一千日幣的竹竿,沿著河邊的道路,從剛才相反的方向繞了過來。

「——怎麼了?」

水前寺瞇起眼睛望向夕陽,盯著緩緩前進的輕型卡車不放,久久之後終於——

「——不,沒事。接下來是淺羽特派員的求愛姿勢。這是相當多的目擊者。不過跨坐在剝掉衣服的女生身上,不見得就是在進行猥瑣行為吧?」

「那不然咧?」

水前寺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

「當然了,防空洞裡究竟發生什麼事,正確情況除了兩名當事者之外,誰也不會知道。接下來與其說是推測,還不如說是想像。你要有這種心理準備。」

夕子點頭。

「緊急處理。」

夕子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怎麼說!?為什麼?」

「伊裡野特派員很容易流鼻血。午餐通常是用福利社的麵包和牛奶來解決。吃完之後總得吞服大量藥物。詳細情形我不清楚,不過可以想見,應該是在身體方面有什麼毛病。照這種情況,伊裡野特派員在防空洞裡發作,我想不是什麼太過唐突的想法。」

「——然後咧?」

「在大門解除鎖定之前,防空洞周圍就有救護車在待命,還有之前提到過的椎名真由美,那傢伙似乎也在那裡繞來繞去。你聽好了,這是我的猜測。」

水前寺啪地一聲把兩手往後拉,挺胸伸直了背脊。

「首先,伊裡野特派員在防空洞裡發作了。失去意識倒地不起。淺羽特派員非常緊張。決定先和外部取得聯絡,於是用通往園原基地的直撥電話告知緊急狀況。不過已經鎖定的大門無法馬上打開。事態已經是分秒必爭。這時園原基地的某人針對非做不可的事情對淺羽特派員做出指示。可能要他人工呼吸、可能要他心臟按摩、也可能要他對著心臟施打腎上腺素。淺羽特派員一邊嚇到快要尿褲子,一邊全部跟著照做,所以她才會沒穿衣服,也所以他才會跨坐在伊裡野特派員身上。可是就在鼓起勇氣準備動手,或許心想天啊總算可以安心的時候,大門突然間打開來,被外面所有人看到了他的樣子。」

難以接受。

真相如果是像水前寺所講的這樣,再怎麼說,至少實際有在現場的人會看得出來哥哥在做什麼。

只是——

「就是這樣咯。當然,在場所有人看到的應該都是相同的景象。不過人類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所以會把飛機雲看成UFO,會把自己的影子看成幽靈,鼻息把千元大鈔吹得一掀一掀就自以為有超能力。加上實際傳播遙遠的時候,開口的都是直接目擊者之外的絕大多數,對傳話內容毫無責任地慢慢加油添醋,傳話的人不感興趣的資料則會被大家撇在一旁。不論事情的真相如何,一旦開始變成謠言,最後就是會成為『說來簡單聽來趣味'的版本。」

這時水前寺用手指指著夕子——

「喂,別當真,我可不負責任。以上全是我的猜測。我只是覺得,說那膽小鬼施暴未遂是太抬舉他了,對我來講這種說法還比較可信,如此而已。」

夕子再次噘起了嘴。

「狗哥才不是膽小鬼。」

「不,那傢伙就是個膽小鬼。實在有夠沒出息。虧我還提醒他,只要啵下去,人就是你的了。」

夕子面朝右邊,右轉,背對著小河。

「我要回家!」

水前寺迅速起身。

「拜拜。」

夕子嘩啦嘩啦地爬上河邊。聳著肩膀攀上了水泥斜坡。然後突然止住腳步,背對河岸,雙手握拳大聲叫喊:

「女生說要回家,至少也該說聲我送你吧!?」

「我才不要。」

水前寺不耐煩似地從斜坡上頭仰望夕子。

「叫我濕淋淋的一個人回家,很丟臉耶!都是你害的,你要負起責任,在我回到家之前陪我一起丟臉!」

夕子用傷痕纍纍的臉回頭,朝著水前寺用力一瞪。

水前寺從小河中央俯看夕子。臉上也有著好幾處的痔與傷痕。

「——那好,既然都濕淋淋了,順便幫我把摩托車拉出來。」

夕子有點不高興。不過還是走下斜坡,嘩啦嘩啦地走進了河裡。

暮色一點一點地加深。

「要我送你是可以,不過——」

「沒關係。送到家門前就好了。要是誰有意見,我就說路上被小混混找麻煩,打了起來,幹掉第十六個之後終於沒力,結果被扔進河裡。」

「那我就說,我是在小路上差點被UFO綁架,我把追來的外星人扁了又扁、K了又K,在激戰五小時之後終於沒力,結果被扔進河裡。」

夕子嗯地點頭——

「而且,我想家裡應該沒人在。除非哥哥先回家了。爸爸說要和組裡的人聚會,媽媽要去參加少林寺的假日班。」

「原來是這樣!真是,我就想說你是不是什麼練家子來著。」

「我才練了半年左右。偶爾會跟著媽媽一起去道場。」

「不過你還太嫩。不是我的對手。」

「你說什麼!你平常就這副德行!?會用拳頭打女生!?」

「嘿。少瞧不起人。你是希望我放水,故意輸給你是吧?:

「我才不會輸咧!!」

「女人就是這樣。你記住了,誰哭誰就輸,把人弄哭的那個就是贏家。這是吵架的不成文規定。」

「我才沒有哭咧!!女人和不成文規定有什麼關係!!我們還沒分出勝負,改天再來決鬥,誰逃誰就輸!!」

在兩人合力之下,總算把越野摩托車勉強拖到了路上。

夕子走在前面。水前寺推著越野摩托車跟在後面。

「我忘了問你。」

「嗯?」

夕子邊走邊回頭,指著水前寺塞在越野摩托車車籃裡的包包。

「那個包包裡面有無線電。電腦之類的東西是吧?弄濕了不要緊嗎?在電影院拍到雙人組照片的相機也在裡面?真的有拍到嗎?

「噢,包包是防水的,不要緊。那個雙人組有沒有拍到,我倒是有點懷疑。」

「還有件事想問你。」

「嗯?」

夕子停下腳步,水前寺也跟著停下腳步。電線桿加上圍牆加上籬笆加上垃圾廠加上自衛軍官募集海報的黃昏。有咖喱的味道,可以聽到卡通片尾曲的聲音。

「我哥——他長毛了沒有??」



還在內華達基地的時候,學到了花生模式的攻擊手法。

負責教導的人是YESTERDAY教官。雖然那鐵定是假名,而且教官直到最後都沒透露自己的經歷,不過應該是在某個共和國的空軍裡待過。因為那種手法,和北方的駕駛員偷偷接近敵方AWACS的時候一樣。

「一開始,先從超高度高速入侵。兩架兩組總共四架,像兩粒花生在空中飛行似地兩兩貼合,在不受引擎強風與機翼亂流捲入的距離下盡可能緊密想接。然後朝Seed直線接近。接下來時機就很重要。對方會發現我們的存在,但是不會發現其實共有四架。要看準這個時機,然後分成兩路。就像花生顆粒分成兩瓣一樣。兩架減速改變方向,用眼鏡蛇或勾拳等機動動作,讓多普勒效應降到某種程度,然後以垂直俯衝,恢復因執行機動動作而失去的動能。剩下的兩架直線前進。順利的話,Seed會只看到直線前進擔任誘餌的兩架。擔任誘餌的另外兩架只要入侵到適當位置,就會回轉離開空域。

趁這個空擋,俯衝後的攻擊小組由低高度加速入侵。把Seed納入攻擊區加以瞄準。擔任護衛的掠食者小組這時候就算發現也太遲了,再以噴射推進引擎動力的長距離AAM同時射擊。

雖然是很早以前學的,不過這是最先學到的入侵戰術,現在仍是我的拿手本領。

只是剛學的時候相當辛苦,一點也不順利。」



「——在內華達基地那邊……」

蟬聲唧唧。

「還有很多名字古怪的人,要我接受各種測試。像用YAG雷射的偽裝系統、自動導航、或是分析敵方數據做成威脅數據庫之類。Manta還算是半架實驗機,每次搭乘連駕駛座的基本方位都不會改變,相當吃力。要是能把數據拿給開發Auroa的小組看看,應該會比較順利,但是秘密開發的小組非常堅持。當時在內華達的Manta駕駛員共有五名,其中年紀最小的人就是我。」

伊裡野從右手手腕取下護腕。叫人難以忽視的金屬球反射著夕陽的餘暇,發出沉沉的光芒。

「開始進行花生戰術的訓練之後,我每天都在哭。不但一點也不順利,還有一個同伴會欺負我。那個人也是Manta的駕駛員,男生,一直很壞心眼,在五個人裡面是年紀第二小的。不過在五個人裡面,他是最厲害的。真的什麼都會,那些名字古怪的人也最常拿他來當目標。只是很壞心眼,會在我的Manta上面塗鴉、在我的頭盔上面塗粘膠,開始練習花生戰術之後,明明正在訓練,他會說要我學我,然後故意讓引擎失速,或是讓機體旋轉降落。」

伊裡野的雙手捏緊了護腕。

「有一次,他和我要練習花生戰術,從一大早就吵得很凶。因為我的頭盔上粘著玩具降落傘。升空之後我還是很氣,覺得要和他一同飛往練習空域相當討厭。觀測機打出訊號,我負責當誘餌角色,一起緊密飛行。接到我的減速訊號,他就用9G左右的勾拳動作進行垂直俯衝。」

蟬聲依舊唧唧。

事到如今,還是原因不明。

或許真的是原因不明,不過就算知道原因,也永遠不會有人告訴我們。在那時候,我也以為他是故意的。我以為他又在模仿我的樣子,把我當成傻瓜。YESTERDAY教官從觀測機上看到,也是氣得罵人,叫他不要在胡鬧了。

不過,他並不是故意的。

後來忘了是誰提議的,總之我們四個決定到墜毀地點去看看,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除非有特別許可,不然我們不能夠離開基地,所以我們從飛行記錄員那邊偷走飛行日誌,用衛星照片加以比對找出墜毀地點,然後偷偷溜出基地。

汽油很快就用完了,那時我們拋下車子,在沙漠裡的直線道路走了好久,只要聽到飛機聲音、或是有車經過,大家就躲到路旁的石頭陰影下面。那時我們自以為逃得很順利,其實基地的人如果有心要追,我們三兩下就被抓回去了。其他的人也是這麼想。四個人裡面有個女生比我大,到了夜裡就很害怕,哭著說要回家。不過我沒有哭,因為我很想去墜毀地點。我想親眼看到同伴的墜毀場所,還想撿拾碎片。

後來食物和飲水都沒有了,腳也走不動了,於是倒在石頭陰影下面,想著自己可能就這樣死掉。入夜之後遠遠可以看到城市的燈光,不過我覺得再怎麼走也走不到那麼遠。那時候連年紀最大的男生都說要回家,從包包裡拿出瞞著大家帶在身上的無線電。我把那台搶無線電搶過來,用石頭把它砸爛。大家非常生氣,不過我是怎麼樣也不想回家。於是我說服他們,要他們把經過的車攔下,請對方把我們載到城裡。年紀最大的人強力反對,說這樣做絕對不行,絕對不能讓基地以外的人發現我們的行蹤。不過我才不想理他。結果沒有一個人讚成,我獨自坐在馬路正中央等車子來。根本就是意氣用事。

我想那位大叔一定嚇一跳。

因為在大半夜、沙漠正中央的路上有個女生坐在那裡。

大叔從車子裡跳出來,跑到直直站在路中央的我身邊,大聲怒吼。你是誰、從哪來的、在這種地方幹什麼。我想開口跟他說,請載我到那個城市。不過那位大叔體格和嗓門都很大,我覺得害怕,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請載我到那個城市。明明只是這樣短短一句,我在等車期間還自己一個人不斷練習,可是事到臨頭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就在我快要急哭的時候,年紀最大的男生從路旁的石頭陰影下走了出來。我看他走出來,以為他要說「請把我們載回基地」於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可是,他把衛星照片拿給大叔看。

他說,請把我們載到這裡。



淺羽不自覺地問道——

「——那個人肯載你們嗎?」

這麼問了之後才慌慌張張地掩住嘴巴。明明說過不能問問題。

不過伊裡野還是應聲點頭——

「看到除了我和年紀最大的男生之外,還有兩個人從石頭陰影底下走出來,大叔好像非常吃驚。大家一上車馬上睡著了,睜開眼睛就變成了白天,車子停在某個城鎮的漢堡店前面。大叔買了點心給我們,大家都拚命吃。」

「不過他沒有問東問西嗎?或是跟警察聯繫之類的?」

伊裡野的視線飛到了過去,然後搖頭——

「我只記得年紀最大的人就坐在前座,和大叔聊了很多話題。不過聊了什麼我就不記得了。因為我一直在睡覺。」

或許是說得累了,伊裡野在這裡稍微頓了一會兒。

我到現在還搞不懂,那位大叔對我們是做何感想。

醒了好幾次以後,車子再度停在某個沙漠正中央的路上。年紀最大的那個說到這裡就行了,之後可以用走的,說完之後,我們就下車了。我們一直等到大叔的車再也看不見,然後離開道路,開始走進沙漠之中。接下來就靠著羅盤、麥哲倫GPS以及衛星照片。不過食物飲水都有,墜毀地點也已經沒那麼遠。除了食物、飲料之外,大叔還給我們買了許多東西,年紀較小的男生綁著玩具槍支腰帶、戴著牛仔帽,我戴著邊緣凹凹凸凸。附有大鼻子以及鬍子的眼睛。年紀最大的人說,這次黃昏左右就會到達,於是大家都變得沉默起來,靜靜地走著走著走著。一直走到黃昏。

穿越最後的岩石堆,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整片完整的平原。

那裡就是墜毀地點。



伊裡野抬起頭來。

凝望著夕陽照射下的成群遊樂設施。

「就在什麼也沒有的沙漠中央,有一座公園。」

唧唧。

留下迸裂的一婁鳴聲,蟬發出了羽翅拍擊聲,從頭頂飛掠而去。

「公園?」

伊裡野應聲點頭。

「就在什麼也沒有、蔓延直達地平線的沙漠中央,獨獨出現了一個用水泥轉瓦砌成的場所,裡面是鞦韆、遊戲架還有木馬,晃來晃去轉來轉去,一大堆遊樂器具。裡那塗漆都還沒幹。還有不會出水的飲水亭與噴水池。當然看不到任何兒童的影子。除了我們之外,連一個人也沒有。」

伊裡野的眼睛望著位於眼前的公園。

「那個時候,我想著——我們全是沒人要的孩子。」

不過穿越時間與空間,伊裡野的視線確實見到了卻是往日的內華達沙漠。她的視線定定凝望著不可能出現墓碑的公園。那裡有著自己一行人往日的背影。就在岩石色澤的地平線與黃昏的天空之間,四個孩子長長久久地佇立著,茫然凝視著彷彿惡劣的玩笑一般塗著原色油漆的成群遊樂器具。

最後成員裡的其中一名,戴著邊緣凹凹凸凸、附有鼻子與鬍子的眼睛,年紀最小的那個女生,彷彿下定決心似地邁開了腳步。

朝著蕩鞦韆走去。

「活著的時候不能和任何人碰面,不能和任何人說話,一旦死了。人家會當你從一開始就沒存在過。我就像個傳染病患者一樣。所有我看過的,摸過的物件,甚至走過的地方,全都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坦白講,剛開始啊,我也覺得有那麼一點害怕,怕會看到可怕的東西。雖然實際上是不可能,但是到了墜毀現場,搞不好會有血塊痕跡或是手指掉在那裡之類的,心裡不時出現這種幻想。不過第一眼看到那個公園,我就知道。這裡什麼也沒有了。別說機身碎片,連一小片塗料都不會留下。即使如此,我還是知道。

這裡就是Black Manta四號機的墜毀地點。

傑米·薩卡利的死亡地點。

所以我站上鞦韆。

「後來在三十分鐘之內就來了四架飛機,把我們帶回基地。沒受到任何人責罵。我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

伊裡野的視線回到了現在。

「我第一次跟別人聊到這個。之前一直沒告訴別人。所以——」

低頭——

「你也不可以告訴別人。你要答應我。」

淺羽點頭。

除了點頭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在這之前,有時會想起那天的事而頭痛或是心情變差,不過像剛才那樣還是第一次。對不起,你特地來約我,我卻只會給你找麻煩。」

淺羽鼓起勇氣說道:

「現在還提這個幹嘛?你流鼻血暈倒的事,我早就習慣了。」

流鼻血的事是真的,其餘則是虛張聲勢。

不過淺羽認為,伊裡野還是微微露出了微笑。伊裡野低垂著頭,髮絲以一種微妙的角度形成障礙,只能見到眼睛的表情。

「——啊!」

巴士來了。是伊裡野先留意到。

「今天謝謝你。」

伊裡野這麼說完之後,朝著巴士站的方向走去。

——我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

說謊。

淺羽用發高燒似的腦袋這麼想著。

在伊裡野心裡,一定還有許多無法告訴別人的故事。故事的內容包括了那雙眼曾看過的風景、那雙手曾經撫過的物品。以及那雙腳曾經走過的道路。那些故事在活著的時候速也不准提起。死了以後則被埋進黑暗裡頭,就像從頭到尾不曾存在過一樣。

巴士將伊裡野吞沒,睏倦欲眠似地啟動了。可以看到伊裡野正走在走道上,想要坐到後面的位置。她沒有再朝淺羽方向回頭。

於是,淺羽被一個留在公園裡面。

四周空無一人。

蟬在遠處開始鳴叫。

藏在公園某處的擴音器發出「滋——」的雜音。然後傳出「遠山日落」的旋律,預先錄音的女子聲音開始講話。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了,請小心車輛趕快回家,回家之後記得做作業幫忙家事洗澡刷牙為了明天早點上床睡覺。

——真是雞婆。

淺羽楞楞地望著天空,那是傍晚的天空,遠處鐵定與內華達相連的天空。和不用去學校無所謂的那兩個月並沒有一絲絲不同。蟬在叫,輸送機飛過攻擊機飛過,或許還有UFO飛過。約會結束。星期日也結束了。

不過夏天還沒有結束。

約會和星期日,全是地面發生的事。



把拋物面天線造型的擴音麥克風扔在儀表板上。取下耳機,將身子拋向放倒的座椅,榎本用活像屍體一樣毫無生機的表情,像屍體般低聲嘀咕著。

「…………真是該死的小鬼居然連不該講的都講出來了…………」

「那也沒辦法,反正對象是淺羽,有什麼關係,這不是預料中的事?」

「…………也是啦…………」

「麻煩的是水前寺。在電影院裡被拍到的照片,那個得想想辦法——」

「…………有,我有在想啦…………」

「還有加奈偷騎的摩托車,那個是不是也該想想辦法?」

「…………我上一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椎名真由美把門打開,然後下車,榎本慌慌張張地抬頭——

「喂,你想落跑?工作還沒結束咧。」

「不是。我去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點喝的,你要什麼?」

「哪邊的自動販賣機?」

「就那邊啊!」

「不是啦,是哪家公司。」

「我哪知道。」

「——無糖的罐裝咖啡。」

「要是沒有呢?」

「不是無糖的罐裝咖啡。」

關上車門,椎名真由美伸起了懶腰。背脊骨喀喀作響。這時她猛然想到——

今晚要給加奈打個電話。

初次約會最麻煩的,就是必須克服星期日過後,在學校裡再度碰面時的難堪羞澀。

就這麼決定。嗯。

椎名真由美把零錢包拋向空中。然後舉步往前。一邊隨著公園擴音器傳來的旋律哼歌一邊走下河堤,找到樹立於劃分田地的農業小徑角落的自動販賣機,買了不是無糖的罐裝咖啡以及果汁含量百分之三十的柳橙汁就在當場一口氣喝完,扔進完罐的垃圾桶上面有鐵絲綁著小小的狹長形看板。

上面寫著這樣的字眼。



為全世界的人類祈求和平





「淺羽在嗎?」

星期一的午休時間,便當還沒吃完,客人就上門了。

「我好了。」

淺羽把剩下的便當扒進嘴裡,站起身來。客人是隔壁班的三名足球隊員,三個人都要求剪五分頭。好像是星期三有比賽。淺羽把椅子拿到相臨的走廊,從走廊插座拉出延長線,打算用電推剪一口氣解決,既然有三個人,散落的發量就會很多,最重要的是在外面剪心情比較愉快。足球隊員用猜拳方式決定了順序,出剪刀的搶先贏了變成第一,然後出布的贏了變成第二,出石頭的猜輸變成了第三。

「你有一技之長,真是不錯。」

出石頭的這麼說道。

「你要繼承家裡的理髮店吧?」

「——這個嘛,我也不太確定。我還沒拿到執照。」

淺羽曖昧地回答,然後按下電推剪開關——

「要來咯,通路開通!」

刀尖從出剪刀的發尾進入,從後腦勺成一直線剃到額頭前面。然後關掉電推剪開關。

「喂,剪完了。逆向龐克頭。」

出布和粗豪石頭的笑到連指尖都在顫抖。

「你、你這傢伙,認真剪啦!!」

「好啦,我知道,面向那邊。」

淺羽移動雙手。彷彿光頭上面的頭髮,是他花了整整三個月時間精心栽培出來似的,用電推剪在那看來像發霉水果的腦袋瓜上面,動作利落地移動。

——早安。

今天早上,光是神色自然地打招呼就需要相當勇氣。

伊裡野連瞄都不瞄自己一眼。

直到中午以前,淺羽都觀察著她的狀況,打算只要一有機會就去找她講話,結果卻是徒勞無功。伊裡野還是一如往常,除了在第三節英語課被橘老師點名,用實在相當清涼的發音朗讀教科書之外,完全沒有開口。

淺羽想著,我明白她的心情。

狀況畢竟是不一樣了。一天過去,回到日常生活,就算不願意也得冷靜下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像伊裡野那種寄居蟹性格的人想必是更害羞。不過嘴巴不說眼睛不看,身為邀約的人總是感到不安。

難不成,伊裡野是對昨天的約會感到後悔?

「對了,說到這個,你和之前那個轉學生現在怎樣啦?」

彷彿從淺羽移動電推剪的動作裡讀到他的想法似的,出剪刀的在突如其來的時間點忽然這麼問。淺羽完全沒有料到——

「啊!?」

出布的說:

「你們已經約會過了?」

出石頭的說。

「白癡啊!你這傢伙,怎麼對淺羽大師說出這麼失禮的話!這位可是在防空洞裡對女生進行求愛挑戰的勇士!像約會那種小Case,他早就不放在眼裡啦!淺羽大師請饒恕,這傢伙我會負責好好管教管教!給我站好,牙關咬緊!!」

這三人從以前就是淺羽的常客,雖然不同班,不過平時就是常哈拉打屁的夥伴。遇到防空洞事件自然也是出於打趣的開開玩笑,不過和保持詭異距離私底下說三道四的人相比,這些人的態度可是有同情心得多。

「——這個……」

淺羽斷斷續續地低語。出剪刀的回頭問道:

「嗯?」

「你有約會過嗎?」

「嗯。——不過——」

出剪刀的在理發佈下面盤起雙臂,認真思考似地側著頭說道:

「不知道那算不算約會。哎呀,那是親戚的孩子。去年的事,那時小四現在小五吧。年齡是不是有點那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哀號聲跟著響起。「這不是犯罪嗎?」出布的這麼一說,馬上露出被人電動按摩後的苦悶表情。

「這孩子從以前就叫我哥哥哥哥,一天到晚都粘著我。還寫了像是習字的情書給我,我就陪她買個東西到咖啡館吃了聖代坐了遊船然後回家。對方雖然大肆宣揚地說是約會,不過你覺得咧?是不是在帶小孩?」

淺羽在心底高聲吶喊。別人怎麼想並不重要,自己多想來個如此悠閒的約會。在電影院掀起詭異的騷動、包包裡被塞了竊聽器、偷了速克達四處亂跑,和這樣的約會相比,對方是親戚的女兒又怎樣??你是有什麼意見?

「後來怎樣了?」

「沒怎樣。每年盆會的時候會見個面。」

然後,首先察覺到那身影的是出石頭的。

用來電動按摩的腳突然定住,出布那人的慘叫聲也猛然止住。淺羽和出剪刀的抬頭、朝背後轉身,看到面無表情靜靜站在走廊樓梯口的伊裡野之後,全都嚇了一跳。

「——這……這個,我這樣就行了。」

出剪刀的把理發佈亂取下。頭頂上的工程自然才施工到一半。

「等一下!還、還沒剪完——」

出布的和出石頭的已經跑得不見人影。出剪刀的跟在後面,用完全嚇破膽似的沒出息跑法跟著落跑。

「——打擾到你們了?」

伊裡野耳語似的句子刺向背脊,淺羽當場怔在那裡。於是淺羽在臉上堆起笑容——

「沒……沒有。」

淺羽想著這些傢伙幹嘛要落跑,不過卻也想到剛才提到求愛挑戰、格鬥技巧之類的話題。伊裡野不曉得是從何時開始站在那裡聽,光想就冒起了冷汗。

「有……有事嗎?」

伊裡野點頭。整張臉泛紅。彷彿下定決心似地邁出步伐,一步一步朝著這裡靠近。淺羽一臉害怕地說道:

「啊?那個啦我是說,摔跤的格鬥技非常厲害!」

伊裡野走過淺羽身旁,默默坐在椅子上。

「——啊?」

「我也要。」

她也要——問題是要什麼?

「——你要剪頭髮?」

伊裡野的頭跟著點了一下。

淺羽同樣會剪女生的頭髮。他有實際剪過。因為平常就從近距離觀察同年女生的髮型,或許比他老爸還拿手。不過像這樣,在學校裡直接找淺羽替她剪髮的女生倒是還沒出現過。

伊裡野的發旋就在眼前。

深呼吸。

打定主意。

第一次替某人剪髮的緊張感湧了上來。在那份緊張感深處,有種莫名的情緒滲透而出。就像染上感冒的時候,那種又痛又癢,想要放聲吶喊、當場繞個圈圈的心情。

淺羽把擱在腳邊的包包打開。

那是平常就放在教室,裡面擺了理發用具的包包。拉鏈裡頭沒有筆記型電腦、數字無線電、也沒有竊聽器工具刀子以及感應器材。

裡面擺的是剪刀和梳子。

剪刀繞了一圈,用梳子梳理長髮。

「費用一律一百圓。」

伊裡野的頭跟著點了一下。

淺羽問道:

「那要怎麼剪?」

「——什麼意思?」

「噢,就是髮型。你要剪什麼髮型?」

伊裡野陷入沉默。或許之前一直是任由某人替她安排,平日對髮型並沒有什麼特別想法。這種類型的男生很多,女生倒是少見。因為想得太久,就在淺羽準備出聲幫忙的時候——

迫不得已的伊裡野突然這麼說道:

「剪成你喜歡的樣子。」

嗚哇。



你真是個硬派的女人。

班長對自己這麼說。

望著社團教室的鏡子,看到自己臉上整整貼了三張OK繃,夕子心想,或許事實真的就是這樣。

把運動服塞進提在手裡的包包,夕子走出社團教室。第五節是體育課,又要跑馬拉松,自己一不小心,忘了把新的運動服給帶來。剛剛塞進包包的那件已經在社團教室擺了好一會兒沒人理,或許還有些微的汗臭。不過無可奈何,只好忍耐。這個部分也挺硬派的。

穿越日影搖拽的操場,正要從大門走進校舍的時候,有三名男學生從體育館方向啪嗒啪嗒地跑了過來。看起來就像有兇猛的野狗在後面追,於是只好拚命逃跑一樣。是二年級。

引人注目的是,三人當中有一個頭髮被剪得像狗啃似的,簡直就像理髮師在工作途中心臟病發作。

——?

那三人組對夕子看也不看,直接奔向大門,逃進了校舍裡頭。夕子將目送他們背影的視線轉往三人組逃竄邇來的體育館方向。

夕子心想,這應該不叫預感。

理由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彷彿受到某種牽引似的,夕子朝著體育館邁開了腳步。那三人組到底在躲些什麼。自己又到底在找些什麼,夕子並不瞭解,只是一邊緩緩地環視週遭,一邊繞過了校舍的角落。穿過每到午休時間總會殺將過來的教材業者,在不知不覺之間放低了腳步聲,輕輕繞過體育館的轉角——

於是,她看到了那幅景象。



在夏日天空、相臨走廊的日陰底下,哥哥正在為伊裡野加奈剪頭髮。

那景象牢牢抓住了夕子的眼睛。雖然聽不到他們正在說些什麼,不過看得出哥哥的動作有點緊張。差不多這樣的距離。兩個人都沒察覺夕子的存在。伊裡野似乎說了什麼,哥哥停下動作跟著笑了。

夕子半張著嘴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眺望著那幅景象。

哥哥的手繼續動作。他把伊裡野的頭側向一邊,在耳朵上方的位置用剪刀加以修剪。

同樣的位置,燃起了對哥哥雙手觸感的記憶。

感覺像是百年之前的事。彷彿舊傷一般,哥哥雙手的觸感還確實殘留在記憶裡邊。時間是春天。自己是小學四年級,所以哥哥一定是五年級。爸爸媽媽都因為為什麼事出門去了,說好要剪頭髮卻被放鴿子的自己鬧起彆扭,於是哥哥把舊報紙、鐵椅和理發用具拿到了庭院。剛開始以為要玩「理發院遊戲」,覺得用這種騙小孩的方式來安撫自己,自己才不吃這一套,記得自己還用相當惹人嫌的口氣頂了回去,說什麼「請我喝一瓶果汁,我才陪你玩」。不過哥哥並沒有生氣,他的手很細心,剪刀剪去髮絲的聲音很清脆,還是個小鬼的自己馬上轉換了心情,一邊害羞不已一邊感到萬分高興。拿掉理發佈之後,朝鏡子裡一看,裡面有個截然不同的自己,彷彿接受過改造手術,轉生為百萬馬力的生化人似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想給別人瞧瞧,於是奔出家門。跑在平日作為遊戲場所的防風林周邊的路上。

若是當時的自己,只要張開雙臂快跑,想必可以飛上天空。

移動剪刀的手停了下來,哥哥仰起身子笑著。似乎說了什麼好笑話題的伊裡野加奈將脖子朝後轉,用不滿的眼神瞪著哥哥。不知道兩人正在說些什麼。

夕子心想,不知道也無所謂。

因為那雙手曾經為自己剪過頭髮。

蓄積在肩膀上的力道溶解似地放鬆了。

微笑浮現。

「不賴嘛。」

夕子如此低語。

轉身,她背對著走廊上的兩個人,用跳舞般的步伐往前奔跑。

她突然想到一個惡劣的笑話。哪天來對伊裡野加奈測試一下。若無其事地靠近她,漫不經心地閒聊,然後突然間這麼問她。朝著對方的頻道輸入強力電波。要是對方吃驚得跳起來就是Bingo了。這是在電影院前對水前寺使出的那招。

「長毛了沒有?」

要是伊裡野噴出鼻血、暈倒在地,那就是百分之百正確。

夕子跑出無人的操場。夏天、午休時間、宛如畢業典禮一般晴朗無雲的寂靜氛圍,夕子當場張開雙臂,像跳舞似地來個旋轉。



我也來交個男朋友吧!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35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12 PM 編輯

十八點四十七分三十二秒 -上集-

春天來了,熬過期末考結業典禮春假開學典禮換班,須籐晶穗現在變成二年四班座號十四號。新的教室新的桌子新的教科書,還有新的導師新的同學。

那個時候晶穗有兩個原因值得憂鬱。首先第一個,新導師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泰藏讓人怎麼看都覺得討厭。然後第二個隔壁座位的島村清美是個性格超級陰沉的人。

前者也就算了。翻開過去的經驗,討厭的老師遠比喜歡的老師多得多。晶穗好歹也算是在學生生活之中持續戰鬥的一名士兵,多少還懂得一些方式,能用警戒色與擬態與導師和平共存。

較為嚴重的自然是後者。

那個時候的清美,看來就像全身籠罩著一整片的黑霧。光是坐在她旁邊,就會染上一股沉重的氣氛。和她攀談也只會得到最低限度的答案,休息時間則是什麼事也不做,一味茫然地凝望著窗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換班之後重新洗牌的成群陌生人之間,完全沒有自行尋找新朋友的意圖。

不過晶穗討厭隨隨便便就放棄。

晶穗不時尋找機會去和清美攀談。裝作忘了帶課本拜託她讓自己一起看,午休時間到了就試著找她一起去吃便當。然而最先產生變化的並不是清美的態度,而是晶穗觀看清美的眼神。在清美的姿態與言談之間有種近似明朗的種子。或許有這種可能,清美原本是性格開朗、不會害羞的性格,只是為了某件極為痛苦的事而變得畏縮起來。

晶穗一邊四處探問,想說從前和清美同班的人是不是有什麼線索,一邊卻也感到不可思議,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這麼想來,晶穗會加入新聞社或許是某種注定。後來晶穗終於掌握到隱藏的真相。

——對了,突然想到,小美你家就在我家附近嘛。這個,我爸爸的興趣是在夜間慢跑,我聽他說,最近沒看到你帶狗出來散步。我和你雖然沒講過很多話,不過有一次看到你在皮包裡擺了狗的照片,想說你家的狗已經能夠很老了。該不會是——

那天放學之後,晶穗邀清美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原本打算不著痕跡地用言語加以試探,沒想到清美身上所張起的防護網才有一下子就潰不成軍。清美不怕人看地大聲哭泣,晶穗只能不停地對自己擅自刺探他人隱私的行為表達歉意。

那是只有很深的愛爾蘭牧羊犬血統、血統複雜的雜種狗,名叫「十兵衛」。

皮包裡的相片是很久之前拍的,前陣子它連散步都懶得動,整天只想水。根據獸醫診斷,直接死因說是肺炎,不過從它高達十五歲的年齡來看,衰老應該佔了一半以上的因素。然而對十四歲的清美而言,十五歲的十兵衛是從她懂事以前就生活在一起的個體,她的死亡正是清美有生以來,首次體驗到的「家人的死亡」。

雖然淚流滿面,清美卻像變了個人似地不停敘述著和十兵衛相關的回憶。受到愛犬之死的重大打擊,加上升級與換班等環境的激烈變化,造成清美在精神方面陷入了不安定的狀態。晶穗隨著清美的話一一點頭,同時心裡想著,希望今天的事能夠化為一種契機。讓十兵衛之死變成過去。

然後,在心底某處,她確實感受到某種莫名的罪惡感。

希望清美的心能夠回復平靜,這種念頭或許是後來才追加的借口。在與這個念頭截然不同的其他部分,自己正毫不容情地企圖加以揭穿,不論事情真相是否攸關他人的痛苦或悲傷,而她之所以這麼做,或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醜陋的好奇心。

或許是這個念頭一直懸在心裡。隔天早上,晶穗一如往常地上學,發現清美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時候,整個人都怔住了。看在晶穗眼裡,清美那副模樣簡直就像等了整晚、專程為了來找自己報仇一樣。

不過,事情並非如此。

清美的眼淚,有一半以上是喜悅的淚水。清美緊握著晶穗的手,滔滔不絕地說著,讓身旁不瞭解原委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十兵衛來向她道別。

清美一如往常,到十兵衛的狗屋道聲晚安之後上床。半夜覺得有誰在叫她的名字,於是醒來。但是身體無法動彈。遇到鬼壓床是第一次,不過很奇怪地,並不感覺害怕。慢慢地,她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蹲在床邊,聽到像是直接在腦子裡對她講話的聲音。——活了十五年,我過得很幸福。我會死並不是任何的錯,直到最後一刻,你們全都盡心盡力地在照顧我。不過這個家裡最年輕的成員,因為我的死亡一直哀歎悲傷。她一流淚我就有所牽掛,無法飛昇前往更高的地方。天亮之後希望傳達給她知道,能陪著她一起跑步,我非常幸福。若是她能漸漸地將我淡忘,我就再也沒有任何牽掛——

那個時候,週遭聽到人們的反應實在是各式各樣都有。很多都是一臉呆相,不過其中有人發出冷笑,有人一臉嫌惡地盯著甚至還有人跟著一起哭。然後——

「喂,你們在做什麼?鍾已經響了。」

三十五歲單身的河口苔藏不知何時來到了晶穗身後,用一臉不悅的神色如此說道。

那一瞬間,身為學生生活之中持續抗戰的一名士兵,晶穗確實做出了漂亮的反應。?河口是現在才來。?對現場狀況不可能瞭解得太清楚。?看到清美在哭,所以懷疑她是在跟誰吵架——晶穗從河口臉上一口氣讀取到這些訊息,馬上像電燈泡似地亮起笑容,說著「是、是,沒事,我馬上回座位。」打算往這個方向來收拾局面。

但是清美依舊處在極度興奮狀態,無法針對狀況做出如此正確的判斷。

於是清美採取了最糟糕的行動。她試圖加以解釋,說明自己並不是因為和晶穗吵架才哭,對像明明是極度不悅的河口,她卻偏偏反覆說著鬼壓床的話題。

她的話並沒有來得及說完。

「不要再胡扯了!!」

話還沒說到一半,河口就已經發飆了。清美驚跳起來,表情像被打了一記巴掌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就像結冰了一樣。

把狗畜生死掉的事拿來胡扯,這種傢伙將來不會有出息。

河口所講的話應該是這個意思。

直到如今,晶穗還是無法清楚記起當時河口說過的話。不可否認的是基於感情因素,所以才會單單留下惡毒的印象。況且還有很高的可能性,河口當時採用的其實是更為認真的說法。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河口只似乎和清美一樣激動,在不自覺之間發出怒吼,然後連自己都著慌,卻又不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退縮,於是只好拚命說些有的沒的。

問題是那個時候,晶穗既沒有餘裕也沒有理由,可以把事情分析得這麼清楚,而且河口還對著無法動彈的清美不停說著廢話。什麼REM睡眠是怎樣、入睡的幻覺又是怎樣,隱性的優越感與讓人開心的義務糾纏不清合而為一,口氣像在開導無知愚昧的愚民一樣。

面對討人嫌的導師,總得找出彼此共存的方法,晶穗原本是這麼打算。

問題是這怎麼搞的?是世界太大了、還是自己太嫩?恐怕是後者吧,自己私下認為足以名列全國前五名的「好孩子擬態」能力,沒想到就在第一學期開頭,短短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和足以將它撕毀的狠角色近距離遭遇。

——真叫人火大。

就在晶穗有所覺悟,決定背水一戰的那一瞬間。

河口就像想起什麼重要事情似的閉上嘴巴,感應到某人的視線,於是用武道家般的姿勢朝著左斜後方回頭。

在河口視線的前方。

從晶穗桌子數來右邊第二個、前面第三個的位置,有個男學生正靠著桌邊站立,用不滿的眼神盯著河口。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第一印象,就是感覺不起眼。

加上一被河口回瞪,連旁人都看得出來,那個男學生明顯變得畏怯。河口露出叫人略感噁心的笑臉——

「怎麼樣,淺羽?看你好像有話想講。」

男學生的視線下垂了一會,然後朝著清美凝視一會,很快又回到河口身上,像要鼓起勇氣似地咬緊牙關——

「——這個……」

「怎樣?」

男學生此時微微深呼吸,然後這麼說道:

「——就科學的角度來看,我想老師所講的應該沒錯。」

見到強勢的人就拍馬屁,腦袋空空的膽小鬼。

還是得靠自己來說句公道話。

晶穗這麼下了結論。

但是——

「不過我認為,這跟老師口出惡言是兩碼子事。」

一片沉默。

河口的太陽穴青筋暴露。

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氣。死刑就要開始執行。畢竟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教室是競技場,勝負顯而易見。惡魔河口即將上演把奴隸大卸八塊的殘酷秀/這時週遭的反應依然各自不同。有人被意外的發展嚇到楞住。有人暗地裡發出譏笑、有人為了看好戲而探出身子、有人則是驚恐個地朝著其它方向移開了視線——

然後,有人客氣地在教室拉門上敲了敲。

「——河口老師,不好意思。」

久久都改不掉的東北腔。是教日本史的森村。他不知何時站在那裡,從開了一半左右的門口探頭進來,在蕩漾著異常空氣的教室裡一臉怯懦地來回張望。

第一節課的鐘響了,所有一切全都鬆弛了下來。

那就麻煩你了,河口這麼叨念著離開教室,晶穗確信自己在他臉上見到了絕處逢生的表情。而在那個時候,自己臉上所浮現的鐵定是同樣的表情。安靜、快點回到座位,森村拍手這麼催促著著。晶穗對依舊哭喪著臉的清美發出安慰。拉椅子的聲音以及課本扔到桌上的聲音、歎息的聲音以及低聲細語充滿了整間教室。

——喂,剛才那傢伙是誰?我們班上有那種人?

——是淺羽吧?座號一號那個。

——你認識?

——沒有。因為座號是一號,所以多少記得名字。

——白癡啊,你們還不曉得?就那個啊,新聞社不是有個叫水前寺的?老是跟在那個人屁股後面走的…………

——啊,原來是他!我就覺得那張臉有在哪裡見過。哎——我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這樣的人。叫淺羽對吧?

晶穗讓清美坐在座位上,然後透過肩膀偷偷張望。

由晶穗的桌子數來右邊第二個、前面第三個。似乎叫做淺羽的男學生的背影。

不知道週遭的低聲細語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只見他若無其事地坐在座位上,視線落在攤開的課本與筆記本上。然後猛然側著脖子,朝著蒼蠅停留的後腦勺抓呀抓地瘙癢。

晶穗心裡想著:

他的全名——叫淺羽什麼呢?

然後夏天來臨,現在晶穗近乎嫌惡地瞭解到,那對淺羽來講竟是完全超乎尋常的行為。

午休時間——

「晶穗—!」

被清美在頭頂上敲了一記,思緒的泡沫瞬間破碎。

「很痛耶,討厭——」

晶穗的手離開腮幫子,回頭一看,眼前就是清美的笑臉。

「哎,我剛剛和千佳她們說話——」

以那天早晨為界線,之後清美的一切全都改變了。之前的淺黑色暗影已經消失,看起來連身高拉長了。可能是因為解除精神壓力,所以身高真的拉長,也可能是之前駝背低頭的姿勢讓身高看起來比實際要矮。」

西久保、澤木他們那群人說要開什錦燒的店。晶穗要不要一起來?」

清美動作快速、像只興高采烈的迎賓犬汪汪叫似地連聲說道。晶穗沒聽懂她在說些什麼——

「——開什麼店?」

「正確的說法是路邊攤。」

「路邊攤?」

「哎喲!就是旭日祭啊!要是有什麼企劃就得趕快提出申請,不然要截止了。」

哦——

晶穗想著,原來指的是那件事。園原中學校慶,通稱。「旭日祭」的舉辦日期是九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連自己都算進去也只剩十一天。

——不過——

那件事嘛——

「我不參加。」

清美真的是大吃一驚。

「為什麼——————————————————!」

「餓,因為新聞社要提企劃。我想光是那邊就有得忙了。」

「咦——!?新聞社要提企劃?」

「要。」

「那不是地下社團嗎?」

因為「那不是地下社團嗎?」這句回答,晶穗回道:「這和地下社團無關吧?我們學校的校慶是由所有人來提出企劃。大家都和地下社團沒什麼差別。」

「新聞社要提什麼企劃?」

「啊,這還沒決定。不過得趕快做出決定才行。」

清美朝著臉部逼近,來到極近的距離。晶穗不自覺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晶穗,你都不理我了。」

「什麼意思?」

清美誇張的低下頭來。

「從你進新聞社之後,你就不太理我。下課後的回家時間不一樣,假日打電話也經常不在。我好難過。」

「這……這個,有社團活動的人都是這樣——」

清美突然抬起頭來。

「淺羽有那麼好嗎?」

自己應該沒有臉紅。

至少心裡是這麼打算。老是為了淺羽的事被人拿來開玩笑。晶穗發出小聲的歎息——

「又來了。我跟你說,我對他並沒有那個意思——」

清美用挖掘似的眼神望著晶穗的表情,然後唐突地露出滿足的笑意。

「好、好。你從以前就喜歡做校刊,現在的目標是把園原電波新聞好好做成校刊,你說是吧?」

接著清美在晶穗背後見到誰的身影,將晶穗接下來的反擊給岔開,迅速走向另外一邊。啊,喂喂,這次的校慶我們要開什錦燒店——

大大歎了一口氣。

晶穗心裡想著。雖然並沒有臉紅,不過還是難以徹頭徹尾地加以遮掩。清美會拿淺羽的名字來開玩笑,想必是晶穗內心動搖、想躲又躲不了的樣子看了覺得有趣。就知道是這樣。

兩手撐起了腮幫子。

她從以前就喜歡做校刊。

現在的目標是把園原電波新聞好好做成校刊。

並不是謊言。從小學時期開始,校刊製作便是晶穗的獨佔事業。改革內容,讓新聞社從地下社團升格為正式社團的企圖心情沒有改變:雖然還沒向清美或是其他人提起,不過將來決定從事媒體相關的工作。還算不上是夢想、目標之類的具體希望,而且走這條路的話該怎麼樣、走這條路在具體方面能夠從事怎樣的工作,這些都還不清楚。只似乎「可以這樣多好」的小小聲音始終遺留在晶穗心底。

不過——

視線飄晌午休時間的教室。之後一次也沒換過座位,從晶穗桌子數來右邊第兩個、前面第三個。

粗心與大意正坐在椅子上,一邊啃著炒麵麵包一邊翻著漫畫雜誌。晶穗知道,就算不用確認她也知道。淺羽現在所看的是週刊《BURAI》的連載。買了雜誌帶到學校的人是花村,淺羽總是跟花村借來看。淺羽看漫畫雜誌的方式是單點集中,看完他想看的連載,剩下的就啪啦啪啦把圖隨便看一看。目前所吃的炒麵麵包是淺羽的第二選擇,若是還有菠蘿麵包,那他一定是選那個。利樂包包裝的柳橙汁有時有有時沒有。

晶穗心想,會有這種程度的瞭解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一起參加社團嘛!

在這時候,教室裡的擴音器發出「啪滋」一聲雜音。校歌旋律只放了開頭兩個小節,接下來就是教務主任田代的聲音。

「二年四班的伊裡野加奈,佐籐來電,請盡前往辦公室。伊裡野加奈,佐籐來電,請盡速前往辦公室。報告完畢。」

因為重複廣播了太多次,田代的嗓音其實帶著某種奇怪的調調。有種電車司機告知下個站名似的、對自己優雅嗓音感到陶醉似的噁心味道。要是聽的人聽不習慣,或許還搞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不過,對午休教室裡的每個人來講,這種廣播早已司空見慣。

聽習慣了。

在那之前,伊裡野始終坐在自己位子上,朝著窗外眺望。第五節課要用的英語課本和筆記本已經擺好在桌上。聽到廣播,伊裡野並沒有著急的樣子,將課本和筆記本收進書包,靜靜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彷彿教室裡就只有她一個人,踏著面無表情的步伐,從人與桌子之間擦身而過,溶解似地離開了教室。

伊裡野今天恐怕不會再回到教室了。

然後,在二年四班的四十二名學生裡頭,有半數以上即使到午休結束後第五節結束掃地結束,都還不會察覺到伊裡野是從何時開始消失的。就算遭到別人的質疑,想必也會露出「那又怎樣?」的訝異臉孔。最近連老師也變成這樣,上課途中就算看到了伊裡野空空如也的座位,也不過是聳聳肩。

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老師起碼會說「伊裡野有事早退,哪個人晚點把筆記借給她看」,至於讓伊裡野不得不早退的理由又是什麼樣的事,所有人全都充滿好奇。然而,就在那次的「滾開」發言之後,伊裡野已然成為班上排擠對象,沒有人能夠針對著件事當面加以質問。周圍人們所抱持的好奇心,打一開始就包含了大量缺乏自覺的惡意,重要的是享受規避責任、傳播流言的樂趣,所以事情真相維持懸而未明的狀況反而好。

漸漸地,人們感到厭倦。

惡意這種東西絕對維持不了多久,所以更是不好處理。就因為吃不了多久,所以承受惡意的人必須咬緊對方,要對方「給我記住」。然而伊裡野不可能說出「給我記住」這種話。防空洞事件算是唯一的例外,到目前為止,伊裡野從來不曾在教室裡惹出大麻煩。只要外界不要突然假如什麼異於尋常的要素,伊裡野並不會孳生出異常性。要是放著不管,就跟石頭一樣。當初身為「轉學生」的稀有性現在也開始轉淡,在石頭周圍只剩下不自覺的忽視與冷漠不開心。至於少數的例外,就是對石頭外型秀麗的事感到不服,而說她壞話的部分女學生,以及喜歡從安全距離眺望外型秀麗的石頭然後嘿嘿傻笑的男學生,除此之外——

大概只剩下淺羽直之、須籐晶穗這兩個人。

當著晶穗的面,淺羽對田代的校內廣播比誰都要快速做出反應。他由週刊《BURAI》的頁面抬起頭來,視線直直追著手提書包、用面無表情的步伐橫越教室角落的伊裡野。就在伊裡野和淺羽桌面最為接近的瞬間,淺羽的背脊湧現了某種決心。或許是想對伊裡野說些什麼。不過伊裡野頑強地對淺羽的方向看也不看。淺羽的決心也沒有化作行動,伊裡野的身影就消失在教室門扉的另一頭。

午休時間的喧囂不曾中斷地持續著。

沒有人低頭。沒有人朝窗外眺望。來回奔跑的腳步聲與傻笑聲、校慶的話題、第五節英語的話題、昨晚上所看電視節目的話題。走廊傳來高聲吵鬧的叫聲,伊裡野走出的教室門扉有人用背脊咚地撞了一下、觀景窗的玻璃發出刺耳的聲音。

然後,淺羽直直望著伊裡野走出去的門。

然後,晶穗直直望著淺羽的背脊。

突然之間。

「原來是這樣。」

是清美。

「你也很辛苦啊。好,我懂了,煎什錦燒的事情不用負責啦!」

自己應該是臉紅了。

對難以掩飾的自己感到生氣。

「討厭——————————————————————————————!!」

原本打算直接轉身,在清美頭上K她一記,沒想到清美彎身避開這一擊,發出姥姥似的笑聲一溜煙兒地逃走。晶穗從椅子上起身準備追趕,卻因為感到有點蠢而作罷。她心想或許會被人聽到,惶恐不已地挪回視線,淺羽卻正和西久保在說些什麼。清美說過「要和西久保他們開什錦燒店」,所以西久保應該是在問淺羽要不要一起參加。

那不行啦,晶穗心想。

淺羽在校慶期間得忙新聞社的企劃。

哪有什麼時間煎什錦燒。

淺羽不太會想,搞不好會覺得「兩邊都做就行」,於是答應西久保的邀約。晚上要好好問一問他,萬一他說了OK,那就非得出言教訓不可。

我問你,什錦燒和新聞社的活動究竟哪邊比較重要?就這麼說。

血氣上湧的腦袋裡不斷上演著追殺淺羽的模擬畫面。肩膀自然使力。這時清美的話突然落入了思緒。

——原來是這樣。你也很辛苦啊。

受不了,晶穗心裡想著。肩膀上的力道散去。憤怒的鼻息轉為困惑的歎息。預備鐘響了,離午休結束還剩下五分鐘。

自己究竟對淺羽做何想法,就連晶穗自己本身都搞不太清楚。

園原中學是所位在鄉下並且古老的學校。比如操場很大校舍很爛。然後,古老的學校會有不好也不壞的所謂「傳統」,像是園原中學的走廊在傳統上總是很亂。不過最近亂的程度變得更加嚴重。莫名其妙的紙糊物品堆得到處都是,不曉得從哪間儲藏室裡拖出來的椅子和桌子疊得高高的,製作到一半的廣告牌、舞台佈置、布幕全都一股腦兒地塞進了走廊。

這是校慶的準備工作。

旭日祭。第四十七屆?園原市立園原中學校慶。

旭日祭並不局限於校內,而是會引起整個園原市內注目的活動。

街道旁的居酒屋連鎖店有停車場。也就是說,公共交通設置非常不發達,車輛的擁有率高到異常,沒有車哪裡也去不了的當地習俗推翻了「酒館有停車場」的矛盾,變得可以原諒。園原市就是這樣的鄉下。一所中學的校慶能造成整個區域的異常盛況,或許有人會斷定是「太鄉下了,缺乏其他輕鬆的娛樂」。不過最就算捨去這點不管,旭日祭的狂熱及參與度與其他中學相比,還是有等級上的差距。

說到旭日祭,最先引人注目的一個特徵便是「所有時間,所有企劃自由參加」。沒有第一天文化社團、第二天體育社團的區別。操場和體育館進行運動會的企劃,校舍裡的鬼屋、自製影片、戲劇同樣聚集了客人。幾乎所有企劃都能通過,活動期間的兩天之內要在哪邊做些什麼則是自由決定。可以一舉吃遍所有的食物攤子、可以整天坐在電影與戲劇會場、也可以闖進摔角研究社的摔跤場地。

這裡頭自然是有力量在操控。明明是規矩嚴謹的學校活動,為什麼會「幾乎所有企劃都能通過」?為什麼會「活動期間的兩天之內要在哪邊做些什麼則是自由決定」?要舉辦自由度這麼高的校慶,運作的人不就得要具備超乎國中生水平的實力?

這種操控的力量就是傳統。

傳統的名字叫做「旭日會」。正式名稱則是園原中學旭日祭執行委員會。

可別瞧扁了他們,把他們當成在陳舊硬挺的特攻制服上面別著臂章的兇惡小伙子。他們的造型遵循傳統,既不過多也不過少,實際身份則是智力、體力全都出類拔萃的頂尖軍團。在園原中學裡頭,要想擔任許如祭執行委員長可是比擔任學生會長還難。這些旭日會會員平常自然是身穿制服、混在一般學生裡頭,到了旭日祭接近的某一天,服裝突然就會改成特攻制服。然後直到旭日祭形成順利完成、包含收拾與事後處理的一切全都結束、旭日會委員長的「結束致詞「傳達到內部的那一天為脂,對一般學生的對話一律使用敬語,第一人稱則是」本人」,招呼用語「毅力」,三步以上經常採用小跑步。

面對這樣的集團,學生會那群弱不禁風的成員自是難以匹敵。旭日會的人平日便以「本人只是校慶執行委員」的說法來劃分職務,在立場上和學生會清楚地加以「區隔」。不過那份實力上的差距還是被一般學生看在眼裡,旭日會可以說是園中的地下學生會,據說只要當上旭日會委員長,附近高中的推薦函是要幾封就有幾封。而從旭日會支持網絡的強度來看,這種說法未必只是謊言。四十、五十屆的旭日會同學會,年年總是在旭日會的雲做上暗自佔有一席之地。也正因為如此,旭日祭的路邊攤有人提供專業的料理、企劃說明的傳閱板會傳遍整個市區,當地電台還會在當天傍晚的新聞裡報導實況。目前旭日會和旭日祭同屬第四十七屆,第四十七屆委員長是春日慶一、三年四班座號十一號。現任會員據說是有三十多名,不過正確數字就連教師也難以掌握。

既不算好、也不算壞,這就是傳統。

不過可以確定,傳統是讓「校慶」增加趣味性的重要因素之一。

每年包含了學生家長在內,眾多的鄰近居民都會湧向旭日祭。自衛官以及美國士兵的身影並不罕見,其中甚至有人自備企劃,想要提出申請一同參與。有了旭日會這樣強力的機動部隊在背後支持,確保了高標準的自由度,學生才能拚命胡鬧。

離旭日會開始還剩十一天。

從大門口一走出來,下課後的操場看起來就像工地現場。晶穗挺身而立、睥睨週遭,哼地用鼻子噴出了一口氣。她並不討厭這種氣氛。

正在四處進行的是製作大型紙糊作品、噴刷油漆這些校舍內部無法進行的工作。操場中央有一群身穿特攻隊制服的人正在努力奮鬥,要把巨大的木材堆成碉堡狀,每次動作都要喊著「毅力!!」「毅力——!!」然後一起使力。這些自然就是旭日會的人,他們正在進行「營火晚會」的準備工作。在所有流程全都結束的旭日會第二天十八點四十五分,這堆木材會在旭日會委員長的手中點起營火,學生則在周圍手拉著手跳土風舞。這當然也是自由參加,歷年來的慣例,是實際加入跳舞圈圈的不到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則是由各自不同的位置眺望那份情景。原本最重要的就是共享那份現場氣氛,參不參加土風舞其實並不是太大的問題。也就是說,要妝點旭日會的最後一幕,營火晚會是頗為相襯、叫人害臊又重要的活動。

晶穗快步橫越操場,走向社團教室。從木材旁邊經過的時候和旭日會的人視線交會,於是打了招呼,結果對方馬上響應她的招呼,將雙手反扣到背部、拉長背脊,用驚人的複數聲音呼喊「毅力——!!」。讓人實在有點害臊。晶穗飛也似地逃離現場,到達社團教室之後一看,被新聞社非法佔據的教室門上貼著「非相關人士禁止進入」的紙條。晶穗歪著頭想,明明昨天還沒見到這種東西。

算了,無所謂,反正我是相關人士。

想著想著才剛把門打開,一股強烈的氣味馬上迎來,止住她的腳步。

「唔!喂,你們在幹嘛啊!?」

是有機溶劑的味道。

在一晚之間,教室之內掀戲劇性的變化,就在所有工作用具和塗料罐扔得到處都是、連腳都沒處擺的空間正忠言,身份不明的模型和意義不同的物體正坐正在那裡。

「須籐特派員,快點把門關上。」

水前寺頭也不抬地繼續和模型進行格鬥。他正捏著紙黏土,想要重現類似山脈綾線的東西。旁邊的淺羽則坐在地板上,將堆積如山的零食空紙箱拿起來,一個個用剪刀把它剪開。大概是要作為某種材料。房間盡頭的窗戶開著,兩台電風扇正不屈不撓地奮戰,要把室內累積的熱氣與塗料的氣味驅逐出境。

「那個,把門打開,味道比較容易散掉——」

「這是為了保守機密。」

又來這套。晶穗已經被打敗了。

「不過,這是怎麼回事?昨天還沒見到這些東西——」

淺羽聳肩笑了一笑——

「我來的時候也嚇一跳,社長今天好像蹺了一整天的課,這種事並不值得特別驚訝。仔細一看,社團教室的角落還散放著睡袋以及梳洗用具。看來他是從昨晚上就睡在這裡,翹掉所有的課,一直待在這裡持續工作,要是碰到老師的確會有麻煩。關起的門上會貼有禁止進入的紙條,除了一如往常的秘密遊戲之外,其實也有這層意義在裡頭。

不過,即使如此——

「——這是什麼東西?」

這回是問淺羽。淺羽用手裡的剪刀先朝模型,再朝物體一指——

「那個是園原基地,這個幽靈戰鬥機。要在校慶上展示。」

「須籐特派員,這是咱們園原電波新聞社的旭日祭企劃,關於UFO現象的調查報告與展示。主題是:『園原基地的幽靈戰鬥機'。」

水前寺臉上的表情寫著怎麼樣、點子不賴吧、快誇獎我啊。

一瞄到水前寺的臉,晶穗自然露出相當不爽的表情。

「社長。」

「什麼事?」

晶穗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滔滔不絕地說道:

「像這種大事為什麼由你自己一個擅自決定!?你的意思是說我和淺羽怎麼想都無關緊要是吧!?」

「我和淺羽」?淺羽心裡想著,為什麼把伊裡野漏掉?不過覺得要是提出來晶穗又要生氣,於是保持沉默。

「我在聽。」

然而水前寺並沒有一絲畏懼。

「說來聽聽吧,須籐特派員。旭日祭的企劃你想做些什麼?」

晶穗瞬間啞口無言。她還沒想到什麼具體的想法,於是萬般無奈地瞪著淺羽——

「你好歹也說句話啊!你對校慶總有一點想法吧!?」

淺羽心想:嗚哇,這下子換我了。

「我……

我沒什麼特殊想法,只要是大家想做的企劃,我就——」

「真是沒用!你就沒有自己的想法!?」

水前寺插嘴說道:

「淺羽特派員的一絲是『交由別人來思考企劃',這也算是一種意見。針對這個部分,我是覺得你不要碎碎念,你覺得怎樣?」

「這……這先不管!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你沒和任何人做過任何討論就擅自決定社團企劃,再怎麼說,這種作法都過於橫行霸道!」

水前寺動作誇張地皺起眉頭,思索片刻——

「須籐特派員請回答,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社長還不是一樣!你以為先到先贏,想要強行通過自己的意見,這樣未免太過分了!」

「我可沒這麼說。」

水前寺露出終於找到某條線索,搞懂來龍去脈的表情。

「社團的企劃並不是限定只有一項,沒這種規定。你看看別人,有不少地方也是採用複數的企劃。你要是想做其他企劃,那就直說不要客氣,我們也可以做啊。怎麼樣?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晶穗的怒氣瞬間消失,有種被人設下陷阱欺詐的感覺。原本以為水前寺會對自己所說所做的事全都加以反對,結果突然間被人反咬一口,揮起的拳頭找不到地方落下。這時淺羽說道:

「那,晶穗你要做什麼?」

找到了。

「太囉嗦,我在明天以前會仔細想!!」

水前寺點頭——

「麻煩你動作快點,不論你想做什麼,時間都不多了。」

然後水前寺便回到了與紙黏土山之間的對話。在晶穗緊盯的視線中,他用外科醫生般的手法移動著不銹鋼刮刀,慎重其事地在彎成L形的山谷之間加以塑形。

淺羽說過,這是園原基地的模型。

「喂,淺羽——」

被她怒吼過以後縮成一團的淺羽戰戰兢兢地回道:

「什麼事?」

「這個縮小比例大概是多少?」

「啊?這個嘛,是多少咧——」

「一萬五千分之一。」

水前寺一邊揮著刮刀一邊回道。

「雖然說是園原基地的模型,不過正確說法應該是基地及周圍三十平方公里的模型。」

晶穗轉而盯著模型。

距離完成的路途還很遙遠。目前只有將周邊地形粗加以重現的程度。不過在這個階段就已經能夠清楚發現,他是打定主意,連細部都要做到忠實呈現。完成之後應該是個相當出色的模型。雖然晶穗對這種工作並不擅長,不過這點連她都看得出來。整體面積大約有兩張榻榻米並排左右的大小,中間部分、大約兩手環抱的平坦空間散佈著用鉛筆畫成的複雜幾何圖形。應該是飛機跑道的輪廓。這裡似乎是園原基地的「建設用預定地。」

晶穗發出疑問——

「——可是,這個能夠正確到什麼程度?」

淺羽「啊?」地發出慢半拍的聲音。他對晶穗想說的話搞不太懂。

「啊,也就是說,它是拿什麼來作標準?你看——」

水前寺突然大吼:

「大哉問!!」

水前寺噗地一聲,將刮刀捅在約有人頭大小的塊狀紙黏土上面,然後跑向牆角的白板,在「優點評分表」的「須籐」一欄啪地貼上一張紅色貼紙。

「好,問得好啊,不愧是須籐特派員!淺羽特派員就沒有留意到這點。」

淺羽搞不懂情況——

「『這點'指的是什麼?」

「你想想看。只要看了地圖,就能正確做出周邊地形與建築物。但是最重要的園原基地要怎麼處理?如果有許多由空中將基地攝入的空拍照片,事情就簡單了,問題是我們哪有辦法弄到那種東西?」

「啊!」

原來如此。

淺羽終於想到了「這點」。

比如即使看著園原市的地圖,應該是基地所在位置的點卻是一片空白。

除此之外,書店找得到的民間水平地圖,似乎也有不少部分刻意更改得不正確。目的自然是為了不要給予「敵人」正確情報,在防衛戰略方面有重要意義的道路、橋樑之類設施,地圖上也許並沒有註明。所以淺羽也有聽說過,鄰近的人來到園原市,都會在同眼的地方迷路。

「民間飛機不可能飛越園原基地上空,只要接近附近空域就會遭到警告,若不是改變航向持續接近,大概真的會被擊落。基於這個原因,攝入園原基地全體的航空照片並不存在於民間。」

淺羽將擺出在一旁的成捆草圖拿在手裡——

「——那這個設計圖又是怎麼來的?」

「取材成功。這整個禮拜我都繞經園原基地,用錄像機和數字相機拍遍裡面的景象。」

「可是由周邊道路看不到裡面啊?」

說得沒錯。園原基地周圍環繞著高高的籬笆,內部則用森林、土堆之類巧妙地加以掩蓋,形成難以偷窺看到內部的一種構造。它採取的並不是純粹以高牆圍住的簡單方式。這樣一方面可以減輕對週遭住戶的壓迫感,一方面可以作為緩衝區,讓森林、土堆來吸收、反射飛機的噪音。

「確實是這樣沒錯,不過有秘密場所。園原基地可是飛機迷和UFO迷憧憬的聖地。最近的知名地點是『木之下超商屋頂'啦、『鷹座山山腳下'啦。基地方面自然也會對那附近加以留意,就算偷窺這邊花腦筋、放手那邊想對策的攻防遊戲。」

淺羽猛然想起——

「那,暑假期間我和社長潛進後山山腰——」

「那邊可是我找到的,最棒的秘密場所。這就是當地人的好處。」

「啊,那我保密。我不會跟別人講。」

「不,說了倒也無所謂。」

不過晶穗再次問道:

「可是,要是被人發現你在基地裡拍照,不是會挨罵嗎?」

「哪裡是挨罵而已?用望遠鏡之類的東西看看也就算了,要是被人當場逮到你以內感照相機或錄像機留下記錄,鐵定會遭到逮捕。」

看到水前寺滿不在乎地把話說完,晶穗一臉呆楞,淺羽則是首次察覺暑假潛進山區的行為有多麼危險,於是臉色發青。水前寺一臉自豪地繼續說道:

「取材實在相當不易。我在輕型卡車的車廂蓋上車篷。睡在裡面進行攝影工作,辛苦總算是有代價,搜集了連MO都裝備不下的影像文件。把那些檔案輸入影像分析程序,根據陰影的強弱作成3D檔案,然後組成縮小比例一萬五千分之一的基地周邊地圖,淺羽特派員,就是你正拿在手上的圖表。」

淺羽陷入了沉默。總覺得相當不妙。在校慶提出這種企劃究竟妥不妥當?

「我還打算根據這個模型的形狀來作成展示板。附上照片,介紹發生在園原基地周邊的幽靈戰鬥機目擊具體事例,然後用模型標出它的相對位置。」

晶穗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主題也就算了,展示企劃與作法倒是相當正經。

「那……那個紙糊的怪東西呢?」

晶穗指著鎮守在模型旁邊、意義不明的物體。雖然和模型一樣製作到一半,不過卻難以想像它完成之後的樣子。

「哪裡奇怪?它可是這個企劃的重點。」

「可是——」

「那似乎幽靈戰鬥機的模型。將照片與目擊情報總合出結果。再將想像圖加以立體化。」

聽他這麼一說,看來確實有點隱形飛機模型的樣子。

不過要說像,還是比較像碟魚的頭目,或許講得更惡毒一點,就像三角板造型的妖怪。連哪邊是駕駛座、哪邊是引擎都看不出來。若是用一般飛機的形狀來看,可以得到某種做到勉勉強強的印象,可能那是照著革新理論刪除非必要對象的結果,也可能只是因為這個模型尚未完成。

然而相對於想像圖,整具模型卻籠罩著一股難以隱藏、宿命性的拙劣感。雖然對於「園原基地的幽靈戰鬥機」接近於毫無概念,不過晶穗還是覺得這模型就算完成,照樣不會成為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於是晶穗這麼說道:

「好遜。」

對這件事,水前寺似乎也有自覺。

「因為這是想像圖。總不能隨便加工。不過講坦白話,相片不夠很傷腦筋。插畫還能唬一唬人,要想化為立體,情報不足感覺可就難以矇混。有太多地方搞不懂是怎麼構成的。到頭來或許多少要加點想像,勉強將它完成。對了,我肚子餓了。」

水前寺突然擺出猜拳姿勢,晶穗看到之後毫無異議地在耳邊握起拳頭,然後淺羽發出了歎息。自己猜拳從來沒贏過這兩個人。兩颱風扇嗡嗡嗡地繼續旋轉,夕陽在塗料的氣味之中映照進來。

很罕見的,是水前寺出的布輸了。

「火腿三明治、豬排三明治、夾蛋三明治加柳橙汁。還要炒麵的杯麵。只要有加辣味美乃滋的都好。」然後稍微想了一下「還要香蕉。」

「香蕉!?福利社沒賣那種東西。」

「錄影帶店對面的便利商店應該有。好像是丸一超商。」

對手出剪刀,只能怪自己出布過於不智。

「天啊,可惡,好吧!!淺羽特派員你要什麼!?」

「烏……烏龍茶就可以了。」

水前寺一邊念著「該死、該死」一邊走進夕陽之中,房間裡的就剩下淺羽和自己兩人獨處,晶穗突然被無出可去的感覺給住。於是用室內鞋鞋尖摩擦著沾在地板上的油污。望著自己緊扭的雙手,低聲說著「該剪刀指甲了」。彷彿回應她的低語似的——

「可能是第一次。」

晶穗被人抓到把柄,一臉狼狽。

「什……什麼?」

淺羽露出感覺永遠慢半拍的笑臉,用打倒水前寺的布的剪刀秀出虛軟的V字形。

「猜拳猜贏社長,這可能是第一次。這種時候可以開始寫日記。」

「——哎,淺羽,腳你一個好東西。」

淺羽露出什麼事啊的表情。

「猜拳必勝的訣竅。」

「——有這種東西?」

「不過不算萬能。比如像剛才那種狀況就不行。大前提是得由我方突然提出猜拳要求,讓對方沒有時間思考該出什麼的。」

淺羽慎重地點頭。想必是在懷疑結果是不是戲弄自己的那惡劣玩笑。

「猜拳會出的就是石頭、剪刀還有布。在這三種裡面,最難快速比出的就是剪刀。因為跟石頭和布相比,手指需要的動作比較複雜。也就是說,在由我方突然決定猜拳的時候,對方出剪刀的比例很低。剩下的就是石頭和布,事出突然的時候,手的形狀就會直接顯示出人的性格,性格頑固的人出石頭的比例比較高,性格呆楞的人則是出布的比較高。」

淺羽衷心感到佩服。一邊點頭稱是一邊聽著。

「換句話說,對方一開始不會出剪刀,這樣出拳三分天下的局面就會打破,對我方來講,首先只要出布起碼就不會輸。對方出石頭的話我方也是贏。對方出布的話就是平手。即使平手了,要突然比出剪刀還是不太容易,再出一次同樣布更是不太可能,所以對方接下來會出石頭。總而言之,在突然找對方猜拳的時候後,你要連續出兩次布,這樣差不多都會贏。」

淺羽雖然感到佩服,不過他聽到最後抱著手臂思考再三,卻出人意料地說出冷靜的感想。

「我總覺得這有點強詞奪理。」

晶穗心想他平常明明一臉呆楞的,在這種節骨眼上卻還真會壞人興致。不過說歸說,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強詞奪理。換作水前寺想必會嗤之以鼻。

「要不要粗去一會?這味道弄得人頭好痛。」

「啊,可是我得把這個弄好。」

淺羽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剪刀,再次展開零食空箱的解體作業。他正經八百的動作讓晶穗感到不耐煩。開口說一聲,我就幫你了嘛。

「——淺羽。」

「怎樣?」

「這樣真的好嗎?」

「你指的是什麼事?」

「就是校慶的企劃啊。被社長牽著鼻子走,你真的甘心?要是有什麼想做的,你可以直接素啊!」

淺羽的手停了下來。滿臉憂鬱地凝視另一個方向。

「——不能說是被他牽著鼻子走。我也覺得這企劃滿有趣的。」

「你為什麼會假如新聞社?」

非常突然。

晶穗一陣著慌。她並沒打算要問這個問題,不過問題卻從嘴裡溜了出來。

淺羽露出詫異的神情。

太遲了。已經無法回頭,現在只能若無其事地堅持到底。

「因為社長是個出了名的奇人怪咖啊。像這種事,你不可能在入社前還不曉得吧?」

淺羽再度滿臉憂鬱——

「——嗯,該怎麼說呢?」

他手裡的剪刀碌碌地轉著。這是做理發工作時的習慣。

「社長的事我當然知道。雖然知道,不過——這個…………剛開始是——」

「你還是別說了。」

晶穗截斷了他的話頭。雖然淺羽臉上露出一抹不高興的事情,不過關於淺羽和水前寺是如何認識,這種男生欣賞男生的話題晶穗並不想聽。

「總之一句話。明天之前,淺羽你幫忙想想校慶的企劃。我也會想。」

淺羽低聲說著:「我知道。」

不過他還是傻傻地——

「啊,對了。這件事還得告訴伊裡野。」

直接踩到地雷。

「最近伊裡野都沒在社團教室出現,今天好像也是被廣播一叫人就走了。我想就明天早上——」

地雷其實也有千百種,有些踩了並不會馬上爆炸。

「不必了。」

「還沒跟他替過啊。所以——」

「她哪可能想在校慶裡頭做些什麼?不必了,不用理她。」

骨碌碌轉動的剪刀突然停下動作。

雖然遲了一步,不過淺羽倒也發現自己踩到了地雷。只是——

「這跟剛剛講的不太一樣。」

「你幹嘛要護著她?」

「問題不在這裡吧。晶穗你剛剛不是還在堅持,說社團內的企劃應該全體討論之後再決定。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伊裡野一個人排擠在外?」

晶穗回答了這個問題。

而且是一口咬定。

「那還用說,因為我討厭她啊!」

淺羽嘴巴開開地盯著晶穗。

看到淺羽那副傻樣子,晶穗有種施虐的快感。

「那是什麼表情?這不是理所當然嘛?班上的每個人都是這樣,誰也不想跟她做朋友。」

她再也停不下來。只剩下將始終埋在肚子裡的某種東西傾倒出來,徹底破壞的快感。就連微弱的理性全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她只在意一件事,就是自己過於興奮、顫抖不已的雙腳,不曉得會不會被淺羽發現。

「她自己根本就不肯努力,會遭人排擠是她自作自受!人多多少少會有些自卑感,像是不能好好跟人溝通之類的,什麼情況都有。要跟陌生人交朋友,剛開始誰都會怕。可是自己什麼事都不做,像個愚蠢的生物只會張開嘴巴望著天空,期待東西自己掉下來,像這種人我才不想理她!」

淺羽發出垂死的抵抗——

「——可是,只要實際跟她聊過天你就知道,伊裡野並不是故意——」

「叫人滾開也不算故意?有什麼理由,讓我非得主動跟她友好?」

淺羽陷入了沉默——

「也許她就是想這樣。只能當成她不需要朋友。又不是幼兒園學生,要是想被大家接受,至少也得機靈一點。我不是說這種情形都對,只是學校教室裡的現實就是如此。既然這樣,那你就得在現實條件裡頭設法做些改變,像是有人跟你講話,至少也要笑一下,要是連這種事都辦不到,那你從頭到尾就不該踏進教室,會給我們帶來捆饒。她光是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當北京,看起來都很礙眼。你會跟處不來的同伴起摩擦、或者跟誰吵架,誰都會有今天不想上學的時候,如果對她特別看待、裝出關係良好的美好假象,那純粹是偽善!」

把想講的一口氣全都講完,晶穗向人單挑似地喘著大氣。來啊,你反駁我啊,只見她彷彿這麼說似地瞪著淺羽啊。

最後終於轉身。

「我要回家了。」

水前寺拿著丸一超市袋子回到社團教室的時候,夕陽已經沉落了半邊。

「太暗了!太暗了!淺羽特派員!快點開燈!

聽到晶穗已經回家,水前寺並沒有特別生氣的模樣。反而像是搶食的人少了,看起來還挺樂的。袋子一反過來,將堆積如山的食物朝地面一撒,整串香蕉就從大量的反團之中滾了出來。

「淺羽特派員,你要吃香蕉嗎?」

淺羽一搖頭,水前寺就聳聳肩,從整串香蕉上面撥了一根,滿臉快活地開始剝皮。淺羽呆楞楞地盯著他的樣子。社長和香蕉。讓人覺得相當超現實的組合。

就在這個時候——

「毅力——!!這裡是旭日會——營火晚會準備小組—!現在進行麥克風試音—!毅力、毅力——!!」

經由擴大機增幅、超大音量的電子聲音從設置在操場各處的擴音器中發出,然後在周圍山巒來回反射,為傍晚的小鎮帶來複雜的回音。」那些傢伙連麥克風試音喊的都是'毅力'。」水前寺一邊塞著香蕉一邊說道。

『努力工作的各位—辛苦了—!距離旭日祭還有十一天—不要荒廢學業—要遵守規則—誠懇拜託—記得安全第一—!!旭日會會員注意—!!毅力三連唱—!'

從操場全體傳來「嗚喝!」的回應。除了低沉沙啞的聲音之外,還有不少女學生的嬌嫩聲音混雜在裡頭。

「毅力——————————————!!」

毅力——!!

「毅力————————————————————!!」

毅力——!!

「毅力————————————————————!!

毅力——!!

然後操場上面歡聲雷動。就像支持隊伍先馳得點一樣的熱鬧。淺羽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從門口探出身子眺望外面的模樣。比房裡強些的風很涼。校舍淹沒在即將到來的夜色中,強力照明從四邊投射而出,守護著寬廣是它唯一優點的操場。有相當多的學生還留在當地,景色宛如寬廣是它唯一優點的操場。有相當多的學生還留在當地,景色宛如投入了大群奴隸的金字塔建造現場。就在社團教室旁邊,還有附近的婦女會自願前來煮食。直到剛剛還氣勢十足的擴音器,這回放出的是土風舞的音樂。曲名一下子想不起來。

——Mayim

Mayim(水舞)。

校慶的空間。

沒有伊裡野的非日常生活。

回頭朝社團教室裡一看,水前寺正盤腿坐著,一邊用手提式電視看著新聞一邊嚼呀嚼地填著肚子。和操場上的藍白色照明相比,社團教室裡的螢光燈燈光就顯得昏黃,感覺有點暗沉。

那份暗沉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心。

「社長會在營火晚會跳土風舞嗎?」

淺羽露出有點壞心的笑容這麼問道。覺得他有可能回答「當然會」,也有可能回答」我才不搞這種事」。水前寺轉動手提式電視頻道的手停了下來,瞪視著淺羽——

「我幹嘛做那種事?」

後者是吧?淺羽再次探問。

「可是社長,你不用開口就很受歡迎,想要跟你跳舞的女生一定很多。啊,你看這個企劃怎樣?『和社長共舞的魅惑土風舞'一次收一百。廣告看板就由我來拿。」

「不要說些屁話。——我又不是原始人,幹嘛要一臉悲傷。拚命繞著火堆跳舞。」這時水前寺側耳傾聽從操場擴音器傳來的曲子,惡狠狠地說道:

「幹嘛還放Mayim

Mayim?」

「跳土風舞,Mayim Mayim是常用的曲子啊!」

「誰說的。淺羽特派員,你知道『Mayim

Mayim'這個單字是什麼意思?」

「這個單字還有意思?」

「怎麼可能沒有。『Mayim'就是希伯來文『水'的意思。」

「——嗯,聽起來還蠻像一回事。」

「是真的!!你要是覺得我在說謊,那就去查字典!!」

水前寺變得異常認真。看在淺羽眼裡既是難得又是古怪——

「你聽好了,淺羽特派員!那首Mayim

Mayim原本是猶太人開墾農民回到故國以色列,在沙漠之中發現水源,用來表達當時歡喜的舞蹈!為什麼在我們校慶結束的時候要跳這種舞!我不能理解!'水前寺繃起臉,把頭側向一邊,淺羽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

看來土風舞曾經給水前寺帶來某種精神傷害。

「我也要一根香蕉。」

「不給你。」

淺羽終於止住笑意。爬向丸一超市的袋子,抓起滾落在地的烏龍茶茶罐。

水前寺邦博實在是個優質的男生。三年二班座號十二號,十五歲加上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的身高,全國模擬考的偏差值是八十一,一百公尺跑十一秒,臉也長得並不難看。

淺羽心裡想著,簡直就像超人一樣。

他把罐子的拉環拉開。

晶穗說的或許沒錯。誰都會有今天不想上學的時候。就算是這位水前寺邦博,同樣也不例外。社長想必也是和這樣的日子持續奮戰,才能夠走到今天。社長可能會說「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不過確實沒錯,自己也覺得自己是拼了老命,才能撐過羞恥不斷的日子。

「——社長,你要去哪裡?」

「撒小便。」

「啊,我也要去。」

淺羽跟在水前寺背後走出社團教室。

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走向位於操場角落的廁所。

「這個——」

「嗯?」

「關於社上的企劃,要是伊裡野想做什麼,應該也可以吧?」

「當然。不過伊裡野特派員最近都沒在社團教室裡露面。」

「明天我去問她。」

「那就交給你了。對了,淺羽特派員,我突然想到——」

「嗯——」

「你有沒有被香蕉皮絆倒過?」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事。因為剛剛才吃了香蕉。」

「——我想是沒有。」

「我也沒有。仔細想想,我不認為那種東西可以把人絆倒。不過漫畫裡面常常看到這種手法。為什麼咧?」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呢?」

「有必要進行調查。人真的會被香蕉皮絆倒嗎?它會成為漫畫等創作物之中的固定表現手法,原因又是什麼?——恩,調查結果或許會當成企劃的一部分進行發表。」

「咦?你是說校慶的企劃?」

「當然。」

「園原基地的幽靈戰鬥機要跟香蕉皮擺在一起?」

「很奇怪嗎?」

「奇不奇怪——這個嘛——」

水前寺露出一臉正經的表情。

淺羽心裡想著。

在社長的腦袋裡頭,園原基地的幽靈戰機和香蕉皮真的擺在一起的。

這個人說不定真的是個超人。

於是,教室裡連一個人也沒有。

兩管日光燈投射著暈黃的燈光,兩台電風扇依舊在持續奮鬥。在亂成一片的地板角落,水前寺忘了關上手提電視,正對著幽靈戰鬥機模型播報著傍晚的新聞。

就在淺羽和水前寺兩人並排、拉下褲子拉練,分別對著滾落在便器裡的除臭劑顆粒瞄準的時候,一隻蟬從開著沒關的社團教室窗戶飛了進來。

或許是被日光燈亮度給引來的,蟬無視於兩台電風扇所形成的逆風飛了近來,直接闖入最高點,撞上天花板的日光燈。蟬唧唧叫著,啪一聲掉到地面,像死了一般在片刻間動也不動。然後突然間甦醒、急速上升,這回採用s字形前進,彷彿想起什麼似地朝著幽靈戰鬥機模型加以突擊,然後滿意地緊貼在斜凸出來的機翼(先假設它是機翼)上面。

這麼一來,手提電視就像對著停在機翼上面的蟬播報新聞。這台手提電視是水前寺的私人物品,機種已經非常老舊。貼得到處都是的和平標誌貼紙已經接近完全褪色,天線也有微微的彎曲。不知是收訊狀況不好還是東西本身就有問題,畫面裡頭全是迭影,穿得像母親參觀日打扮的新聞播報員背上,甚至還背了三個背後靈。

「——關於這點,專家們的意見各不相同。從之前舉行的記者會明顯看得出來,在自衛隊、美軍這方面,只要該海域沒有迅速解除封鎖,對此依然會保持著堅決的態度,緊張狀態也會跟著持續下去。這回由北方軍勢力所造成的三十八度海域封鎖,目的尚未明朗化——」

看來今天是個相當平靜的一天。熱血球迷拿著金屬球棒毆打路人、警官因對婦女施暴而遭到逮捕的新聞,可是遠比這種消息要來得有新聞價值。不過停在幽靈戰鬥機機翼上的蟬並沒有什麼特別不滿。看起來就像持續聽著新聞。

淺羽和水前寺還沒有回來。

兩管日光燈的黃昏燈光啪地閃了一下。兩台電風扇拚命挑戰的對手,其實是鋪陳在敞開窗外的藍黑色夏夜。

「——由於北方攻擊型原子潛艇很可能有多艘展開佈局,包含美國航空母艦在內的七隻艦隊,本日清晨在吳市進入備戰待機狀態,看來是針對此舉動加以呼應。根據複數清白來源顯示,為了解決此一狀態,據說檯面下正在進行交涉,不過局勢目前暫時還是難以揣測。——下一則新聞。說到狗和貓,應該有不少人認為他們處不來。不過請看,居然有當護士的護士貓。多可愛呀~」

在噪音與鬼影交錯的畫面中,感覺有的肥的花貓走到一臉窮酸相的雜種狗身旁,舔著雜種狗腳上被地板磨出的擦痕。根據新聞播報人員的說明,這兩隻動物的飼主是居住於帝都泰邦的獸醫,狗好縣是在大約半年前遇到車禍而無法站立,結果原本應該關係不佳的貓卻對狗多番照顧。真是了不起,跟飼主果然很像,這是超越物種的愛。

今天也是個好日子。明天想必同樣是個好日子。

想了一天,總覺得自己有種被人敷衍的感覺。

時間和人手是有限的。把伊裡野都加進來也只有四人的新聞社更是如此。水前寺還用先搶先贏的方式率先展開相當費力的企劃。

伊裡野想必派不上什麼用場。

換句話說,新聞社所剩下的人力資源就是淺羽一個人而已。

要是就此收手,那就中了水前寺的奸計。沒有時間沒有淺羽被人徹底指使,最後只能夠幫忙進行水前寺的企劃,陷入這樣的困境。

不能讓他得逞。

沒有時間猶豫。必須盡快用果決的態度採取行動。

早上一進教室,晶穗就抓住淺羽加以說明。

「——是這樣字嗎?」

「當然是啊。所以現在就得馬上展開企劃。想做的企劃就大家一起做,這是企圖讓人產生疏忽的陷阱。」

「我想社長並不是為了瞞你,他是真的有這種打算。那個人只要一對什麼開始熱忠,體力就變成無限了。他應該是覺得自己可以,別人也可以,」

原本淺羽心裡想著,要說脫離無限,其實晶穗也不輸給他,不過說了又要惹她生氣,所以還是保持沉默。他雖然保持沉默,不過晶穗卻像讀取他的思考似的,表情驟然變色——

「——那有什麼兩樣?要是陪他弄東弄西,我想做的不就沒時間做了?校慶企劃你仔細想過沒有?」

「啊!」

這時候不可以怒吼。

目前淺羽可是有限的資源。晶穗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想真是個蠢問題,在還是一大早的這個時間,貪睡的淺羽為什麼會出現在教室裡?不就是昨晚睡在社團教室,徹夜沒睡地幫水前寺進行企劃工作?

「——這個,晶穗你有什麼想法?」

面對淺羽戰戰兢兢的詢問,晶穗理所當然地挺起胸膛回答。

「發行日刊?園原電波新聞旭日祭特別號。」

「特別號?」

「也就是號外。首先針對各式各樣的企劃事先進行調查,找出較有看頭或是值得推薦的地方。然後整理成A4大小的快報,堆在校門口之類的地方讓人自行取悅。這是第一天發行的部分,然後接下來是實際展開企劃的地點分別進行取材,再整理成同樣的快報。這是第二天的部分。」

「——可是這麼一來——」

「我們學校的校慶,一般來講是沒辦法整個逛完,要是有個導覽之類的東西,我想會比較方便。旭日會的小冊子雖然刊載全部的企劃,不過只有名稱加上少少的內容說明,要是想找出有趣的地方,不太具有參考價值。而且旭日會在立場上也不能寫出」這裡值得推薦'的字眼,不過我們就可以。」

「可是這樣子好嗎?你看——

「當然要從公平的角度來寫啊。這點就算誰來說情也沒有用。廢話。這是新聞社的基本道德嘛!就算熟人做的或是誰來拜託,同樣不能夠偏心。我們現在就去取材,把『好像很有趣'的企劃在初日號上面加以介紹,實際整個看過之後再把'真的很有趣'的企劃在次日號上面加以介紹,收受賄賂的話就處以死刑。聽懂了沒有?聽懂了就不要發呆,趕快站起來。我們要去取材。」

「現……現在就去!?可是時間——」

「時間是八點十七分。到第一節課開始之前還有四十三分鐘。加上留校過夜準備企劃的人很多,現在去沒什麼問題。要寫推薦文字就得看過全部的企劃,距離校慶又只剩下十天的時間。你還早磨蹭什麼喂喂動作快點。」

淺羽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不過晶穗已經打定主意要進行這個企劃。「想做的企劃就大家一起做」,這可是社長下達的指令。換句話說,水前寺在這件事上面同樣理虧,淺羽沒辦法向他抱怨。於是淺羽就被晶穗拖了出去,教室裡頭大約十人左右的其他學生則用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的眼神目送他。來到走廊啪地一聲把門關上,拉著淺羽的手正要一步一步往前邁進的晶穗突然停下了腳步。低頭像在思考些什麼。

「——這個,你想從哪邊開始看?」

「淺羽——」

「什麼事?」

「伊裡野來了沒有?剛才在教室裡沒看到她。」

淺羽感到些微的安心。

從剛才到現在,昨天發生在社團教室裡的事、晶穗說伊裡野會被排擠也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直在淺羽的腦中徘徊不去。

經過了一天,晶穗或許是有所反省,認為自己講得太過分了。

所以才會不假思索地這麼回答。

「噢,我想應該是來了。雖然還沒看到人。」

「——?既然還沒看到人,那你怎麼知道她來了?」

淺羽一時說不出來話來,晶穗並沒有漏看他的反應。就在她狐疑地挑起眉毛、正要繼續追問的時候,設置在走廊上的無數校內廣播用擴音器同時發出「啪滋」的聲音。

然後是校歌旋律的前兩個小節——

再來是教務主任田代的聲音。

「伊裡野加奈,佐籐來電。二年四班的伊裡野加奈,有你的電話,請盡快到辦公室報道。」

田代的語氣裡少了點平日自我陶醉的味道。因為手指離開麥克風的動作慢了一點,連受不了一大早就來電的抱怨聲都被跟著廣播出去。

擴音器再度陷入了沉默,淺羽和晶穗滿臉呆楞地仰望著。

校舍之外的某處,有蟬遠遠地開始鳴叫。

「——太奇怪了。」

晶穗在嘴裡嘟嚷著:

「之前我就覺得古怪,搞什麼嘛,一大早就開始廣播。佐籐、鈴木、田中又是什麼人?伊裡野一定就這樣早退是吧?她到底是去什麼地方,幹些什麼事情?」

這個連淺羽也沒有答案。

「——走吧!」

晶穗拉著淺羽的手。

「喂,走吧,沒時間了。」

手被人一拉,淺羽終於開始前進。晶穗走在淺羽前面,盯著自己不斷移動的腳尖,走在為了準備校慶而亂成一團的清晨的走廊。

晶穗討厭伊裡野。

不過對伊裡野感到「有點噁心」,這還是第一次。

——搞什麼嘛。

想到自己居然輸給伊裡野,心裡就有氣。剛剛升起的有點噁心的感覺,在轉瞬之間就變質成憤怒。是伊裡野不對,是她姿態太高,把自己的事當成秘密完全不提,所以才會叫人覺得噁心。像那種人還是不要理她。

有什麼辦法,人不在嘛,廣播一叫她就早退。或許她有她的苦衷,要使他肯說也就罷了,既然一句話都不說,我們也就沒有那個義務去替她著想。反正她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校慶會落到自己一個人過也是自作自受。不用理她。為了準備校慶,我們可是忙得要命。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招呼她。從現在開始,我得和淺羽一起到處取材,看哪邊在進行什麼樣的企劃。然後得和淺羽一起準備整理介紹用的報導,校慶當天還得實際參觀那些企劃,和淺羽一起吃炒麵和淺羽一起吃烤蕃薯和淺羽一起看電影和淺羽一起進鬼屋。要是被清美嘲笑,自己就這麼回答。

有什麼辦法。因為企劃就是這樣嘛。

腳底一滑。

就在打開社團教室大門、往內踏出一步的時候,腳底似乎踩到了什麼。淺羽把腳挪開,直直盯著淺淺印上一層鞋底圖案的「那個東西」

是香蕉皮。

門邊甚至還細心地準備了急救箱。

疲倦重重襲上了肩頭。猛然一看,大門內側還釘著水前寺寫的紙條。句子用密碼寫成。淺羽扯下紙條,把社團教室的鑰匙朝著資料堆積如山的桌面一扔,在仍舊鋪開於地板的睡袋上睡成大字形。窗戶依舊緊閉,熱氣宛如膨脹的氣球一般漲滿了室內,從昨晚就沒好好睡的身體反而感到某種莫名的舒適。

他仔細看著留言的密碼。

一個翻身改成俯臥。他拿起扔在那裡的原子筆,用附在密碼文字最後面的七行數字配上今天的日期,把文字恢復成白話文。一點一點絞著已經疲倦的腦汁,最後甚至感到些微頭疼,總算掌握了提到大略的意思。製作模型用的相片不足於是前往園原基地,在明天早上之前應該會回來,門口的香蕉皮是實驗用的機關,跌倒的話要提出詳細報告——大致是這樣的內容。

用來加加減減數字的原子筆畫出弧線,淺羽則是整個人都趴到了睡袋上。

——真是的,每個人都這樣。

在門的對面、操場的另一邊,第四節課開始的鐘聲響了。在朦朧的意識中,淺羽毫不相干似地聽著那個鐘聲。

他只想躺著,再也沒辦法聽課。與其打瞌睡被老師罵,那還不如逃課算了。想到這裡,第三節課的鐘聲一響,淺羽就把五百元紙鈔塞到遠籐手中。遠籐是專業的逃課專家,負責幫想逃課的客人收拾桌椅。為什麼老師會發現有人逃課,原本就是因為教室裡頭有了莫名的空位。總而言之,若是教室裡的座位全都坐滿了學生,總數少了一名的事也不會被人發現。到了第四節的時候更是這樣,老師是又累又餓。遠籐的工作就是趁著混亂、尋找機會收起客人的桌子,然後巧妙地將週遭桌子靠攏,營造出一種假象,他還能在課堂之中對老師的舉動與視線不斷加以監視,感覺快要穿幫的時候就帶領同伴持續發言,製造輕微的騷動,藉以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在朦朧的意識中。有某個部分猛然醒來。

慢吞吞地抬起頭來。播放今早和晶穗之間的對話。

——我想應該是來了。雖然還沒看到人。

——既然還沒看到人,那你怎麼知道她來了?

問得好啊,須籐特派員。給你一張優點貼紙。

淺羽歎氣。後來第一節課開始的時候,伊裡野果然不在教室。只有伊裡野一如往常、不需要蹺課專家的空位還在那裡。想必是在田代廣播之後直接早退,今天應該不會再回到學校,說不定連明天、後天都會跟著缺席。

不過今天早上,至少在田代廣播前伊裡野確定已經來到學校。淺羽可以這麼斷言。要說原因,那是因為今天早上,淺羽位於大門的鞋櫃裡頭被擺了只活青蛙。事情是由」防空洞事件」的那天早上開始,那時放進去的是隻貓。之後,淺羽的鞋歸三不五時會被放進怪東西。比較常見的是像今天早上的青蛙這種小生物,有時也有其他東西,像是牛井店折價券、果汁空罐、貸款公司面紙、扭蛋空殼、婚姻介紹所申請明信片之類的。

可以找到某種共同點。

掉在路上的東西。或是走在路上可以免費取得的東西。

不過她是什麼打算,這就完全搞不懂了。

犯人是伊裡野,這事打從一開始就昭然若揭,在這之前也曾若無其事地問她許多次。問是問了,不過伊裡野每次都滿臉通紅地連連搖頭,死也不肯承認是自己把那些東西放進鞋櫃。

淺羽所知道的還有一件事。

那是類似「私人信件」之類的東西。

伊裡野平日近乎病態地不將情感表露出來。這樣的伊裡野正透過鞋櫃想對自己傳達些什麼。淺羽總覺得,重要的是去接收她所想表達的那個「什麼」,而不是正確解讀她的意圖。而且淺羽認為,自己所收到的信不能隨便給別人看。伊裡野絕對不會希望自己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不過伊裡野最近真的老是沒來學校。今天才想說她來了,結果馬上就被例行的廣播給叫去,然後直接早退。所以對最近的淺羽來說,打開自己鞋櫃變成一個小小的儀式。當然不是每次伊裡野來學校都會在淺羽鞋櫃裡邊塞些什麼東西,不過只要裡邊有東西,就能確定伊裡野今天一定有來,讓他覺得安心。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因為過於安心,結果失去了防備。

——我想應該是來,雖然還沒看到人。

——既然還沒看到人,那你怎麼知道她來了?

晶穗出現那種表情的時候,追問起來實在相當厲害。要不是後來被田代的廣播轉移了焦點,原本打算絕不告訴別人的鞋櫃秘密或許已經被迫招供。結果等於是被田代那個禿頭救了一命,實在叫人生氣,淺羽心裡想著還是睡吧。才剛把臉埋進滿是灰塵的睡袋,社團教室的門就傳來緩緩敲門的聲音。

淺羽仍舊把臉埋進睡袋,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

「這裡沒人在——你說為什麼——因為現在正在上課—」

突然之間,門對面的動靜掀起強烈的變化。

敲門的那個人想必沒料到社團教室裡面有人。淺羽的聲音讓對方觸電似地嚇了一跳,這個反應穿透薄薄的門輕易傳送了過來。

淺羽只有移動眼珠,瞪視著大門。

就在他想說算了、睡吧的時候。

這人不是社長。社長的字典裡頭找不到「敲門」這兩個字。應該也不是晶穗。

是老師來巡視。

淺羽彈了起來。這有可能。隨著校慶接近,蹺課忙著準備企劃的學生也就越來越多。手邊沒事的老師可能會趁著上課時間在校園四處加以巡視。慘了。該怎麼辦?不,慢著,被老師抓到也就算了。要是旭日會的人也來加入那該怎麼辦?不要荒廢學業——要遵守規則—毅力—!要是被那些傢伙逮到,最後恐怕會被帶進考問室,在交錯的咒罵聲中遭到自我批判,出來以後變成不論別人說什麼一律回答「毅力」兩字的人,嗚哇啊啊逃啊趁現在快逃可是該怎麼逃對了窗戶快點快點怪了該死為什麼這窗戶會打不開在這重要的時候快點嗚哇啊——

門把轉開、門打開來。

然後,從門口看進來,社團教室裡連個人影也沒有。不過房間盡頭蓋得歪歪扭扭的窗戶開了十公分左右的縫隙、亂得一塌糊塗的地板角落有個明顯塞了人形睡袋正攀著窗沿、動也不動地滾倒在那裡。裡面自然是逃生不及的淺羽。只見他拉練拉到脖子、背對著大門,感覺就像遭到白熊襲擊的植村直己一樣。

伊裡野叫出他的名字。

「——淺羽。」

睡袋彈了起來。

淺羽慌張至及地拚命奮戰,想要從睡袋裡爬出來。褲子一角被睡袋拉練卡住差點跌倒,伊裡野看到之後「啊」地前往踏出一步——

腳底一滑。

伊裡野將視線移向腳底,宛如幼兒園看到什麼便脫口而出似的自言自語:

「香蕉。」

總得說些什麼。淺羽懷著這樣的焦慮,看到水前寺整串買來,還沒吃完的香蕉正從袋口探出頭來,於是馬上開口問道:

「哎,伊裡野,要不要吃香蕉?」

伊裡野搖頭。

「——對了,伊裡野,

你今天早上被廣播叫出去。從第一節就沒在教室,我還以為你又要早退。」

「我是早退了,不過——」

伊裡野在這時略微搜尋了一下用語。

「得到一個小時的時間。」

搞不太懂。意思是原本有事而一度早退,不過得到一個小時的自由時間,於是回到了學校?

伊裡野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亂成一團的社團教室。

「啊,這是旭日會企劃的準備工作。」

「——旭日祭?」

「是啊。——哎,伊裡野,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校慶?」

伊裡野神色黯淡地保持沉默。雖然還想試著探問,不過卻是不得要領。

看來伊裡野對校慶這個名詞完全沒有概念。

既然如此,最近老是缺席的伊裡野偶爾間來到學校,或許會覺得學校裡的樣子正在慢慢改變。況且她又不會找人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能會有種自己一個人被撇下來的不安。

淺羽試著加以說明。校慶簡單來說就是在學校裡舉行在慶典,課程暫停兩天,會有食物攤子咖啡店鬼屋之類的,大家一起來湊熱鬧。可以用客人身份享受這些企劃,或是負責執行企劃來娛樂大家,這樣會更加有趣。或許偶爾會有穿著特攻制服的人來到身旁大聲呼喊「毅力!」不過用不著害怕。

聽著淺羽奮力說明,伊裡野的表情漸漸舒緩下來,眼珠往上盯著淺羽,用勉強足以辯識的音量問道,那意思是不是跟方塊舞會(Taly-Ho

Festival)一樣?

「嗯,對啊對啊!」

淺羽不負責任地點頭。什麼叫方塊舞會他完全不懂。他只是想著「會」聽起來就像是慶典的一種,那麼應該就是類似的東西。伊裡野自小就一直住在國外的基地,或許是有舉行這類名稱的活動。

對了,這件事非問不可——

「伊裡野,校慶你想做些什麼?什麼都可以。看是要擺食物攤子,咖啡店還是鬼屋都行。」

現在已經無法這樣大費周章,不過這個部分解釋起來更是繁雜。於是淺羽試著將說法單純化。先來聽聽伊裡野的心願。

「——跟你一樣就好。」

嗚哇。

「淺羽你呢?你要做些什麼?」

伊裡野對校慶這種事還是不是甚瞭解。面對不熟悉的活動多少會有點不安,或許她認為只要在活動期間之內跟著淺羽,那就沒什麼好怕。淺羽你要做些什麼?在這麼問的時候,眼神帶著極為迫切的神色,伊裡野往前幾分淺羽也就跟著倒退幾分,不自覺往後的腳跟踩到了滾落在地的造型用樹脂的空罐。

腳下的空罐骨碌

一聲滾開。

上身往後游移。身體失去平衡。發出丟臉的驚叫。

伊裡野匆忙想撐住他,結果卻和淺羽一起滾落到睡袋上。肚子被伊裡野的手肘一拐差點窒息。女孩的身體輕得像羽毛一樣,這個念頭在淺羽腦中一閃而過,伊裡野側身壓過來的身體瞬間轉為沉重。

「好痛…………」

臉孔扭曲。頭撞到地板確實會覺得痛,不過有一半以上只是演技。伊裡野的身體正緊貼著自己。淺羽想著,要是就這樣死掉,在男人的死法當中倒還排得上前三名。

伊裡野就這樣壓在淺羽身上,始終動也不動。

淺羽鼓起勇氣,由上往下仰視伊裡野的表情。

伊裡野並沒有往這裡看。

她正露出見到幽靈似的神情,被位於十點鐘方向的某樣東西牢牢吸住了視線。好不容易轉動身軀,不過眼睛仍是死命盯著那東西,兩手撐在淺羽身側,仰起了上半身。淺羽也用兩邊手肘撐起身體,回頭望著伊裡野視線所鎮定的十點鐘方向。

於是淺羽明白伊裡野正在盯著什麼了。

他心想自己真是愚蠢。

在進社團教室之後,伊裡野的眼中就只看到淺羽。

淺羽則是老樣子,被伊裡野的突然來訪弄得驚慌失措。

所以現在所發生的,其實只是必然發生的事情。伊裡野這陣子都沒到學校,這段期間水前寺則在社團教室陸續進行企劃的準備工作。伊裡野進社團教室代表什麼意思,在這片刻之前,淺羽卻是連想都沒想過。

伊裡野正盯著瞧的「那東西」,其實一直擺在那裡。

那是幽靈戰鬥機的模型。

「那是什麼?」

伊裡野茫然站起身來。視線沒有一分一秒離開過那個形狀奇怪的模型。

「那……那是社長的企劃。校慶要用的。不過還沒有完成。這個——」

淺羽慌忙地站起身來。視線莫名地避開了伊裡野的背脊。只見他用某種類似辯解的語氣說道:

「——園原基地的幽靈戰鬥機,你知道嗎?」

伊裡野沒有回答這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怎麼做的?他是怎麼做的?」

「——有UFO迷拍攝的照片。這類雜誌上面常常會登,從知名的到可信度低的全都搜集起來就有相當數目。用這些來作為參考畫出想像圖片,然後加以立體化,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伊裡野緩緩走向模型。然後一度停下腳步,朝著園原基地的模型送上一眼。

「啊,那是園原基地的模型。地圖上面並沒記載基地的構造,社長似乎花了不少心血。」

糟糕!伊裡野好歹也算是園原基地的住民,水前寺做出的可是等同間諜的行為,可以告訴她嗎?

「兩邊都才做到一半,我想完成之後會比較像樣。用展示來作為企劃是不夠起眼,不過大家都是抱著趣味的態度在讀我們的新聞,我想應該會吸引不少客人。」

淺羽顯得不知所措,只能感覺錯亂地說個不停。

「對了,社長有說,當天會在社團教室入口擺上留言本,向客人招募幽靈戰鬥機的目擊情報。可以自由寫出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看到什麼東西,提供有力情報的人還會得到小小的獎品——」

伊裡野背對著淺羽,緩緩將手伸向幽靈戰鬥機的模型。

該說的話終於說完,淺羽仰起頭來。

這時淺羽彷彿在眼前看到了一幅錯覺畫。那是尋常景色遭到扭轉的社團教室折射影像。盡頭窗戶被正午陽光塗抹成一片雪白,在那片雪白的對比之下社團教室裡頭就顯得陰暗,上課時間的靜謐包裹住整座教室,透過薄薄的牆壁傳誦過來,地面亂成一團,因為校慶而熱鬧起來的尋常景色被打碎了,在那附近四處飛散。塞滿了工作用具與材料的紙箱。多麼得意,連什麼事情正在發生都不知道,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只會大聲嚷著校慶校慶。自己擅自決定尋常生活的範圍,然後安然地住在裡面,往外踏出一步的人就是英雄,踏出兩步的人就是

瘋子,就算在遠方微微睹見了什麼,也會變成畫得很糟的想像圖,被人批為無聊的笑話,招來一堆好奇的視線與訕笑。

然後,伊裡野就在那裡。

背對淺羽,用手指觸碰著幽靈戰鬥機的機翼。

那是難以救贖的孤獨,化成人形之後的身影。

淺羽心裡想著,總得說些什麼。既然該說的都說完了,至少也得為她做些什麼。就在這麼想的時候——

「——啊——」

伊裡野發現了什麼。

伊裡野伸出手來,從模型機翼與機翼之間的空隙將它捏起,平放在兩隻手掌上,朝著淺羽的方向回頭。

那是蟬的屍體。

淺羽有點吃驚。他沒發現到居然有蟬。大概是使用塗料的時候打開窗戶,結果它在不知不覺之中飛進來,藏在某個地方。

伊裡野死命盯著托在手中的蟬屍。

「——這樣啊。」

淺羽再度望著那寂寞的屍體,一個人自言自語。

「都到了這種時候啊。」

伊裡野發出抽泣的聲音。

伊裡野還來不及做些什麼。她的抽泣聲就開始倍增,然後程度加劇,終於變成了痛苦的哭聲。

伊裡野在哭。

她低著頭、眼淚朝掌心裡的蟬屍滴落,臉部痛苦地扭曲,甚至連鼻水都滴了下來,像個被人拋棄的幼兒般哭泣著。

淺羽感到狼狽。

那份狼狽同樣跟著擴大,化為叫人很想蹲坐在地的無力感。一方面覺得是自己講了不該講的話才把伊裡野弄哭,一方面卻又覺得自己什麼也不講、什麼也不做,才把伊裡野弄哭。

他把手搭在伊裡野肩上。

因為覺得伊裡有額似乎正等著他這麼做。

伊裡野把頭埋在淺羽肩上,懷裡抱著蟬的屍體繼續哭泣。

伊裡野始終持續著這個姿勢。或許伊裡野是想就這樣一直哭泣。只要沒有聽見召喚的咒語,只要沒被田代的校內廣播叫出去,伊裡野或許是想一直把頭埋在淺羽的肩上。

無言以對。

對不起,我哭了。伊裡野這麼說道。

社團教室背面的圍牆之間有條細長的空地,伊裡野在那角落挖了小小的洞,用來把蟬埋葬。伊裡野從社團教室堆積如山的破爛裡頭佻出作為材料的是膠版細長切片,用麥克筆在上面寫了「蟬」作為墓碑。

「時間到了。」

回到社團教室前面,正午的陽光照射在整個身軀上。聽到喀啦的聲音之後抬起頭來,操場對面停了類似裝甲車的白色卡車。側門站立的男子在這樣熱到不行的天氣裡還是一身黑,於太陽蒸汽對岸微微招手的身影看起來彷彿白畫的幽靈。

「那,我走了。」

伊裡野丟下這句話,跑了出去。

好快。就像沒有體重似地穿越操場。她的背影溶解、滲透在太陽蒸汽裡面。

「——餓……你……你明天會來學校嗎!?」

或許她是沒聽到。伊裡野並沒回答。她和一身黑的男子沒有交談。直接由側門搭上了卡車。距離太遠,連引擎的聲音都聽不到,類似裝甲車的白色卡車歡迎似地緩緩離去。

正午操場的角落,淺羽一個人被丟在那裡。

第四節課還沒結束,上課時間的靜謐凌駕著操場。附近果園的發電機正在轉動,傳來淡淡的農藥氣息。無數種類的蟬正在鳴叫,天空藍到接近可怕的程度。

平安無事的一天,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去。

在淺羽這個世代入學的時候,說到園原中學附近最高的建築,就是位於旭日商店街裡的澡堂「武藏湯」的煙囪。附近有樓高五層的公寓完工,於是拱手讓出冠軍寶座是在今年年初的事,不過直到今天,武藏湯引以為豪的煙囪仍然冒著白煙,活力十足地做著生意。尤其是在校慶接近的這個時期,因為有留宿在校的學生常常使用,對武藏湯來講,這幾個禮拜可是一年裡頭生意美好的時光。

洗完澡喝乾咖啡牛奶打了聲嗝,穿著一條內褲坐在長椅上面,花村笑著說道:

「那是什麼啊?」

花村用拿著牛奶罐的手指指向貼在更衣室牆上的告示。開頭寫著「嚴格禁止左列事項」,然後將禁止事項列舉出來。

一、在浴場內跑步

二、在浴池內游泳

三、丟擲臉盆、肥皂

四、用毛巾勒脖子

五、解剖

「只有在這個時期才會貼那種告示。」

同樣穿著一條內褲的西久保說道。和其他只有在這個時期才會大舉壓境的多數人不同,西久保從平日就有「下課回家順便泡個澡」這樣充滿歐吉桑氣息的嗜好,對武藏湯的事情知道得十分詳細,還和不少常來的大叔變成朋友。

「咦?女場有貼嗎?」

「沒有吧。」

時間已經過了十點,更衣室裡還是有許多園原中學的學生。花村楞楞地眺望把零錢放在櫃檯、消失在隔壁對面的女學生身影。西久保不自覺地將視線移向置於更衣室角落的大型電視。

「——關於這個部分,自衛隊、美軍的回答同樣都是目前正在調查。CNN之類的部分媒體則是報導,負責巡邏海域周圍的偵察無人飛機遭到擊落,讓局勢加倍成謎。針對這回北軍勢力的動態,專家方面——」

「喂,這邊浴場的圖是富士山加上三保的松原,那邊又是什麼?」

「既然你那麼想知道,那就過去看看嘛!」

「難道你都不想知道?」

「——想啊!」

「你覺得我們班上誰的身材最好?」

「是。還有衫山。」

「我也覺得是衫山,還有伊裡野也是。」

「伊裡野——?」

「她是沒什麼胸部,不過整體線條相當勻稱。喂。淺羽,由有經驗的人來講,咦?」

原本位在花村隔壁的淺羽消失了蹤影。

「淺羽人呢?」

西久保也朝更衣室裡瞄了一遍,不過並沒找到淺羽的影子——

「他一直叫著肚子餓肚子餓,可能回家了吧。」

「什麼時候走的?」

「誰曉得。」

這三個人並不是一起來的。西久保和花村才把澡堂拉門拉開,淺羽就已經在浴池裡面打著瞌睡。三個人一起站上體重計,花村去買咖啡牛奶的時候問說你要不要喝點什麼他說不用。到那之前他都還在。

西久保嘀咕著。

「那傢伙,最近沒什麼存在感。」

花村表示同意。

「是啊,有時連他在或不在都搞不清楚。」

淺羽抱著臉盆、啪啦啪啦地穿著海灘拖鞋走在夜晚的路上,越過那個轉角就是社團教室後面,這時肚子突然咕嚕一聲——

「啊!」

淺羽終於想到那件事,於是停下了腳步。

忘了繞去便利商店。

自己都覺得離譜。明明從進到澡堂的時候就餓著肚子,而且早就決定要去哪間便利商店買點東西,結果一從武藏湯出來就順著原路返回,直接走到了這裡。

大概是走路走得太專心了。雖然路上肚子也有咕嚕咕嚕叫。不過卻只想到「肚子好餓」,沒有想到便利商店的事,這點有些古怪。自己常常這樣,不過並不符合動物的習性。

可是再繞回便利商店也很麻煩。

水前寺之前買來的糧食,社團教室裡頭應該多少還剩下一些。淺羽將洗過的頭髮撥了一撥,打定主意,就吃香蕉吧!要是半夜又肚子餓,到時再去便利商店買東西。

從北邊大門走進操場的時候,海灘拖鞋掉了一隻。淺羽單腳站立,將掉落的一隻拖鞋撿回,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大腳。這雙海灘拖鞋是水前寺平常扔在社團教室裡的。依照身高比例來看,淺羽的腳也算大,不過還是比不上水前寺。

今晚的操場沒什麼人。偶爾會有這種時候。四周流動的蟲鳴叫聲不經意地來到了意識裡頭,某個遠處有警車正在追逐些什麼,淺羽心想該不會是社長吧?某處的自動販賣機在對客人道謝的聲音,聳立在市街外圍的佛壇店廣告塔。

時間突然交疊了。

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

和伊裡野初次相遇的那個晚上。

淺羽往後回望,泳池就在那裡。水泥材質宛如堡壘的更衣室,還有圍著池畔固若金湯的牆壁。有種伊裡野此時仍在那裡的感覺,穿著沒有縫上名牌的學校泳衣,認真到不行戴著泳帽,用手腕嵌有銀色球體的那隻手輕輕撥弄著水面,然後久久眺望著在泳池邊緣來回反彈,像雷達波一樣的波紋。

歎氣。

水前寺要到明天早上才會回來。在那之前,自己先把能做的事做一做,淺羽一邊想著一邊走到社團教室附近,在新聞社社團教室的前面見到了人影。那人單手提著類似購物袋之類的東西,卡喳卡喳轉動著上鎖的門把。身形挺高的,不過看起來不像水前寺——

「——是淺羽啊?」

在淺羽出聲之前,那個某人先留意到淺羽的身影。

「噢,你洗澡回來了。哎呀,太好了,我正想說沒人就把東西擺著要先回去。」

對方這麼說完之後,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拿給他看。

是榎本。

因為出現的人物過於讓人以外,在淺羽的思考裡頭時間再度交疊。防空洞時間當時曾經通過電話,不過直接面對面的話這算是第二回,而且第一回還是在那天的那個晚上——

「——可是,你怎麼會——」

「噢,我們那邊有不少年輕人要來參加這裡的校慶。每年都會舉辦跳蚤市場,今年還有破解手榴彈、防身術講座跟什麼咧,算了,反正我來看看他門,順便給你帶點吃的。平常你對伊裡野也很照顧。吃過飯沒有?」

肚子裡的蛔蟲給了答案。

「好。我買了一堆東西過來,有喝的、有零食有杯麵。本來想說要不要買便當跟三明治,不過不知道人數有幾個,我看還是買能夠多擺幾天的東西比較好吧?——啊,可惡,糟糕。」

看他似乎想到什麼——

「我買了杯麵卻沒有熱水。怎麼辦?」

要熱水的話,社團教室有熱水壺。淺羽在思考半停頓的情況下這麼,榎本大喜過望,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環視週遭。咧嘴一笑,對著淺羽這麼問道:

「——喂,哪邊有梯子?」

主任辦公室屋頂是平坦的水泥材質,盤腿坐下就能感受到日光殘餘的熱度。視野良好,可以從恰恰好的高度俯瞰舉辦校慶的操場。中間是營火的柴堆,周圍則是巨大的紙糊作品、立起的看板以及大型帳篷。或許是因為今晚學生留下的不多,操場上的燈並沒有點亮。眼前的一切全都陷在朦朧的黑暗裡面。

就像夜裡的遊樂園。

淺羽並沒看過夜裡的遊樂園,不過還是不自覺地這麼認為。

「在我小時候,應該還是小學生的時候——」

榎本滿臉喜色地在杯麵裡頭加入熱水,一邊這麼說明。

「我看過月全蝕。在自己家屋頂。那時候是冬天,已經冷得要命。我還把棉被啦、毛毯啦、食物啦,這些東西全都搬到屋頂上面。那時吃到的杯麵,味道實在有夠贊。」

後來每次吃杯麵都要到屋頂去吃,榎本自豪地說道。淺羽心裡想著,一般來講,不論是屋頂還是哪裡,在戶外吃杯麵這件事不算特別稀奇。不過像這種一般人的常識,對園原基地的人或許並不適合。

杯麵的蓋子上面擺著小型手電筒。

梯子只要從體育用品殘酷搬來就行。不過要從社團教室拿熱水壺就有點困難。因為社團教室裡頭滿滿都是從事間諜行為的確切證據,讓榎本進去總是不太秒。藏到校慶當天一口氣拿出去展示也就算了,要是現在在這裡暴光,事情可就難以收拾。於是淺羽拿了「新聞社的企劃目前還是秘密」來當成借口,勉強避開了那個場面,不過仔細想想,對手可是那個榎本。是連自己到年小六還在跟妹妹一起洗澡的事都知道的謎樣男子。也許他早就看穿水前寺的陰謀了——淺羽有種微微的感覺。

就應該快好了吧?

杯麵上寫著三分鐘,不過等三分鐘就等太久了,淺羽心裡想著。他喜歡稍微硬一點的面。

「伊裡野老是給你找麻煩吧?真是抱歉。」

聽到這句話,淺羽正要撕開杯麵蓋子的手停了下來。

「——這個……」

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最近

伊裡野好像常常請假……」

「最近有很多事在忙。我是對她感到很抱歉,不過也沒辦法。」

榎本同樣把手伸向杯麵。一口氣把蓋子撕開,啪地拆開免洗筷,攪呀攪地拌著麵條。

「在這之前,那丫頭從沒好好上過學。她是不是除了你以外,都不跟教室裡的其他人說話?」

「——嗯,是啊。」

講得正確一點,只要是有人看到的地方,伊裡野連跟淺羽都不太講話。

「——算了,這也不能夠勉強。不過我一直想跟你碰個面,好好跟你道謝。伊裡野變得開朗多了。再不吃麵會糊掉。」聽他這麼一說,淺羽匆匆忙忙地把免洗筷子拿在手裡。

「喂,別說是我講的。那丫頭在你面前老是裝得一臉正經,回到基地卻囉嗦得要命,老是念著淺羽說了這個淺羽說了那個。」

叫人不解。實在難以置信。居然會有「囉嗦的伊裡野」,完全無法想像。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像聽到月球背面的事情一樣。

「今天中午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副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說她『要和淺羽一起辦校慶'。問她知不知道什麼是校慶,那丫頭居然說『不知道,不過有淺羽在就不要緊。」

淺羽心裡一驚。

聽到具體對白之後終於有了現實感。「辦校慶」這種說法,確實是有伊裡野的味道。

「——其實我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談,你有沒有跟誰約好要跳土風舞?」

意想不到的問題,讓人說不出話來。榎本從袋子裡拿出罐裝綠茶,單手拉開拉環。

「沒……沒有。沒有跟誰約。」

「——噢,其實是我不好,是我說漏了嘴——」

榎本咬著嘴唇說道:

「這個嘛。是我說得太順口,結果不小心對伊裡野說,那你是不是要和淺羽一起跳土風舞?那丫頭露出壓訝異的表情,我一看馬上就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淺羽同樣露出訝異的表情。他對榎本所說的話還搞不太懂。

「也就是說,伊裡野現在已經知道有土風舞這種東西。為什麼咧?因為我對她解釋過了。我也只能招供。她居然說要是不跟她講,基地裡的人說什麼她都不聽。聽了土風舞的事那丫頭就跳起來,興奮得不得了。我看在她腦中,跟你一起跳土風舞已經變成了即定事項。不過——」

這時榎本發出微微的歎息。

「伊裡野大概沒辦法參加校慶。」

淺羽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這樣?可是——」

「剛剛說過了,最近有很多事在忙。抱歉,目前我只能說到這裡。」

很多事是什麼事?忙又是多忙?

不過淺羽心裡想著,搞不好自己也有責任。土風舞的事暫且不提,率先跟伊裡野鼓吹校慶有多好玩的人不就是自己?

榎本曖昧地移開了視線——

「當然了,這件事我沒跟她說。我不能說,要是她鬧起彆扭,事情可就大條了。我自然也想幫她想想辦法,不過那丫頭的出動量,不是憑我一個人說怎樣就怎樣的。」

「什麼叫出動量?」

「沒事,把它忘了吧。——該死,不對。那丫頭根本沒搞懂土風舞是怎麼回事。那是要『大家一起跳',而不是『跟淺羽一起跳',舞伴還會換來換去。我已經詳細跟她說明了,結果她還是——受不了,那個笨蛋。」

突然之間,榎本用驚人的速度吃光了整碗杯麵。就在麵條瞬間消失、連湯也被喝掉一半的時候——

「不過,土風舞還是叫人既開心又害臊。」

他把湯喝到底——

「就算現在沒跟別人約,你也是有自己的想法。我知道這樣子拜託你強人所難,不過——」

榎本把臉轉向淺羽。

「我會試著盡量爭取。讓伊裡野能夠參加校慶。就算是最糟糕的情況,也要讓她趕上營火晚會。不過現在看來,只能說她希望渺茫。但是搞不好有機會趕上,請你陪伊裡野跳土風舞。當然是順便等她好了,沒必要為了這個還特地把時間空下來。要是伊裡野趕上了然後你又有空,這樣才算數。陪她跳舞。要是到時候不行,我也會好好跟她解釋,你覺得怎樣?」

榎本非常認真。

「那丫頭的事每次總是鬧得很大。不是搞到走投無路難以收拾,就是做些蠢事給週遭的人找麻煩。她是怎麼想我不知道,不過對你而言就跟帶小孩沒兩樣。我想拜託你的就是這個。不過順便加上那件事。你覺得怎樣?」

坦白講,這人還真是奸詐。

既然都說成了這樣,一般來講,只要沒有特殊困難都不會說NO。榎本一定也算計到這點。

不過——

陪伊裡野跳土風舞,淺羽並不討厭。

一點也不討厭。

而且還是——

「好吧。」

淺羽這麼說道。

「抱歉。」

打心底感到安心,讓榎本整個人縮小似地吐出了一口氣。

「真的很抱歉。肩膀的重擔現在輕了一點。」

背脊發癢起來。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淺羽決定還是專心吃杯麵。

「喂。」

聽到榎本的聲音,淺羽嘴裡垂著麵條抬起頭來。

榎本將喝完了湯的空碗擺在一旁,視線落在手錶上米那。

「算我向你道謝,讓你看個好東西。」

雖然嘴上這麼說,不過還是死瞪著手錶,淺羽聽不太懂,仍舊嘴裡垂著麵條——

「——那個……」

「等等,還有三十秒。」

榎本盯著手錶動也不動。淺羽把垂在嘴裡的麵條嘶嚕嚕地吸了回去,正要以碗口準備喝湯—

就在這個時候——

「還有五秒。四、三、二、一。往上看。」

往上看。就在宛如午夜遊樂園的操場旁,雙層建築的社團教室屋頂上,淺羽仰著頭往上看。

他看見鄉下的星空。

碰巧今晚留下的學生不多,所以操場的燈光全都熄滅。星星綴滿了天空,不過對園原市的住民來說並沒什麼稀奇。只要像今晚這樣天氣不錯、找個類似這個操場沒有光線打擾的地點抬起頭往上看,隨時都能看到這樣的星空。榎本叫他看的就是這個星空?如果真是這樣,那讀秒又是什麼意思——

發現了。

有什麼東西。

在極高的高空。有什麼正在移動。

眼睛所看到的並不是那東西,而是那東西所留下的、微微發光的軌跡。要不是有誰叫他「往上看」,就算仰望同樣的夜空,想必也不會發現。彷彿不凝神注視就會看漏似的,持續在移動。

突然間,光的軌跡增加了小小、非常小的光芒。

然後徹底消失。

不見了。只能看得到小小的光點軌跡,被宇宙的黑暗毫不費力地吞沒消失。

只剩下滿天星星閃爍。

大腿傳來黏呼呼的熱度,讓淺羽跳了起來。拿在手裡的面在不知不覺之間傾斜,倒到大腿上面。淺羽拋開似地扔下麵碗,拚命擦拭著大腿。搞不好會滲進去。直挺挺地站起身倆,他用手指拎著褲子被湯沾到的角落,用悲慘至極的表情抬頭一看——

榎本不見了。

慌慌張張地環視屋頂。榎本買來的糧食袋子就在那裡。吃完的空碗免洗筷以及免洗筷的袋子也在那裡。還有自己從社團教室裡拿出來的熱水壺,加上認為可能會有需要的手電筒。

只有榎本,四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夏日夜晚。淺羽就在宛如午夜遊樂園的操場旁邊,雙層建築的社團教室屋頂上佇立著。

溫軟的風在吹拂。蟲鳴聲迎面而來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36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13 PM 編輯

十八點四十七分三十二秒 -下集-

既然沒開店,早餐也就吃得比較晚。日光照射的紗窗外有蟬鳴,飯桌上面只擺了折好得報紙與電視遙控器,不過起居室得日光陰影裡頭,還是清楚留著味噌湯與煎荷包蛋的餘味。飯桌上見不到lackystrike香煙以及十塊錢的打火機,因為被開始著裝的淺羽爸爸收進長褲口袋,爸爸對最近突然間步步撤退、相當顯眼的發線不斷留意,就著衣櫃裡的鏡子,正在試圖回想領帶的打發。

「孩--子--的--媽--」

聽不到回答,牆上的時鐘打瞌睡似地搖著鐘擺。馬上就要十一點了,開著沒開的電視正對著爸爸的背影,宣傳「神奇雙效」

酵素的神力讓襯衫上的黃漬變成一片潔白。不過現在最重要的問題不是黃漬而是領帶,爸爸絞盡腦汁在翻起的衣領上努力奮鬥,不過卻怎麼樣都沒有成效。原本還以為弄對了,結果卻變的騎虎難下,弄出一個叫人吃驚的古怪領結。

「喂--」

一邊盯著鏡子一邊再度叫喚。起居室的拉門傳來拉開的聲音,代替了回答--

「我準備好…………啊!你怎麼那副德行?」

媽媽化了一個像要出門買東西、和平常沒什麼兩樣,水準實在有點抱歉的妝,看到對著鏡子用領帶勒住自己脖子的爸爸,於是瞪大了眼睛。爸爸同樣瞪大了眼睛--

「--你自己還不是那副德行。」

爸爸和媽媽面面相窺,幾乎同時間分別低頭看著自己,幾乎同時間抬起頭來,幾乎同時間--

「那副德行是要怎樣參加校慶?」

「那副德行是要怎樣參加校慶?」

然後雙方全都閉嘴,取的下回發球權的人是媽媽。

「搞什麼嘛,又不是叫你正經八百的坐在那裡。」

「你在胡說什麼?做人家父母,自然得正正經經得,當然要盛裝出席。」

「可是你看昨天晚上,一定會被夕子嫌棄。」

「嫌棄什麼?昨天夕子可沒說要我們穿什麼衣服。」

確實如此。在昨天晚餐的飯桌上,夕子宣佈自己擔任舞台劇的第二主角,對於服裝的部分則隻字未提。她只說了「絕對、絕對不准來看,來了我會生氣」。像這種事當然要偷偷去看,所以媽媽只有露出笑容說著「好、好」,爸爸則是根本沒從晚報裡面抬起頭來。

「不要緊,我們可以藏在某個角落。你聽我說,我們不是去買晚餐要用的小菜。這是家裡兩個小孩的重要日子。你也該好好打扮打扮。」

媽媽先是嘀咕一聲「是嘛」,然後突然懂得了他得意思。

「也對。--哎呀、糟糕,那我應該先去美容院一趟。」

「頭是沒辦法了,喂,先幫我看看這要怎麼打。」

爸爸終於用比平常更生硬的口氣這麼問道。匆匆忙忙喊著糟糕糟糕的媽媽再度瞪大眼睛,露出像孩子般十足得意的笑容。

媽媽的著裝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關掉起居室的電視、重新檢查門戶和瓦斯開關,兩人並立在廚房後門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半。爸爸穿著灰色襯衫和胭脂色的領帶。大大的領結很有歐吉桑的味道。媽媽穿著課業參觀與三方會談固定會穿的茶色外套和裙子。廚房後門飄著除蟲劑的氣味。

媽媽立正站好,爸爸用視線從頭到腳整個掃過一遍,重重點頭說了聲好,然後這麼交代。

「這可是重要日子。」

媽媽一臉開心地這麼回答:

「是。」

「拿鞋拔給我。」

「是。」

兩人走進了夏日的陽光立。一繞到店門前面,爸爸突然停下了腳步,確認紅白藍看板的插頭有沒有忘記拔掉、入口大門上面的牌子有沒有翻成「CLOSED」。雖然一大把年紀,媽媽還是趁著這個機會勾起了手臂。爸爸並沒有掙脫。兩人於是勾著手臂走到了今津書店前面的巴士站,搭上特別為了今天臨時增班的園原交通巴士。兩人正經八百的模樣,連在乘客稀稀落落的車內都很引入注目。

其實說到參加旭日祭,爸爸和媽媽今天都是第一次。

雖然旭日祭是無論男女老幼、鄰近居民全都熱烈參加,不過之前爸爸總是說他「討厭慶典的熱鬧」,每年旭日祭期間還是賭氣似的開店,通常是在無人的店內邊看電視邊發著呆抽煙。直到哥哥直之在園原中學入學的去年,事情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爸爸變的興致十足,還在月曆上面劃上了記號。只是--

「去年真可惜,因為阿正要辦婚禮。」

在兩人並排而坐的座位上,媽媽十分感慨地說著。爸爸嗯地一聲表示肯定,然後不太自然地說道:

「哪裡可惜?那可是值得高興的事。」

簡直像是事先算準了似的,時間和老朋友的婚禮重疊。

實在可恨。怎麼會做出這種決定?園原市的住民不可能讓結婚典禮和旭日祭撞期,不過這位朋友卻是住在無法當天來回的遠方都市。

「幸好今年沒什麼事。昨天下雨的時候本來我有點擔心,沒想到變成這麼好的天氣。對了,要按照什麼順序參觀?記得夕子的節目是從今天一點開始。」

今天的媽媽有種平日所沒有的興高采烈。打開手提包,兩眼發亮地拿出透過鄰里發送、旭日會負責發行的小冊子。司機粗魯地踩著剎車,巴士在不知道第幾個停靠站停了下來。車子中間的門打開,數名乘客隨著外頭的熱氣上車。

「那還用說,當然是從直之那邊開始。」

「啊,這樣子。那就是新聞社。」

媽媽一臉認真地用指尖抵著小冊子--

「有了。找到了,社團教室大樓208室。名字是園原電波新聞UFO展。UFO,意思是天上飛的UFO?」

爸爸嗯地一聲--

「UFO一般都是在天上飛。」

「追尋真實的人們、來吧,驚奇,有史以來最大最深奧的謎題今天就要攤開在陽光底下,驚奇驚奇,咱們園原電波新聞社夙夜匪懈的研究成績今天就要在此開花結果,驚奇驚奇驚奇。---怎麼好像很難懂似的。」

爸爸默默思考,然後嗯地點頭這麼說道:

「是啊,新聞社嘛。」

門都還沒關緊,司機就粗魯地開動了巴士。尚未就坐的乘客慌慌張張地拉著吊環以及扶手。耳邊突然聽到英語的咒罵,爸爸和媽媽抬起頭來,看著身穿美國海軍陸站隊野戰服的兩名美國士兵正用手指著門上的路線圖,小聲地議論著。白人那位不論長相還是體格,說成專攻文學的大學生都還滿有那種樣子,黑人那位就像拉開褲子一看,半邊屁股上面會寫著「NBA專用」的大個子。兩人組爭論不休,最後黑人那位左顧右盼地環視車內,和抱著胳膊正在觀看情況的爸爸視線相對。黑人猶豫了一會之後說道:

「Excuse

me

,sir。」

黑人用和體積不成比例的微弱聲音對著爸爸說話,在對他而言太低的天花板下面似乎拱起了身子,抓著鋼架的邊條步履蹣跚地走近。爸爸嘴巴半張開地仰望位在遙遠彼端的黑人面孔。就算站起來,他和黑人應該還是差了兩個頭以上的身高。

黑人緊張兮兮地提出了以下意思的問句。

「要去園原中學,搭這班巴士對嗎?」

爸爸毫不猶豫地回答:

「對啊。再搭個五分鐘就到了。」

黑人對這麼簡單就能溝通感到驚奇,回頭朝著夥伴誇耀地說道:「你看,果真不是剛才的巴士。我說的沒錯。」然後突然說出克裡夫蘭的黑人方言,「太好了,我跟他都才到了園原基地一個月左右。每次想問路,路上都只是老人。」

「管他是不是老人,誰都可以問啊!」

「不行不行。根據我到目前為止的經驗,問路肯回答的一定是年輕人。像是學生之類的。問到了老人就會逃走。」

「噢,不過園原剛好相反。這裡的人和GI都是老交情了。拄枴杖邊走邊抖的老阿公、在書報攤裡顧店的老阿婆,絕對比那邊的年輕人來得容易溝通。」

雖然文法、發音都像底部有破洞的襪子,不過至少爸爸說起話來十分流暢。原本雙方所用的字眼都不太高雅。黑人愈說愈得意,探出巨大的身軀,「我們現在要去參觀旭日祭。因為霍金斯那傢伙開店,叫我們有空就過去看看。」爸爸挑起了眉毛,「霍金斯?你是說霍金斯·狄佛上士?第三海軍陸戰隊兵團的?前陣子被自衛隊的WAC(編註:Women’sArmyCorps,原為陸軍婦女部隊,此指日本陸上自衛隊的女性自衛官)給甩了,十分沮喪的那個?」黑人睜大了眼睛,突然笑得跟哥吉拉一樣,「真服了你,霍金斯你認識?」「也不算認識,他是我得老客戶。唉,可以在校慶開店,表示他已經振作起來了。真好真好。」「這次換我來猜。霍金斯是你得老客戶,那大叔你是脫衣舞俱樂部老闆之類的咯?

「爸爸跟著笑了起來,「我們這種鄉下,要是真有那種店就好了。我只是開理髮店的。」

這時黑人背後被頂了一下,於是回頭望著後面的夥伴。夥伴帶著「搗蛋鬼該閃人了」的表情,在龐大身軀另一邊使著眼色。

在他眼神的前方,雙人座位的靠窗位置,媽媽正瞪著正前方的中古車販售店車內廣告,一邊噗地嘟起了嘴巴。

黑人閉起了嘴,用眼神道歉,爸爸撇嘴答道「沒關係」,兩個人用尺寸近乎大人與小孩的拳頭啪地互擊。黑人被夥伴拉著野戰服的衣角坐到了最裡面的五人座位,爸爸偷偷瞄了媽媽一眼,然後嗯地說道:

「--你可別叫我去幫直之看英語作業。」

媽媽先來個呼吸,然後噗嗤笑道:

「你不行啊?」

「我有偷偷看過他的暑假作業。根本就看不懂。」

司機從剛剛就不知道在不爽什麼,叭-叭-地按著喇叭,強行在中條四街的十字路口向右轉。從這裡開始就是直路。可以聽到煙火的聲音。有好多組的人正攜家帶眷,在步道上面和巴士走往相同的方向。從錄影帶店前面經過之後,媽媽開始心神不寧。

「我…………可以按鈕嗎?」

「什麼按鈕?」

「你看,就是這個。」

媽媽用手比著附有接線、寫著「停車」的按鈕。

「我喜歡按這個按鈕。」

事先錄好的女性聲音這麼宣佈。下一站是園原中學正門,要往石川內科、婦產科的客人可以在這一站下,請問有沒有人要下車?

「有!」

因為工作量增加,司機用叫人乍舌的蠻勁將巴士使向停靠站。爸爸媽媽兩個人一起深呼吸。

「好緊張。」

「嗯,」

兩人緩緩從座位上站起,媽媽用事先準備的零錢付了兩個份的車資,然後走出巴士,

祭奠迎面襲來。

「十分鐘之後開始上演——!目前還有座位——!電影研究社叫人期待的新作『筱塚再會』還有座位可以觀賞——!」「毅力——」「年五班恐怖企畫,『妖怪喫茶』,可以留到最後的人不用收費!你扮歌舞伎,我扮魚尾獅!來吧,現在就來挑戰,看你能不能把那被咖啡喝到干!?」「毅力——!!」「賠率表格就在這裡分發——!田徑社足球社棒球社共同企畫的『競人?旭日杯』,賠率表格就在這裡分發——!」「毅力——!!」「動作要快,摔角研究社新企畫『生存紀念章搜集賽』,第二回的參加已經快要截至!本研究社所自豪的壯漢三人組——『死亡車站伊籐』、『烈火軍曹木內』、『瘋狂警察西原』要將你追到校舍的角落!復仇OK,熱烈歡迎情侶參加,集滿所有紀念章還能得到豪華獎品!」「毅力——!!」「預備、歡迎光臨——!每年固定舉辦的女子排球社相親俱樂部『烏龍』,正在校舍一樓第二會議室熱情營業中——」「毅力——!!」

就在片刻之間。

那是等在正門前的拉客群眾。下了巴士之後走不到5米,媽媽已經被遞了二十張以上的廣告,爸爸兩手正反面包括右邊臉頰都被蓋滿折價的印章。美國士兵跟著爸爸媽媽走下巴士,同樣遭到拉客群眾毫不容情的襲擊。要是不撥開人群,一步也無法前進。大聲公的怒吼聲音量太大,要是不把臉湊近就沒辦法講話。爸爸媽媽千辛萬苦越過正門。像個初次來到都會的鄉巴佬似的仰望著校舍。

抬頭一看,眼前並不是平日的園原中學校舍。

位在眼前的是裝飾了無數看板、紙糊作品和布條,顯得有點蠢的木造三層樓陌生建築。地鳴似的喧囂片刻不停地傳了過來。四處窗戶全都撒下了傳單,從四處廁所窗戶扔出來的無數衛生紙長條在風中翻飛。那份光景簡直就像是逃獄電影的最後一幕。

完全被氣勢壓倒的爸爸終於嗯地一聲,點頭同意。

「了不起。」

媽媽也同意。

「真是厲害。」

旭日會會員跟著吶喊。

「毅力——!!」

爸爸媽媽回頭一看。就在正門進來的右手邊,如此酷熱當中卻有穿了全黑特攻服、身體僵硬的三人組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第四人用地上老舊不堪的收錄音機,大聲播放類似軍歌之類的歌曲,然後三人齊聲跟著熱血歌詞的節拍吶喊「毅力——!!」

「那是什麼?欺負新人嗎?」

「一定是旭日會的人。」

「——是右派嗎?」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

「哎呀,孩子的爸,你不知道?我跟你說——」

雖然試圖對那複雜古怪的情形加以說明,不過就連媽媽也不太懂」這個我聽桑田太太講過。旭日祭不是來很多人嗎?像飆車族、傳教的人也會混在裡面。她說為了避免引起衝突,需要有人看守。」

說到這裡,爸爸露出似乎有點印象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了不起。」

「好了,走吧。直之那邊是社團教室大樓208號室。」

媽媽拉著爸爸的手,踩著興高采烈的步伐往前邁進。兩人橫越操場走向社團教室大樓。路上媽媽開心事的來回望著數不清的成群路邊攤,看到明顯就是男女朋友的兩名學生很要好地一邊吃著蘋果糖一邊走過——

「要不要吃點什麼?」

「嗯。」

媽媽想也不想地直接挑了就在一旁的什錦攤子。正要對著用生疏手勢拿鏟子的男學生點東西,抬頭一看!!

「咦?」

「哎呀,這不是西久保嗎?」

看了爸爸媽媽正經八百的打扮,連隔壁的花村也都睜大了眼睛。負責顧攤的所有人全都露出什麼事什麼事的表情湊了過來。

清美好奇地抵了抵西久保的背脊——

「誰啊誰啊?你認識嗎?」

「是淺羽的父母。」

清美睜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媽媽和藹地笑了。爸爸說了「真的」然後低頭——

「直之平常承蒙照顧了。」

像在參觀稀奇動物似的,所有人咻地全都探出了頭來。除了之前早已認識的西久保和花村,其他男學生嘴巴半開地望著媽媽的笑臉,走開走開什錦燒由我來煎不對啦不要擋路走開地肩膀抵著肩膀吵個不停。只有清美一個人,扔下手裡的高麗菜不曉得要跑到哪裡。爸爸側眼盯著清美跑開的背影——

「啊——西久保!」

然後對西久保招手。西久保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從攤子對面走了過來——

「是。」

爸爸壓低了聲音——

「問你一件事。」

「是。」

「這件事要麻煩你保密。不久之前,正確說法應該是暑假結束的時候,我一直在猜測某種可能性——」

「哦。」

爸爸這麼問道:

「直之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西久保的表情並沒有改變。

「挺微妙的。」

「挺微妙是嗎?」

西久保背對攤子,把身體挨向爸爸——

「你可別說是我講的。」

「那當然,」

該加與不該加的材料塞了一堆、奉送過多的什錦燒完成了,媽媽將裝有盒子的提袋接過來之後回頭,爸爸和西久保正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秘密交談些什麼。兩人都用蹲廁所的姿勢,西久保還在地面畫圖針對什麼加以說明,爸爸則是嗯、嗯地點頭表示不同意。

「孩子的爸,走囉。」

爸爸哦地回答之後站起身來,西久保順手將畫在地面的圖磨掉。「謝謝光臨——!」的聲音由背後傳來,爸爸和媽媽再度邁開步伐。

「啊,可是這個不方便邊走邊吃。」

「沒關係。等會兒找個地方再慢慢吃。」

「剛才你跟西久保在說什麼?」

爸爸嗯地說道:

「男人之間的話題。」

媽媽噗嗤一笑,沒有再繼續追問。

社團教室大樓208號室只在敞開的大門旁邊貼了一張長條狀告示,上面寫著「圓原中學圓原電波新聞UFO展」。一點也不花俏。那種氣氛簡直就像警署搜查本部,卻被過度裝飾的週遭凸現出來,反而變得醒目。人氣似乎還不錯,爸爸媽媽在門口前作心理準備的時候,人潮還是絡繹不絕。

「走吧!」

「好。」

穿越入口。

眼前有展示板、大型實體模型與飛機模型。然後——

「哦,淺羽特派員的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

水前寺從一張桌子、一張椅子的櫃檯回轉過身,用足以讓在場所有賓客也都跟著回頭的音量大聲說道。媽媽和藹地笑著說聲「好久不見」,爸爸則是低頭說著「直之平常受你照顧了。」

「哎呀,頭髮跟之前看到的不一樣。是直之剪的?」

水前寺慌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連害羞地轉著頭說道「嗯,是啊」。爸爸左顧右盼地環視週遭——

「——直之人呢?」

「淺羽特派員出去取材。我們圓原電波新聞社除了這個『UFO展』之外,同時還發行介紹校慶企劃的號外。」

爸爸嗯地說道:

「不過人還真多。」

「托您的福。」

水前寺帶點害羞地笑了。室內十分擁擠。大多是園原中學的學生,還有住在附近、莫名其妙迷路進來的大叔,特地遠道而來的整團UFO迷,平常就對新聞社的活動帶有好感的老師等,相當熱鬧。

「我來介紹。裡面請。」

「咦,還有人介紹,真是豪華。」

「好緊張。」

爸爸媽媽隨著水前寺繞巡室內。

實體模型率先抓住了視線。主題是「園原基地與其周邊的幽靈戰鬥機目擊事件」。用叫人瞠目結舌、每棟建築每棵樹木全都講究的精準度將它具體重現,各處還標示了從1到19的標記。除此之外,在實體模型「上空」又標示了從1到19標記的橘色乒乓球,用眼睛幾乎看不見的手數線加以固定,再用紅線和地上號碼相同的標記加以連結。也就是說,地上從1到19的標記是幽靈戰鬥機的目擊地點,再看事件之中目擊者所目擊到的是「何種方位」「何種角度」,用乒乓球和紅線作出立體的標示。

「了不起。」

「好漂亮。」

除此之外,展示板上還有目擊事件1到19的詳細解說。拍到照片的事件就註銷那張照片、報紙和雜誌有報道的事件就列出那則報道的影印稿。十九件目擊事件當中,有十一件在新聞社獨自採訪之下作出「誤判可能性甚高」的推論。

「了不起。」

「真厲害。」

接著便是將幽靈戰鬥機想像圖實體化之後的模型。

看了第一眼,爸爸說出他的感想。

「很像美軍的無人戰機。葛拉曼的(譯註:Grnmman,美國知名航空機製造公司,F-14雄貓戰機為其代表作之一,一九九四年輿同諾斯洛普公司合併,並改名為諾斯洛普?葛拉曼公司。」

水前寺咧嘴一笑。

「伯父大人真有概念。」

畢竟只有想像圖,還是難以抹去「平凡無奇的三角形」這種印象。模型全長約一公尺,根據旁邊的說明是「1:20(推測)」。說到看起來的感覺,就像「裝載了向量推進(vectorthust)引擎的無尾翼隱形飛機」,不過根據多數目擊者的證言,它」完全聽不到噴射引擎的排氣聲」、具有「Z字飛行」「空中靜止」的驚人機動力,而且「高G下回轉的時候會留下橘光軌跡」。

模型背後的展示板展示了製作參考用的十幾張幽靈戰鬥機相片與相片解說,隔壁則是連接了攜帶型計算機的十四寸屏幕,稍早正在反覆播放由不明人士流傳於網絡上的幽靈戰鬥機機影片。影片確實捕捉到類似模型的物體正在升空的情形。不過因為分辨率太差,光憑這個並無法做出任何判斷。

到此為止,爸爸將整個展示全都逛過了一遍,再度面向實體模型、抱著胳膊默默沉思,然後確認無誤地嗯一聲加以肯定。

「也就是說,第四停機坪(Apron)附近很可疑。是這個意思吧?」

水前寺突然血壓上升。

「不愧是伯父大人!」

「咦?圍裙(編註:英文亦作「Apron」,與停機坪同字同音)和UFO有什麼關係?」

媽媽睜大眼睛這麼問道。爸爸指著位於實體模型中央的圓原基地一角——

「第四停機坪在這附近。也就是說,你看,目擊事件9、10、11。這三件的事件幾乎相同。若是真有其事,恐怕這三件目擊者看到的是同一件東西。將這三件依照時間順序大略連接起來——」

爸爸將三顆乒乓球連接起來,用食指在空中試著描出幽靈戰鬥機的飛行路線。食指一邊瞄著四分之一的圓弧一邊緩緩降下高度,直接連上了位於第四停機坪的著陸線路。

周圍客人發出「哦哦」的聲音。

「說到這傢伙的真面目,身為社長的你有什麼看法?」

爸爸再次抱起胳膊,轉而面向幽靈戰鬥機的模型。水前寺興味十足地回答:

「首先可以知道,在園原基地週遭所目擊到的謎樣飛行物體分為幾個種類。至少有兩種,我自己認為應該有三種。不過目擊案例極多的只有其中一種,其它兩種十分少見。所以那個模型是將這附近最常被目擊到、最容易搜集資料的『灰色三角』想像圖加以立體化。——灰色三角自然是發燒友所取的名字。」

水前寺用修長的手指抵著寫有不可碰觸這幾個警告文字的模型正前方——

「伯父大人剛剛說它像是無斜角的諾斯洛普?葛拉曼無人戰機(UCAV,UnmannedCombatVhicle),本人也有同感。這應該是無人飛機,隸屬於美國空軍,換句話說,設計和使用的都是人類。看那全身亮晶晶的華麗品味沒,明顯帶著幽靈式戰機與史坎克(譯註:Skunkw。rko,美國知名的航機設計工作小組)的味道。無接縫的一體成型復口材質,BOS傳感器(編註:BrightObjectSensor,發光目標物傳感器)冷卻用入口、還有用於補強高G機動動作的方位控制推進器(SIDRTHRUSTERS)。不過一體成型素材、BOS和方位控制推進器雖然都是最新銳裝備,卻不屬於難以理解的跨時代技術。」

「不可能做到Z字飛行和空中靜止?」

「是的。根據目擊者證詞,這東西具有物理學者一看到就會抓狂的機動力。所以問題在於這個部分——」

水前寺指尖所指示的是推動偏向裝置兩側,外觀會讓人聯想到「飛機屁股」的地方。感覺像是裝設了雙管引擎,不過卻沒有進氣口與噴嘴。

「一開始我以為是造型副油箱(ConformalFuelTank),後來怎麼看怎麼不像。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硬件,我實在難以想像。不過這裡面的東西,恐怕能讓小孩塗鴉似的飛行方式化為可能。」

不知有什麼時候開始,週遭客人已經聽水前寺的說明聽到入迷。爸爸抱著胳膊默默思考,客人們則吞著口水等著聽爸爸會說些什麼。

「我有兩個問題。」

水前寺點點頭。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請儘管問。」

「既然有那麼先進的驅動引擎,這個偏向噴嘴又是什麼用途?不就是一般的噴氣引擎?」

「我想應該是副系統。雖然數量不多,不過也有聽到噴射引擎聲的目擊案例。固定使用的驅動引擎在安定性方面可能有點問題。或是的在飛機高度、大氣狀態,諸如此類的某些條件全都吻合的狀態下才能使用。例如燃料的消耗量很大——我是不曉得它用什麼燃料——可能只限某些場合才能使用。在我看來,園原基地至少配備了十架以上的灰色三角。所以謎樣的驅動裝置在某個程度上已經量產成功,只是美軍能不能完全掌握它的運作原理還是個疑問。像是『將原型機勉強加以複製成功,但還沒完全搞懂它的道理,所以不能隨意更動內部,無法對性能作進一步改良』。可能有這種情況。」

爸爸嗯地一聲,微歪著頭——

「你說這是無人機?」

「是的。這種過於偏激的設計,沒有空間可以讓人搭乘。」

「你還說,這東西在園原基地有十架以上?」

「是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爸爸嗯、嗯地點了兩次頭,用一半以上是這麼確信的口吻說出第二個問題:

「換句話說,這東西一定存在著司令母機。它是這東西的編隊中樞,類似絕對不能遭到擊毀的頭頭。」

水前寺臉上浮現了笑容,時髦的眼鏡閃著光輝,看來十分欣喜。能夠聊到這麼深的客人,想必是前所未有。

「打從一開始,我的獵物就是這個頭頭。」

那是野心滿滿的笑容。

「現在還只是抓到它小尾巴的階段,我們遠遠電波新聞社一定會將它的真面目公開在太陽底下。」

周圍客人發出了「哦哦哦」的歡呼聲,甚至還拍起手來。水前寺舉過拳頭回應歡呼,之前只顧講話、完全沒瞄到旁邊的爸爸則傷腦筋似的抓著頭。

回答了和UFO現象有關的題目,拿到了獎品「原創電波T恤」和一份校慶企書介紹的號外,爸爸媽媽被水前寺送到了社團教室外。

「了不起。看到好東西了。」

「再見了,水前寺。再來玩啊!」

這時水前寺露出「啊」的表情——

「——對了。這個,冒昧請問一下——」

水前寺把手插進褲子口袋,取出折成四折的紙——

「請問兩位,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水前寺攤開一張打印紙。似乎是將原版相片經過某種程度解析處理之後打印而成。

畫面中央捕捉到兩個人的身影。

從背景看來,似乎是在電影院的場內所拍到的。相機和兩個人的距離大約三公尺左右。畫面中央的兩人其中一位是穿著西裝的高個子男性,手裡提著類似公文包的東西。另一位站在西裝男性的陰影裡頭,服裝與長相看不清楚,不過看樣子是名女性。兩人明顯想從那個地方逃離,西裝男性正舉起左臂想遮住臉。要是按下快門的時間再遲一會,他的努力想必已經達到了目的。不過話說回來,不論是焦距不准、還是手晃劇烈的程度,簡直就像——

「好像八卦雜誌的爆料照片。」

爸爸把手伸長、遠遠望著打印紙,從上衣口袋取出了老花眼鏡。

「這個是女的嗎?」

「我覺得是。不過可惜這張相片的角度太差了,重要的是這邊的西裝男性,這張臉你有沒有印象?」

爸爸媽媽同時『嗯——」地一聲,然後歪著頭。

「有沒有長得很像的誰曾經去過店裡?」

「怎麼樣,孩子的爸?」

唔——

「我們家這種生意,客人幾乎全是附近的熟人。」

「客人以外呢?可能性有很多種。像是來問路、闖進來的業務員以及募款人員之類的。就算不是這張相片上面的男性,最近有沒有誰在家裡附近徘徊、或是電話故障叫人來修理,類似這類的事情?」

爸爸和媽媽一邊嗯、嗯地響應一邊在記憶裡搜尋,卻想不出誰和這張相片裡的男性很像。

「抱歉,幫不上忙。」

水前寺搖頭表示別這麼說。然後將打印紙收進口袋——

「兩位接下來要往哪去?」

爸爸對著手錶瞄了一眼——

「夕子演出班上的舞台劇,我們要過去看。」

聽到意想不到的話,水前寺瞪大了眼睛——

「——太糊塗了,我都不知道。要是有空,我一定會去看。」

「就這麼辦。她一定會很高興。」

爸爸媽媽和水前寺道別,離開了社團教室大樓。

在攤販之間,徐徐朝著體育館走去。

除了夕子的班級一年一班以外,推出舞台劇企畫的班級還有很多,如果演出的是大型舞台與照明器具的正式戲劇。只要向旭日會提出申請,就能在交替的時間中使用體育館。根據旭日會的小冊子,有一年一班同學們所負責演出的「荒野的故事」是十二點四十五分入場、一點開演。

在開場之前,到體育館入口附近的吸煙區稍微消磨時間——

「——等等,你怎麼了?」

媽媽發覺不對勁,從手提包裡頭拿出手帕,爸爸趕忙把香煙捻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然後開始大滴的冒汗。

「哦,肚子突然…………!」

媽媽的歎息之中混雜著苦笑——

「真是的。怎麼連你都在緊張?廁所在哪呢廁所廁所。」

媽媽十分鎮靜。在小冊子上找出地圖,把爸爸帶到體育館往西就會看到的廁所。

「我先走了,進去找個角落的位子。你好了就快點過來。」

爸爸一言不發地夾腿爬進了廁所,迫不及待地為房間上鎖,然後脫下褲子,在千鈞一髮之際解除了危機。整個人消了一圈似的,安心地歎了口氣。猛然一看,連這地處偏僻的廁所房間也都貼滿了企畫傳單。雖然很像就這樣坐著,不過離開演已經剩下沒多少時間。爸爸慢吞吞地擦了擦屁股,正準備要衝水的時候——

——是我,木村那個白癡在不在?

是男人的聲音。

爸爸不自覺地摒住氣息。不是旁邊。和爸爸這間隔了好幾間的房間有某個人,正用疲累至極的聲音在講話。不是自言自語。聲音小到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對話內容,不過似乎正在和誰爭論,感覺彼此在講話途中會打斷對方或是遭到對方打斷。也就是說,那並不是無線電——

——那就在第五次之前把它打下來。你果真沒用。叫木村來聽。

是行動電話。

爸爸心想真是稀奇。

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曾經有過北方工作人員潛入松代SAM(編註:surface-to-aurmissile,地對空飛彈)陣地群,用經過改造的行動電話將機密情報傳給同伴的事件,後來因此而修改電訊法規,原本准許作為民生使用的頻率區域,大部分都被軍方給掌握。於是想擁有持用行動電話的資格,必須填上一大堆履歷表格,後來行動電話就成了正派人士無法持有的物品。

男人的聲音變得大聲。

——對,就這麼說。五次打不下來的話就挪開離地時間。——一個小時。不行的話三十分鐘也好。喂,一定要轉告木村。要是他鬧起彆扭可就慘了。

爸爸沖了水。

大聲地整理衣服,走出房間時還特地用力關門。

按照慣例地仔細洗手,背後傳來沖水的聲音。

開門關門的聲音,從背後走近的腳步聲。

爸爸的視線朝著眼前鏡子一瞥。

——?

誰啊?

感覺好像有見過。高個子的西裝男性從鏡子中的自己背後穿過,在隔壁洗手台開始洗手。瞧個不停會引人注目,爸爸決定專心洗手。

直之和夕子的導師?不可能。

住在附近的誰?也不對。

男人並沒有往這裡留意的樣子。臉上帶著極為疲倦的表情,似乎對隔壁爸爸的存在渾然不覺。誰啊誰啊、真實介意、要不要開口問問,就在這麼想的時候,男人胡亂洗了洗手,一邊用手帕擦拭一邊朝爸爸背過身去。在廁所剛出去的地方站定,從口袋裡拿出壓扁的香煙煙盒。

男人起身走開的時候,隨著吐向空中的煙霧自言自語——

還是不行吧,我就知道——

聽在爸爸的耳裡是這樣。

那抹身影,和水前寺秀出的照片中的男子相互重疊。

「——怎麼可能?」

爸爸在廁所裡發出聲音,自己一個人如此自言自語。

恐怕是談UFO話題談得太過興奮,因此受到了影響,連平凡無奇的地方都能見到謎題與計謀的影子,就跟看了動作片過於入戲一樣。難道自己還年青?爸爸一邊如此自嘲一邊離開廁所,然後猛然站定,慌忙回頭一看。洗手台的水忘了關。

「請快一點,馬上就要開演了——!中途不能入場——!」

在體育館入口負責售票的女學生高聲吶喊。收下節目單、問卷和裝有溫熱麥茶的紙杯,爸爸朝著布幕對面跨出了腳步。微暗的場內整齊羅列著成排鐵椅,舞台上面還沒有演員,成群的照明器材像狙擊手般擺出等待獵物的姿態。有客人入場的座位大約佔了總數的一半,對不屬於戲劇社的非專業舞台劇而言,這樣已經算是不錯了。許多看起來是學生的家長,要想躲在角落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孩子的爸,這邊這邊。」

是媽媽低語的聲音。在她隔壁坐下的爸爸暗自反覆地深呼吸。試著努力想要撫平瞬間恢復的緊張感。朝著步幕低垂的舞台一眼望去。在布幕背後,夕子或許已經著裝完畢,正往手上寫了人字然後吞進嘴裡,靜靜等候著初次登上舞台的開幕。

場內流瀉的音樂停止。

「好緊張。」

「記住了,一開場就要變成石頭。別讓夕子發現。」

「好。」

「我沒叫你不要笑或不要哭,不過盡量保持自然。拍手的時候要留意情緒小心控制。」

「好。」

所有的照明全都熄滅。

校慶所用的黑幕具有遮斷尋常生活的魔力。體育館舞台下方的置物處總是潛伏著幽靈。爸爸猛然想到,既然如此,或許在廁所中所看到的那個男人,也是以學校作為住處的某種怪物。

一抹照明閃動,由一年一班同好舉辦的非尋常生活拉起了布幕。

來到了蟬聲響亮的地點,爸爸媽媽一同在位於操場角落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櫻樹樹蔭下很涼爽,校慶的喧囂不曾止息,已經冷卻的什錦燒吃起來味道倒是還可以。

爸爸感觸頗深地說道:

「年輕真好。」

是啊,媽媽也這麼同意。望著學生們看不出一點疲勞的模樣,爸爸重複著自己說過的「嗯,年輕真好」這句話。附近嗶地一聲響起歡呼,自衛隊士兵似乎跑來參與與運動社團所主辦的肌肉系企畫,正在接受周圍的喝彩。士兵浮現所向無敵的笑容,脫掉卡其色T恤,露出宛如假面騎士般腹肌纍纍的可笑肉體。看起來像他長官的男子正在粗聲警告。注意了,要是輸給納稅的人民,你這傢伙就不用回基地了,給我回鄉下種田。這可是為了國家著想。

這個時候,爸爸聽到噴射引擎的排放聲。

他朝著昔日延燒的天空仰望。

有兩架編隊的戰鬥機正直直橫越依然帶有藍色的天空。爸爸瞇起眼睛,似乎是美軍的艦載機。看起來似乎是全副武裝,不過高度抬高看不清楚。

「孩子的爸,那個你要是不吃,要不要給我?」

爸爸將實現由空中挪回操場。眼前沒有一個人在仰望天空。這樣是理所當然,身為園原的住民,飛機從頭頂飛過的引擎聲,就跟家門前經過的車聲沒什麼兩樣。跑來參與的自衛隊士兵攀著鐵棍,用超乎人類的速度反覆進行著拉單桿運動。圍觀的群眾大聲數著次數。

噴射引擎遠遠留下了餘音,在背後漸行減遠。

猛然察覺到某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並不是所有人都隨著校慶騷動不已。今天一整天,因為眼前所看到的迷彩服數量太多,就把理所當然的事是給拋在腦後。在此時的這個瞬間,園原基地不可能鬧空城計。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戰爭真是糟糕。」

一旁的媽媽睜大了眼睛。然後噗嗤一笑——

「你是怎麼了,突然來這麼一句?」

爸爸在重複自己說過的句子:」戰爭真是糟糕,嗯。」這個時候——

「——你、你們好…………!」

突然間被人叫住,爸爸媽媽同時抬起了頭來。

眼前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學生。

有點喘不過氣。感覺像是遠遠看到了爸爸媽媽的身影,於是拚命跑過來,在旁邊的某處陰影下面調整過呼吸。

「我、我是…………新聞社的——」

緊張到不行,結結巴巴的情形讓她更為慌張,結果陷入了泥沼。不過爸爸從「新聞社」這個字眼就瞭解到情況。

爸爸準備出手相助,卻想不出西久保提過的名字,於是這麼問——

「——呃,是哪位?」

女學生的表情跟著一僵。

媽媽朝著女學生的臉一瞥,然後戰戰兢兢地說道:

「——請問,你是直之還是夕子的朋友?」

女學生的表情還是很僵,用耳語似的聲音回答:

「我是新聞社的須籐晶穗。和淺羽直之同班。」

媽媽噢地浮現理解的笑容。爸爸起身低頭說道:

「直之平常受你照顧了。」

「我…………這個…………聽說淺羽的爸媽來了,我想應該要打聲招呼——」

話就說到這裡。

連讓爸爸低頭說聲謝謝你特地過來的時間都沒有。晶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行了一禮,丟下「我失陪了」這句話就跟著跑開。自衛隊的拉單缸男子突破記錄,引來一陣拍手和歡呼。

蟬在叫、櫻樹樹蔭下很涼、校慶的喧囂不曾止息,爸爸和媽媽獨自坐在椅子上。

「年輕真好。」

媽媽突然這麼說道。

「年輕真好。嗯。」

爸爸似乎思索著什麼,側眼望著媽媽的表情。

媽媽臉上浮現早已看透一切、只是沒說出口的笑容。

爸爸眼珠往上仰望著天空——

「算了,正是尷尬的年紀嘛!」

他如此作出結論,然後朝口袋裡摸索煙和打火機。

日期馬上就要更替了。

旭日祭是不入睡的。夜空中沒有星星,到這個時間,大得離譜的操場上人影還是穿梭不絕。雖然攤販的拉客群因為聲音沙啞而安靜下來,不過往來學生與客人的表情卻比白天還要興奮。有人在擋球網上面掛起大塊的布放映電影,還有人用汽油桶在洗澡。

位於操場中央的營火柴薪用藍色塑料布蓋了起來,為了以防萬一,避免發生意外火災,有數名旭日會會員輪流擔任守夜。不過旭日會會員畢竟也是人,有些因為白天的疲勞而睡著,在打瞌睡的時候被交班人員發現並遭到斥責。

「旭日會會員——高見保彥!!在負責營火柴薪守夜的時候打瞌睡!!是我不對!!毅力——!!」

「拿出毅力!!注意!縮下巴咬緊牙關!!」

卡擦——

「多謝指導!!毅力——!!」

實現轉往社團教室。

今年的社團教室似乎有不少是在進行展示系的企畫,到了這個時間也就沒什麼人。四處的門一律掛著「CLOSED」的牌子,白天忙著導覽、招呼的人全都趁著這個時候拚命參與別的企畫。二樓八號室,亦即新聞社社團教室的門前,同樣掛著用毛筆寫的「準備中」牌子,門上還上了鎖。不過只要把耳朵貼到牆上一聽,就會聽見裡面有著卡沙卡沙的聲響,以及水前寺用鼻子哼歌的聲音。

試著往裡頭瞧瞧。

客人、淺羽和晶穗全都不在社團教室裡頭,只有水前寺一個人正在進行古怪的作業。塞得滿滿的房間內有幾個地方是用黑幕隔開,平日丟滿整個房間的零碎對像——幾乎都是水前寺的私人物品——正堆成一座山。在堆積成山的零碎對像角落,有四台長時間錄像用的錄像機正遮遮掩掩地疊在那裡,水前寺從各台錄影機當中分別取出回帶完畢後的錄影帶。然後在取出的錄影帶上面用標籤寫上1到4的數字,仔細捆上橡皮筋,再用毛巾裹好塞進背包。做好之後這回拿出全新拆封的錄影帶,四台錄影機全都裝上,用選台器將播放幽靈戰鬥機影片的屏幕和錄影機加以連接,按下屏幕開啟的按鈕。

畫面映出的是從斜上方俯瞰過來的社團教室全景。

水前寺一邊看著屏幕一邊朝斜上方揮手。

畫面中的水前寺用完全一樣的動作揮手。

水前寺對著揮手的「斜上方」就是社團教室入口牆壁的左上方附近。那個位置從校慶的前一天就掛了許許多多水前寺所帶來的小提燈。那是觀光區土產電力常賣的東西,水前寺自豪地說著「怎樣?這裡是不是變得比較豪華?」不過精髓卻不滿地認為「像是腦袋超笨的小學生讀書房」。左邊數來第二個,江之島提燈的中央位置開了三厘米左右的小洞,裡面塞滿了大小厚度都等同於一條口香糖的3CCD攝影機,以及像是用舊的橡皮擦一樣大小的收音麥克風。

錄像機有四台。換句話說,除了江之島提燈之外,房間裡頭還有三個地方藏了攝影機及麥克風,水前寺分別檢查了它們的運作狀態。然後終於露出滿足的笑容,關掉屏幕電源,收拾起轉台器和纜線,按下錄影機的錄音按鈕,疊上三條浴巾來掩飾馬達轉動的聲音,然後拉起黑幕,將一切恢復成原狀。

拎起裝有已錄影帶的背包,水前寺對著江之島提燈再次仰望、咧嘴一笑。

總而言之——

水前寺透過隱藏式攝影機,在校慶期間之內全程使用錄影帶,對前來社團參觀「UFO展」的所有客人加以記錄。

至於這件事,當然淺羽和晶穗都不知道。

肚子咕地叫了一聲。

水前寺瞄了一下手錶,決定到附近的小攤吃點什麼。吃過以後把錄像帶拿到安全場所去保管。這個男生,雖然這整個禮拜都沒好好睡覺,卻完全沒有愛困的樣子。一邊志得意滿地用鼻子哼歌一邊走出了房間,可以不上鎖,「準備中」的牌子則維持原樣,快步走下社團教室的階梯。

接下來把視線轉到校舍裡面。

想是這麼想,不過在這之前,操場周邊還有一個值得留意的場所。就在水前寺狼吞虎嚥、吃著堆積如山的章魚燒的社團教室附近正對面,園原地區第四防空洞的巨大身影正蹲踞在那裡。四處空無人影,除了微微傳來的操場喧囂之外,耳裡只聽得到潮濕的蟲聲。防空洞的西側牆壁滿是塗鴉,因為位於校舍及體育館全都看不到的位置,那裡架著一把梯子,有人正沿著梯子爬到防空洞頂端吃著杯麵。

是榎本。

一旁擺著揉成一團的上衣、空空如也的便利店袋子以及熱水壺。熱水壺上面用麥克筆寫著「保健室」。榎本盤腿而坐,低頭望著吃了一半的麵碗裡面。口中塞了滿滿一嘴的面,榎本沒滋沒味地慢慢嚼著,正想吞嚥的瞬間喉嚨卻加以拒絕。

榎本拱起背,將嘴裡的東西吐進便利商店的袋子裡。

湯微微潑撒到膝蓋,不過已經被夜風吹了許久,並不會太燙。把麵碗扔擲似的放下,榎本用襯衫袖口擦嘴,以做了惡夢般的眼神,凝望著開展在眼前的校慶風景。

接下來是校舍裡面。

保健室位在從走廊剛剛進到校舍的地方。門邊掛著寫有「火種負責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因為被要求在校慶期間還是得要維持平日的機能,所以變成與校慶空氣隔絕的額外空間。自從開始準備校慶,為了應付這間房裡突然激增的傷員和病人,於是只好使出三頭六臂的工夫,不過今天是校慶的第一天,情況稍微有點不同。

「唉——唉——繪裡,你真的是椎名老師的學妹?」

先?繪裡在男學生手指捲上OK繃,然後在鼻子上面擠出皺紋。

「應該叫先?老師才對吧?」

另一名男學生嘴角一撇,竊笑著這麼說道:

「繪裡看起來不像『老師』,不像比我年長嘛。」

被國中生評為「不像比我年長」,再怎麼想都不是好事。不過確實要是不仔細看,先?繪裡看來只有高中生左右的年紀。老是為了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小而遭到輕視。

「拜託,都大男生了,才稍微切到手指就要人家伺候,真是難看。」

「才不是稍微切到而已,是打假啦。中島那個白癡亂揮美工刀,你說是不是?」

隨行而來的人滿不在乎地將視線移往斜上方——

「是啊,可以這麼說。」

「好了——走開走開。本小姐現在要稍微休息一下。不論是吵架受的傷還是貫穿的槍傷,一切都跟我無關。啊,出去時把外面牌子改為『外出中』?」

「那就到我們班上來玩啊。憑我這張臉,不論要炒麵還是雕魚燒,大家都會給你免費。」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下回再說,勉強將兩人推到門外,先?繪裡深深地在白衣背後伸了個懶腰,呼地細聲歎氣。

才一天,就累到快要死人。

從早到晚,吵得跟打仗一樣。連飯都忙到沒時間吃。不光是剛才那種小傷,還來了許多真的受傷、整張臉腫得凹凹凸凸的學生,因為貧血與中暑被抬進來的兩手手指都數不完,最後還有念著結石藥吃完的歐吉桑、以及從二樓窗口掉落手腕骨折的小學生。不過處理傷員與病人倒是還好。

換作是學姊,應該會比自己拿手得多。

棘手的並不是繁忙,而是在那段期間內找不到機會喘息。只要告一段落坐到椅子上,馬上就會闖進一堆沒事做的人,這回只好應付他們,想到自己學生時期曾把保健室作為休息的地方,也就不忍過於苛責,可是碰到自己在忙卻老是不肯離開的女學生,就想朝她屁股上踢一腳,男學生的好色眼光以及逮到機會就想調侃人的態度實在難纏,要想徹底避開漫天揮灑的玩笑和隱喻,可是極為消耗體力的一項作業。

心裡想著,老是要應付這些,學滋實在辛苦。

心裡想著,沒有決心還真是不行。

還不如到中野或登戶去接受魔鬼訓練。可是,為什麼先?繪裡會擔任椎名真由美的代理人,今天整天在保健室從事奴隸勞動?

其實是因為學生會有個每年依照慣例舉行的企畫「園原小姐比賽」,椎名真由美受到多數男學生推薦出場比賽。當然要是本人拒絕的話也就沒事,不過在學生會進行聯絡確認出場意願的時候,現場有男學生跑來起哄,加上她本來性格就容易衝動,於是椎名真由美就說了OK。

然後,既然出場就得獲勝,椎名真由美是這麼想的。

園原小姐的候選者在校慶期間必須身上掛著寫有班級、姓名的粉紅色布條在校內來回走動,盡量在各種企畫當中露面以便打好關係。到時戲劇和電影之類的企畫會為她準備最好的座位,在攤販和咖啡店完全免費。聽到這個椎名真由美高興極了,不過想到校慶期間的保健室可能會非常忙碌,必須找個替死鬼來墊底,加上先?繪裡又欠了椎名真由美一筆五位數的錢。弱肉強食便是這個世界的定律。

基於這樣的原因,椎名真由美今天一天、恐怕直到現在都還穿著平日的白袍,掛著粉紅色布條在攤販與攤販之間來回走動,埋頭吃著免錢的飲食。

不過,在親身體會到保健室業務的激烈之後,先?繪裡反而沒什麼怒氣。心裡想著,至少今天和明天可以讓她先喘口氣。

——至少今天和明天——

腦子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突然感到沉甸甸的。一抹少女的面容閃過腦海,讓先?繪裡渾身僵硬。那個近乎病態、無法表達情感的側臉。導管吸引鼻血的紅色、從之間滑落的壓縮定型藥錠、從蒼白的背脊打入的脊髓注射針。CPK值不低於三萬的尋常狀態、在DMAE精製瓶中塞滿混雜了蛹的蛆蟲、因攝取過量暫時失明以及腦內活動電位混亂引起的幻覺。明明在半年之前就曾經想過,自己再也不要看到這些東西,最近卻在每次出擊的時候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看到。工作人員雙手叉腰為了指示來回怒吼的聲音、在無菌區來回走動的橡膠鞋底的腳步聲、在擔架上突然痙攣的白色身軀,像被惡魔纏身似的彈跳起來。得要四個大男人齊力才壓得住。

過著比任何人都激烈的日子——

至少、至少今天和明天——

有人砰地一聲、撞上保健室的門。先?繪裡嚇得跳了起來——

「繪~裡~!

門突然間打開,椎名真由美穿著平日的白衣掛著粉紅色布條,東倒西歪地走了進來。話語含糊步履蹣跚,,臉比猴子還要紅。

「學…………學姊!?你喝醉了?」

「我沒醉~」

椎名真由美伸手想撐住身體,結果卻扯開床單、臉部往下倒在那裡。然後臉頰抵著床鋪咕噥咕噥地說話,

「看板上寫著咖啡店,菜單上卻有汽油~我想說~是什麼咧,結果拿出來的是酒,嚇了我一跳~」

噗嗤噗嗤地笑了起來——

「我一直叫他們續杯,把他們驚得皮銼,根本就喝不夠嘛~後來我用自動販賣機喝了好幾杯。」

嘻嘻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停不住。實在叫人害怕。正在想說要不要趁機打個麻醉、叫基地開車來把她給送回去的時候,椎名真由美突然仰起脖子——

「先?!!先?情報陸曹!!」

突如其來的宏亮聲音,讓人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有!」

然後再度趴到床上——

「去做茶泡飯。飯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熱水在熱水壺。復誦!」

「先?情報陸曹去做茶泡飯。飯是快餐的在冰箱、海苔也在冰箱、熱水在熱水壺。」

椎名真由美就這樣動也不動。

一大早被帶到這裡的時候多少聽過說明,大略知道哪裡有什麼。餐具在床邊的架子、冰箱在桌子底下,拿來免洗筷和飯碗,其它還有用洗衣夾夾住得幾包袋裝茶泡飯海苔,加上一罐鹽漬辣味烏賊。悲慘的飲食生活。

「啊、對了。學姊——」

沒有回答。

「這個…………沒有熱水。」

還是趴著不動——

「熱水在熱水壺。」

「剛剛榎本有來,把熱水壺給拿走了。」

突然之間,椎名真由美的口吻失去了醉意。

「——那傢伙有來?」

她從床上爬起。完全找不到表情的側臉。

「他來做什麼?」

先?繪裡無話可說。

「我要宰了他!」

椎名真由美一陣暴風似的站了起來。跑向資料櫃打開最下面的抽屜。拉出攜帶用金庫,把它翻過來。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用過丟棄的針筒和葡萄糖、葛拉克(編註:Glock,奧地利的著名軍用槍械製造廠)的九厘米手槍和兩個彈匣——

「慢…………慢著,學姊你不要這樣!不要——」

不過接下來的事還是無法阻止。東西撒了一地之後,椎名真由美連胃裡的內容也跟著撒了一地。

收拾地上的東西,抱著椎名真由美讓她坐到床上。她在發抖。或許是醉意退去會覺得冷,拱起的背部正在打顫。關上窗戶,在她肩膀蓋上毛毯,自己也坐在一旁。

「你看,最近第四次待機一直持續。榎本總不能老是呆在指揮所。」

先?繪裡垂下肩膀,兩手交纏在膝上,仰望天花板。

「而且,他好像也很痛苦。最近他不是到處在問,為什麼在第五次之前還打不下來。剛剛來借熱水瓶的時候也是,我不曉得他會來嚇了一跳,問他怎麼回事。結果他說這次加奈會恨死他,他實在待不下去,只好躲來這裡。」

顫抖的鼻息、吸著鼻水的聲音——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榎本那麼沮喪。他現在大概是爬到哪個高處去吃杯麵吧?」

「讓他沮喪到死好了。」

椎名真有美捏著毛毯一角,盯著腳尖嘀咕。

「自作自受。說穿了還不是他在吹牛。讓他沮喪到胃穿孔吐血、煩惱到死好了!」

——說穿了還不是他在吹牛。

說得沒錯。先?也知道她說得沒錯。會知道這件事,代表著先?情報陸曹在接近「計劃」中樞的位置。

「茶泡飯。」

發出歎息。

「是、是。」

「回答一次就行了。」

「是、是、是、是。我也一起吃好嗎?總覺得肚子空空的。我去茶水間裝熱水。」

椎名真由美沒有回答。先?繪裡迅速起身,一邊伸展背脊一邊晃著水壺走出保健室。

日期更替。

就讓我們跟在先?繪裡身後,朝走廊裡面更進一步。大大小小的廣告牌並列,牆壁已經貼滿了傳單、馬上就要在體育館舉行的化妝茶會參加群眾正用扮裝完成的模樣跑來跑去。有些精力耗盡的人則睡倒在哪裡,兩人一組的旭日會會員推著小型推車,將這些「戰死者」們推在車上,帶往被劃分出來作為休息室的第一會議室。旭日會還有兩台和這同型同樣的推車,三台推車分別被取了「VALKYRIE01」「VALKYRIE02」「VALKYRIE03」這樣誇張的名字,一般學生則將三台一起通稱為「KONAKONA號」(編註:KONAKONA,相傳於1940年一名波蘭猶太人之手,歌詞寫的是將牛用車子帶去賣的過程,但據說亦有當時猶太人在納粹集中營中遭毒手後運走棄屍的隱喻)。

先?繪裡在學生會室的角落左轉,登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推車往一樓走廊的深處邁進,來到位於盡頭右邊的第一會議室。整台推車直接從門戶大開的入口進入,兩名旭日會會員開始進行將推在車上、像團爛抹布的傢伙們卸下的作業。室內暗濛濛的,掛在天花板四周的大型電視發出藍色的光芒,隱隱沒入了黑暗。地上鋪滿用來代替棉被的墊子,陷入熟睡、動也不動的一群人睡得到處都是,連腳都沒地方踩。這幅光景活像是真正的停屍間。

兩名旭日會會員將行李完全卸下,推車驚險地往右邊回轉,從頭到尾默默無言地離開了第一會議室。在瀰漫著汗臭味的黑暗之中,有某個人正在某處說著」我會自己剝皮」的夢話。

然後,淺羽睜開眼睛。

重力回到了身上。緊貼著右邊臉頰的布的觸感,趴伏在滿是灰塵的墊子上,臉頰面向左邊。隔壁有個睡姿像始祖鳥化石的傢伙,室內鞋腳底就抵在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中間。

被旭日會會員抬上推車的事情,淺羽略有記憶。

雙手雙腳被抓住、抬起身體的時候,淺羽其實清醒了一半,不過實在困到難以動彈,心裡想著就這樣被推車運到休息室其實也還不壞。後來的事就完全失去記憶,不過感覺並沒有睡得很久。

翻身改成仰躺姿勢。

心裡朦朧地想著。實在是好長好長好長、又好亂好亂的校慶第一天。

讓人懷疑一天是不是真的才二十四小時。

完成實體模型與幽靈戰鬥機模型,結束社團教室準備工作大約是在凌晨一點左右,後來就被晶穗綁架。說什麼旭日祭的正式開始時間是在上午九點,不過位於操場上的攤販幾乎是從幾天前就開始營業,其他大型企劃大多也被沉迷於慶典氣氛的傢伙提早偷跑,要想實地取材就得現在開始行動等。今天的取材是以參加型企劃為主,找到爆發連提案者都沒料到的超人氣企劃,重點則在於娛樂性於實時性。晶穗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邊針對取材概念如此加以說明。光是上午時間就數不清繞遍了多少企劃。印象中所留存的只有每次取材完畢、晶穗粗魯地說著「好,下一個」的語氣。以及猛然之間、晶穗側眼往這邊瞧時,那彷彿想要追根究底似的眼神。

記得那是差不過要準備吃午飯的時候。在大門口碰到同班的島村清美。清美似乎四處在找晶穗,把迷惑的晶穗拉到走廊,用力在說些什麼。後來晶穗的樣子就變得古怪。在小攤上吃著滑溜溜的中華涼面的時候,她也左顧右盼地望著週遭,特別靜不下來,填飽肚子以後突然就說「下午兵分兩路去取材」,接著就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要兵分兩路,自己其實沒什麼意見。

不過之前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取材,為什麼到了現在卻要突然改變方針?是不是和剛才與青美之間的密談有點關係?還是自己又說了什麼惹她不高興的話?心裡掛慮著這些,加上同時有種某名沒力的感覺,於是後來就像漂浮於波浪之間的水母,昏沉沉地迷失在校舍裡面。想不出是在哪個班級,不過似乎是將樂團演奏、戲劇和單口相聲混在一起的企劃,在來賓席的一角坐下不斷發呆。中途倦意湧上來變得愛困,猛然醒來已經過了傍晚,和晶穗約好在圖書室會合的時間所剩不多。

可是,圖書室卻找不到晶穗。

因為等得累了、肚子也餓了,於是想說去吃點什麼,順便繞到社團教室去瞧瞧。說不定晶穗會在那裡。不過掛著「準備中」牌子的社團教室裡面只有水前寺懶洋洋側著身子掮著扇子正在吃冰,完全找不到晶穗的人影。須籐特派員?誰曉得、我不知道,你們不是一起的?被正在顧攤的花村搶走豬肉塊,回到圖書室一看,果然沒有晶穗的影子,於是漸漸產生焦慮。依照預定,和晶穗在圖書室會合之後就要直接展開編輯作業。再不快點,就會趕不上明天的發送。在校舍裡頭繞過一遍,也會拿著筆記本試著打電話到她家。不過要在校慶期間的校舍裡偷找出某個人,自己都覺得魯莽,加上電話也沒人接。

時間寶貴。

回到圖書室,打開從水前寺那裡借來的桌上型電腦,開始進行編輯作業。晶穗做得號外用版面還有複印件。晶穗負責取材的部分無法排上版面,這也是迫不得已。參考第一天的號外,將手邊的材料盡量灌水,或許還混得過去。心底對著晶穗痛罵,一天到晚囉哩巴唆,結果卻在這麼重要的時候不見人影。坦白講,自己其實也沒有準備豁出去的打算,說不定晶穗違反約定是有某種正當或者不可抗拒性的理由,至少留下「我有努力過」的證據,這樣才能避免後患。

記得原版完成的時間是在十點半左右。影印四百份發送到校內各處,時間好像是快十二點。拖著宛如破抹布般的身軀到走廊水龍頭喝水。走廊上面睡了一堆鬧到疲倦的人,望著愉快地在大門地板睡成大字形的傢伙的臉,記得心裡感到非常羨慕。那是最後的記憶。

淺羽凝神望著左手腕。現在時刻是一點十四分。

在黑暗及屍體之中爬到牆壁邊緣,背脊盯著牆壁雙腳往前。

睡意的尾巴還在腦中盤旋。

頗有充實感,不過好累,真得好累。

淺羽發出細細的歎息。

激烈的日子已經結束。剩下的就是幫忙社團教室的展示活動。明天,不、今天,今天就要悠閒的過。之前雖然不是沒有樂趣,不過總覺得的要這樣才算在過校慶。四處繞來繞去慢慢欣賞各種企劃,要是見到晶穗就念她幾句,逛膩了就到西久保和花村那裡,一邊吃著什錦燒一邊說些蠢話。然後就這樣到了傍晚,有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人開始騷動,旭日會會員開始擴音器測試,就在十八點四十五分的時候——

有蟬唧哩哩地,從窗外的夜晚飛進來。

在黑暗之中,淺羽一個人屏息睜開了眼睛。不曾入睡的慶典喧囂,連位於校舍角落的這間房間都能遠遠聽見。在黑暗之中,有人模糊不清地說著夢話。

後來榎本就沒再來說些什麼。也沒有露面。

關於伊裡野,後來再也沒聽到任何消息。

淺羽仰起臉來。掛在天花板四周的電視藍光。節目已經播放完畢,四個不知位於哪裡的高山、森林與藍天的畫面像死了一樣靜止不動,打出十足冷淡的幻燈片。

『關於北軍情勢,會在獲得最新情報時進行報導。』

後來淺羽每天、每天都會打開自己位於大門下面的鞋櫃加以確認。

裡面既沒有貓也沒有青蛙,連牛井店的折價券果汁空罐貸款公司的面紙扭蛋空盒婚姻介紹所的申請明信片都沒有。

只有腳跟寫著自己名字的尋常生活、微微帶著些污點的室內鞋正擺在裡面。

伊裡野會來參加校慶?

還是不來?

停屍間的黑暗。四個電視的畫面,將堆積如山的戰死者屍體沉入海洋底部般的色澤。風從打開一條縫的窗口吹拂進來,窗簾波浪起伏似的搖擺。

淺羽一個人在瀰漫著汗臭味的黑暗中,電視畫面的藍光隱隱映照著他的臉。

遮蔽星子的雲朵消散在黎明風中,第二天又是夏季的一天。

午後。

鍾塔的鐘響了。換作平常,那是宣佈午休結束,第五節課開始的鐘聲。不過旭日祭第二天哪有什麼午休和第五節課,那個鐘聲純粹只能報時。代表了十三點零分。

雖然是白天,走廊卻很暗。原本掩埋了牆壁的企劃宣傳傳單現在連窗戶全都一併蓋住,外面的陽光不太透得進來。人影並不多,至少沒有第一天那麼多。不過這絕不代表慶典的失速。參與人數減少正表示不入戲的人已經徹底遭到淘汰,慶典反而是朝著遠遠可以開始見到的終點持續加速。

突然之間,校舍三樓一角閥出驚人的慘叫。

那時足以擠出恐怖重量、貨真價實的悲鳴。在被傳單掩蓋的走廊對面,男學生用快要小便失禁的表情一邊大叫著一邊跑了過來。在過度恐怖給嚇哭的女學生正在接受朋友的安慰。

——就在剛才,三樓西側樓梯平台上的古鏡映出血淋淋的軍隊。

差不多是這種情形。

在旭日祭期間,總會發生一兩起這種全無根據的騷動。像是「好像有某偶像歌手來了」或是「喝醉酒的美國兵正拿著真槍到處發飆」之類。幾年前還有「三年級女學生從鍾塔頂端跳樓自殺」,這種無憑無據的謠言卻在瞬間席捲了校園,最後還有被騷動捲入的教師叫來救護車。

這也可以算是旭日祭的風景之一。

三樓的騷動逐漸延燒。只要有人真的害怕,周圍的人看到那張臉,就會被相同的恐懼給擄獲。感覺好像自己也看到什麼。群眾心理的怪物正在緩緩穿越木製校舍。

淺羽的爸爸媽媽今天也有來,正在校舍二樓觀賞美術室的展示。

「了不起。」

「真厲害。」

今天爸爸和媽媽都沒穿正式服裝,爸爸是已經褪色的夏威夷襯衫配上工作褲,媽媽則是平常買東西的打扮。

美術室所展示的主要是繪畫社作品,裡面還夾雜了在美術課得到老師高度評價的一般學生作品。叫人苦笑的是,稍一分神就會發現,一般學生的作品竟比美術社社員還要來得出色。美術社作品群的重點作業是用百號畫布所畫出來的林布蘭描摹,不過有些部分用外行人眼光也能明顯看出技術上的差異,想必是擔心趕不上校慶時間的美術顧問出手相助的結果。

爸爸來到百號畫布面前,抱著胳膊點頭。

「了不起。」

「真漂亮。」

淺羽和西久保鎮定的第四號紀念章,就放在校舍一樓東側、走廊盡頭的桌面上。

那是地瓜噗地切成兩半的地瓜版紀念章。

桌子前面是收藏了火警警報器和掃地用具的大型櫥櫃。火警警報器對面的男子更衣室正在舉行每年都大受歡迎的企劃「動物摸到飽房間/協力·勝谷寵物商會」,所以附近行人很多,不過並沒見到可疑人物。

西久保說道:

「走吧!」

淺羽回道:

「嗯。」

花村已經陣亡了。

關鍵場面。紀念章的放置地點是一級危險地帶,這點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西久保像忍者一樣,從藏身的走廊轉角跨出腳步,淺羽則是跟在他的後面。淺羽和西久保肩上全都掛著參加生存紀念章搜集賽的華麗布條,脖子上掛著蓋了紀念章的一束卡片。兩人弓起身子,沿著牆壁用半是爬行的姿勢,朝著放置紀念章的桌面慢慢逼近。走在前面的西久保拿到了地瓜版紀念章,回頭露出笑容。

那是淺羽所見到的,西久保最後的笑容。

早該察覺才對。那種漂浮在周圍、刻意經營過的自然感覺。似乎屏息在期待些什麼的空氣。

「你們這些逃兵————————————!!」

必須抬頭仰望的壯漢,用踢破櫥櫃大門的氣勢飛奔出來。是烈火軍曹木內。本名木內佑介,身高178,體重133公斤,木內酒店老闆的次男,興趣是通信,不斷拒絕相撲團體邀約的15歲夏天。

貨真價實的悲鳴響起。

烈火軍曹木內像閃電般襲擊過來。硬實的雙臂迅速環保起西久保的腰部將他壓制,然後從絕對不會受傷的角度將他壓倒在地、徹底制服。

然後,地瓜版飛向空中。

淺羽側身一躍,將西久保扔出來的地瓜版接住。周圍觀看群眾發出大聲地歡呼。烈火軍曹木內哇哈哈哈哈地笑著。要是捨不下羞恥心乾脆地參加,就感受不到這種趣味。

「淺羽!不要管我!!你快逃!」

「西久保!!」

「淺羽你快跑!!快跑!!跑啊——————————————!!」

「西久保————————————————————————!!」

淺羽緊握著地瓜版往前跑。烈火軍曹木內的吆喝聲和圍觀群眾期待見到必殺技的歡呼聲從背後追來。

「這麼費工,我可得好好地整治你!OK——OK——!那就應觀眾要求,準備!四十八連發大特擊,開始!領死吧!!」

哇啊啊啊啊——————————————————————————————!!

終於變成了孤單一人。

淺羽跑著。

跑著跑著,跑到快要無法呼吸而撲倒的地點,就在一樓走廊盡頭保健室前面。淺羽撐起身子、背脊抵住牆壁,用多少還有點墨水的地瓜版啪嗒一聲蓋在脖子所掛的第四張卡片上面。

這時他一個回神。

腦中就像三十分鐘之前才確認過的、空空如也的鞋櫃一般開了大洞。

淺羽歎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摔跤研究社的生存紀念章比賽是從今年開始的企劃,第一名可以得到獎狀和白米三十公斤(附上由壯漢三人組在指定時間送達的服務)。第二名可以得到鬧鐘和寫有」力量無敵」的壯漢三人組簽名板。至於參加獎則是和壯漢三人組握手及拍紀念照。

淺羽就是在望著空空如也的鞋櫃發呆的時候,被西久保和花村強拉過去。然後照著登記完畢,掛上布條在校內來回奔走。壯漢三人組的追擊非常激烈,登記時人數眾多的參加者一一成了他們的餌食,於是淺羽就愈跑愈認真。

不過,在這孤單一人的時刻,之前的狂熱卻突然間消失殆盡。

猛然想到。

伊裡野會不會喜歡這種企劃?被人追著四處尋找些什麼的企劃。要是伊裡野快被烈火軍曹木內給抓住,這是自己很酷地飛身一踢救了伊裡野——

淺羽露出苦笑。

晶穗講的「白癡啊」就是這種感覺。

這時突然覺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淺羽仰起臉來。

「——果真是淺羽。」

晶穗從對面保健室走出來,俯瞰軟倒在地的淺羽。

這是個秘密話題,旭日祭其實還有「不可告人的企劃」。

自由度高到失控的例子也是不少。譬如去年的旭日祭,有部分學生開了賭場被人察覺,結果引發了問題。表面看來是「大家來玩將棋與黑白棋的企劃」,不過「會場在放映室」,狐狸尾巴也就露出了一半。目的是為了不讓搓麻將的聲音傳到外面,中心成員是擔任視聽委員的數名三年級學生。這個案例旭日會比老師更快採取行動,用大刀闊斧的方式,在事態還沒完全轉為問題之前率先加以擊潰,不過這也只能算是冰山一角,秘密與壞事的氣味總是不斷引來企圖冒險的人。像是有秘密Menu的咖啡店、地下電影放映會之類的企劃,在今年的旭日祭還是屢見不鮮。

園原地區第四防空洞西邊有棟被稱之為「管理大樓」、雙層附有地下倉庫的建築。名字雖然誇張,不過主要用來儲藏,是棟勉強還有電有水的陽春建築,平日只有防空委員才會出入的寂寥場所。

然而,地下倉庫入口卻貼了「防空委員企劃·喫茶室『防空洞』」這樣小小張的紙。

原來如此,要開什麼都有的喫茶店,這裡可說是絕佳地點。而且「什麼都有」指的自然是「有酒有煙」。

往裡面瞧瞧。光禿禿的水泥、裸露的電燈泡光暈照著潮濕的空氣、牆角堆積如山的木製貨櫃、印著複寫文字的木箱用來充當桌子和椅子。光看那一帶簡直就像「禁酒法時代的地下酒吧」,不過入口門上貼著已經褪色的防火海報、牆上滿滿都是充滿慾望、充滿夢想的塗鴉。鋼架塞著半舊的短大衣紙箱和舞獅的獅頭散落在地,看起來又像「當地青年團的置物小屋」。飲料裝在自衛隊的求生器材野營餐具當中,雖然倒出來的位置有點怪,不過打開那邊的木箱就能翻出一堆這種東西。

「——這個——」

淺羽縮著身子坐在用來代替椅子的木箱上面,心神不寧地來回張望,終於開口說道。

晶穗隔著用來代替桌子的木箱坐在對面,眼珠往上望著淺羽。

「幹嘛?」

「——呃,你不舒服嗎?」

「幹嘛問這個?」

「因為剛剛你從保健室出來——」

「我裝病。只是想睡一下,所以借個床鋪。你知道嗎?聽說現在待在保健室的人是椎名老師的學妹。椎名老師忙著選美於是抓她來代理,你不覺得很蠢嗎?丟下工作跑去選美,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怎麼看就怎麼古怪,那個保健老師的資格,卻有校慶期間剛好沒事可以代理工作的後輩,你不覺得時機也太剛好了?」

「——這個——」

「幹嘛?」

「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有話跟你說。

保健室前面,晶穗俯瞰著軟倒在地的淺羽這麼說道。

然後淺羽就被拉到這個什麼都有的喫茶店。雖然對這種地方的氣氛不太習慣,不過只要想到被女孩拉著手帶進「防空洞」淺羽的眼神不知不覺就變得迷濛。

「對不起。」

晶穗像要深呼吸似的大口吸氣,然後突然低下頭來。

「咦?」

「號外。今天的份。我有看到大門擺的東西。是你一個人包辦吧?」

「哦、是啊。嗯。」

「有三個錯誤。影印還印得有點歪。」

實在叫人火大。究竟是誰啊。自己被編輯工作逼得要死的時候,這傢伙又在哪裡做些什麼?

「——那好,我想問你——」

晶穗突然說道:

「所以我才說對不起嘛!」

淺羽同樣火大——

「那是什麼態度!你做完跑哪去了!?」

周圍的視線朝這裡集中。

起身互瞪的兩個人低下頭來,再度坐上用來代替椅子的木箱。

晶穗低著頭自言自語——

「咖喱。」

「——啥?」

「晚餐是咖喱。我喜歡咖喱。所以昨晚直接回家去了。」

她的意思是說,自己被咖喱吸引,完全忘了和淺羽之間的約定?

淺羽愣住了。要說謊也先用點頭腦。

「回到家,邊聊校慶的事邊吃咖喱,洗澡之後早早睡覺。」

「騙人。」

「真的。」

然後晶穗的手突然伸向野營餐具。

「啊。」

淺羽來不及阻止,晶穗白色的喉嚨已經咕嘟一聲,把野營餐具裡的東西一口氣喝乾。難喝到臉都扭了。覺得想吐。伸手擦嘴來加以掩飾,晶穗眼珠往上瞪著淺羽。

「對了,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咦?」

「有什麼預訂?」

突然之間,在屋頂所吃的杯麵味道整個甦醒。

——順便等她就好。沒有必要為了這個還特地把時間空下來。

「不——倒是沒有,不過——」

「那好。」

晶穗伸直了背脊一個點頭,臉上帶著施恩般的笑容這麼說道:

「為了沒有女朋友的悲慘青少年,我就委屈一下。當作為昨晚的事情道歉,我陪你參加營火晚會。」

淺羽睜大了眼睛——

「不必了。」

在不小心說漏嘴之後急忙又說:

「不是,我是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土風舞。」

「淺羽你呢?」

「——沒什麼興趣。不太知道要怎麼跳,而且總覺得害臊。」

「可是千佳和清美她們說啊,要是不參加營火晚會,旭日祭也就失去意義了。去年我也沒加入跳舞的圈圈,和朋友一起坐在旁邊吃東西放煙火一邊欣賞,不過還是覺得那是兩天裡面最快樂的時候。」

這個時候,附近桌子掀起小小的騷動。淺羽猛然一看,似乎是一二年級的男學生和女學生正在小聲爭論。看來就是愚蠢的吵架。剛剛自己和晶穗大聲說話的時候,看在周圍的人眼裡大概就是那個樣子。

「淺羽。你是第一的?」

意思是,淺羽你是園原市立第一小學畢業的?

「嗯。」

「我是第二的。哎,小學時期有沒有『土風舞練習』?」

淺羽笑道:

「有啊有啊。像運動會之前,學生統統來到操場,體育老師還會怒吼『喂,那邊的把手牽起來——!』」

「這絕對有問題。練習有什麼意義,簡直是本末倒置。那樣只會讓土風舞蒙羞。」

晶穗想講的話,淺羽終於懂了。

或許需要最低限度的舞蹈練習。不過隨著當時的氣氛,自己隨性舞動才是土風舞的基本姿態。重點不是要給誰看,舞蹈的本身才是目的。和耍猴戲不同,和比賽美和技術的舞蹈也不同。

「我們學校還有『畢業典禮練習』耶。」

「啊——那個我們學校也有!還把低年級的抓出來說『學長、學姊,謝謝你們——』對吧?」

「現在想起來真是有夠古怪。『典禮』本身是有意義,不過得要直接舉行。」

淺羽突然想到,自己和伊裡野就沒辦法談這種話題。

要想和伊裡野談畢業典禮,就得從「你知不知道畢業典禮?」的地方開始。伊裡野和自己之間完全沒有彼此相通的經驗。或許是有,不過對於自己的過去,伊裡野卻一次也沒提過——

——在訓練途中,我的夥伴死掉了。

內華達的沙漠、砂色的夕陽、塗了原色油漆的公園——

——我們全是沒人要的孩子。所以我站上鞦韆。我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

「所以啊——喂,淺羽,你有沒有在聽?」

「呃…………啊。嗯。」

「換句話說,不論是畢業典禮還是土風舞,只要盡力發揮就可以。什麼都得練習的做法太離譜了。就算哪裡不順利,同樣也會變成回憶。初吻不就是這樣?先做初吻的練習然後正式上陣,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吧?」

聽到突然冒出來的「初吻」這兩個字,淺羽嚇了一跳。

晶穗質問淺羽似的直盯著他。

兩眼發直。

臉頰也泛紅。

「你…………你該不會喝醉了吧?」

「你該不會練習過了吧?」

「我要跟…………你扯到哪裡去啦!

說不出口的是,我要跟誰練習啊!

晶穗探出了身子——

「說清楚!有還是沒有!?」

「沒有啦!」

正確說法應該是未遂。被強拉進防空洞,一起玩遊戲的那個時候。

晶穗瞪視著淺羽許久許久。

最後終於得到某種結論似的,說聲那好、跟著點頭。

發出歎息。那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死刑得到了無限緩刑。

「我是這麼想,旭日祭就是營火晚會這點特別。整個旭日祭都是這樣,什麼都是自由參加。小學的時候,我非常非常討厭土風舞,討厭到不行,可是營火晚會一旦開始,就算不跟著跳舞也很難離開,回家又太寂寞,所以會想一直呆在那裡…………喂,你在笑什麼啦!?」

淺羽趴在木箱上面嘻嘻嘻嘻地笑著。

晶穗一陣火大,對說得入神的自己感到害臊,於是探到木箱上頭,啪嚓啪嚓地敲著淺羽的頭。淺羽一邊護著頭一邊拚命忍住笑意——

「不…………不是啦,我笑是想到別的事。」

緊張感突然遭到解放的反作用力。彆扭到不行。晶穗抖著肩膀,怫然地眼珠朝上仰望著淺羽——

「社長他啊,好像有土風舞得不好回憶。之前問他要不要參加營火晚會,他氣得要死。」

晶穗終於理解,不過聽到水前寺的名字還是覺得不高興。

「哎——聽到有趣的事了。下次要用來欺負他。」

「不要啦,很可憐耶。」

晶穗心裡也是這麼想。不過——

「無所謂——無所謂啦——社長要有點沮喪才像正常人。而且我也被他欺負,這樣就扯平了。還算便宜他咧!」

「你哪有被他欺負?」

「幹嘛?你聽好了,我指的不是一天到晚吵架這種事。你知道嗎?我寫的報導,社長從來沒有一次就說OK過。」

晶穗又用泛紅的臉頰逼近過來。淺羽稍微做好落跑姿勢——

「——我、我還不是一樣。」

「你和我不一樣啦!對社長而言你是同志,我就不一樣。那叫做欺負。對,就是欺負。」

不對。

晶穗心底也很清楚。水前寺仔細閱讀自己的報導。要她重寫的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逃避矇混的部分。正因為心底清楚,所以更是生氣。

「社長他啊,老是說什麼幽靈怎樣浮游怎樣,那就儘管寫這種白癡報導啊。我寫的東西只是用來填版面的累贅。累贅啦!」

「不…………不要太大聲!」

再度開始受到周圍的注目。淺羽努力想要安撫晶穗——

「你幹嘛自己一個人裝乖?」

「咦?」

「從剛才到現在你都沒喝。我想說好了,既然來到什麼都有的喫茶店,這樣可是不行的哦。要是警察進來發現了酒,你要說我——沒——喝,那可是行不通的!」

二話不說就把人拉進來,這種說法不合理吧,不過想歸想,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讓她有大嚷起來也很困擾。

淺羽握住之前一直沒碰的野戰餐具。裡面是透明的液體。

大口一喝。

是日本酒。

直接乾杯。

雖然看起來實在不像,不過淺羽相當能喝。應該是媽媽的遺傳。爸爸晚上小酌來個兩三杯啤酒,臉就紅得像川燙章魚一樣,年輕時的媽媽可是喝個一升酒都面不改色的酒國英雄。

看到野戰餐具喀地一聲,擺到用來代替桌子的木箱上面,晶穗睜大了眼睛。

這樣兩個人的杯子全都空了。淺羽心想此時正是機會。趁機快速提出「那就換個地方」的要求,至少要先脫離這個狀況,然後再——

「了不起!搞什麼,淺羽你滿能喝的嘛。」

晶穗咧嘴一笑。手裡拿著兩個野戰餐具,搖搖晃晃地起身出去續杯。

後來續杯的酒才喝不到一半,晶穗就喝掛了。

此時淺羽正扛著喝到掛的晶穗,走到操場的角落。目標是社團教室。目標是社團教室。要想不給老師發現醉態、給她好好休息,唯一想得到的地點就是那裡。到了第二天,來參觀UFO展的客人不會太多,要是有什麼萬一,只要掛出準備中的牌子就沒問題。淺羽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留意周圍的視線,被晶穗的體重壓得臉部扭曲地往前邁進。那抹身影簡直就像扛著負傷戰友走過地雷區的士兵。

「喂,自己走啦!

晶穗沒有回答。滿面通紅的臉孔垂在淺羽肩上。

醉茫茫的腦袋裡不斷反覆播放昨天發生的事情。

淺羽的父母來了。

聽到清美這麼說的時候,首先浮現的是「那又怎樣」的念頭。看到晶穗一臉迷惑地皺著眉頭,清美加倍起哄地這麼說道:

你還在幹嘛,趕緊去打招呼啊。伯父——伯母——小女子不才,還請兩位多多指教——

被晶穗一瞪,清美咯咯笑著跑開了。

然後,首先湧現的是好奇心。晶穗一邊側眼偷瞄坐在隔壁吃著中華涼面的淺羽,一邊這麼決定。遠遠觀望就好,我想看看這傢伙的老爸跟老媽。

喂,下午兵分兩路去取材。

即使如此,剛開始也只是想著,看看能不能在步行取材的途中碰巧遇到。晶穗並不認得淺羽雙親的臉,不過聽清美說兩人都穿正式西裝、父親長得很像淺羽,心想應該見到了就會認得。在各種企劃之間取材,猛然回神,晶穗的視線卻游弋在週遭人潮之中。

這時再也無法專心取材。

要想在湧入旭日祭的大批賓客當中找出兩個人可是難上加難,於是這件事反而變得有趣。找人遊戲,其實類似的企劃也很多,只是這個更加困難。既不能有其他參加者陪同,手上所有的線索又非常有限,沒有時間限制,也沒有搜索範圍的限制。說不定淺羽的雙親現在早已經回家。

晶穗將取材的事拋到一邊,積極開始尋找淺羽的雙親。停下之前躊躇不前的腳步,針對對方的前進地點加以推測。親人來參加校慶,目的就是參觀與自己孩子有關的展示或表演。旭日祭的狀況或許不限於此,不過往這個方向搜索比較穩當。

到新聞社的UFO展去瞧瞧,沒有這樣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是他妹妹那邊。

晶穗可是持續進行企劃介紹的取材。她知道淺羽妹妹參加的,是由班上的同學在體育館進行演出的舞台劇。一年級生的班級稚氣未脫,很多開的都是一般咖啡店或者小攤。戲劇這樣的企劃算是成熟,不過一年一班的同學裡頭夾雜了高年級生,是在體育館演出,由兩部所構成的大長篇,晶穗取材的時候有留意到。確認節目,「荒野的故事」十二點四十五分入場一點開始。

雖然得到告知中途無法入場,不過一跟對方講自己是新聞社社員必須取材,對方就輕易放人了。觀眾席上已經十分入戲,傳來不顧周圍氣氛的笑聲。場內的光線只有映照舞台的燈光,不過還是馬上看到了並坐在角落、身穿西服的兩人。

那就是淺羽的父親和母親。

晶穗站在被黑幕隔開的入口,不停凝視著卿卿我我並坐在一起的兩人背影、往前踏出一步的時候——

腦中閃現清美哭泣的臉。

晶穗身體一僵。

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麼?

因為十兵衛之死哭到崩潰的清美。事先想好的借口、啃噬心靈底層的醜惡好奇心。也許自己正在重蹈覆轍。淺羽的父母正親熱地坐在一起。在入口騙說是新聞社需要取材,還想偷偷坐在他木訥兩人附近的位子,自己究竟是想怎樣?是要眼睛骨碌碌地偷看側臉,還是頭上蓋紙嘻嘻嘻地笑?

難以置信的惡劣興趣。

最最差勁且要不得的偷窺狂。

觀眾大笑。

晶穗露出惡夢初醒般的臉孔,逃出體育館。

一跑到陽光底下,來歷不明、咒罵著自己的聲音便逐漸遠去,堪稱自我意識過剩的罪惡感在瞬間煙消雲散。只留下吃過藥性強烈的藥物時,那種黑色尖銳的思緒尾巴。後來到底是怎麼走的、又走到了哪裡,自己已經沒什麼印象。想必是在為了慶典而騷動不已的校內,像水母般飄來飄去。

像白癡一樣——

終於整理好心情的時候,體育館的戲劇差不多也結束了。晶穗再度走向體育館。

至少要好好打聲招呼。

偷偷跟著你們,真是不好意思,像這種道歉倒是不必了,那樣反而奇怪,不過至少得在最後一刻碰面,好好打聲招呼,將自己心裡焦慮不安的感覺做個整理。於是她在體育館入口等兩人出來。結果兩人一走出來,卻抓不住出聲的時機,不小心就成了尾隨在後的情勢。終於鼓起勇氣,是在兩人坐上長椅、連什錦燒也都吃完一半的時候。

原本只是想打聲招呼。

沒想到卻——

——呃,是哪位?

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話,一點也不奇怪。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淺羽的父親知道新聞社有兩名女學生,而且似乎還知道她們的名字,只是沒有直接見過面,所以認不出來。然後,看到晶穗在眼前出現,心想應該是新聞社的女學生,所以這麼問道——

你是兩人之中的哪一個?

才這樣。

不過才這樣,晶穗就已經魂飛魄散。

在這之前,晶穗一直忘了伊裡野的存在。因為已經連續缺席一段時間沒見到面,加上也沒來參加校慶。伊裡野的身影突然在腦中出現,這麼說道——

滾開。

叫人震驚的是,自己和伊裡野並列在一起。

無法接受,淺羽父親對自己的瞭解,居然只有和伊裡野同樣的程度。

無法接受,他對伊裡野的瞭解,居然是和自己同樣的程度。

理性開始說話了。沒什麼好驚訝的,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國中二年級的男生,不會鉅細靡遺地去和親人聊起自己同社團的女學生。光是知道名字就已經叫人驚訝。再說父親也只是父親,關於新聞社的兩名女學生,就算父親對她們兩者有再多瞭解,那和淺羽對她們的看法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都是清美害的。

你還在幹嘛,趕緊去打招呼啊。伯父——伯母——小女子不才,還請兩位多多指教。

因為聽了那樣的話,才會想到奇怪的方向。她一邊這麼自問自答,想讓自己接受。

但卻沒有辦法。

淺羽對著父親快樂地談著伊裡野,只能說是妄想,現實當中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光景,在腦中浮現然後消失。

是自己想像力過剩。不過卻停不下來。

於是她回家,吃了咖喱汁後洗澡睡覺。

好遠。

很幸運地,社團教室掛著「準備中」的牌子。水前寺好像去哪裡了。扛好晶穗的身體,步履艱辛地摸索口袋,拿出社團教室的鑰匙。

「——淺羽。」

之前始終說不出話、滿臉通紅靠在淺羽肩膀上的晶穗低聲說道。

「什麼事?」

晶穗不說話。

醉得一塌糊塗。淺羽這麼抱怨了一句,然後將晶穗拖進社團教室。讓晶穗坐在櫃檯椅子上,去找睡袋和毛巾的時候,突然間——

「——你說什麼?」

朝著背後回頭。晶穗正軟綿綿地坐在椅子上。身體慢慢向右傾斜。

「啊!」

椅子倒了。

淺羽一個箭步、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撐住晶穗的身體。就在不自覺發出安心歎息的時候,發現手臂裡的晶穗嘻嘻嘻嘻地揚起了笑聲。至少淺羽是這麼認為。

——這傢伙是故意的。

於是他瞬間冒起火氣,推開似的鬆了手。

晶穗的上半身癱軟無力地迅速往架子邊靠過去,頭部往上,後腦勺撞到牆壁,發出叩的一聲。

「哇。」

聽起來很疼的聲音讓淺羽跟著緊張。晶穗的頭垂了下來。驚慌失措地縮著身子,緩緩把手伸向頭頂,確認有沒有起腫——

「淺羽,你還記得嗎?」

低語般的聲音。

嚇到縮起了手。晶穗動也不動地深深低垂著頭。淺羽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左旋的髮根。

「——記得什麼?」

在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著的空白之後,晶穗說道:

「剛升二年級的時候,早上的事。」

搞不懂什麼事情。

「——那天早上,我在教室裡哭。是高興到哭。因為夢到十兵衛。十兵衛到夢裡來跟我說再見。」

說到這裡,晶穗的低語聲彷彿就要中斷。她那兩腿伸直、背脊抵著牆壁頭部低垂的姿勢,看來就像電池沒電而被扔棄的娃娃。

「後來河口來了,講了很難聽的話。什麼你這傢伙像樣一點啊、哪有什麼幽靈啊、居然還有人相信啊、白癡之類的。」

想起來了。

「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覺得既難過又不甘心,簡直就要死掉了。這是你來了,還救了我。你記得嗎?」

確實有過這樣的事。今年春天。撐過期末考試、結業典禮、春假。開業典禮和換班,剛剛成為二年級生的時候,和西久保、花村他們都還不曾交談過的那個時期。

不過——

「不對吧。那時被河口講難聽話的人是島村吧。島村清美。」

聽到淺羽這句話,晶穗肩膀出現微微的顫動。

「不是。」

——淺羽,你記得嗎?

「淺羽,你救的人是我。」

那個早晨的記憶和罪惡感直接連結。不過卻是和淺羽初次相會的那個早晨的記憶。

那個時候,被淺羽搭救的人究竟是誰?

——那個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

淺羽陷入了混亂。

不可能有這種事。那時候被河口消遣的人應該是島村清美才對。當他開口準備這樣重說一遍的時候,卻發現晶穗已經一臉舒適地睡著。

鐘樓的鐘響了。

十七點零分。

天空中的夕陽一點一點地融化。旭日會會員在各個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務,朝著慶典的終結開始新的動作。在這之後,擴散到整個學校的慶典空氣將會慢慢慢慢慢慢地,往操場中央的營火集中。

「喂,夕子,等一下!你打從剛剛到現在是在生什麼氣?」

「不要跟過來!!」

淺羽夕子穿著全黑的舞台裝,咚咚咚咚地走在連結體育館與校舍的走廊。水前寺手裡拿著向日葵花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雖然水前寺的嘴邊露出充滿興味的笑容,夕子臉上卻帶著讓前方所有人全都嚇到自動退開的眼神。

「哎呀——舞台上的你真是太酷了,夕子。找你來演這角色的人真了不起。那個角色正適合像你這種粗暴的女生。」

用水前寺雙倍速度移動雙腳的夕子突然站定,然後回頭——

「你是怎樣?現在就來繼續當時的決鬥!?」

水前寺同樣站定,俯瞰夕子浮現從容的笑意——「哦,那件事先擺一邊,我特地準備了花束。你要是不收,我拿著也挺麻煩。」

夕子哼~~~~~~~地嘟起嘴。她腳跟回轉,再次咚咚咚咚地往前走。水前寺跟在後面。

「對了,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反正戲也散場了。那邊應該還有咖啡店在營業。」

「就叫你不要跟過來了!別跟來啊!!」

營火柴薪上面所蓋的布被掀開了。旭日會會員開始在操場測試麥克風。用的字眼同樣還是「毅力」。麥克風聲音連所在位置沒有直接面對操場的教職員室都能清楚聽見。

「今年的旭日祭又要結束了。」

教日本史的森村感慨地說道。在人煙稀少、淡淡抹上一層夕日光暈的教職員室中環視一圈——

「這種感覺是既快樂又傷感。」

「哎呀哎呀還早還早。回家的路還遠著咧!」

教務主任田代笑著這麼說道。兩人正坐在陳舊的待客沙發上面喝著粗茶,看起來都很疲勞。現在才提或許太晚,不過旭日祭對學生與老師而言同樣都是偉大的工作。

「對了,天氣還好吧?」

田代這麼說著,然後弓起身子眺望窗外。雷陣雨是營火晚會永遠的敵人。雨勢不大的話倒是不用中止,若是沒下那就更不會有問題。過去曾經多次為了下大雨而被迫中止,結果那些年覺得不滿的學生就在校舍裡待到很晚四處搗蛋,所以老師才會在意起第二天傍晚的天氣。

「好吧,來看看。哪邊會有天氣預報?」

森村拿起擺在玻璃桌面上的電視遙控器。待客沙發旁邊是連續開了兩天、誰也沒在看的大型電視,畫面裡頭看起來就很像菜鳥的男性主播正緊張兮兮地讀著原稿。

『剛剛進來的新聞。關於緊迫度升高的北軍情勢,就在剛才,於三十八度海域周邊所設定的可供取材空域、海域進行取材活動的所有航機與船隻,收到自衛隊與美軍的立刻全面撤離的命令。重複——』

「夠了啦,不用再重複了。」

森村換了頻道。尋找有關天氣預報的電視台。這時電話響起,田代「是是是是」地回答,一邊慎重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這個時候,校內四處有許多呼叫器陸續開始響起。

呼叫器主人大多都是自衛隊與美軍的士兵。不過其中也有乍看之下身份不明的西裝男子、以及那副打扮怎麼看都像附近菜店老伯的男子。他們有些面無表情,有些扭曲著臉按掉鈴聲、有些在找電話、剩下的有些則是走向停了自己車子的計時停車場。在旭日祭期間有車子不能夠開進園原中學校地的規定。

在這些呼叫器的主人當中,海軍隊的黑白雙人組也在裡面。

霍金斯·狄佛上士所開的「店」其實是雕魚燒攤子。在這兩天當中,兩人幫忙小攤的工作,「歡迎光臨」和「謝謝惠顧」的發音已經接近完美。大約一小時之前,把剩下的雕魚燒用幾乎免費的價錢拋售、收起攤子,在校舍裡頭四處亂晃的時候,呼叫器突然響起。

「真是的,搞什麼啊?休假可是到明天上午九點耶!」

「——說不定狀況不妙。喏,就是三十八度那裡——」

「老是這樣啦!反正又不會出擊,慢慢回去就行。」

兩人嘴裡這麼說著一邊穿過正門,然後指著掛在「園原中學正門前」巴士站的線路圖,開始討論該搭哪一部巴士。

這實在是不像話,不過椎名真由美還是被選為今年的園原小姐。

學生會所制定的學生手冊明確記載著「參加最終審查的學生須穿著制服。嚴禁泳裝之類的暴露衣著」。不過實在、實在是不像話,椎名真由美用「人家又不是『學生』~」的理由,穿著緊身舞衣出席最終審查,獲得了爆炸性的票數。

因為這個緣故,椎名真由美目前正在進行凱旋遊行。緊身舞衣上面披著假皮草做成的長袍,頭上戴著硬紙板與銀紙做成的皇冠,在校內來回走動。這女人很不可思議,雖然露著大腿雙腳站立「噢呵呵呵呵呵呵呵」地笑著,看起來卻不會低級。脫掉長袍和男學生們站在一起一邊比著V字形一邊拍照,完全找不到一點陰鬱的氣氛。從其他得獎人到沒有入選的候補女學生全都快樂無比地跟著遊行。

或許這也算是某種天分。

「學姐——————————————————————————!!」

就在遊行行列從校舍裡兜了一圈,回到一樓走廊的時候。

先?繪裡大叫著跑了過來。

在場所有人全都露出「發生什麼事」的表情。椎名真由美是唯一的例外,在看到先?繪裡表情的瞬間,就已經明白狀況。椎名真由美將徹底愣住的遊行行列拋在背後,長袍翻飛地跑著,隨著先?繪裡一起奔進保健室。

「剛才已經用電話確認過,說要盡快返回。」

「第三次?」

椎名真由美一邊調整呼吸一邊問道。先?繪裡沒有立即回答。臉色發白。

「——第一次待命。」

椎名真由美停止呼吸。

「有兩年了。」

椎名真由美總算大口吐氣,撩起長髮,對著保健室天花板說出和兩年前相同的台詞。

「——算了,總會有辦法的。」

呼叫器開始響起的時候,榎本反而露出類似獲救的表情。

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這件事一直折磨著榎本。

然後在這個瞬間,他知道,就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這樣反而輕鬆,榎本這麼想著。

「年輕真好。」

「是啊!

淺羽的爸爸和媽媽今天也有來,親熱地並排坐在和昨天一樣的操場長椅上面,眺望黃昏操場的風景。

「年輕真好。嗯。」

淺羽猛然想起,於是繞到社團教室的後面去看看。

在圍牆與教室之間的狹長空地繞了又繞,卻沒找到寫著「蟬」的膠版墓碑。負責打掃這附近的是一年級生,也許被他們給清掉了。

用不知為何步履蹣跚的腳步橫越操場。

難以想像這是和榎本一起吃著杯麵、一邊從社團教室屋頂往下看、彷彿午夜遊樂園的同一個操場。所有的人都在騷動,沒有人往下低頭,也沒有人抬頭仰望天空。麥克風正在試音,焰火來回迸射,再度點燃活力的小攤店員擠出最後一絲的聲音。營火晚會的柴薪沐浴在暮色之中,慶典的終曲就要開始,人潮湧現了期待與興奮。

感覺好像全是別人的事。

命名這就是現實,卻實在沒有現實風景的感覺。

逆著人潮,踏進了入口。穿著鞋子跨上門檻,把手伸向自己鞋櫃的門。

自己也覺得沒用。因為營火晚會馬上就要開始。因為伊裡野並不是有來學校就會在鞋櫃裡放些什麼東西。老是檢查鞋櫃其實沒什麼用,淺羽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可是還是不能不檢查。即使只是自我安慰,自己所僅有、足以勉強和伊裡野產生連結的也只剩下這個鞋櫃。

打開。

出了自己的室內鞋,裡面什麼也沒有。

伊裡野一定不會來參加營火晚會。

很唐突地,湧現出不可思議的確信。

總算輕鬆了,淺羽這麼想著。

心想回家去吧。回家,吃了咖喱之後洗澡睡覺。

就在淺羽如此下定決心的時候。設置於操場各處的校內廣播用擴音器發出「啪滋」的雜音,放出校歌的旋律——

是教務主任田代的聲音。

「哦——二年四班、二年四班的淺羽直之。二年四班的淺羽直之。伊裡野加奈來電,請盡快到辦公室來。完畢。」

佇立在當場的時間,絕對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完全記不得後來究竟是怎麼樣跑到的。過去沒有跑得這麼快的記憶。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用力開門奔進教職員室。教務主任田代拿著話筒用力瞪著淺羽。

「好像是緊急事件。」

要是無關緊要的事,那你就領死吧,田代露出這樣的眼神。

誰曉得。

他搶過話筒。

「喂喂!?」

沉默之後,是好一陣子都沒聽到的聲音——

「對不起。」

對方這麼說道。

「喂,伊裡野,你在哪邊打電話?喂喂!?」

拚命側耳傾聽,想從背景聲音多少得到一點情報。可是卻被某種鑽入話筒的古怪雜音所阻撓,一個不小心,連伊裡野的聲音都快要聽不見。

「其實這是禁止使用的線路,我不能講太久。你靜靜聽我說。」

伊裡野的口氣之中有種不由分說的氣勢。

「陸上自衛隊的園原演習場。你知道嗎?」

知道。位於園原市最南邊的自衛隊射擊演習場遺跡。在小學生的時候騎腳踏車去玩過好幾次。」裡面有個叫做『六番山』的山丘。你知道嗎?」

知道。還曾經為了聽說那裡有擺放從前炮擊演習的目標物,想說或許還留有大炮子彈,於是和朋友整整找了一天,結果沒找到炮彈,反而找到被雨打得稀巴爛的大量A書。

「那…………你十八點四十五分在那裡等。一定要自己一個人來。」

「慢…………慢著!伊裡野——」

「對不起,不能再說了。你一定要來。」

然後電話被草草切斷。

淺羽還回話筒的同時,田代也跟著咳嗽。

「——你叫淺羽是吧?聽好了,這回我就當作沒看到,不過打電話到辦公室、用廣播叫人來聽,必須是有相當重要——你有沒有在聽啊,喂!」

當然沒在聽。

淺羽把田代的怒吼聲拋在背後,奔出教職員室。奔下階梯、跑過走廊。由三台公共電話並排的正門入口跑出去時,眼睛瞄到自己從在大門聽到廣播以後一直穿著室外鞋。

奔進停車場。

解開鎖鏈。

跨上腳踏車,用全身的重量踩著踏板,從正門騎向巴士通行的道路,馬上轉進山邊的道路。鄉村氣味的直線道路,騎個一公里就看不到商店和行道樹,只剩下標示不明的道路標誌以及置物小屋的球形看板,一旦告別了黃昏就會變成一片陰暗的和緩上坡路。

拚命趕路。只有一點點細微的膽怯。

到了此刻,他心底才湧起對營火晚會的留戀。

踩著踏板的腳並沒有減速。不過淺羽回頭望了唯一的一次。在夕陽之中逐漸遠去的園原中學校舍。裝飾得有點蠢、從各個廁所窗口垂下的幾縷衛生紙在風中飄揚。

有種聽到操場喧囂的錯覺。

把它甩開。

腳底使力。自行車載著淺羽,馳向和緩的上坡路。

舊園原演習場的六番山,十八點四十五分之前。

視線移向手錶。

十八點過兩分。

雖然是騎著自行車上學、有鍛煉過腳力,卻也不確定到底能不能趕上。

十八點四十五分。

還以為戰爭開始了。

操場進出的歡呼就是這麼驚人。晶穗彈了起來,搞不懂自己人在哪裡,愣愣地環視四周。

是社團教室。

實體模型、幽靈戰鬥機模型和展示板。撐起上半身坐在牆邊睡袋上面的自己。除此之外完全沒有人影。操場的喧嘩聲如海浪般傳來,可以聽到無數擴音器用超大音量放著輕快的音樂。想不出曲名。

冷靜。

我正待在社團教室。操場的營火晚會已經開始。

好。到此為止沒問題。

不過之前的事卻不太想得起來。在保健室偷睡、後來碰到淺羽、到認識的防空委員所開的什麼都有喫茶一起喝酒,到這邊為止都還記得。然後記憶從這裡開始變得古怪,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樣,躺在社團教室睡覺,完全想不起來。我絕對不是能喝的人。自己有喝那麼多嗎?

突然感到恐懼。

喝到不成人形、醉得一塌糊塗的自己,究竟對淺羽說了什麼?說些什麼話題?

就在拚命想要回憶的時候,記憶一點又一點拼湊起來。首先好像講了社長的壞話。為什麼會提到社長,應該是聽到社長討厭土風舞的關係。然後——

晶穗嘴角突然「嘻」地露出了微笑。

趕緊掩去表情。明明沒有誰看到,卻還自己一個人「嗯哼」地咳嗽。

想起來了。

說好要和淺羽跳土風舞。

不,不對。是為了讓他獨自負責編輯作業的事情道歉,所以陪他跳土風舞。正確說法是這樣。應該是。

至於淺羽回答了什麼,就不記得了。

不過晶穗心想,怎麼回答都無所謂。反正淺羽此時一定是和西久保、花村一起望著土風舞的圈圈。只要沿著操場繞過一遍就能找到,可以一起吃點東西,可以一起放煙火,如果、如果有心情,還可以把他拉到土風舞的圈圈裡面。淺羽想必會退縮不前,到時再好好嘲笑他。

要是清美說了什麼,那就這樣告訴她。

有什麼辦法,我們說好了啊!

為了道歉嘛!

晶穗發出似乎頗為愉悅的歎息,挺身站了起來。醉意已經徹底消失。將睡袋和毛毯隨便收拾一下,晶穗打開了社團教室的門。在夕陽的紅、營火的反光、飛進的焰火火光、食物的氣味、土風舞曲子當中踏出了腳步。

她終於想到了曲名。

MayimMayim。

用所有氣力踩著踏板。

淺羽並不知道,自衛隊的舊演習場總面積究竟有多大。搜尋小學生時代的記憶,印象中只記得那是有山有丘有森林、極為寬闊的場所。那時的淺羽和朋友把「六番山」稱為「大炮山」。一行六人首次登上頂端的時候,被開展在眼前、一望無際的綠意與退到好遠的街道景色所驚嚇,擔心「再跑遠一點就回不了家」,於是嚷嚷著要直接回家的不是別人,正是淺羽。

把自己叫到那種地方,伊裡野到底有什麼打算?

他決定不去想這種事。

沒時間想。

全心全意地爬著彎彎曲曲的柏油路。沁出的汗水濕透全身,像用整桶水從頭頂潑下來一樣。體內熱到像在燃燒,一旦夕陽餘光被樹蔭遮住,卻又不自覺地開始發抖。蟬的叫聲好像耳鳴。除此之外,只聽得見劇烈喘息與瀕臨破裂的心臟跳動聲。

突破大門。已經忘了這是第幾道。將擋住去路木製橫竿往上推,側著自行車從下面穿過。跨上座椅,再度展開和踏板之間的格鬥。馬路的白線和飆車族的塗鴉朝著背後流逝。眼前閃亮的光,每個看起來都像UFO。社長說得沒錯,要找UFO就到後山。不敢看手錶。

最大的難關是前方不通。

道路被高約兩公尺的圍牆給封住了。

從前沒有這種東西。

淺羽把自行車扔在路中央,一邊調整激烈的呼吸一邊走向圍牆。原以為可以推開,不過纏捲的鐵鏈加上有如拳頭般大小的鎖頭卻澆熄了美麗的期待。

兩手攀住圍牆。

往上爬。

跨過去。

離頂端應該已經不遠。淺羽爬上急促的坡道。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折騰?

自己想必有什麼重要目的,只是現在已經搞不清楚。淺羽用差不多等於步行的速度,依舊朝著六番山的山頂走去。坡度一點一點地開始減緩。

路面變小。

樹蔭覆蓋在頭頂上。

汗水多到連眼睛都睜不開。

然後,週遭的風景陡然開展。

淺羽會感受到,是因為夕陽餘暉又回到了汗涔涔的肌膚上面。在不停滴落的汗水之中閉著眼睛,稍微直走了一段。風在流動。兩腳有雜草的觸感。

站定,張開眼睛。

一片綠意。

和小學時期所見到的風景一模一樣。草原的草長及膝蓋,清除看得到風正從五點方向吹往十一點方向的波紋。開展在眼前、漫無止盡的整片綠意,以及遠在山丘稜線另一頭的城市身影。

六番山的山頂。

淺羽在草皮上仰天倒下。

就這樣陣亡一會。

視線朝著用來遮眼的左手手腕凝神一看,約定的時間過了一分鐘。

慢吞吞地站起身來,在周圍環視一圈。

四周都找不到伊裡野的影子。

原本想試著叫她的名字,不過就算沒人在看還是會覺得害臊,沒辦法大聲呼喊。發出的只有歎息。遠遠傳來噴射機飛行的聲音。

——我在幹什麼,居然跑來這種地方?

暮色漸漸轉暗。空虛的肚皮讓人憶起鹽燒炒麵的味道,風被捲起的聲音讓人憶起土風舞的旋律,汗水的涼意讓人憶起營火晚會的火光。

噴射機飛行的聲音。

榎本的聲音清晰可聞。

看上面。

看上面。

有草的綠意鑲邊、彷彿在看魚眼鏡頭的是一片寬廣的夕陽天空。

在遙遠彼岸的遙遠上空有航機隊伍。

其中一架往右旋轉改變了方向。

離開隊伍、機頭朝向這裡。

正在接近。

這時淺羽心想「啊,找到了」。原因不明。不過確實有一種感覺,那架飛機正在「凝神注視」站在這裡的自己。

無聲的衝擊,在視野中蔓延開來。

後燃器的點火聲。

飛機正在加速。

一邊用光看就覺得目眩的角度降下高度,一邊搖曳著軍機才有的細長黝黑飛機雲,瞬間急速靠近。

朝著自己墜落。

他真的是這麼認為。

腰都軟了。跌了一屁股。

手足無措地仰望天空,飛機正從彷彿伸手就可以觸及的低空飛過。全身都感受到衝擊波。飛機兩邊主翼拉著壯麗的飛機雲,一邊用難以置信的角度急速上升,一邊連續撒出數十發的光點。

在黃昏的空中,無數光點像煙火般飛舞。

飛機一邊翻滾著一邊持續上升。兩邊機翼尾端拖曳著螺旋狀的雲。然後直接回轉成背面。

淺羽被頭頂上的風景吸去了魂魄,在不知不覺之中站起身來。

好歹也在園原基地附近住了十四年。從來沒有哪天沒見到飛機。不過,現在正從頭頂飛過的「那個」,和之前所見過的完全不同。和社長與自己共同完成的模型也不同。

那種東西,從來就沒見過。

突然之間,引擎的排氣聲呼地消失。

飛機從背面開始下降。機頭再次抬起的時候,機身周圍留下橘色的軌跡。

淺羽當場跳了起來,對著空中揮拳。歡喜、驚愕及其他種種情緒在體內翻騰,然後全都混合為一,無法控制地變成了吶喊。

哇啊啊啊啊啊阿————————————————!!

彷彿回應著他的吶喊般,飛機在黃昏的空中開始起舞。那架飛機正用亂七八糟、叫人看了就想笑的飛行方式,突破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航空力學。連續後空翻,朝側面回轉,縮成一點之後上升,再從背後垂直落下。每次做什麼動作,飛機橘色的力場就像極光一般留下閃光。

淺羽一邊出身地看著頭頂,一邊兩手像飛機般伸展開來。

徐徐前進,像舞蹈般地轉身。

MayimMayim是沙漠民族在發現水源時的歡樂舞蹈,水前寺這麼說過。

與UFO共舞。

掠過草原的風變成無聲的音樂。

飛機從空中凝神注視著淺羽。彷彿配合了淺羽的姿勢,來回做著不太合拍的動作。淺羽出聲笑了起來。明明可以縱橫來回於空中,和人跳起舞來卻是這麼笨拙。真想看看駕駛員的臉,想必已經是滿臉通紅。淺羽在UFO的夏天、夕陽延燒的天空底下抬頭仰望,拉開雙臂用力一跳。

有種可以飛翔的感覺。

彷彿一直停留於滯空狀態的身體,終於仰向落進了草原。

一切全在短短的一分鐘之內發生。

仰身躺臥在草原上。黃昏的天空佔滿整個視野,正中央有架飛機,機體周圍出現了橘色力場的護盾。

突然之間,飛機畫出了佔滿整個視野、氣勢十足的Z字形。

雙關引擎再度啟動,飛機朝著淺羽的視野之外急速上升。淺羽仰身躺著,只有頭部隨著飛機的身影移動。那抹身影一點一點地,溶解在夏日的天空中。

風轉強了。

夜晚從東方接近。六番山的山頂開始籠罩著黑暗。

淺羽從草原中起身,在黑暗裡頭望著左手的手腕。

手錶正停在十八點四十七分三十二秒。
作者: 08ms1    時間: 2010-2-21 03:36 PM

本帖最後由 08ms1 於 2010-2-21 10:14 PM 編輯

番外篇 去洗屍體吧

園原市久川4-13-25。陸上自衛隊女子隊宿舍「姬百盒莊」、走廊轉角的公共電話。現在時刻晚上九點三十分。右手五張電話卡。舍監不在、坐墊在、洋芋片在、烏龍茶在。

拿起話筒。插入卡片。

喂喂。

喲呵——我是小美。睡了嗎?方不方便?

狀況怎樣?習慣了沒有?

——啊哈哈哈。伊豆也是一樣?菜鳥很辛苦啊——向我今天吶——明明熱得要死——結果還背著BC裝備(編註:BuoyancyCompensatorDevice,浮力補償裝置,為潛水用裝備品)跑了整天——累死了,差點要沒命,腳上都起水泡了。

小靜你那邊真不錯。宿舍房間還有電話。

啊,沒啦沒啦。之前打電話的時候忘了說,園原基地的自衛隊女子宿舍都是這樣。房間裡面禁止使用電話,只有公共電話。嗯,男子宿舍好像也是這樣。——我那知道是為什麼。啊,不過啊,園原這邊對保持機密相當囉嗦。S—聽人家說宿舍的電話線路有被監聽,所以才會禁止在房裡使用電話。每間宿舍只有一台公共電話,監聽起來會比較容易。

這台電話說不定也有人監聽。

哎喲——傳聞啦傳聞。S—2哪有這麼閒。我們這些小角色知道的秘密,上面早知道了。我想是怕電話前進房間會影響秩序。說到這個,我其實蠻幸運的。這間宿舍才剛蓋好,連我在內住進來的還不到5個,可以和小靜講電話講這麼久。住隔壁宿舍的人可就慘了,好像晚上還得拿電話卡排隊,根本沒辦法給男朋友打電話。

咦?

男朋友啊?

對了對了。我跟你說,今天我被好奇怪的人搭訕。

是啊,在基地外面。要回宿舍的路上,突然被人叫住。

哦,那個我不知道。可能他只是看到穿著迷彩服的女人就把我叫住,把我當成了自衛官,不過也可能不是。我有問他,不過被他岔開了話題。感覺不像軍隊裡的人。也許是在基地出入的廠商。

嗯——大概還不到三十歲。

嗯,他請我吃飯。

就這樣。

真的啦!因為那傢伙真的很古怪。乍看之下有點酷,剛開始聊天也很愉快。

是啊,剛開始。

唉,小靜你也聽說過吧,園原基地的UFO傳聞。我在吃飯的時候提到,說我才剛調過來,有點好奇。

結果啊——

哪裡人?

其實我是本地人。出生長大都在園原市。大學念的也是園原學院。腦袋不行,在我唸書的時候,園學就等於本地「白癡大學」的代名詞。真的,不過現在因為馬拉松而變得有名,要想進去還沒那麼容易。不合常理嘛,叫黑人選手來留學,然後出席大會獲得優勝。大家在背後講得很難聽,說什麼「一定是理事長和相關人員千里迢迢跑到非洲草原,用網子把那個老黑抓來」。

算了。總而言之,是我大二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的朋友——名字不方便講,假設他叫「木村」好了。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木村。我的腦袋的確不行,不過木村比我還要不行,而且是個好色到骨子力的醜男。三蟲苦啊。加上自我意識過剩的情況有夠嚴重,是那種一被人說好色就會發飆的類型。喝了酒之後最慘,一下子就醉,卻又怎麼樣也醉不倒,不論是隔壁客人還是打工的店員,只要被他逮到,他就開始將些未知論和懷疑主義之類天馬行空的話題。

可是,我就是沒辦法討厭他,常常跟他混在一起。

那時的木村可能只信任我一個,老是跟我講些有的沒的奇怪的話題。

像什麼一直以來,自己就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就連走在路上,他都能夠看見「死人殘留於這個世界的能量漩渦」。簡單一句話,它可能是具有「靈力」的人,不過木村非常討厭這種說法。他主張自己的能力可以用科學詳細加以說明,和靈力、幽靈之類無關,那些全是騙人的。——坦白講,在我聽的人眼裡看來,他的口氣就跟電視裡那些信徒一模一樣。走在路上會說「剛才的轉角站了一個女人」,上課上到一半會說「教授的背後跟著一個老婆婆」。

所以呢,根據他的說法,「死人殘留於這個世界的能量漩渦」會來找他攀談,告訴他許許多多「非常重要」的事情。像是「你的哪個朋友是加班地球人的外星人」,或是「幾月幾日在哪裡有UFO墜落」之類的。

這傢伙的腦筋有點古怪。

坦白說,我是這麼想的。

不過還是沒辦法討厭他。雖然覺得這傢伙沒救了,但是它也不會突然抓狂。要是不喝酒,甚至是個人蓄無害的傢伙。

抱歉,前言拉得太長了。只要談起那傢伙,一個晚上都講不完。

你有時間沒問題吧?

總而言之,就在我和木村混在一起的大二那年暑假,因為某些原因,我需要一筆錢。現象只能去做出賣勞力之類的苦工,每天翻著求才雜誌。後來有一天,木村突然來到我的破爛公寓,與我這麼說:

——你需要錢吧?我有不錯的打工機會。

我讓他進房間,仔細聽了有關工作機會的事。因為我想賺錢。

——到園原基地去洗屍體的打工。

他這麼說道。

——我跟你說,雖然新聞裡面沒有報導,不過園原基地送了為數不少的士兵去北方。那些幾乎都是間諜和特殊部隊,一半以上不會活著回來,裡頭還有一半是MIA。MIA的意思是「在任務途中失蹤」,坦白一點就是「戰死卻無法回收屍體」的例子。換句話說,送到北方的士兵有四分之一會變成屍體回來,然後經由園原基地送回本國。

處理屍體的工作人手不足。

時薪一萬元日幣。

工作當然不輕鬆。不是醫院用來饑解剖用的那種乾淨屍體。手腳可能裂成碎片,內臟也可能被擠出來。這點必須要有覺悟。

還有得在誓約書上簽名。要是洩密的話可就糟了。最糟的情況,說不定會被幹掉。不過工作期間會替我們做好不在場證明。表面上,我們是以「演習場整備人員助手」的名義進入基地。實際上,是在位於基地地下的屍體處理室暗地進行工作。誰也不會看到我們。

怎麼樣?

做不做?

你需要錢吧?

我做。

我這麼回答。

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沒把木村所講的事當真。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妄想究竟能扯到什麼程度。搞不好全是瞎掰的,所謂「洗屍體」只是他的一流騙術,這份打工其實是到某個深山裡的醫院去照顧癡呆老人。再說時薪一萬,接近陪浴女郎的代碼。就算減半時薪也有五千。比起出賣勞力的行情要好太多。我是這麼想的。

——那得趕快聯絡。

木村這麼說了之後離開房間。我匆匆忙忙地跟在後面。

走到附近的超市,他用樓梯間的公共電話打到某個地方,講了三兩句之後馬上掛斷。我說,幹嘛特地跑到這種地方打電話,用我房裡的電話不就得了。結果——

——用你房裡的電話打不通啦!

他這麼回答,然後把公共電話吐出來的電話卡拿給我。以後要跟打工地點聯絡的時候,就用這裡的公共電話和這張電話卡,他這麼說道。這張電話卡是你的,我還有一張。

正反兩面都是全灰,古怪的電話卡

後來我們就在超市停車場等待。

迎接的人很快就來。

簡直像是裝甲車的白色廂型車。側門打開。木村和我坐了進去。木村很有打工氣氛地招呼著說「早安——」,我也跟著照做。

廂型車裡頭簡直就像運送犯人的囚車。一個窗戶也沒有,駕駛座那邊有個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地方,裡面坐著黑衣男子。

廂型車的門自動關上,往前開動之後,黑衣男子從鐵絲網窗口遞來了文件。

然後說,在這上面簽名。條文是用英文書寫。我想應該是英文。雖然我是大學生,可是遇到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事,哪有心情仔細看啊!

我簽了名。

直到簽名的時候,我還是沒把木村所說的話當真。

來說結論吧!

木村所講的並不是謊話。

木村和我去洗了屍體。

關於工作的內容和時薪,木村完全沒有說謊。

不過那都無所謂的。直到現在,我都還會夢到那件屍體處理室的光景。

寬度嘛,對了,差不多有學校體育館的大小。沿著牆邊有一圈大型水槽,打開蓋子往裡面看,屍體就一具具浮在已經轉為咖啡色的防腐液裡面。猛然一看就有十幾具,不過那個水槽相當深啊。要是連沉在底部的老舊屍體也算進去,說不定共有幾百具。

處理室裡有一位監督,負責指導我們進行作業。說到這個人——啊,對了,你們WAC的可能知道。哪,園原基地在戰爭時期是舊軍的「園原機場」吧?木村和我工作過的那個處理室,似乎就是那個時代的設施。建造園原基地的時候,要去破壞地下設施也很費工,所以直接封鎖保持了原樣。要想抱殘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作戰戰死者的屍體,可以說是最佳地點。監督有說,水槽裡的防腐液從舊軍時代起就一直沒更換過。

沉在底部的人究竟是誰,我實在搞不清楚。

為了和其他人加以區別,秘密作戰的戰死者會從身體某處打入標籤,所以才會浮在咖啡色液體上面。然後木村和我穿著連身的作業服和面具,拿著長約三公尺的棒子,棒子前端有一圈鐵絲,可以籍由手腕的動作將它縮緊、放開。吶,就像衛生單位人員在捕捉野狗時所用的棒子。就像那樣,從屍體的頭、手或腳等任何地方穿過去,然後縮緊,直接把屍體拖到水槽的外面。擺在水槽上面用水洗淨,內臟擠出來的話就把它推進去,大略縫合,碎裂的手、腳或頭要是」還在」會和標籤捆在一起,把它適度縫合在原本的位置,完成後加以乾燥,用繃帶捆好全身,和乾冰一起裝入棺材,一具就完成了。

我在那裡做了兩個禮拜。

附有標籤的屍體,多的日子有十幾具,少的日子則是掛零。和處理數目無關,時薪一律是一萬元日幣。

說起來有點怪,不過我可是工作得相當拚命。

像是害怕啦,噁心啦,這種感覺只有一開始的時候出現。

我想或許是麻痺了。

甚至連錢的事,我也一下子都忘了。

怎麼說咧,就是覺得可憐。這人也有父母或兄弟吧。故鄉是不是有情人妻子、女兒兒子正在等他。我會去想到這些。

這傢伙總不會「生來就是特種部隊隊員」吧。他也上過國小,上過國中,高中大學是怎樣我就不知道了,教過很多朋友,也會吵架也會一見鍾情吧。

所以才會戰死。

一無所有的人,不可能堅持到那種程度。

就算是為了任務。

不過這是哪副德性。在這微微昏暗的地下室,向養殖槽一樣的水槽、有點骯髒的防腐液中被剝得精光,向洗蕃薯似的被扔在那裡。

想到這裡,就覺得得拚命努力才行。要是標籤上面寫的手指或是什麼東西數量不足,我想可能浮在哪邊,就去把屍體撥開來找。心想有了!就是這個,懶得麻煩就直接空手伸到水槽裡去撿,結果和剩下的手指一比對,指紋完全不符。哈哈。

我現在在想,當時之所以那麼拚命,也許因為我是日本人。我有在某本書裡面談過,一旦發生飛機墜毀事故,國外只會回收可供辨識的屍體,至於剩下那些零零碎碎的就全部聚集起來,扔到共同墓地裡面便算了事。遺族似乎也能接受。

但是日本的想法卻是「屍體要是少了右手,在那邊的世界會沒辦法拿筷子。」所以就算機率不高,只要還有可能,就會徹底搜索現場,試著將屍體復原到完整的樣子。

那時浮在水槽裡的屍體幾乎都是美國人,也就是白人,看起來像日本人的只有少數幾個。啊,還有,半數左右是女兵,把我嚇了一跳。

雖然對剛開始處理的人有點抱歉,不過做了幾天之後,自己也知道處理的方式越來越熟練。

總而言之,能做的就盡量做。

能做的就盡量做,最後有確實收到錢,那就萬事OK。

真能這樣就好了。

首先,木村是怎麼找到那份工作的?

那份洗屍體的工作究竟有什麼內幕?

在那之後,我一直自己試著揣測各種可能,不過卻找不到合理的結論。如果像木村所說,那時由圓原基地,也就是軍方所發派的工作,我搞不懂,為什麼要找木村和我去做那種工作。那可是連一般士兵都不曉得的秘密作業,況且除了木村和我之外,可以找的人還有很多。

也就是說,一定在某個地方有謊言。

那時的我認為,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是這種說法。

那時器官買賣公司的工作,我在裡面插了一腳。

原本就無法保證,那個屍體處理室確實是在圓原基地區域裡的地下設施。怎麼說咧,因為我們每天每天,都是從超市停車場搭乘沒有窗戶的廂型車去那個地下室。沒辦法見到外面的景色。也沒親眼見到穿過圓原基地的大門。就跟被蒙上眼睛一樣。既然作業監督說了「這是圓原基地內部,舊軍地下設施的遺跡」,那也只好相信。事情就是這樣。

換句話說,那也有可能是位在某個山裡、戰爭時期醫院防空洞的地下室。

若是這種狀況,木村和器官買賣公司打一開始就狼狽為奸的可能性很高。「拿高薪洗屍體的打工」算是流傳已久的傳聞,他就試著讓我相信可能在圓原基地裡秘密進行。特地用超市的公共電話打電話、古怪的電話卡、大台廂型車以及黑衣男子全是為了配合演出。只要講究細節,就算謊扯得再大也不易穿幫。現在想想,那個時候幾乎進入思考停止的狀態。在那個水槽裡載浮載沉的應該是真的軍隊屍體。不過其實是從某個戰場偷來的MIA屍體,我所幫忙的可能是「商品打包」的動作。為了要徹底騙過我,所以採用工作完成之後我會覺得「那種傳聞是真的」的方式。再笨也知道,那份過於豐厚的薪水包含了封口費在內,把軍方牽扯進來,後來跑出警察的可能性也會變低。

只是——

既然花了那麼多工夫,為什麼要找我幫忙作業?終究還是留下這樣的疑問。算了,反正對業者來講,採用新人可以「時間換算金錢」,要是發生意料之外的事故,從外面雇來的「打工人員」也能一口氣加以資遣,這個好處或許遠比我這菜鳥所想的要來得大。好歹我也做得那麼拚命。

你是說,直接問木村不就得了?

我也很想這麼做,問題是後來,那傢伙就失蹤了。

啊,我把結局先講出來啦!

不過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講過。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木村。

然後,再來所發生的事情和「器官買賣公司的說法」怎樣也無法吻合。那套劇本是要利用原本就有「拿高薪洗屍體的打工」,讓事情轉往「那是事實」的方向誘使我相信,對吧?若是器官買賣公司的例子,一切處理完後,木村或許是有必要從我眼前消失。最後發生的那件事情,也擺明了是要達成這種目的。

可是——

那,園原基地不是還有一個傳聞?

叫我相信「園原基地其實是UFO的基地」,你不覺得太困難了?

對了。木村。

就在我對洗屍體愈來愈熱心的時候,木村正用同樣的速度,變得愈來愈古怪。

想想也是正常。從很早以前,「私人殘留於這個世界的能量漩渦」就會找他攀談,告訴他許許多多「非常重要」的事情。原本就不能在那種地方做那種工作。

應該沒有任何理由,讓他跟我一塊工作。

我只能說,不正常的傢伙總是有他不正常的理由。

算了,無所謂。

總而言之,一如預期,那傢伙漸漸漸漸漸漸變得古怪,有好些天呈現完全無法工作的狀態。待在處理室一角,抱著頭顱不斷發抖。作業監督再怎麼催也沒用。最後說了「你這傢伙不給薪水」,他還是每天來,說什麼「今天一定會好好工作」。最後作業監督好像也放棄了他。

後來變成我自己一個人在工作。

當然我也有說,每天都在說。你做不來,還是算了吧。

他聽不進去。那傢伙,打工期間一直住在我的公寓,後來真的很嚇人。半夜會突然跳起來,講「螺旋告訴他的事」連講一個小時。

內容?

這個嘛,細節我忘了,偶爾會講得支離破碎,不過基本上是首尾連貫的。就是什麼地球受到UFO的侵略,現在人類所要對抗的對象並不是同胞而是外星人,我們一定要團結一致之類的——大概就這麼回事。

然後兩周時間過去,最後一天來了。

那天屍體很少,我用特別慢的動作在進行作業。木村還是躲在角落發抖,不過我已經不太在意。反正已經是最後一天。再過幾個小時,木村和我都會從這工作得到解放。

想得太天真了。

記得是在距離作業結束剩下兩個小時的時候。

究竟為了什麼理由,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

總而言之,支撐著他的最後一根線斷了。

木村突然站了起來,用驚人的聲音吶喊:

——外星人!!有外星人的屍體!!

不論如何,我想先讓木村冷靜下來。可是他卻用可怕的力道把我甩開,從處理室跑了出去。

我陷入驚慌。

因為作業監督在第一天就嚴厲交待,絕對不能離開這間處理室。

那時候,作業監督並不在作業室裡。沒有人能給我指示,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想說趁著監督還沒發現,先把木村給抓到、帶回處理室。於是我離開處理室,跟在後面追。雖然已經見不到他的背影,不過因為他一直嚷嚷著外星人怎樣怎樣,所以大略找得到他的去向。

在這期間,警報器開始響了。

我怎麼可能保持冷靜?

至少得先抓到木村。腦子裡只剩下這個念頭。

突然之間,他的叫聲不見了。眼前是直直一條下坡路,牆壁、天花板和地面爬滿生銹的管線,非常難走。

在最前面,有扇特別新的金屬製大門正打開來。

門裡面那間是跟木村與我整整呆了兩個禮拜的那件處理室一模一樣、直接縮小的房間,木村人就在那裡。

木村打開房裡的水槽蓋子,俯瞰著裡面。

全身動也不動。

木村。

我在門邊輕聲叫他。心裡想著不能太刺激他。

木村關上水槽蓋子,然後回頭。

他面無表情。——不,不對。

抱歉。明明講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講到重點。

木村那時候的表情,我無法形容。

下一個瞬間,木村和我就被不知在何時逼近、類似機動隊隊長的人給制住。

咦?對了,從剛才到現在,你的手和嘴巴都沒動。

不要客氣,盡量吃。是我找你的,當然是我請客。

對哦——

這個話題可能不適合女性,尤其是用餐時間。

真是抱歉!

其實咧,我是吃飯時間談什麼話題都無所謂的人。打工洗屍體的時候照常好好吃飯。自己不介意,結果就忘了別人可能會介意。

不好意思。

那——既然你聽都聽了,那就再多聽一會吧?

都已經說到這裡,要是不整個說完,我也停不下來。

放心,之後的故事已經不長了。

木村和我為什麼會得到釋放,我到現在還搞不懂。

像大猩猩一樣徹底武裝的隊員將我壓制住的時候,我心裡想著一切都完了。

我是真的認為,我會就這樣被宰掉。

至於木村——我就不清楚了。

可能他在被制住、壓到地板上面的時候,表情還是一樣。

機動部隊那群大猩猩的安全帽下面,那叫紅外線護目鏡是吧?就是那個,在一片黑暗中也能看得見的東西。戴著附有那玩意的面罩,我用肉眼沒辦法一個個區分,在押著木村和我向前走的時候,連一句話也沒講。不過或許只是聲音沒傳出來,彼此有用無線電在講話。

總而言之,木村和我被帶回原本的處理室。很快地,那台白色廂型車就來到處理室外面,然後首度聽到大猩猩們開口說話:

上車。

像是透過聲音轉換器似的、聽了很不舒服的聲音。

乖乖上車。廂型車直接開了出去,不知上山還是下海,在我已經搞不懂方向的時候停車,打開了側門。

就是這樣。

廂型車就停在我公寓附近的超市停車場。

我們才剛下車,廂型車就直接開走了。記得從停車場轉往路面的時候,它還規矩地閃了方向燈。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輛廂型車。就連一次也沒有。

時間已經是傍晚。我一邊像傻瓜一樣站在停車場,一邊對著木村問道。

我實在是很想問。

——喂,你看了水槽裡面是吧?

木村點頭。

——裡面放了什麼?

木村沒有回答。

我們就那樣在停車場道別。

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木村。

就連一次也沒有。

隔天我覺得有點擔心,就去造訪木村的公寓。敲了門之後沒有反應,於是好說歹說地說服房東,請他用公共鑰匙開門讓我進去。

木村不在裡面。

不過房間裡的雜誌、海報之類,凡是「有臉的」,不論是照片還是圖畫,房間裡所有的「臉」的「嘴巴」部分不是被撕掉,就是被邁克筆給塗得一塌糊塗。

非常徹底。

我這樣說你可能會覺得想笑,不過那是第一次,我打心底認為「哦,這傢伙瘋了」。

木村的父母提出搜索請求,他的失蹤變成了「事件」。在鄉下造成不小的話題,還登上當地新聞。

不過我是覺得,那傢伙不會再回來了。

我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

小美,你聽好了。

你啊,不是被搭訕。

你是被變態給纏了。

白癡啊!聽他講的話,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變態——不對不對,不是木村,是跟你攀談、請你吃飯、要你聽她講話的那個傢伙!當然是啊?!那種話當然是騙人的!依我看啊,他是基地那裡的制服迷,說些和園原基地相關的怪談,然後一邊想想對方害怕的樣子,一邊興奮勃起的變態傢伙啦!

喂,我問你,你覺得這種蠢事喲可能發生在現實裡嗎?

是你發育太好了!你還以為自己是自衛官啊!

你聽好了?首先是「拿高薪洗屍體的打工」。這是典型的都會傳說啦!故事地點有很多,大概戰前就開始流傳的傳聞。叫什麼去了…………就是那個,最近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戴眼鏡的老頭,對對,就是那個。他就寫了一篇和剛剛故事幾乎一模一樣的短篇,不過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究竟是有了那篇短篇才有了這個傳聞,還是先有了傳聞,作家再以此作為材料寫成短篇,這我就不清楚了。總而言之,這種事根本毫無根據。

啊——真是,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那來答是非題。開始嘍——

「在自衛隊基地裡面,除了醫師以外,遊人可以無照取得處理遺體許可?」

小美的回答是O還是X?

快回答!你有好好再讀書嗎?!這種題目軍法相關的升等測驗也會考吧!?

對,這樣就對了。答案是X。處理戰死者遺體,除了醫師以外必須擁有「解剖技術士」的執照。這還分一級、二級,取得條件是「有三年以上解剖教室等地的標本製作經驗」加上筆試。一級合格的人每年不到幾個。這樣你知道了吧?要在園原基地吃理戰死者的遺體,怎麼可能交給非軍醫的人來負責?而且剛剛故事裡面有提到,「遺體大多是美國的特務兵」。要是美軍戰死者被日本人、而且還是菜鳥胡亂處理之後送回本國,你想會變成怎樣?「秘密作戰」不就沒意義了?

器官買賣公司?

——小美。我跟你說。

一件小小的器官買賣公司,究竟看上什麼好處,需要越過DMZ(編註:demilitarizedzone,非軍事區)侵入連那些美國海豹部隊的傢伙,都會變成MIA的苛刻作戰區域去獵捕屍體?那可是器官買賣公司,不是美軍屍體狂?只要是健康的器官,是誰都好不是嗎?既然如此,從當地醫院找些捐獻者會省力省錢也省些危險,況且不花時間,屍體會比較新鮮,可以取得作為商品的器官較多,利潤也會提升。不是嗎?就算不是這樣,現在為了欠錢,父母都能把自己孩子的半邊腎臟拿去賣了。你想想那個風險,說道DMZ守備隊,連愛哭的小鬼都會嚇傻,與其和他們玩捉迷藏,不如把那些傢伙抓來隨便賣,然後和警方進行全面對決,這樣還樂得輕鬆。

你總算聽懂了,我真感動。

——?

喂喂?

喂喂,小美?聽得見嗎?喂喂!?

嚇我一跳。剛剛那是什麼雜音?而且剛才——

小美?

——呃…………喂喂?你真的是小美嗎?

是小美吧,果真是你。

啊,不,抱歉抱歉。因為聽起來像別人的聲音。你那邊是怎麼了?剛剛發出雜音同時還有奇怪的聲音,你沒事吧?

是嗎?

不,沒關係。嗯、嗯。總而言之,那個跟你搭訕的男人絕對是個變態,明天一大早就去跟基地報告。因為有可能出現其他被害人,下次的行為也有可能更加嚴重。

你懂了嗎?

呃——

你真的是小美吧?

啊,抱歉抱歉。嗯,拜拜。新人們彼此加油——

拜拜,晚安。

——唉、唉,等等小美!「去年你和我一起旅行的地點是日光江戶村」,答案是O還是X!?

話筒放下。電話卡被取出。

後記

以上就是《伊裡野的天空

UFO的夏天》

本書是由連載於Mediaworks發行的小說雜誌《電擊hp》第十期到第十二期的三篇內容稍加修改之後結集而成。在01年9月的此刻,hp方面還在連載,有興趣的人請務必務必務必要買來看。

這回的後記是生病記錄。

我拔了右下方的智齒。

沒想到會這麼痛。

說起來講起來很沒用,不過我很怕牙醫師。到了這個歲數還是會怕。看了電影「馬拉松人」(MarathonMan)之後更怕。小時候想說只要到了二十一世紀,醫學就一定會進步,治療牙齒會變得不痛不癢,說不定還會開發完美預防蛀牙的技術——

想是這麼想,只是現實過於殘酷。

說到我的智齒,居然是往橫向發展的。說得再正確一點,它是在齒槽中央打橫,只有牙齒側邊的部分微微露在外面,這樣子的形狀。要拔這種牙齒,就地採取「切開齒槽、打碎牙齒之後取出」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

當然是有麻醉,所以切開齒槽打碎牙齒都不會痛,不過回家之後麻醉就會消退。天吶好痛好痛。右邊臉頰跟漫畫一樣腫得超誇張,也不能好好吃東西。一周以後拆了線就會好,在那之前也只能每天這樣碎碎念。

不,我不是在為拖稿找借口。絕對不是。

以上就是《伊裡野的天空 UFO的夏天》。

接下來是「無錢飲食列傳」。拉麵餃子和中華井。夏天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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