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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杉井光 -【樂聖少女‧一】 [打印本頁]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標題: 杉井光 -【樂聖少女‧一】

本帖最後由 神算大哥 於 2012-9-4 12:15 PM 編輯

【封面圖】:[attach]81007559[/attach]
【作者介紹】:杉井光
【內容簡介】:高中二年級的暑假,一個叫做惡魔梅菲斯托菲勒斯的奇妙女孩,將我帶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應當是兩百年前的音樂之都維也納的這裡,卻是個電話啊戰車啊飛行船啊魔物啊都滿天亂竄的異世界!?
  「你榮幸的成為了歌德大人的新容器」
  由這女惡魔一手主導。成為大作家歌德的替代,被迫執筆進行創作的我,就在尋找著回到現代日本的方法時遇到了那個少女。作為絕世的天才音樂家的她那令人驚訝的名字是——
  魔術和音樂交錯而耀眼的華麗哥特幻想,開幕!

【原日文書名】:樂聖少女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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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本帖最後由 神算大哥 於 2012-9-5 01:04 PM 編輯

  第一卷 序幕  

    我病態般地喜歡暴風雨天的圖書室。

    還是小學生時,在暑假之前的一個星期三,由于台風的到來,發生過被困在學校裡的事。全校的窗戶受到暴風和從旁傾瀉而下的雨水擊打,上演著大合唱。老師們在校舍中跑來跑去,朝仍留在學校的孩子們呵斥︰“為什麼還留在這裡,不是說了讓你們趕緊回家嗎,快給媽媽打電話叫她來接!”我卻偷偷躲進圖書室,也沒開燈,只是沉浸在書的氣味中,眺望漸漸暗沉下來的天空。記得當時心情亢奮,難以老老實實靜坐不動,話雖如此,但感覺不盯著窗外看又實在可惜,于是就一直在沙發周圍來回走動。

    日暮之時,父親開著車來接我。當提起有關暴風雨和圖書室的事以後,父親注視著撢去雨點兒的雨刮器笑了。

    “我能理解。我也時常有那種感覺。僅僅刮起台風就興奮異常呢!”

    “爸爸也是?”

    “嗯。我也曾喜歡過沒有人影的漆黑校舍。莫非世界上的人都不見了,只留下自己一個……對于那樣的時刻非常中意。”

    那時我還年幼,且辭藻貧乏。父親準確地說出了我此時的心情,這讓我感到十分欣喜。

    “可是,每到刮台風就故意留在學校可不行哦!你媽媽她會擔心的。”

    然而和父親不同,僅僅台風並不能讓我感到興奮。也不是留在昏暗的學校裡就會高興得忘乎所以。盡管中學時因為文化祭的準備,瞞著老師好幾次在教室裡留到八點半左右,但並未感覺怎樣。總之,必須同時具備暴風雨和圖書室。

    高中入學之前,已經體驗過四次了。在暴風雨天封閉的圖書室裡,似乎總感覺到有什麼特別的事物只為我而準備。聽著彌漫四周的風雨之聲,此時的心情,就仿佛我自己是一本書,正在被誰的手指所翻動。

    與梅菲斯特菲雷斯的邂逅,是在第五次暴風雨天的圖書室裡。

    高中二年級,應該是八月剛開始。因台風來臨,今天的暑期講習中止。沒有接到通知的我,在上午十點到校時,從門衛那裡聽說了。雖然一時間因徒勞感而受了打擊,但立馬覺得這正是機會,裝作回家的樣子進入校舍。

    經過無人的走廊,進入了校舍二樓盡頭的圖書室。因連續下雨的關系,即便沒開空調,也相當涼爽。窗框被風吹得直響。刮到玻璃上的雨聲,聽起來猶如快進一倍的波濤聲。

    不久,風雨之聲聽起來就像是音樂會開演前會場的嘈雜。盡管跟著父母去聽過好幾次音樂會,但我卻喜歡,從燈光暗下到指揮家出場,這期間人聲吵嚷的暗淡。我此時心跳加快,甚至忘了把書包放在桌上,便穿梭在了書架之間。

    當走到平時不會接近的外國文學書架前,忽然,書架的最上層,一套排列整齊的暗紅色書脊映入了眼簾。

    明明都是從未讀過的書,卻總感覺記憶中似曾相識。我感覺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這些故事。作者名在陰影中十分顯眼。

    歌德

    我踮起腳,抽出了左邊的一冊,翻動書頁。這是個笨拙而過時的騎士故事。說實話,身為現代人,這書絲毫無法引起我的興趣。接下來的一冊,我倒是知道書名,是講一名青年愛上他人的未婚妻,最後自殺的故事。這本也只翻了數頁便插回了書架。過去的德國文學果然還是與我電波不合。

    即便如此,之所以仍舊一冊接一冊,不停地取出翻看,是因為奇妙的既視感依然在持續的緣故。

    當我從書架上抽出最後一冊的時候,冷不防從旁射入一道閃光。那瞬間的景象烙印在我的眼中。我全身僵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朝窗口看去,遲來的雷鳴轟然作響。

    台風天也伴隨打雷?心裡這麼想著,正準備靠近窗口時,忽然發覺身後的氣息,我打了個寒戰,回過頭來。

    只見陰暗處,大約膝蓋的高度,浮出兩道紅光。一瞬間之所以看成那樣,是因為那只狗全身漆黑一片的緣故。

    狗?

    確實是狗。這只狗抬眼看著我,它毛色仿佛沾濕了一般,帶著漂亮的光澤。盡管不清楚是哪種狗,卻有著近似于狼的威風凜凜的體型。

    為什麼學校的圖書室裡會有狗?

    因疑問在腦中盤旋的緣故,我甚至都沒有多余的心思感到害怕。下一個瞬間,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剛以為狗用後腳站立了起來,便只見那身軀一個勁地開始延伸。四肢眼看著變粗變長,臉和指尖的毛發收縮消失,露出光滑的肌膚,身上的毛就這樣化為衣服,頭部的毛刷地一下伸長,形成了有光澤的長發——

    注意到時,眼前已經站著一個女人了。

    她有著長長的黑發與異常潔白的皮膚,赤紅的眼。穿著胸口處大大叉開的漆黑晚禮服。清澈的臉龐雖無表情,卻充滿誘惑。

    書本從我手中滑落在地,發出聲響。

    表明是狗的唯一痕跡,便是她腦袋兩側耷拉著的三角耳。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一邊說著“啊,這個是”,一邊用手摸了摸耳朵。

    “因為偶爾會有人難以接受眼前狗變身為人的事實,‘把剛才那條狗藏哪兒去了!’從而引起騷動,所以乾脆就像這樣僅留下耳朵。連我自己都覺得頗為可愛呢,您覺得如何?”

    我差不多有三秒鐘半張著嘴,僵在那裡。接下來,凝神注視著女人,總感覺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啊,啊啊。沒錯……的確非常可愛。”

    怎麼會這樣,說出口的竟是這句話。這回輪到女人睜大了眼楮,感到吃驚了。

    “……認真回答我的,您還是第一位。大多不是害怕得不得了,就是陷入恐慌。”

    “是嗎。”

    我也十足恐慌啊,只是一時脫口而出罷了。

    “說起來,我之所以選擇這美麗的女性形象,也是考慮到,別因為是惡魔,就對我胡亂抱有戒心的緣故。您這樣的反應真讓我高興。”

    “是、是嗎,那就好——”個頭啊!剛才好像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吧?惡魔?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

    女人將手貼放在胸前,彬彬有禮地捏起裙擺,行了稍稍屈膝的一禮。

    “我叫梅菲斯特菲雷斯。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梅菲斯特菲雷斯……

    似乎有聽到過啊。是嗎,原來是惡魔嗎?

    惡魔?我的人生究竟哪裡出了問題?回溯早晨起床後直到現在的記憶,並沒有什麼模糊不清的地方。無論是喝著牛奶咖啡咽下百吉餅也好,把教科書塞進書包也好,還是在車站通過檢票口時查看停運情況也好,都記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這些全是夢,現實中的我,還裹著毯子呼呼大睡著吧?不停敲打玻璃窗的這雨聲,其實也只是鬧鐘的鈴聲吧?

    自稱梅菲斯特菲雷斯的這位姐姐,抱緊了胸口,用熱情的口吻說道︰

    “啊啊,還是第一次這麼痛快地做完自我介紹和PR【1】。我現在非常感動。其他人知道我是惡魔以後,大多不是逃跑,就是哭喊,或是報警、祈禱、失禁……”

    “誰讓你是惡魔呢……”要是身邊沒有被書架圍著,我也想逃跑呢,我心想。然而,背後頂著隔板和書本的觸感如此真實,實在無法想象這是夢境。令人遺憾。

    梅菲斯特菲雷斯無精打采地垂下了頭。

    “我很想和顧客建立友好的關系。要怎麼做才能給人更為親近的印象呢?”

    為什麼問我?可是被她那雙濕潤的眼眸直直地盯著,“誰知道”這句話實在難以說出口。

    “……要不,就擺一些可愛的姿勢什麼的。”

    說完,梅菲斯特菲雷斯便皺著眉思考了片刻,接著兩只手徐徐地高舉至雙肩,雙手握拳,手腕向前彎曲。

    “喵!”

    “你是狗吧!”

    梅菲斯特菲雷斯用手捂住嘴,眼裡滲出了淚花,顫抖著肩膀感動地說道︰“能領受您如此精彩的吐槽……”不對,剛才那只是不知不覺!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罷了!

    “名不虛傳。在惡魔面前不見一絲恐懼,而且還有那番吐槽。這才是我的主人。”

    “聽我說,沒想要吐槽,只是不由得脫口而出——誒?”

    主人?

    這次惡魔行了深深的一禮,漆黑的發梢舔過圖書室的地板。

    “根據契約,您從現在起便是我的主人。無論何事,您盡管吩咐。”

    “……契約?是什麼?”

    梅菲斯特菲雷斯直起身,手中拿著我剛才掉落的書。

    “說起和惡魔訂立的契約,不是很明顯的嘛。我會為了滿足您的欲望,全心全意地服侍您。作為回報,當契約期滿的那一刻——”

    那個瞬間,她的頭發徐徐膨起,帶著綠色的光澤,瞳孔深處燃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火焰,能看見雙唇間的血色和利齒的光輝。我的全身汗毛倒豎。

    “——將吃掉您的靈魂。”

    鮮紅的長舌從她的牙齒間伸出。舌尖揚起,伸長,一直到達我的胸口。

    被刺入的瞬間,我一動也動不了。舌尖透過西裝外套、襯衫,穿過皮膚、肌肉、肋骨,觸踫到了我胸膛正中某樣致命的東西,對著它舔來舔去。喉嚨深處緊張地喘著粗氣。

    接著,她卷起紅舌,吸入了嘴中,光芒與火焰也在一瞬間消失。我咽了口唾沫。

    是惡魔。這個女人是真正的惡魔。後知後覺的我確實感覺到了。與惡魔訂立契約?靈魂?

    總算想通了她話中的含義。

    “……等,請等一下!”

    “有什麼疑問嗎?”

    “當然有,有的是!”

    她“啊”地一聲,點了點頭︰

    “要求色情服務的時候,可以選擇有無這對犬耳。”

    “才沒問你這個呢!”“難道說要以狗的姿勢?沒想到主人竟有那樣的興趣。”“聽我說啊喂!”對突如其來的性騷擾激動起來的我,不禁忘記了對手是惡魔這回事,朝梅菲斯特菲雷斯逼問道︰

    “是、是什麼契約,為什麼是我的靈魂啊,究竟是誰在何時訂下那種契約的?”

    “啊,推遲了詳細的說明,非常抱歉!”

    梅菲斯特菲雷斯乾咳了一聲,

    “正確地說,訂立契約的並非您。”

    “是、是吧!再說我也不記得做過這事!”

    “但是,契約者的願望是‘回到青春時代,返老還童,盡情享受這世間所有的樂趣’。因此,您就被選上了。從現在開始,就請您前往契約者所在之地,同契約者的靈魂融為一體,成為契約者本人。”

    “……你說什麼?”

    我已經混亂到了極點。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說的話被分解得七零八落,在我腦中盤旋。漆黑的犬耳宛如振翅一般動了動。

    “簡明而又可愛地說,就是‘綁架你哦?’這麼回事。”

    “不用可愛地說也罷,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那是契約者的理由。”

    “我才不管!那、那個契約者究竟是誰啊?”

    此時,梅菲斯特菲雷斯將剛才從地上拾起的書舉到胸前。正是我因為驚訝而掉落的那一冊。

    從她指縫中窺視到的作者名,感覺有些耀眼。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就是我的契約者。”

    我的視線,在她的臉龐和紅色書脊之間,來回游移了好幾次。

    “……誒?不,可是……”

    她的話在我提出疑問的當口,無情地插了進來︰

    “即刻起,將您帶到公元一八  四年的魏瑪。”

    我啞然失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會說德語,不得不和家人與朋友告別,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在新環境裡生活,諸如此類的事一概不必擔心。因為在那裡您就成為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本人了。”

    我——成為歌德?

    那麼我,在眼下這個二十一世紀的日本生活的我會怎樣?

    此時,梅菲斯特菲雷斯第一次笑了。宛如新月一般冷酷的笑。那漆黑的身影突然消失——剛這麼認為,下一個瞬間,就從身後將我緊緊抱住。梅菲斯特菲雷斯用她縴細的手臂使勁勒緊我的身體。那是感覺仿佛皮膚龜裂般冰冷的手。我發不出聲來。耳際傳來魔鬼的低語【2】︰

    “您真正的名字,在此,將交由我來保管。”

    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我是,我是——

    ……××××YUKI。

    腦海中響起空洞的回聲。

    想不起來。就像把筆記的碎片浸泡在水中一般,我的名字正從記憶中消失。唯一還記得的,只有名字最後的“YUKI”這個讀音罷了。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聲音流淌進耳朵裡︰

    “沒錯,那麼,你就攥緊這僅存的姓名碎片,至少讓我稱呼您YUKI吧。依照契約,作為確實交付全新肉體的證明。”

    我不知何時起,撕扯著將我卷了進去的黑暗。我的名字!還給我!

    黑暗卷起了漩渦,漸漸拉長,形成一條巨大的隧道。我感到身心都被吸了進去,用不成聲的聲音叫喊著。住手!不要!才不想去兩百年前的德國呢!我的人生究竟會怎樣啊!

    黑暗之中,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聲音嗡嗡作響。

    ——那麼,YUKI。新生的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

    ——我的主人。請確認契約的內容。

    ——您可以將我,梅菲斯特菲雷斯的力量隨意用來滿足您的欲望。用來盡情享受這世間所有的樂趣!

    ——而當心滿意足之際。

    ——當把世間所有美妙的事物一飲而盡,當做出這番確信之際。

    ——就請高聲念誦︰“時間啊,停息吧,你是那樣的美!”

    ——以此言作為契約之期屆滿的憑據,我將得到您的靈魂。

    ——您將成為我的東西。

    ——成為我的。成為我的。成為我的……

    我在漆黑而又巨大幽長的隧道中被牽引著,接著感覺自己化為塵埃,混合進了別的什麼,再度合成。那是驚天地泣鬼神般的疼痛。每一粒細胞都被仔細地灌注了痛感。即便如此,我這個存在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只因耳中還殘留著“YUKI”這名字碎片的回聲。那既是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聲音,也是自己的聲音。又或許是已經記不起名字的父母的聲音,也說不定。

    將我裹挾的黑暗不久便轉為了柔和、庸俗而模糊的現實中的昏暗。

    背後出現堅硬的感覺。

    接著,恢復了平衡感。發覺自己正仰面朝天躺著。

    涌現的頭痛,就好像頭蓋骨被老虎鉗緊緊鉗住一般。即便如此,還是聽到了圍攏在床邊的人們的聲音。

    “——老師!”

    “歌德老師!”

    “喂,沃爾斐,振作點!”

    “約翰先生,醒一醒!”

    那不是我的名字啊,深陷倦怠感的我心想。這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從噩夢中醒來,卻又陷入了另一個噩夢。

    剛試著睜開眼,卻有仿佛揭開瘡痂時的慘痛感覺。周圍數個人影映入模糊的視野。他們的臉,哭腫了的眼楮,蒼白的面容,逐漸成像。

    我動了動脖子,全身疼痛,癱軟乏力的感覺就仿佛腐敗的糖漿一般。在眾人腦袋的縫隙中,看見了開啟的窗戶。聖彼得保羅大教堂尖塔的陰影,伸向夜空,直貫明月。
  
    盡管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但十分抱歉的是,這既非歌德的自傳,亦非某個記不起姓名,喜歡圖書室的高中二年級生的異世界漂流記。我既是作者,也是旁觀者。雖然坐在河邊一直眺望著潺潺的流水,卻並非親身游泳。

    這是某位音樂家的故事。

    是將一切奉獻給音樂,並戰斗到最後的,一位少女的真實記錄。

    也許你是因為想一讀這個故事,才拿起本書的吧,我也是因為想將它傳達給世人,才拿起了筆。那麼說來,不覺得開場白有些長嗎?而我不得不告訴那樣的你更加過意不去的真相。這個故事本身,也只是不清楚要寫幾百頁的長篇序文而已。

    什麼的序文?

    我本人故事的序文。

    既非歌德,亦非YUKI,而是我本人故事的前奏曲。

    到底是什麼意思,在我講述完了以後,你自然會明白……也許吧。祈禱著你能明白。

    那麼就讓第一幕開場吧!

    故事就起始于我和那名少女邂逅的地方,溫泉勝地卡爾斯巴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PR,Promotion Release,宣傳推廣。

    【2】Oka注︰原文只有低語兩字,但這裡既然是梅菲斯特所說,自然就是魔鬼的低語,或稱惡魔的私語。魔鬼的低語通常用來引誘意志不堅定者。在《浮士德》中,梅菲斯特就試圖將浮士德引入歧途。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第一幕  

     說起來,提出要去溫泉的是同事弗雷迪。“我正被雜志評論文章的截稿日期追著屁股”,來到書房的弗雷迪說道,

    “沃爾斐,我已經無法忍受了。溫泉在向我們招手。走吧!”

    弗雷迪留著純正德意志人那樣的金發,具備徒勞的精悍,是個熱力四射的家伙。這樣的家伙把臉靠過來,讓我煩躁不已,用羽毛筆撓了撓眉毛附近,說道︰

    “弗雷迪也快要截稿了,很不妙吧?與我合撰的批評集原稿到現在還沒完成,下個月可就要發售了,怎麼回事?”

    弗雷迪兩手一攤,開始了朗朗的演說︰

    “我們是自由的!作為熱情而高尚的靈魂的主人,無論是在肉體上,精神上,還是在截稿上,都應該是自由的!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沃爾斐!”

    “才不這麼認為呢!你給我乾活啊!”

    弗雷迪看上去就像尺蠖一樣趴在床上。

    “……乾什麼呢……”

    “腰疼得厲害,如果不進行溫泉療養,這姿勢雖不至于絕對寫不了,卻實在難以寫稿子了。”

    “聽說你昨天去參加舞會了,明明腰疼卻還能跳啊?”

    “啊——,那是,怎麼說呢……”弗雷迪隨便敷衍了兩句後,便起身說道︰“我們即便在腰疼上,也應該爭取自由!”

    “那你就給我寫稿子啊!”

    “嗯,所以說那個,還有頭疼。”

    “頭疼的是我才對!”

    將積壓的未審查論文扔了過去,

    “想去溫泉就給我在今天解決掉!”

    弗雷迪變成一臉乞憐的表情,接著假裝咳嗽不止。

    “老毛病的結核又……”“是是。那麼就只有禁酒,外加節制夜晚外出游玩了。”

    我冷淡地回答過後,弗雷迪只有抱起厚厚一疊紙,耷拉著肩膀走出了書房。

    他本名叫約翰‧克裡斯托弗‧弗裡德裡希‧馮‧席勒,德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文豪之一。似乎是與歌德(不就是我嗎)一道,造就了所謂魏瑪古典主義的偉大詩人、劇作家。可對我來說,他就是個吊兒郎當的工作伙伴。總是為拖稿找借口,不是去喝酒,就是去看戲。

    盡管我覺得他的名字寫作席勒更為響亮,但在談話時卻叫他弗雷迪。因為我和他的教名都是約翰,容易混淆,所以互相稱呼對方取自中間名的愛稱。我叫沃爾夫岡,所以就是沃爾斐;他叫弗裡德裡希,所以就是弗雷迪。外人基本上還是叫我們“歌德老師”、“席勒老師”。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年紀被人認真地稱作老師。當然,歌德倒是一把年紀了,可是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被帶來這裡的我,心境上無論如何,都仍舊是十六歲的高中生。

    我放下筆,精疲力盡地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別看這樣,我基本上已經習慣。自從被惡魔帶到這個地方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在這魏瑪扮成歌德的樣子,完成每天的工作,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沒辦法。哪怕是我,不吃飯不睡覺也活不下去,在這種異鄉,獨自一人是無法生活的。為了和周圍人搞好關系,順利度過每一天,就只有繼續做歌德做的事。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如今的我對此已經熟門熟路。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說,德語用起來完全就跟母語一樣。要是有報刊雜志約稿,請我撰寫文藝評論,便能一氣呵成地寫出稿子來。這感覺實在有些令人討厭,原來如此,我的體內確實多少混入了歌德的成分。

    已經無法回去二十一世紀了嗎?這種可能性實在令人想哭,所以盡量不去想它。浸淫在絕望感中,根本無濟于事。而且,依然僅存一線希望。我之所以作為歌德生活下去,也是為了那個目的。怎麼說都是將我召喚到這十九世紀的罪魁禍首,那麼理應知道回去的方法才對吧。只要我更接近歌德本人,不就能回憶起那個來了嗎?

    另一方面,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身心皆會變成歌德,萬一出現回到現代的可能性,可到了那時,不會連回家的想法都喪失了吧——像這種涼颼颼的不安,偶爾會在心中閃過。現實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作為契約的證明,被惡魔奪走了記憶。也許還遺忘了其他很多事,只是沒有察覺到而已。

    我壓抑著那種不安,今天也一邊督促著弗雷迪,一邊模仿歌德,不停地寫著報道和專欄文章。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雕刻精美的木箱上,帶手柄和掛鉤的老式電話機發出非常刺耳的鈴聲。我拿起喇叭形狀的聽筒,貼在耳邊。

    “喂?這裡是歌德與席勒事務所。”

    “啊,是歌德老師嗎?我是法蘭克福文藝報的!席勒老師,席勒老師他在嗎?打那邊的電話完全沒人接聽!截稿日就在後天沒錯吧……”

    “啊,弗雷迪他……”

    我瞧了瞧牆壁。有在好好乾活嗎,那家伙。

    “截稿已經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啦,莫非席勒老師他不是去喝酒、看戲,就是在睡大覺,擺出一副尺蠖的姿勢來吧!別開玩笑了啊!”

    差不多就是那樣,你朝我嚷也無濟于事。編輯說了句“這就來登門拜訪”,便掛了電話。怕是來不及了吧,我回想起弗雷迪的樣子。

    然而認真起來的他也實在厲害。當天傍晚,報刊的編輯上門來。我泡了杯咖啡,正在接待對方時,客廳的門被粗暴地打開,一頭亂發的弗雷迪闖了進來,染著黑眼圈的眼楮轉個不停。

    “完成啦!拿走吧,你個混蛋!”

    他將裝得鼓鼓囊囊的文稿袋子一把扔了過去。編輯高興得跳了起來。弗雷迪則指著我︰

    “瞧,沃爾斐,今天完成了吧!按照約定去溫泉!你去預約一下卡爾斯巴德的豪華旅館,我們可要好好暢游一番!”

    “啊……真的要去嗎?”

    原本我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想到他竟然把我的話當真了,果然在今天解決欠債,真是悔不當初。

    “去泡溫泉嗎?不是很好嘛。敝社的稿子姑且也收到了,就請好好放鬆一下吧。”編輯也是一臉矯情的樣子多嘴道,“卡爾斯巴德如今也成了頗受女性歡迎的觀光勝地,貴族小姐們也為數眾多哦?兩位老師要是大駕光臨,想必一定能交上桃花運吧。”

    “因為腰疼就去泡溫泉,誰想去乾那種大叔兮兮的事……”我不禁發起牢騷來。

    “我就是個大叔,真是抱歉啊!”弗雷迪生氣道,“沃爾斐你個混蛋,明明比我老十歲以上,卻將一具年輕粉嫩的身體弄到了手。我也想重返青春啦!”

    我縮了縮脖子,什麼弄不弄到手,這原本就是我的身體。

    “不不,歌德老師,溫泉並非只有泡澡哦。可以去風光明媚的驛鎮上隨便走走散散心,創作欲也會滾滾涌出哦。那樣一來,說不定老師也能再度燃起寫作戲劇或小說的欲望呢。”

    我忍著怒氣,沉默不語。弗雷迪說道︰

    “沒錯。是時候該寫點原創了,沃爾斐。你這十幾年來,除了評論和政治以外,不是什麼都沒做嘛。你以為劇院發來的預約都積壓了多少啊?別總讓我來乾吶!”

    “嗯……改日吧……”

    我曖昧地回答道。出版請務必交給敝社!編輯說完客套話,便走出了客廳。不知是不是沒有旁人的緣故,弗雷迪的音量更大了。

    “我說沃爾斐,說到底還是小說和戲劇啊!要想掙錢,就得靠小說或戲劇!我也算寫過不少了吧,但最後賺一票的還是《強盜》和《奧爾良的姑娘》之類的戲劇啊!在全歐洲上演,連孩子們都成了回頭客,真是賺得爽死我了。拜其所賜,每年都能悠閑度日。真想再中一次頭彩啊!”

    實在不想看到這樣守財奴的文豪席勒……不,平時也根本不接觸德國文學,所以也談不上幻滅什麼的。

    “沃爾斐,你也再去寫本戲劇吧!《塔索》寫完都過了十多年,不還什麼都沒寫嗎?小說也是好久沒動筆了吧?政治家也好,雜志也好,不都發不了什麼財嘛!”

    “啊,嗯。”我再度支吾其辭,“你瞧,返老還童以後,身體似乎也沒恢復狀態。暫時還沒有心情去做原創這種超耗費精力的工作啦……”

    那差不多有一半是謊話。其實只是覺得太麻煩罷了。既然能寫評論和專欄文章,大概新作的故事只要想寫,還是能寫出來的吧。但是,即便憑我身體裡的歌德的記憶和知識能寫出來,也不是一覺醒來,稿子就完成了的。使用的終究是我的腦子和手,累個半死的也是我。寫完一本小說,估計就和寫評論的一萬倍差不多累。就用身體不適作為理由,繼續敷衍下去吧。

    弗雷迪苦著臉,但立刻又舒緩了皺起的眉梢,說道︰

    “那就更應該去趟溫泉旅行了呢!”

    咦?被他用漂亮話擋回來了。

    “我想明天立刻就出發,所以拜托你搞兩張火車票,當然是附帶餐飲的。不對,這個季節乘坐飛艇也不錯呢。”

    “預約也由我來辦理?”

    “不是我自誇,購票也好,打電話也好,我是一竅不通!”

    這實在算不上自誇,所以就別一臉自豪地說出口啊。

    我嘆了口氣,走上二樓的臥室,拉開窗簾,眺望魏瑪的街市。在印著無數車轍痕跡的平緩坡道左右,綿延著色澤光鮮的白牆民居。在樹木林立的街市中央廣場,希臘風格的國民劇院和牧歌式的安娜‧阿瑪利亞皇妃的宮殿相對而建。一想到今後似乎就在那一帶的廣場中,會樹立起我和弗雷迪的銅像,我便感到一陣惡寒。銅像的半邊該不會被塑成一個十多歲的日本人模樣吧?

    那麼接下來,不是我自誇,關于旅館和交通設施的預約手續,我也是丈二和尚。怎麼說直到上個月為止,我都還是一介日本高中生呢。喂,歌德。歌德先生。就像平時寫稿子那樣,電話預約的做法也給我回想起來啊!

    什麼反應也沒有。

    我惱怒地胡亂撓著頭發。並不是每次呼叫都能立刻回想出什麼來。要是那麼便利,比起評論的稿子和溫泉預約來,早就讓他想起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沒辦法,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拜托那家伙看看吧。

    “……梅菲,出來。”

    我朝著傍晚的天空低語道。

    片刻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從窗外吹進來的晚風,輕拂著桌上書寫用的稿紙。

    果然還是不肯出來嗎?那個女人,自從把我帶到這十九世紀的德意志以後,就完全撒手不管了。什麼樣的命令都會聽從的那番說辭,究竟是說給誰聽的啊?啊,不是不是,並不是說我想要什麼下流的服侍啦。只不過想去一下溫泉而已,並沒有說想讓梅菲跟著一起去啦!

    我在心裡一味羅列著不知道是在對誰說的借口,正當想關上窗戶時,一陣斬風的尖銳聲音,貼著我的耳朵一掠而過。似乎有什麼黑影飛進了臥房。我回頭看去,床上的枕邊,停著一只烏鴉。就在我眼前,那小小的身軀扭曲著伸展、膨脹,黑色的羽毛化作有光澤的秀發和衣物,在那中間,肌膚顯現了出來。

    “——您叫我嗎,YUKI?”

    完全成了人類女性模樣的梅菲——惡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說著便謹慎地捋了捋頭發,生出了那對犬耳。

    我半張著嘴,自始至終注視著她變身的全過程。沒想到會因為這種事而出現。我覺察到她的視線,用半是掩飾難為情的粗魯口吻說道︰

    “……你以為我至今都叫了你幾回了!”

    雖然比起生氣,其實安心的成分更強烈,但不能讓她發覺。真不知道會被她說些什麼。

    “哦?難道沒有確認契約內容嗎?”梅菲歪了歪腦袋,覺得納悶。

    “難道不是對我的命令言聽計從嗎?”

    “並不是所有的。只為實現您的欲望,僅此而已。”

    這回輪到我感到納悶了。

    “不是,所以說,我想讓你做的事……”

    梅菲走過來,手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吃驚地朝後退卻,直到腰部撞上窗框。

    “我的力量,唯有您想要嘗盡世界的一切,而產生那強烈的渴望,才能將其發揮出來。僅僅想讓我做什麼這種程度,根本無法驅使它。”

    什麼呀,那附加條款。你是美國的保險公司嗎……

    “那麼,為什麼無視我最初的願望,徑自消失了呢?”

    “您指什麼?”

    “別裝傻!我想回日本啊!”

    “這個時代的話,因為日本正處在閉關鎖國中,就從荷蘭……”

    “沒說這個時代!是想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遵命。但要耗時二百年……”

    “別開玩笑了,倒不如說你根本不想放我回去吧?”

    “據實稟告,您說得沒錯。”

    我聳了聳肩,讓呼吸平靜下來,告訴自己,發怒也無濟于事。

    “回去了豈不是得不到您的靈魂了嗎?那種願望不符合契約。”

    雖然梅菲那麼說,但不管怎樣,訂立契約的不是我,是歌德。我就連是不是書面交換的契約也不知道,也無法確認契約的內容。無論她找什麼借口,我都難以反駁。

    “……那麼,為什麼現在又跑出來了呢?”

    “因為這次感覺到了相對強烈的欲望。那麼,就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欲望吧。”

    “誒?”

    梅菲雙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腦袋,將臉貼近過來後,伸出那蛇一樣的長舌頭,輕輕舔著我的額頭。

    “哇,哇!”

    即便想逃,就憑人類的手,根本無法掙脫惡魔的力氣。梅菲收起舌頭,才總算放開了手。

    “……YUKI。非常遺憾。”她陰沉著臉說道,“這個時代,歐洲的溫泉可不是混浴哦。”“你怎麼看的,都看了些什麼呀!”

    我撞開梅菲。她迅速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還以為總算嗅到了符合將我召喚出來的欲望的氣味,沒想到竟是安排溫泉旅行……”

    “有什麼關系嗎?我不知道該往哪兒打電話。還有,難得出去一趟,趁這個機會,我有好多話要問梅菲!”

    “那可巧了。我也有話想問YUKI。”

    “……什麼話?”

    “我作為女人就那麼沒有魅力嗎?”

    突然對我說出這些話,注意到時,梅菲的臉已經近在咫尺了。她的膝蓋突入我的兩腿之間。我身子向後仰倒,都快從開啟的窗戶摔下去了。

    “乾、乾、乾什麼?乾嘛靠過來?”

    “本以為會是件輕鬆的工作。YUKI是個十六歲的高中二年級生,正處在旺盛的花季。還以為肯定會對我提出那方面的欲望,轉眼間就得到滿足,契約期屆滿的呢。”

    我從梅菲的性騷擾之下逃脫,退卻到房間的一角。

    “你剛才提到高中生了吧?果、果然我還是高中生的樣子吧?”

    梅菲用一根手指抵住臉頰,擺出一副可愛的模樣。

    “那不是正如您所見嗎?”

    “指的就是這個,先把這個給我變掉!”

    我砰地拍了拍胸口,

    “不是要我變成歌德嗎?但現在身心都還是日本人的高中生啊?拜此所賜,我既不熟悉城市,也不了解風俗習慣,飯也十分難吃!”

    “哎呀!難道您是說把YUKI的人格全部抹消會比較好嗎?”

    “不,不是,並沒那回事。”

    盡管偶爾會覺得那樣恐怕更好,但決不是真心那麼想的。那就和說出“一死了之,脫離苦海”是一個道理。總之值得慶幸的是,我除了記不起名字以外,還算平安無事地活著。只是,畢竟感到不便。

    “不是可以說德語嗎?”

    “可以是可以。”眼下不就在說嘛。

    “文藝評論寫得很順手吧。古典知識應該也很充沛,韻文也能毫無窒礙地寫出來。工作上應該很順利吧。”

    “嗯,嗯,話是沒錯……”

    “所以您毫無疑問就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在自我意識上覺得自己仍是活在二十一世紀日本的一介高中生,那不過是混合後靈魂的殘留記憶罷了。無法回憶起這個時代的細節,那也是返老還童的後遺癥所致。不必多慮。”

    我沉默不語,奇妙味道的唾液在舌頭上翻滾。

    確實留有歌德迄今為止的記憶。但那些仿佛都收存于成排架子的抽屜裡。盡管的確還在,卻並不知道它們收存在哪兒。只有當被誰搭話,才會猛然想起——啊,說起來——即便能想起來,也不能作為自己積累的體驗,主動加以運用。所以我即便成為這個沃爾斐,依然是個連故鄉也沒有的外國人。

    看著抱起腦袋的我,梅菲用一點也不嚴肅的口吻說道︰

    “周圍的人也都把你當作歌德對待,所以也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那也十分詭異吧!”

    我抬起臉來,

    “為什麼所有人都那麼輕易就接受了呢?所有人的反應還都一個樣,仿佛歌德返老還童是理所當然的!弗雷迪也這副德行,助手也好,新聞記者也好,還有來這裡吃喝玩樂的貴族們,全都這副德行!”

    “歌德哪怕過了七十歲,仍舊想著和十多歲的少女結婚,是個天生的蘿莉控,所以就算返老還童也理所應當。”“這是什麼歪理啊!”還有,不要叫我蘿莉控。納博科夫和榮格都還沒出生呢吧!

    “世人也都認為‘只要有歌德老師那樣的功德和性欲,返老還童什麼的輕而易舉’。”

    因為另一方面的理由想回日本了……

    “我問你,人可是返老還童了啊?說是返老還童,還不如說完全換了具不同的身體,為什麼所有人還能如此輕鬆對待?”

    “因為我們惡魔的活躍,那種事司空見慣。”

    我後背蹭著牆,癱坐到了地上。司空見慣嗎。是嗎。

    “話雖如此,那也不能公開宣稱是惡魔的術法哦。請務必始終堅持是拜功德和性欲的力量所賜,才得以返老還童的。”梅菲用仿佛毫無緊張感的口吻說道,“這個時代的女巫獵殺可恐怖了。因為機關槍這種武器十分普遍,會被打成蜂巢的。”

    到底什麼時代啊!還機關槍呢。

    自從被帶到這魏瑪市以來,已經過去一個月了。我試著向梅菲確認起,從一開始的“不確定”,到後來漸漸變為“也許就是那樣”的推測。

    “這裡不是我所知的十九世紀吧?”

    梅菲聳了聳肩說道︰“憑什麼這麼說呢?”

    “一八  四年根本不可能有電話啊!”

    對她裝糊涂的樣子,我一肚子火,站起來指著電話機。

    “還有火車!最後甚至還有飛艇!報紙上也滿不在乎地登載著照片。”

    “請別在意那些細枝末節,好好用年輕的身體享受第二次的人生吧!”

    “那不是細枝末節吧!法軍不是甚至都用上了坦克嗎!”

    我啪啪地拍打著攤在桌上的報紙。頭版整版刊登著大幅的不祥照片。照片反映的是,法蘭西共和國軍的坦克車隊,摧毀了剛剛在萊茵河口登陸的英軍。雖然那和我所知的,借助履帶行駛,裝甲嘎吱作響的那種,在外形上相差甚遠,但配備有巨大旋轉炮塔的那種車輛,毫無疑問是坦克。十九世紀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種東西。

    梅菲嘆息一聲,坐回到了床上。

    “確如YUKI所言,比起您所知的十九世紀歐洲來,文明過度進化了……但,歷史卻是連貫的。無論分出多少條支流,還是匯集在一起,流淌的始終是一樣的水。並沒有突然闖入其他的河流中。”

    “……什麼意思?”

    “您以為只有您自己嗎?”

    “誒?”

    “時間倒流而被帶到這裡來的人,您以為只有您自己一個嗎?”

    我緘口沉默了。

    來自未來的除我之外,尚另有其人?

    果真如此的話,那便有可能將原本尚不存在的知識攜帶過來,提前促成技術的革新。

    “誰啊,那是!”

    “誰知道呢。只是可能性的問題而已。我是不知道。將年輕的肉體從未來帶到這裡,我還是第一次做這種費事的工作。就是這次和歌德先生訂立契約。”

    “……除了梅菲以外,惡魔還有其他的?”

    “那是當然。既不如我優雅,又不如我強大的阿貓阿狗,在全歐洲有的是。”

    我的鼻子裡喘著粗氣。多麼駭人聽聞的世界。

    “然而,您不必多想。”

    梅菲立刻眯起了眼楮笑了,瞳孔深處泛著黯淡祖母綠的光芒。

    那是惡魔的微笑。

    “人類將惡魔的力量發揮出來,無論做什麼,怎麼做,歷史都不會發生多大變化。任何人在他該死的時候,依然會死去。能夠改變那定數的——”

    她將視線遠遠地投向窗外。

    聖彼得保羅大教堂那高高的尖塔,在晚霞的映襯中仿佛在燃燒。

    “只有至高無上的那位而已。”

    那是我來到魏瑪的那天看到的,也是歌德幾十年來從這裡看到的相同景色。既非生我的地方,亦非養我的城市,更非長年生活的家,但那窗邊卻仿佛烙印在心田一般令人懷念。

    被扔到這十九世紀的德意志,尚分不清左右的我,之所以能作為歌德生活下去,某種意義上說,得歸功于弗雷迪。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來喝吧,沃爾斐。哎呀呀,你那搖搖晃晃的身體被奇怪的泡泡包裹起來消失的時候,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弗雷迪舉起盛有啤酒的陶制大酒杯,笑了。那是我被惡魔帶到魏瑪來的那晚發生的事。茫然自失的我,尚未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弗雷迪便拉著我去了酒館。

    我擔心自己是否會引來奇異的視線,因而戰戰兢兢地掃視著周圍各桌的醉漢們。接著,朝弗雷迪小聲地說道︰

    “請問,席勒先生?”

    “乾乾嘛啊?別用奇怪的稱呼叫我,太見外了吧。我們都已經十年的老交情了,你還比我年長十歲呢。”

    “不是的,那是因為,總覺得稱呼你弗雷迪太過狎昵了……那個,我不是歌德,而是不相乾的人,被強迫帶到這裡來的。”

    盡管我仿佛就要哭出來般拼命解釋,弗雷迪的回答卻是這樣的︰

    “所以說,是從日本來的?沒錯吧?不是被召喚來,成了沃爾斐嗎?從水泡裡咕嚕咕嚕冒出來的時候,我可是看得很清楚呢!”

    “沒能成為歌德,怎麼看都還是日本人!”

    “那你德語不是說得很流利嘛!”

    “不,這是,大概只是被動過手腳了而已。”

    “不也還記得叫我弗雷迪的嘛。”

    “啊,說起來……那個,也許歌德的記憶也移植了一部分吧。”

    “還記得我最喜歡啤酒嗎?”

    “……煙燻啤酒。”

    “沒錯。給佣人的薪水是多少?我有點記不得了。”

    “……8荷蘭盾4格羅申。”不知為何就是會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比我都清楚不是嗎?你就是沃爾夫岡‧歌德啦。放心吧!”

    “不是啦,所以說,我啊!直到剛才為止,都還在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嘿,那邊的事你也都還記得啊。真讓人羨慕。品味兩份人生,這可是令作家垂涎三尺的事啊!”

    “那個,我說,席勒先生?”“叫我弗雷迪,惡心不惡心!”“弗雷迪先生。”“你比我要年長,連年紀小的我都直呼你的名字,你也別對我用敬稱。”“弗雷迪!那些都無所謂,那個,從歌德那裡,也就是說不是我,是從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那裡,有沒有聽說些什麼?返老還童的方法,將我召喚到這裡的方法之類。”

    只要知道了召喚的方法,不就能知道回去的方法了嗎,我這般心想,同時懷著聽天由命般的心情問道。

    “完全沒有。”弗雷迪聳了聳肩,“雖然你最嗜好魔法了,但我對那些完全不感興趣。怎麼了?想回日本?”

    “那是當然的!”

    “真好啊,日本,我也想去那裡走一遭了,沃爾斐,有空了咱們一起去吧?”

    對于從身體到服裝,再到思維方式,所有的一切都依舊是日本高中生模樣的我,弗雷迪絲毫不介意,還是把我當同事歌德對待。他仿佛沉迷于路途見聞一般,死纏著我給他講我尚在日本時的事。我之所以應他的請求,決定說說自己的身世,也是為了理解現狀,讓心情平靜下來。

    “我住在東京——啊,現在還是江戶吧?”

    “我一個都不知道。”弗雷迪飲完了第三杯啤酒,“你在那邊也出身富貴啊?打扮得很不錯嘛。”

    我俯視了一番自己的服裝。那是制服西裝。並非什麼貴重的衣服。

    我的父親是音樂制作人,母親是鋼琴家。而外公也是指揮家,所謂音樂世家。因為父親不大做拋頭露面的工作,所以不是很清楚,但母親卻是位相當知名的演奏家,所以經濟上並沒覺得有什麼困難。我自打小時候起,便如同水鳥學習游泳般,很自然地浸淫在音樂之中。

    “那麼,你也能演奏音樂嗎?”

    “不,我什麼也不會。就擅長聽而已。”當我這麼回答以後,弗雷迪露出一臉相當意外的神情。說起來,在這個時代,音樂家的孩子普遍還是成為音樂家。

    看著樂器如同手足般運用自如的父母長大,我卻不可思議地,完全沒有要彈奏樂器的想法。最能吸引我的,是身為音樂評論家的爺爺。是個明明都一把年紀了,卻喝得醉醺醺,在車站附近半裸著身子唱起歌劇的唱段,然後被派出所帶走的老不正經。然而他的文章卻有著機智風趣、不拘一格的魅力。父母經常外出不在,獨自一人留守家中的我,喜歡一邊聽著各類古典音樂的CD,一邊閱讀祖父寫的關于它們的文章。不知是不是受此影響,即便在學校,我也總愛泡在圖書室裡。

    “哼哼。那麼說來,最後也許還是會繼承祖父寫文章吧。真不愧是全新的沃爾斐啊!”

    “不,這不是什麼的工作吧……”還有,爺爺的性格和弗雷迪有些類似。主要就壞的一方面來說。

    話說回來,我思考著弗雷迪話裡的意義。

    就因為我是個成天讀書的小鬼,所以被選為歌德的軀體?怎麼可能。如果僅僅是那種理由,比我更合適的要多少有多少吧。怎麼說我連一本歌德的書都沒讀過。詩歌也好,戲劇也罷,一片空白。為什麼是我啊?怒火再次滲了出來,在舌頭的背面轉化為苦澀的絕望。

    說不定,已經回不去了吧。難道我不得不作為歌德,在這裡生活下去嗎?嘆息了大約三次以後,那絕望便浸染了全身。

    “音樂家兒子的人生經驗嗎?而且還是二百年後的日本,了不起啊!沃爾斐你賺到了啊,趕緊利用來構思下一部作品吧。”

    不知弗雷迪是不是有些醉了,開始說些漫不經心的話,

    “將戲劇改為歌劇時,你不就能自己隨意插手了嗎?對音樂很了解不是嗎?咦?因為是二百年後的音樂,所以毫無關系吧?”

    “不,古老的音樂也還是好好地保留了下來。我經常聽。”

    “真的假的?那可是二百年啊!我可根本無法想象二百年前的音樂是什麼樣子的。比如哪些家伙的曲子保留下來了啊?”

    我試著羅列了幾個喜歡的作曲家的名字。格魯克、克萊門蒂、莫扎特、海頓、貝多芬……

    弗雷迪興奮地搖晃著椅子。

    “我知道我知道!每一個都知道,裡面還有現在正當紅的呢!”

    “誒……”

    啊,對啊。一八  四年,不正是那個時代嗎?而且這兒還是德意志。說不定還能遇上哪位作曲家——本人吧。

    不對不對。現在可不是高興的時候。明明身陷自顧不暇的狀況中,明明都回不去了也說不定。

    心情再度沉重了起來,或許是擔心默不作聲的我吧,弗雷迪不斷要求點菜,致使桌上堆了一桌子菜。

    “總之慶祝你返老還童,來來來吃菜喝酒。之後就來構思下一部杰作吧!改編為歌劇,在全歐各處上演,借此大賺一筆。真讓人期待啊!”

    “……不,我不會喝酒……”我都說了不會,還硬逼著我喝,搞得我嗆個半死。

    “搞什麼啊,返老還童後的痴呆嗎?連怎麼喝酒都忘了?嘛,別擔心沃爾斐,就算全新的身體還沒習慣,還沒恢復正常,有我在呢,我會照顧你的。”

    然而實際上,照顧人的一方是我才對。搞什麼鬼啊?

    自從在同一間事務所每天照面以後,我算是弄清楚了,比起評論家祖父,弗雷迪更是個變本加厲的沒出息的家伙。不遵守約定,出席舞會便去搭訕有夫之婦,不帶錢包就出去喝成一灘爛泥,搞得我最後還要去接他回來。

    “哎呀,歌德老師,返老還童還真是好啊。以前這樣背著席勒老師回去時,您都會說腰疼得厲害,而現在輕輕鬆鬆啊!”

    酒館老板甚至對我說了這番話。一點兒也讓人高興不起來。

    給拖著宿醉之軀來到事務所的弗雷迪端水喝,或是喂給他吃面包粥的,也都是我。

    “你返老還童之後,竟然會做飯了啊。我今後飯也在事務所吃。”

    弗雷迪甚至說出那種話。看來,當截稿日期臨近,飯都沒好好吃。而一旦開始報刊雜志的工作,那類不妙的事態便頻繁發生。真是個毫無生活能力的家伙。聽他說連打電話都不會的時候,真是大吃了一驚。雖說舊式電話機用起來確實麻煩,即便如此,我也立刻就學會了。

    就這樣,我漸漸融入了十九世紀德意志的氛圍。倒不如說,多虧毫不客氣幫我找來撰稿工作或給我添麻煩的弗雷迪,我不得不習慣這樣的生活。或許已經回不了日本了。一想到這種悲哀的可能性,就會令我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算那是收拾弗雷迪睡覺時的嘔吐物。

    就這樣,溫泉旅行的安排,包括住宿、火車,都由我電話進行預約,甚至連弗雷迪的行李,都是我幫著整理打包的。梅菲那家伙,僅僅幫我查了下聯系方式,剩下的完全不肯幫把手。每個家伙都這副德行。

    出發前夜,在昏暗的房間裡,獨自坐在行李上,一邊抬頭仰望窗外的明月,一邊想著,溫泉啊。

    歌德貌似非常嗜好溫泉。備案有各地溫泉的詳細報告,佔據了書齋架子的一角。我稍一展讀,記憶便緩緩流淌出來。就感覺好像是我自己圍繞各處的溫泉進行記錄的一樣。

    我的體內確實沉睡著屬于歌德的部分,卻是以相當半吊子的形態存在著。

    總之,我也許沒能變為歌德。是歌德本人失敗了嗎,還是讓梅菲搞砸了。拜其所賜,好歹我漸漸融入了這十九世紀,得以生活下去,但想回日本的心情卻絲毫沒有消減。如果能回,當然想回去。

    但眼下也並非毫無頭緒。因為將我召喚到這個時代來的並非他人,正是我(歌德)。既然能喚來,不應該就能送回去嗎?歌德為何選擇我,如何召喚的,只要能想起這些來,不就能成為返回日本的線索嗎?

    但是,期望的記憶卻始終不曾回憶起來。

    也許是沒有頭緒吧。就像弗雷迪問我各種問題,對我進行確認時那樣,被其他人問起些什麼,或許就能想起來。我獨自哼哼也無濟于事。正是因為不清楚在哪個抽屜裡的緣故吧。

    如果去泡溫泉,會不會想起些什麼呢?若是在歌德深愛的卡爾斯巴德的街市上,循著他的足跡,順著他的願望,更接近他的話……

    卡爾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部邊緣的溫泉勝地。

    在神聖羅馬帝國巨大的版圖中,正好位于正中央附近,處在柏林和維也納的中間地點。交通十分便利,所以自古以來似乎就是非常受歡迎的觀光勝地。

    “呀呼!山羊!山羊多不勝數啊沃爾斐,快瞧!那兒,那邊有駕風車,好大啊啊啊啊啊啊!”

    火車上坐在我對面的弗雷迪,途中一直興奮地嚷個不停。我真心覺得,當初預定了單間實在是太好了。火車駛入山間,豐饒的綠色起伏開始遮蔽視野。弗雷迪興奮地點了啤酒。

    “捷克啤酒太棒了!那是因為捷克出產好水的修道院很多啊!真想每天都能喝到。”

    “弗雷迪也入修道院不就好了。”

    “要是尼姑庵我就去!話說,那不是莎士比亞的翻版嘛!我們可要支撐起德國的文學啊,得靠原創決一勝負才行!嗚哈哈哈哈!V!”

    當列車駛入車站之時,弗雷迪已經醉醺醺了。結果都弄錯了車票,將自己的詩集塞給了站務員。

    “席勒老師!哇,是席勒老師哦!”

    “哎呀,是真的喏!”“歌德老師也在一起?”

    等待卸下行李的一群貴族姑娘們注意到我們,開始騷動了起來。

    “返老還童的傳聞看來是真的呢!”“啊,看那異國情調的少年模樣!”

    她們捏起裙擺,朝這邊跑來。

    “歌德老師,《少年維特的煩惱》我都已經度過五十遍了!麻煩請您簽個名!”

    “還請席勒老師也一起到我們下榻的住處來玩!”

    “好啊,我可愛的小貓咪們!”

    面色通紅的弗雷迪來了勁,扭著身體說道,

    “讓我們通宵暢飲,載歌載舞,交流愛之詩吧!不如說交流愛吧。詩歌就無所謂了,麻煩得要死。”

    “你還算個詩人嗎!不是要支撐起德國文學嘛!”

    我一把揪住弗雷迪的衣領,拖著胡說八道的他從姑娘們面前逃離了。

    “啊啊,歌德老師真是的!”

    “打算在這裡逗留多久?”

    “請讓我們來幫忙吧!”

    “既然是來療養的,就請讓我們靜一靜!”我一邊將弗雷迪的屁股推進馬車裡裡,一邊朝姑娘們喊道。自己也趕緊坐上車。

    “一定是和席勒老師兩個人。”“嘛,兩人都只對男人感興趣……”“那樣也別有一番情調呢。”“報社記者肯定對此感興趣。”喂等等,你們!就在我剛從馬車的窗邊站起,想對花枝招展的女人們傳播毫無根據的謠言抱怨兩句的時候,車夫高喊一聲“駕!”,便驅策馬兒跑了起來。

    當時的歐洲溫泉勝地,和日本的比起來差別很大。

    認為溫泉作為醫療使用,用法之一便是“喝下”。似乎認為那是包治百病的良藥。關于沐浴的思維方式也和日本大相徑庭,看不到在大浴池中吵嚷喧嘩的景象。在羅馬風格的華美雕飾穹頂下,或借優雅的桑拿靜靜地出汗,或沖洗淋浴,或接受按摩,實在是貴族的享受。根本就用不著全裸。

    然而我畢竟是日本人,既然在這寒冷的季節來到溫泉,當然就想一頭跳進熱水中泡個夠。值得慶幸的是,弗雷迪剛到下榻的旅館,就喝空了一瓶酒,呼呼大睡起來。我便獨自前往旅館開的浴池,光著身子,跳進白色大理石造的華麗單人用池子,盡情伸展四肢。不知不覺發出“呼呼呼呼呼”的聲音。為了弗雷迪的任性要求,我舍命陪君子,昨天也通宵完成了撰稿。眼下已經睡意襲來。

    將腦袋靠在浴池邊緣,涼絲絲的感覺踫到臉頰,真心舒服。

    怎麼樣歌德,我朝蒸汽喃喃自語。這可是你最喜愛的卡爾斯巴德溫泉哦。你要好好感激我啊。要是身體暖和起來,感覺舒服了,就給我出來告訴我啊。為何召喚我來?怎樣才能回去?

    提問不過空虛地隨著白色霧氣搖曳而已。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楮。

    “泡澡時要是睡著了,會感冒的哦?”

    突然身邊傳來女人的聲音,嚇得我跳了起來。就在近旁,隔著薄薄的白霧,不知何時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長長的黑發在水面鋪展開來。霧氣之中,大大的黑色三角耳啪嗒啪嗒動了好幾下。是梅菲斯特菲雷斯。而且,腦袋、肩膀、鎖骨、胸口——視線不斷往下移動,可就是看不到衣服,話說這根本就是全裸嘛!

    “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啊梅菲!”

    我趕緊泡入熱水中,直泡到肩膀為止,轉過身去。只有在這時,才由衷感謝卡爾斯巴德白色的混濁礦物質。

    “就算是惡魔,來到溫泉也想泡一下。我的故鄉——換句話說也就是地獄啦,那裡的溫泉滿是硫磺氣味,還是幾千度的高溫,根本讓人放鬆不起來。而且……”

    熱水劇烈地晃動了起來。明白梅菲正朝這邊靠過來,我全身都變得僵硬了。來到身旁的她,緊緊抱著兩條裸露的胳膊。我直到下巴,都沉入了熱水中。

    “這麼做,YUKI也會有別的欲望覺醒吧。”

    “別、別、別說了,給我出去,被人看見怎麼辦啊!”

    “我是惡魔,除了YUKI,可以做到不讓任何人看見。現在的YUKI,是個明明沒有人在,卻一臉通紅,吵吵嚷嚷的可疑人物。”

    我沉默了。血氣上涌,腦袋開始變得有些暈暈乎乎。

    梅菲將雙臂靠在浴池的邊緣,感覺很舒服似的呼了呼氣。能不能別擺出那姿勢啊。也就是,那個,胸部在水面之上,不對不對,當然才沒有朝那邊看呢……

    “燃起欲望了嗎?”

    “別用那種下流直接的表達方式……”

    “哎呀。我可沒說性欲哦,YUKI還是真討厭。”“你說什麼!”“我可是說創作欲哦?席勒先生不也說了嗎?怎麼樣,是不是有意想寫戲劇或小說了?”

    我也將雙臂甩到浴池外,扭向一邊。

    “弗雷迪或是編輯倒也算了,為什麼連梅菲都這麼說?跟你沒關系吧。”

    “不,大有關系。”

    梅菲晃動著水面,朝這邊靠過來。聲音也變得甜美起來。

    “YUKI不是不想讓內心感動嗎?”

    明明身在熱水中,我卻感到一陣寒意。

    “豈止不寫戲劇或小說,就連閱讀也只是別人的評論。然後撮合成批評,刊登到雜志上。之所以一味做那種工作,不正是因為害怕遇上杰出的作品,以至于讓內心獲得感動嗎?”

    你在說什麼呢。只是因為怕麻煩而已。戲劇小說從零開始的全新創作,要耗費多少心力,不用想也知道。反正能做些瑣碎的執筆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背後緊貼著觸踫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是梅菲把身體貼了過來。身體和意識一瞬間被拉回到了燥熱之中。

    “等,住,住手!”

    “即便返老還童,文才也不會因此消失。文學的熾火如今依然在這裡。”說著,梅菲的胳膊繞住了我的身體,手指朝胸口滑去,“理應在胸中燃燒才對。而您之所以依然不願提筆,閉上眼楮,捂住耳朵,是因為恐懼品味這世界的美妙,不願迎接獲得滿足的那個瞬間,我說的沒錯吧?”

    “放開我啦!”

    我甩開梅菲的手,將她撞到一邊,將身體深深地沉入水中。充滿芳香的熱水沾濕了下嘴唇。礦質泉水夾雜著鮮血、汗水和鐵銹的味道。

    “就算是那樣又如何?與我無關!”

    歌德今後的作品,哪怕從歷史上消失也無所謂。我只是一介從日本被硬帶到這裡來的高中生。德國文學就由弗雷迪一個人,擺出一副尺蠖的姿勢,拼命支撐起來好了。

    忽然在變濃的霧氣對面,梅菲笑了。

    “不。您一定會再次提筆的。您同時也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那事實、渴望、熱情、火焰,都不會消失。藝術家絕對做不到沉默不語。哪怕不是由自己傾吐出來,只要還活著,就必定會觸及這個世界的美,必定會因此而心動。”

    “煩死了!”

    我從熱水中站了起來。飛濺的水花撞上白色大理石,漸漸流淌了下來。

    梅菲的身影消失了。

    然而,她最後的那番話卻飄蕩在霧氣之間。

    請感受到。

    請讓心動起來。

    請感到滿足。

    接著,請在那感動的最高點喊出︰“時間啊,停息吧,你是那樣的美。”

    那時,YUKI將成為我的東西。

    成為我的。

    成為我的……

    我在熱水中攤開雙手,確認起來。

    是我的身體。盡管名字除了最後的兩個音節以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這毫無疑問是直到一個月前,尚在日本生活的年僅十六歲的肉體。哪怕能用德語毫無窒礙地書寫散文韻文——

    我,不是歌德。沒能成為他。

    藝術也好,文學也好,隨他們去吧。我只想回日本。如果那無法實現,就隨我高興,做些操筆之事,渾渾噩噩生活下去。要是不肯放我回日本,那就別來管我。我不想和惡魔扯上關系。

    話說,搞什麼啊,世界的美?說我必定會因此心動?傻呀!只要決心一直保持冷漠不就結了?不,原本就只要不說出那句奇怪的口令不就好了嗎?還是說,難道世界上還存在著能令那麼簡單的決心都拋之腦後的感動嗎?怎麼可能!

    然而,我錯了。一切正如梅菲斯特菲雷斯所言。第二天早上,我經歷了宿命般的邂逅。與那名少女——還有,那音樂。

    第二天一早,一番沐浴之後,為了幫弗雷迪醒酒,我帶著他出去散步。

    清晨的卡爾斯巴德街道淹沒在曉霧之中。由于街市建在濃綠的山間,谷底積聚著晨靄和溫泉的蒸汽。由于沐浴而發熱的身體,也因為走在秋日的天空下,立馬就涼了下來。

    弗雷迪將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用仍舊有些危險的步履,走在街道的路緣石上。由于是一大清早,街道上除了我們以外,看不到人影。能聽到的也只有雀鳥們的啼鳴,和哪家旅舍中類似湯揉【1】的微弱水聲而已。

    “那麼,趁我睡著的時候,沃爾斐于是就領了幾個小姐進來吧。”

    弗雷迪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說道,

    “明明對那種事毫無乾勁,這種事卻乾乾勁十足嘛。呵,返老還童還真是一舉多得呢!”

    “要是還醉醺醺的話,要不要我用手指伸進你的喉嚨,幫你吐出來啊?”

    見我這麼說,弗雷迪一臉慘白地把話吞了回去。接著擺出老老實實的表情重新說道︰

    “難道想不出以溫泉街為舞台的故事嗎?卡爾斯巴德也好,馬裡恩巴德也好,都來過好多回了吧?”

    “嗯……目前還沒有那個打算。”

    “唉。你要總是這個樣子,連我都跟著頹廢了……”

    弗雷迪朝冷冽的藍天嘆了一口氣。我體會到些許的罪惡感。席勒既身為歌德的同事,同時也是第一讀者和鐵桿書迷。盡管昨天對梅菲說出文學關我屁事的痛罵,但只要還身為歌德,心想總有一天,果然還是非得寫本什麼新作不可。總覺得對不起弗雷迪。

    “你要是再寫出本暢銷戲劇,我們的事務所也能寬裕起來,可以悠閑度日好一陣子了。”

    “就為那種理由啊!”把我感到抱歉的心情還給我。

    就在那時,背後傳來無數踩踏地面的聲音。

    回首望去,只見籠罩在成排房屋間的霧氣被撥開,莊嚴整齊的一隊人馬正朝這邊過來。那是近衛兵們有條不紊的兩列縱隊。他們身著帶有錦緞的軍裝,頭戴飾有羽毛的高聳軍帽。在他們後面,跟著幾隊騎兵。而出現在騎兵隊後面的,是裝飾得令人嘆為觀止的大型馬車。

    “哦,喂,看那兒!”

    弗雷迪咽了口唾沫,退到路邊。我也依樣畫葫蘆。不久便看見了馬車側門上繪有的紋章。

    那是只頭戴王冠,被無數的盾包圍起來的黑色雙頭鷲。

    歐洲王族中的王族,哈布斯堡家族——神聖羅馬皇帝的象征。

    “為什麼陛下會在這裡……”

    弗雷迪呢喃著,往路邊退得更遠了,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彎腰行禮。我也慌忙照著做。耀武揚威的一行人正從我們面前通過。隊列長到令我不禁心想,要是等隊伍全部通過,在此期間假如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的話,腰和脖子都得疼得不行吧。

    “——停下!停下!”

    突然傳來喊聲。抬眼一瞥,只見貌似侍從打扮的男子跑了過來。

    “兩位是歌德閣下和席勒閣下否?”

    我與弗雷迪面面相覷。

    “……是的,沒錯。”

    “陛下召見,請上馬車。”

    “朕可是兩位的超級鐵桿粉絲啊!請簽個名!”

    在馬車裡,弗朗茨二世陛下就坐在我們對面鋪有天鵝絨的座位上。他兩眼放光,探出身子這般說道。盡管御齡三十五歲,是個白淨而瘦長臉的縴弱青年,即便如此,也是哈布斯堡的一家之長,奧地利君主,更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他一臉喜不自禁地遞出《少年維特的煩惱》和《唐‧卡洛斯》這兩冊書時的樣子,毫無王族的威嚴。我和弗雷迪也仿佛理所當然般接過來,簽了名。

    “說來讓朕體會到溫泉的美妙,也全都歸功于讀了歌德卿刊登在報紙上的溫泉紀行啊!真沒想到會像這樣在卡爾斯巴德相遇。”

    “是。您能賞臉閱讀,非常感謝……”

    沒想到會遇見,這話我才想說呢。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在近距離見到弗朗茨二世陛下。雖然好像在舉行什麼活動的時候,曾經有遠遠地眺望過。只不過那時候並不是我,而是歌德。

    陛下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嘆息一聲︰

    “話說回來,溫泉的效用還真是可怕,竟能變得這麼年輕……”

    那怎麼可能啊。雖然我差點想吐槽,但對方若能以為那是沾了溫泉的光,倒正合我意。所以我只是回以苦笑。

    “朕也想像歌德卿那樣,永遠謳歌青春!現在就是去尋訪卡爾斯巴德不為人知的溫泉。你們一道同去如何?”

    與皇帝陛下同行太費神了,恕不奉陪。但弗雷迪卻興致勃勃地說出以下這番話來︰

    “陛下,沃爾斐這家伙返老還童以後,銘刻在他那把老骨頭上的溫泉的美妙,似乎都讓他忘得差不多了。不如由我來為您介紹不錯的溫泉吧。”

    “席勒卿對溫泉也很了解嗎?難怪明明比朕要大了十歲,看上去卻如此年輕!”

    “陛下想必帶來了不少在溫泉服侍您的美人女官吧!請務必讓我同行。讓我們一起變得如剛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年輕吧!”

    你就不必變得年輕了,會給世上的女性造成困擾的。

    “請問,這麼做沒關系嗎?明明處在戰爭時期,陛下卻來這裡泡溫泉。”

    我有些擔心,姑且試著一問。

    “沒關系。”

    陛下的鼻子喘著粗氣回答道,

    “只帶了四百名護衛出來,軍樂隊的小號手也減少到了三十人,哈布斯堡的紋章也只有一扇門的大小,出發前的記者招待會上,朕也回答了記者提問,就說︰‘朕最愛溫泉了!但才不會去卡爾斯巴德的溫泉呢!’誰也想不到皇帝會駕臨此地的。”“簡直暴露無遺嘛!”

    我不禁順勢吐槽道。陛下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安,掀起窗簾,朝窗外的侍從問話︰“暴露無遺嗎?”

    “的確暴露無遺。”

    “怎麼會這樣……”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啊,完了,完蛋了啊!歌德卿倒還罷了,要是被新聞爆出朕和席勒卿同乘一輛馬車,這該如何是好?”

    “是啊,那恐怕有些不妙呢。”

    弗雷迪說道。為什麼?我朝他的臉看了看。

    “還不是因為我弗裡德裡希‧席勒,不知怎麼地被人捧為了自由主義的化身。總讓人以為我三句話不離自由自由的。”事實上你不就說過嘛。“還被法蘭西革命政府選為什麼名譽市民。真是多管閑事!我說的可不是不管是誰,一律送上斷頭台的那種自由。”

    “正是,正是,正是這樣。”陛下也不斷點頭,“盡管席勒卿是清白的,但要是皇帝被貼上自由主義的標簽可就糟了。”

    我比較著陛下和弗雷迪的表情。這正好是世界史課上剛學到的地方。盡管我明白書裡的意思,但對包含于其中的緊迫感卻難有真切的感受。

    這個時代的歐洲,被法國大革命的余波不斷沖擊動搖。換言之,法國國內也好,國外也好,大家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該怎麼辦才好,便被糊裡糊涂地卷入了戰爭。那種混亂之中,在各國激進派的年輕人之間風行無阻的,便是弗雷迪所寫的《自由贊歌》【2】這首詩。

    “為什麼我會被奉為教主什麼的啊!”

    弗雷迪甚至都忘了自己在皇帝陛下的御前,神情激昂。

    “我所說的自由才不是那種呢!有酒便喝!有肉就吃!有女人便勾引之!有工作就睡覺!真正的自由主義不正是這樣的嗎陛下!”

    我看完全不同吧。話說你倒是給我工作啊!陛下也驚訝不已。

    “說實話,朕也不是很懂什麼革命啊、自由主義之類的,但就是討厭法國那幫血腥的家伙,因為那幫家伙殺了瑪麗姨媽啊!”

    陛下憤恨地捶著大腿。我心想,陛下的所言,不正大體上代表了這個時代,法國周邊各國王侯貴族們的心聲嗎?

    那位著名的瑪麗‧安托瓦內特,正是弗朗茨陛下的父親的妹妹,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員。盡管哈布斯堡家在革命後最先發表針對法國的敵對宣言,卻並不打算插手政治,終究只是擔心嫁到法國去的可愛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安全。然而革命軍卻以乾涉內政為由進行反抗,于是戰爭便開始了。不久之後,國王路易十六和皇後瑪麗‧安托瓦內特便以勾結奧地利的嫌疑被處死,法國因此便與全歐洲為敵。

    一般而言,法國這下理應被打得體無完膚才對。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因為法軍裡,有那個男人在。

    “朕害怕啊!”

    陛下壓低了聲音說道,

    “害怕那個叫拿破侖‧波拿巴的男人……”

    拿破侖。

    從一介炮兵長,到差一點就登頂全歐洲霸主的男人。從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全歐被籠罩在名為拿破侖的狂風驟雨之中。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陛下呢喃道。

    “聽說熱那亞一戰,奧軍二萬四千的兵力僅僅被他一人擊潰了呢。”弗雷迪說。“而且還是赤手空拳。”陛下補充道。我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獨自戰勝二萬四千人?

    呃,那是指自己指揮的一支部隊嗎?剛這麼想,弗雷迪和陛下便聊起了拿破侖拳頭一揮,便有幾千人被轟飛,多艘軍艦被擊沉之類的話。不,請等一下。那種事課上可沒有學到過。倒不如說,那豈不是——

    “那個男人恐怕只能被稱作惡魔了。”

    惡魔,我心想。並非我學到過的拿破侖。盡管是個天才的軍人,但畢竟只是極其現實地率軍打仗而已。一個人徒手擊退數以萬計的軍隊,那種仿佛怪物般的戰斗方式,在我所知的歷史中並不存在。

    “歌德卿莫非不看報嗎?”

    也許是注意到我吃驚的樣子,陛下說道。

    “啊,是……戰爭的報道不怎麼看。”

    陛下從懷裡掏出一疊紙。似乎是剪報的照片。

    “瞧吧。這就是讓人毛骨悚然的魔人的所作所為。”

    黑白的粗糙照片上,相當難以看清,好不容易分辨出橫七豎八的裝甲列車。斷為兩截的車廂,看上去仿佛被一雙大手抓起扭斷一般。一個人影站在那裂縫中。

    是個披頭散發的強壯男子。身著嚴實的黑色高領軍服,以三色旗代替戰袍,生起旋風。

    下一張照片是踩踏著屍山的那個男子。可以在腳邊看見折斷的刀槍劍戟,和破損染血的奧地利旗幟。

    我顫抖著用手翻看照片。燃燒的荒野,流出油的熱那亞海邊。無論哪一張,都拍攝有那個男子。

    確實是一個人。甚至沒有任何武裝。

    這就是——拿破侖?

    魔人,陛下的這個詞,讓我背後一陣戰栗。

    這有可能。司空見慣。因為惡魔實際存在。

    “陛下為何特地剪下這些照片……而且還全是洞?”

    弗雷迪從旁探過頭來窺視著說道。

    “因為一旦在戰場上遇到拿破侖,就毫無勝算了!所以每天像這樣用針刺,借以詛咒他!”

    “要是我,就用釘子,因為我最討厭拿破侖了!”

    這種國王統治下的奧地利,應該永遠沒有勝算吧……

    “歌德卿。”

    陛下探出身子。

    “啊,是,在?”

    “聽說你還會預知未來。”

    “……啊……不,是。”

    我感到背後一陣冷汗。雖然我來自未來日本的這番傳聞,已經在魏瑪家喻戶曉了,但竟然會傳到皇帝陛下的耳朵裡,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聽說是從遙遠未來的異國,將那年輕的身體用溫泉療法召喚而來。這是真的嗎?”

    “嗯,是這樣,沒錯。”我拼命壓抑住想要吐槽溫泉的心情。

    “真不愧是溫泉達人歌德卿啊……那麼請告訴我,今後諸國仍將屈服于拿破侖的面前,受盡蹂躪嗎?難道就無法阻止那個男人的暴行嗎?”

    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想要回答很簡單。但是說出來好嗎?這種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一旦知道了未來,歷史豈不是要被篡改?還是說,這個時代和我所知的歷史大相徑庭,所以即便說了什麼也沒關系嗎?

    在傷透腦筋的我的眼前,突然飛進來一個黑影。在陛下旁邊的座位上,忽然出現一個黑衣的女人。是梅菲。臉上依然是平時那種裝模作樣的無表情,然而被毛茸茸的頭發包裹的大大的三角耳,仿佛捉弄我一般搖擺著。從陛下和弗雷迪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來看,她似乎只有我能看見。

    梅菲眨了眨眼。

    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

    ——歷史不會發生多大的變化。

    ——任何人在他該死的時候,依然會死去。

    我不引人注意地嘆了口氣。梅菲就如同她現身時一樣,沒有任何前兆般消失了。

    那是惡魔所說的話。不可以相信。隨口亂說,弄得不好,甚至連我應該回去的未來都消失了也說不定。然而陛下仍用一副央求的眼神看著我。似乎也不能佯作不知。沒辦法。我慎重地斟酌著用詞。

    “拿破侖,那個,不久……便會失敗啦。”

    由于陛下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我的喉嚨深處,些許的罪惡感轉變為酸味。

    “接著便會垮台,被流放到遙遠的非洲海的島嶼上,在那裡終其一生。沒有人能夠一直連勝下去。”

    那是理所當然的。等于什麼都沒說。旁邊的弗雷迪一臉無語的表情。也許他聽懂了我那番無聊的話吧。任何人都終將失敗,一個人合上眼死去。僅此而已。

    可是啊,陛下——我在心裡補充道。直到失敗為止,他都將屢戰屢勝。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拿破侖總有一天,將征服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就連帝都維也納,屆時也將被攻陷。而陛下將不得已解散帝國,成為最後的神聖羅馬皇帝。並且還將愛女嫁給拿破侖。

    我抑制住想要說的話,將一疊照片還給了陛下。陛下將接過的照片粗暴地捏爛,朝我的臉靠了過來。

    “那麼,今後的戰況將如何?我奧地利將如何迎戰法軍?”

    我緘口不語。對此既不是很清楚,也感覺說出來會很不妙。歷史可能會被改變,我也會被當成能預知未來的便利的家伙,掌權者們一個個跑來找我也頗為麻煩。三思之後,我說道︰

    “至于詳情,我並不了解。”

    怎麼說我這具軀體原本所在的日本,距離歐洲相當遙遠,那麼詳細的情況並不為一般人所知。陛下也幾乎對日本一無所知吧?當我拼命替自己找借口時,陛下表示理解︰“嗯。是嗎。也是。”然而,因為他露出一臉十分遺憾的表情,我勉強回憶起了世界史教科書裡的內容,補充道︰

    “……總之,拿破侖屆時一定會敗,而陛下則會召集歐洲的王族,在維也納召開會議。試圖使大家合力恢復法國大革命之前的秩序,就是這樣。”

    很好,我決心今後也秉持這個立場。一旦被人問起未來之事,就僅僅回答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幸事吧。大家都會高興。反正不管我說什麼,不說什麼,未來都充滿了希望。同時也伴隨著一樣多的絕望。

    “是嗎。是嗎,是嗎!”

    陛下好幾次點了點頭,

    “果然是這樣嗎!最後還是被上帝所承認的正統血脈——王族的勝利。席勒卿!”

    陛下的聲音變得輕快了不少。話題轉向了弗雷迪,于是我放下心來,將腦袋靠在鋪有天鵝絨的椅背上。

    “當和平到來之際,朕就堂堂正正邀請你來美泉宮!”

    “不勝榮幸!請召集全維也納的美女,屆時我將親自手把手教貴婦人們自由贊歌舞和自由贊歌體操!”

    “那個就不用了。”“為什麼!”“你的那首詩在社交界評價相當差。”“那怎麼可能?不是說沙龍裡的貴婦人們最喜歡自由戀愛,到處搞外遇嗎?我也最喜歡了!”“既然這首詩成了革命象征,那也無能為力。學生們流行用軍歌的調子來唱。因為實在不像話,所以想禁止它發行。”“真的假的啊!當初要是改個名就好了!”

    我將兩人的談話當成耳邊風,掀起小小的窗簾,望著街道、草地和樹林邊緣的霧氣漸漸散去。

    “——只說那些,這樣好嗎?”

    耳邊傳來梅菲的聲音。

    看來只不過隱去身影,其實人似乎一直在馬車裡。

    “戰爭的走向,神聖羅馬帝國的未來,不把那些告訴皇帝陛下,這樣好嗎?還有怎麼做才能戰勝拿破侖。”

    你說怎麼做,那種事我原本就不知道,又不是軍事狂。說到底告訴他了又能如何?說歷史不會發生多大變化的,不就是你嘛。

    “歷史走向不會改變。但是,漂在水面上的草船,將如何順流而下,正如誰都不知道一般,各自的道路都存在著無數的可能性。”

    我將臉頰貼在馬車那小小的車窗上。梅菲接著說道︰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拿破侖‧波拿巴將死去。至高無上的那位所決定的命運僅此而已。要麼如YUKI所知的歷史一樣,在聖赫勒拿島失意地死去,要麼在凡爾賽宮的妻女環繞之中,將法蘭西帝國的未來托付給皇太子後,榮耀地死去。這些卻並未命中注定。而YUKI擁有決定那一切的力量。”

    ……所以那又如何?我對那個不感興趣。

    “一想到全歐洲的命運都掌握在YUKI手中,難道不覺得興奮嗎?”

    不覺得。大家都隨意去生,隨意去發動戰爭,然後隨意去死好了。

    推動世界前進的欲望,難道沒有令你渾身顫抖嗎?

    梅菲的低語混淆著馬車的車轍聲。隨它去吧,我心想。哪怕浸淫在怠惰的無力感中,反正地球也照轉不誤。

    然而就在那時,我聽見了歌聲。

    我大吃一驚,把臉同車窗分開。

    即便透過窗玻璃也能清楚地聽見,是少女的歌聲。那是即便車轍的刮擦聲也好,車體的摩擦聲也罷,都無法掩蓋的高亢而清澈的聲音。

    歡樂啊,諸神那美艷的火花啊,來自天堂的少女啊!

    我們無限沉醉,踏入遠在天際的你的聖殿!

    被時間的洪流無情分開之物,將由你的魔力使它們再度結合。

    在你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兄弟……

    不經意間抬眼看去,皇帝陛下一臉苦澀,而弗雷迪則半張著嘴,各自朝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我的詩嘛!”

    弗雷迪喃喃自語道。

    沒錯,那是《自由贊歌》的一節。但,這旋律是。這音樂是——

    是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終樂章,歡樂頌。

    那不可能!我心想。曾經讀到過,我使勁回想祖父的樂曲解說文。這首歌在一八  四年應該還不存在才對。沒錯,這首曲子應該還需要二十年左右才會誕生。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

    少女傲然的歌聲中,不知從哪裡加入了定音鼓的節奏。我一時間絲毫沒有察覺,那是自己內心的悸動。

    “——停下——!”

    聽見外面侍衛的聲音,馬車搖晃著停下了。我蜷縮起身子。

    “你個丫頭,你個丫頭!你明白這支是誰的隊伍嗎!”

    那是扯開嗓門的怒斥之聲,

    “雙頭鷲的紋章難道看不見嗎,竟敢唱起野蠻的革命歌曲,直到隊伍通過,給我閉上嘴,乖乖地跪地叩頭!”

    “你才是呢,乾什麼啊!”

    聽見少女的回答,我嚇了一跳。那是充滿了毅然決然的聲音。

    “我在做什麼,你難道看不見嗎?明明差一點就想出巴鬆管的對旋律了,都怪你們,工夫全都白費了!”

    陛下也掀起背面的窗簾,正在向侍從問話。弗雷迪也欠身站起。我推開車門,跳下馬車來到外面。

    隊伍的先頭在靠近坡道的地方停了下來。就在大幅彎曲,仿佛被吞入林中的道路一側,濕漉漉的泥土裸露出來的那一帶,幾名身著軍服的侍衛身影正聚在那裡。被他們包圍起來的,是一個嬌小的人影。只見軍服間那鼓起的白色裙擺,和光彩奪目的紅發。她正揮舞樹枝,試圖趕走侍衛們。雖然措辭上可稱之為傲岸,實際卻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名侍衛不禁被她的氣勢壓倒,朝後退去的當口,我瞥見了她的臉。面色紅潤、肌膚潔白的臉龐上,那雙茶褐色的眼眸燃燒著堅強的意志。跑過去的我,在侍衛們身後不遠處停下了腳步,注視著她。

    感覺仿佛——見過。在哪裡?

    “那裡!別踏進來,低音部都被你踩沒了不是嘛!”

    少女用樹枝抽打著侍衛的腿。腳邊的泥地上,恐怕是用樹枝尖端劃出來的吧。拉起的數條平行線上,散亂地擺著不少白色的小石子。

    是樂譜,我注意到。

    究竟是什麼人,那個女孩。就連面對神聖羅馬皇帝的儀仗也毫不客氣,卻關心用樹枝和小石子在地面繪出的樂譜。

    “道路如此寬敞,雙頭鷲也好,三頭豬也罷,隨意通過不就好了?我很忙啦。我才不想被你們那毫無樂感可言的沙啞聲音污染了耳朵。”

    “你、你、你這家伙!”

    “就憑你個丫頭片子!”

    侍衛強壯的手抓住了少女那兩條縴細的胳膊。

    “你們想乾嘛!”

    她皺緊眉頭,手中的樹枝掉落了下來。我禁不住用手搭住了侍衛的肩膀。

    “住手!”

    聽見我的聲音後,侍衛們一齊回過頭來。

    “你們在乾什麼?一群人圍著這麼個小女孩。”

    少女吃驚地眨著眼。是對有人相救感到驚訝嗎,還是對像我這樣的孩子朝皇帝的侍衛指手劃腳感到驚訝呢?我也朝她看了看。

    果然仿佛見過。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面。侍衛們顯得很著急,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這不是老師嘛,讓您見笑了。”“可是這個小丫頭她……”“竟敢在陛下的行進道路上傳唱革命歌曲。”“我說這不是革命歌曲,而是歡樂的頌歌啊!”

    不知何時從馬車裡出來的弗雷迪,正站在我身後抗議道。可是當一眼看見少女,當即表情一變。

    “我、我說沃爾斐,那姑娘是誰,你在哪兒找來的啊,什麼時候釣上這麼個美人的,給我介紹一下啊!”你究竟是出來乾什麼的啊。

    “兩位老師,驚擾到你們實在抱歉。”

    侍衛長試圖將我們推回馬車那邊。接到停止命令的隊伍中,士兵們的騷動變得更加明顯。可弗雷迪對此毫不在乎。他朝少女走了過去,一把握住她的雙手。

    “小姐,你是在把這首詩稍作更改後唱出來的吧!很好,實在是太好了!我也正巧想把標題改掉,作為打情罵俏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的愛的歡樂之詩再版呢!如果你願意,就讓我們一同沉浸在溫泉裡,互訴愛慕之情吧!”

    少女擺出一臉嚙檗吞針似的表情,甩開了弗雷迪的手。

    “做、做什麼呀你!別嬉皮笑臉地踫我!”

    “我就是小姐剛才嘴裡哼的那首詩的作者啊!”

    “胡說八道也不打打草稿。說起席勒,雖然還沒見過,但應該是個四十五歲左右,穩重而理智,耽于痛苦的好男人式的哲人才對。像你這種輕佻的小子想騙我,還早得很呢!”

    我斜視了一眼弗雷迪,的確一點也不穩重,還很白痴,表面年齡看上去也年輕得過分。

    “都說了我就是席勒啦!一起泡溫泉的話,立馬就能明白,這具軀體到底有多麼得席勒!”不明所以。侍衛們也都一臉無語。不知是不是因為少女對弗雷迪本性全露的樣子感到害怕,她躲到了在場唯一比較安全的我的身後。

    “沃爾斐你個混蛋,想獨吞嗎,你個蘿莉控!也讓我勾引一把啊!在那溫柔羽翼的棲息之所,所有人皆為炮友!”你別想了!席勒,那種話不說也罷。

    “這位真的是席勒老師嗎?”“嗯,但感覺實在有些不靠譜。”“可是啊,陛下都那麼說了……”

    侍衛們也悄悄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那也是當然的,就連工作伙伴的我,偶然也會難以置信,這家伙就是文豪席勒。

    就在此時,少女從我背後輕快地跑開了,朝樹林的方向走去。

    “……是鳥兒的聲音。”她呢喃道。

    “誒?”

    “是  和鶇啦,我就是為了采集它們的聲音記入樂譜才來的啊!沒空陪你們糾纏了,再見!”

    少女翻起裙裾,跑入了林中,爬上積著厚厚枯葉的斜坡,很快便消失在了樹林間。

    搞什麼啊,從背後傳來侍衛的嘀咕。從皇帝馬車那兒跑來的侍從,朝士兵責問發生了什麼事。總之兩位老師,請先回馬車,陛下很擔心兩位……

    “啊啊,難得的相會就這樣……”

    弗雷迪遺憾地瞥了一眼樹林,

    “會不會是溫泉旅客啊?那麼年輕的姑娘總不見得一個人來的吧……還能再見到她嗎?逗留時間再延長一周左右吧沃爾斐。沃爾斐?喂,沃爾斐!”

    “……誒?呃,啊。”

    弗雷迪呼喊了我幾次,我才總算回過神來。我也呆然地注視著失去了她蹤影的樹木間的黑暗。

    “搞什麼啊,你果然是蘿莉控嘛!”

    “才不是呢!再說了,那女孩生理上和我是一樣的年紀吧!”

    “莫非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返老還童的吧……”

    我狠踩了弗雷迪一腳,便朝馬車走去。弗雷迪一邊痛得緊皺眉頭,一邊單腳跳著追上來。

    “但,真是好久沒見你大吃一驚的表情了啊。最近總是有氣無力,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我哪有……”

    我沉默了。也許正如弗雷迪所言也說不定。真是好久沒有對某件事如此上心了。那也是因為,女孩的相貌觸及了記憶的緣故吧。但更令我在意的,是那首歌。那音樂。

    “哎呀,真沒想到,那麼年輕的女孩子竟然也知道我的詩呢!雖說那首曲調從沒聽過就是了。看來不得不認真重編一番,再版詩集了呢。嗚哈哈,究竟能賣多少呢?”

    根本不可能知道吧,我心想。

    然而我卻知道。

    尚不存在于這世上的曲子,我卻知道。那是因為我來自未來。

    究竟是什麼人呢,那名少女?

    她的歌聲,她眼中燃燒的火焰,烙印在我的意識中,不曾消失。

    結果逗留卡爾斯巴德期間,再也沒能見到她。我和弗雷迪陪著弗朗茨二世陛下,巡游了三天三夜的溫泉,成了仿佛燙掉了皮的章魚一樣,回到了魏瑪。如今的感覺是,簡直三年不想再泡溫泉了。

    即便回歸日常,她依然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想當初哪怕問一下對方名字也好啊。我不知多少次後悔莫及。曾在哪兒見過她呢?我本身來到這個時代也才一個月,難道是返老還童之前的歌德的記憶嗎?

    歌德的記憶。

    事務所書房的一角,默默豎立著一架細長的書架。我打開書架的櫥門。那是收放歌德自己作品的架子。試著從頭找起有關溫泉的記錄。有沒有在卡爾斯巴德以前,曾經見過面?因為歌德勤于動筆,所以會不會留下些什麼呢?

    盡管把工作放在一邊,直到黃昏都在檢索溫泉報告,但仍然一無所獲。

    由此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那並非歌德的,而是我自己身在日本時的記憶。

    有可能。梅菲說過,從未來來到這個時代的人,並不僅限于我。那女孩也許同樣如此。那麼一來,知道本該尚未作曲的貝多芬的《歡樂頌》這件事,便說得通了。

    既然是和我一樣來自未來的人,那就會和返回二十一世紀的線索聯系起來也說不定。

    我全身汗毛直豎。事情尚未確定。是歌德,還是我,是哪一邊的記憶呢?必須得想起來才行。

    瀏覽了幾本日記和文章之後,我很快就將其中一冊拿在手。是擺放著戲劇那層的最左邊。

    題名為《鐵手葛茲‧馮‧貝利辛根》。

    是我所知的書。遇上梅菲的那天,在圖書室只讀了最先取下的那本。回想起來,還真是本無趣的書呢。

    然而,當我指著封面的題字時,卻感到歌德的碎片在我心中隱隱作痛。沒錯,這是歌德的處女作。是還很年輕的他,首次問世的作品。

    翻開書頁。

    因為是戲劇,所以根本不可能寫有關于那女孩的線索。但那都無所謂了。翻過扉頁的瞬間,感覺周遭的景物頓失顏色,空氣也冷了下來。接著,我自從來到魏瑪之後,還是第一次體驗了那種感覺。充滿暴風雨天裡的圖書室,和開演前的音樂會會場的,那靈魂的預感。

    我將書拿到點著蠟燭的桌上,半坐著椅子,開始讀了起來。

    當我忽然回過神時,從敞開著的窗口,已經有微弱的朝陽射了進來。

    桌上的蠟燭早已燃盡熄滅。寒氣凍僵了我的身體。然而,身體中心那令人心痛的熱,卻依然隨著脈搏跳動。依舊攤開在最後一頁的書上,我的手始終無法從那裡挪走。

    我通宵埋頭于閱讀。的確是我寫的戲劇。沉睡在心底的歌德的碎片,如是這般說道。盡管如此,卻也是全新的,新鮮的,鮮明的,我所不知的故事。感覺比鮮血更重要的什麼液體,仿佛正從靈魂上開啟的小孔中咕咕流淌而出。為什麼?在圖書室裡閱讀時,明明完全無法理解。難道是因為用德語閱讀的緣故嗎?那也有關系。然而,更加強烈的理由正叩響著我的心髒。因為歌德正在這胸膛內。因為開始書寫時的歌德的苦惱,不斷書寫所帶來的興奮的渴望,以及寫完時的歡樂,一切都甦醒過來了。那是奇妙而乖張,無可替代而又壓倒性的讀書體驗。任何時代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產生的內心震顫。唯有我。像這樣超越時光,被召喚而來,作為贗品被佔據身體的我,才能體驗到的歡悅。

    然後,我聽見了微弱的竊笑。

    “……梅菲?”

    我輕聲呼喚。

    “在您身邊。”

    惡魔那愉快的聲音,從脖子後面傳來,

    “看來您感受到時間的停止了吧?”

    我並不回過頭去朝她看,而是將可恨的感覺伴著乾澀的唾液一道咽了下去,點了點頭。

    我真是個蠢貨。過去太小看梅菲了。不,是歌德嗎?原以為沒有什麼事物,哪怕它美妙得讓人覺得“時間就這樣停止好了”,也絕不會奪走我的心魂。

    “您感到幸福嗎,YUKI?”

    梅菲低語道,

    “哪怕讓時間就在這裡停息般。”

    我欠身從椅子上站起,仿佛拍打一般合上書本,插回書架,關上玻璃門,掛上鎖。用手貼在心髒附近。心跳依然劇烈。然而,還不夠。還不能說出那句口令。好不容易保持住了自我。

    透過櫥窗,掃視著自著的書脊並排在一起。

    僅僅只是一讀自己很久以前所寫的故事,就這幅德行。要是接觸更新更具刺激性的故事,那也許真的會很不妙。喂,歌德,你到底多麼容易感動啊。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訂立這種契約?這豈不是對梅菲太有利了嘛。你是笨蛋嗎?別開玩笑了!或許你在契約書上輕輕鬆鬆地簽了字,到頭來被攝走的可是我的靈魂啊!我憤怒地朝書架木門踢了一腳。

    今後再也不讀了,我暗自下定決心。新作絕對辦不到。盡管對不起弗雷迪,然而自己的靈魂更重要。還有就是戲劇和音樂會,也都一概回絕。盡可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閉門不出,重重上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為了不讓內心有絲毫的動搖,就讓我沉入麻木之中吧。
    過了兩周左右,從維也納寄來封書信。看來弗朗茨二世皇帝陛下對于和我們同行的溫泉之旅,也許感到十足愉快吧。信上寫著這樣的內容︰

    “茲任命歌德卿為溫泉大臣,邀迎至宮廷。待遇從厚。改日對法戰爭終結,反革命之氣運趨于安定,亦必招席勒卿入宮。”

    從弗雷迪那裡看到信件內容,我無奈地將信甩在了桌上。

    “搞什麼呀,還溫泉大臣。莫名其妙!”

    “僅僅為王族擔當溫泉導游,就能得到俸祿吧?豈不是件好差事嘛!”

    “哪有?那種工作誰去——”

    “啊,剛才也有來電話,我就回復說,歌德乾勁十足,立馬就啟程前往維也納。”

    “為什麼你要擅自做主!”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之前就有話想對你說了,沃爾斐。”

    弗雷迪將雙手撐在桌上,突然一臉認真的神情。

    “……說什麼?”

    “我想退出這間事務所,洗手不乾了。”

    “誒?”

    我下意識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注視著弗雷迪的臉。弗雷迪露出一臉挖苦似的笑。

    “話說你看,你根本就不寫新作嘛。我可是等著把你的小說戲劇化,或作為詩歌的題材,憑借多媒體組合來大賺一筆,所以才一起工作的啊。你要是一直不寫原創,根本就沒辦法同你合作下去啊。”

    我啞口無言。早就深知他是個守財奴,可至今為止總是半開玩笑,所以才一直聽過算過。但是,退出事務所?是認真的嗎?

    “而且你還不肯當我的玩伴。我每次都費盡心思幫你搞來首映門票,你卻總是借口忙啊或身體不適。最近甚至連喝酒都不去,整天窩在事務所裡不是嗎!”

    “不,那是因為,那個……”是為了不被攝走靈魂才那麼做的,但終究不能這麼解釋給他聽。即便說了,他也未必會理解。

    “你不是既不想寫,又不想玩嗎?你啊,故意做一些無聊的工作,將視線從愉快的事情上移開,為了度過冷漠的人生拼盡了全力不是嗎?”

    我頓時失語。原來你知道了嗎。

    “我當然知道啊!你以為我們到底有多少年的交情了。”

    弗雷迪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嘛,該是分手的時候了吧。你也趁此機會,作為溫泉評論家出道社交界吧!你要是寫‘能變得像我一樣年輕’,必會發大財的吧。”

    弗雷迪離開桌子,背過我去,輕輕揮了揮手,便朝書房的門口走去。

    “等一下啊,弗雷德打算怎麼辦!”

    “我有一筆儲蓄,暫時打算去旅行一趟吧。嘛,反正這與你無關吧?”

    即便在他出去之後,我也依然呆呆地注視著關上的房門。

    第二天,事務所裡弗雷迪的書房空了。試著向房東問了問,對方卻若無其事地回答道︰“聽說要遠行,行李也都整理就緒了。”

    “他沒說要去哪裡嗎?”

    “誰知道呢?聽說歌德老師也要搬走,是真的嗎?租金的話,務必請支付到這個月月底。”

    我蹲在成了空殼的書房正中央,差不多發呆了有整整一小時。我仍舊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只是個玩笑。

    一句一句回想起他昨天的話。既沒有在一起工作的意義,又成不了玩伴,所以就說再見。的確言之有理。絲毫沒有反駁的余地。可是,我卻接受不了。現在也還敞開著門,總覺得弗雷迪會一臉笑呵呵地走進來。怎麼樣,嚇了一跳吧沃爾斐,手足無措慌了神吧?那麼就來幫我把行李搬回去吧……

    然而現實的寂靜,卻嚴嚴實實地籠罩著我。

    那不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我朝著隔在書房中那充滿灰塵的空氣辯解道。其實我並非歌德啊。並非返老還童,也不是轉世脫胎,只不過是個勉強塞進了些記憶的赤裸裸的局外人。是個不成器的半成品。至今為止勉強裝作歌德的樣子,但現在已經辦不到了。雖然歌德覺得,哪怕靈魂被惡魔攝走,也要享盡人生樂趣,而我對此可敬謝不敏。

    將臉埋在雙臂之間。

    我對于受了打擊的自己感到意外。明明只不過少了個游手好閑的家伙而已。倒不如說是我在照顧他,所以就算他消失,我也不會感到為難。

    這——沒錯,大概是我體內的歌德在感到難過。我和他不過只相處了兩個月罷了,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給我添麻煩,那種家伙走了我也無所謂。可是對歌德而言,他畢竟是相處了十年之久的同志。所以感到悲傷的是歌德,不是我。一定是那樣沒錯。

    因為有些受不住寒冷,我便站了起來,走出了空無一物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書房,從昨天起,依然攤在書桌上的陛下的來信,映入了眼簾。溫泉大臣,我心想。歷史上是這樣的嗎?在德國文學史上燦然生輝的兩顆巨星,歌德和席勒,于一八  四年割席斷交,一個成了溫泉評論家,另一個則成了游手好閑之人。歷史上有那麼回事嗎?我不知道。

    我已經走投無路。今後該怎麼辦呢?

    思考片刻後,我將藏在架子深處的書包拽了出來。

    被梅菲斯特菲雷斯帶到這十九世紀德意志的,並非只有我的肉體。身邊之物,也就是衣服和錢包,智能手機,以及書包都一起被帶了過來。曾在二十一世紀生活過的證據,全部裝在這書包裡。在鞋子和折疊好的衣服下面,收藏著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物品。

    教科書。

    當然是日語,所以在這歐洲能夠讀懂它的人,除了我以外,恐怕再也沒有了吧。即便如此,危險這一點還是不變的。世界史、物理、化學、數學,任何一冊都有讓世界為之一變的可能性。所以我將其收藏在書包的底部,盡可能不拿出來看。

    然而,惟獨這種時候,不得不檢閱世界史的教科書和資料集。

    有關歌德和席勒的內容,到底也只提到數行而已。我和他今後將會如何,根本毫無頭緒。記載的盡是關于拿破侖的事跡。十九世紀初葉的歐洲,毫不誇張地說,正是以拿破侖為中心運轉的。

    一八  五年十月,法軍將進犯奧地利,佔領維也納。嗚哇,不就是來年嘛!那麼繼續留在魏瑪會更安全嗎?不對,維也納只是因為奧軍的撤退,毫無抵抗地被佔領,並非被蹂躪得滿目瘡痍吧。而且,第二年即一八  六年,拿破侖這次將進攻普魯士,佔領柏林。屆時魏瑪也將毫無疑問地成為戰場。

    比起呆在這裡,還不如去維也納嗎。

    從宮廷獲取俸祿,只需講述溫泉即可。比起被報刊雜志的截稿日期追著屁股的現在,讓人覺得那種生活要輕鬆得多。還有,維也納要暖和些。魏瑪的冬天,今後將更加嚴寒。德意志可是比庫頁島緯度更高的北國。

    無論怎樣,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座城市了。對我而言,無論是魏瑪也好,維也納也好,還是烏茲別克斯坦也好,都是一樣虛假空洞的異國。

    而且——我想到。

    在卡爾斯巴德遇到的那名少女。她嘴裡哼唱的那首歌,倘若沒有聽錯,的確就是《第九》的話,她就理應與作曲者貝多芬有著不淺的因緣。而貝多芬這一時期的確就住在維也納。

    也就是說,前往帝都的話,也許就能遇見她也說不定。而她或許正是回到未來的關鍵所在。

    給有所往來的報社雜志社一家家打去電話,告知對方將停業一陣子,連載也將停止等。當然,每一位編輯不是驚訝、憤怒、哀求,就是哭著嚷嚷,但我幾乎都沒能聽見。耳中一直遠遠地回蕩著那名少女高唱的歡樂頌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湯揉,指若乾人使用類似船槳的長條寬木板,攪動滾燙的溫泉水,使水溫自然下降的方法。

    【2】Oka注︰《自由贊歌》(1785年),席勒的詩歌作品,該詩在法國大革命之後,被德意志的學生套上馬賽曲的旋律,廣為傳唱。後來,席勒將該詩重新改寫為《歡樂頌》(1803年)。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第二幕  

     高中教我們世界史的老師是個十分有意思的人,關于神聖羅馬帝國,他是這麼對我們說的︰

    “十八世紀法國有個喜好諷刺的學者叫伏爾泰,此人把神聖羅馬帝國評價為‘既不神聖,亦非羅馬,更非帝國’。這種說法還真是過分呢。這就像是在說東京迪士尼樂園‘既非東京,華特‧迪士尼也早已過世,更非王國,而不過是座游樂園’。”

    我們這些學生捧腹大笑。老師繼續道︰

    “長期以來,學者正是這般貶低神聖羅馬帝國的。他們認為,帝國內部四分五裂,根本沒有統一,敗給拿破侖後便輕易地瓦解了,沒有形成作為國家的實體。的確,作為帝國來說,各地擁有自己的領主,握有統籌之職的皇帝也沒多少權利可言。無論哪裡的領民都不曾抱有針對帝國的愛國心。可是啊,原本不過是因為‘神聖羅馬帝國’這個誇張的名字,令後世之人擅自將它想象成了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又擅自幻滅了而已。皇帝倒並不是國王中的國王。在日本的歷史中,倘若要找最接近神聖羅馬皇帝的存在,讓我想想,或許就是經濟團體聯合會的會長吧。”

    這是我所聽過的最風趣的神聖羅馬帝國論。

    和經濟團體聯合會的會長是從大企業經營者中選出的一樣,神聖羅馬皇帝也是從有權勢的君主中,通過選舉決定的。與帝國無關,原本就擁有王權和領地。

    “神聖羅馬帝國並沒有明確的首都。”老師說道,“這也是被認為稱不上國家的原因之一。因為是選舉制,皇帝的位子時時發生變動,硬要說的話,不同時代的皇帝所在之處便是首都。到了帝國後期,選舉制完全形式化了,皇位被哈布斯堡家族的族長所世襲。盡管哈布斯堡家在西班牙、意大利、匈牙利各處擁有領地,而其中心始終是奧地利。因此,維也納實質上就成了帝國的首都。然而——”

    老師環視了一圈教室,聲調稍稍沉了下來,

    “神聖羅馬帝國的首都是哪裡?倘若被問起這個問題,我想我能充滿自信地回答︰‘是羅馬。’而正是緣于此,既不神聖,亦非羅馬,更非帝國的國家才延續了千年之久。”

    就在此時,下課鈴響了。老師有些遺憾似的抬頭看了看時鐘。也許覺得和教科書的內容完全無關,沒必要佔用休息時間繼續講下去吧,他就那樣走出了教室。

    心存疑惑的我追到辦公室,向老師提問。羅馬是首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一帶屬于教皇國吧?還有過意大利脫離帝國的事吧?

    老師轉了轉椅子,愉快地問道︰

    “你覺得神聖羅馬帝國究竟是憑什麼誕生,並延續千年之久的?”

    沒想到會被反問,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幫四分五裂、東拼西湊的君主國,既沒有統籌一切的權限,也幾乎被民眾所無視,即便如此,歷代皇帝依然拼命想要維護帝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當我歪著腦袋,試圖回想起教科書的內容時,老師抬了抬手補充道︰

    “不需要標準答案啦。什麼繼承東法蘭克王國的傳統啊,為了對抗奧斯曼帝國需要團結啊之類,那些反正都寫在教科書上了,沒必要回答。我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真是個奇怪的老師。感覺到周圍老師的視線集中了過來,仿佛是在說“真拿你沒辦法”。我帶著有些後悔跑來辦公室的心情,絞盡腦汁想出答案︰

    “……因為聽上去很酷,是嗎?你看,又是神聖,又是羅馬,還是皇帝……”

    本打算搗搗漿糊蒙混過關的。然而老師卻用讓人擔心會扯破褲子一般的氣勢,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

    “沒錯,沒錯,沒錯!正是如此!”

    老師說得十分興奮,令我不禁朝後退卻。

    “我認為持續燃燒帝國之火的原動力,正在于此。即對于曾經的古代羅馬帝國的憧憬。憑借一個皇帝,有力地掌控歐洲的基督教世界——查理曼大帝懷有的那個夢想,正是帝國的命脈所在,夢想與憧憬絕不會消亡!所以歷代皇帝都夢縈羅馬,理應夢想著自己城堡下展現的城市,終有一天會被命名為新羅馬!也就是說啊!神聖羅馬帝國誠如所言,正是建立在羅曼【1】之上的啊!”

    真是個喜歡說些漂亮話的老師。
    每當眺望冬天日暮黃昏時的維也納街市,我都會想起那位世界史老師的話。

    憧憬著羅馬的都市,維也納。

    聳立在老城區的中心,被落日的殘輝映襯出的斯蒂芬大教堂南塔,宛如巨人直指天際的指尖。其腳下,將沉睡在恬靜黑暗中的家家戶戶,與燈光奪目的新市區隔開的,是多瑙河那漆黑的川流。沿著它往左手邊望去,便能看見感恩教堂映襯在傍晚天空中的雙子尖塔。

    沿著從多瑙河引入老城區的運河,短暫的光亮定期往來交錯。也許是火車吧。朝對岸望去,廣闊的河中沙洲上建有機場,可以看見從那裡起飛的飛艇那胖墩墩的身影。

    窗外凝固的夜幕中,夾雜著不知從哪裡流淌來的小步舞曲那甜膩而又裝腔作勢的韻律。這座歡鬧的城市,不知在何處夜夜舉辦著舞會。由于這裡霍夫堡皇宮乃是皇帝的居所,雇有水準高超的宮廷樂隊。大概是他們的演奏吧。

    我回想起在魏瑪,一旦日薄西山,如果不放下百葉窗,就會冷得吃不消呢。維也納的冬天正如所想的那樣,好受多了。

    然而,我的心卻僵滯依舊。

    來到繁華的都市,每天和許多人見面,老師老師地受人吹捧,幹得最多的事唯有簽名,我已經覺得疲倦了。我都在幹些什麼啊……

    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懷念起了和弗雷迪在魏瑪度過的日子。

    盡管是個無可救藥,游手好閑的家伙,但和他呆在一起卻感覺輕鬆。想來只有那家伙不把我當作歌德老師,而視我為沃爾斐。自從被帶來這十九世紀以後,唯有和那家伙說話的時候,內心才能平靜下來。給他做飯吃或是在他酩酊大醉時照顧他,算是少數擁有真實感的機會。

    為什麼從我面前消失了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拜你所賜,我在這座夢境般歡鬧的城市裡形單影只。

    “老師,我完成了!”

    聽見少女輕快的聲音,我回過頭去。

    手中拿著教科書在書桌邊站起來的,是個有著亮色鉑金秀發的女孩子。身上穿著的是,有著巴黎式的大膽,肩頭外露的奶油色禮服,盤起的秀發上飾有淡紫色的花朵。這身打扮並非為了出席舞會,而僅僅是日常便服。盡管這點令人有些無語,但畢竟是皇族,所以也沒辦法。瑪麗‧路易莎公主,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長女。雖然今年年僅十二歲,但在日本人的我看來,已經相當成熟了。只不過一開口仍是一副和她年齡相稱的天真無邪,令人安心。

    “雖然我覺得拉丁語的書寫無聊透頂,但老師寫的韻文實在太美妙了,光抄寫就令人愉快。”路易莎公主笑著說道。

    “是嗎。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

    那不過是將放在包裡的音樂教科書上,刊登著的那首《昂首闊步》譯成了拉丁語而已,要稱贊就請稱贊永六輔吧。

    我檢查了路易莎公主寫的拉丁文,說了句“做得很好”,便圈閱一過。

    在帝都,我盡管被授予了溫泉大臣這個傻瓜般的頭餃,實際上被委任的職務卻是皇子與公主的家庭教師。這是件輕鬆的工作。像這樣一天僅兩小時左右,教授古典文學和歷史。

    “今天的課已經結束了對吧,那麼,那麼!”

    路易莎公主拖來椅子,對著窗前的我,在旁邊坐下,大大的眼珠閃閃發光,充滿期待地說道,

    “今天也請給我講講日本的故事!”

    我嘆息一聲。

    請講些什麼有趣的故事,最開始公主這般請求道。我便試著給她講了關于日本高中生活的事情。結果卻令她異常興奮,于是就這樣每天纏著我講下去。

    “……昨天講到哪裡了?”

    “講到老師裝病,不去參加郊游,而是一整天在家聽音樂的事。”

    “啊,是……”聽這種事有趣嗎?我一邊思忖,一邊談起了喜歡的CD,還有這個時代尚未誕生的音樂。

    公主用如入夢境般的表情嘟噥道︰

    “日本真是個美妙的國家呢。就算沒有樂隊,也能隨心所欲地聽音樂,真幸福。”

    不過二百年後的奧地利也是如此啦,我心想。愛迪生發明留聲機大概是什麼時候來著?

    公主的表情黯淡了下來,沉下了聲音︰

    “因為父皇不予恩準,所以我連音樂會都不能出去聽。來宮裡演奏的,幾乎每次都是一樣的舞曲,都已經聽膩了。”

    弗朗茨二世陛下如同歷代哈布斯堡家的人一樣,擁有眾多子嗣,然而由于好幾個女兒在嬰孩時便夭折了(此時的嬰兒死亡率高得出奇),因此十分溺愛健康長大的女兒路易莎公主。即便公主僅僅從行宮美泉宮前來這霍夫堡皇宮,也會派遣一支裝甲騎兵大隊進行護送。這當然會招來公主的厭煩。

    “雖說總有一天,我也會被當作政治籌碼嫁到什麼地方去就是了。”

    路易莎公主忽然間用陰郁的眼神,看著窗外那光影繁華的夜景。

    “因為是哈布斯堡家的女兒啦。如果不那麼做,也就無法逃離父皇的鳥籠,還真是諷刺呢……”

    這不該是從十二歲的女孩子嘴裡說出的話。而且我還知道,公主嫁給的,偏偏正是仇敵拿破侖‧波拿巴。所以我才緘口不語,一味地祈禱她換個話題。

    “反正不得不嫁到其他國家去,要是那樣的話,倒不如……”

    公主的聲音稍稍開朗了些,

    “去更有意思的國家。比如說,那個……老師的,日本。”

    我撓了撓頭。是不是誇張有趣的話有些說過頭了呢?

    “……不是的,實際上也沒什麼有趣的啦。”

    這個時代的日本似乎還是江戶時代。根本就還在閉關鎖國嘛。

    “不是指的那,那個啦。”

    公主垂下了頭,輕輕擺動著手,鉑金秀發的縫隙中,隱約可見染成了朱紅的耳朵。不是指的那個,那是指的哪個?

    “歌德老師,您在嗎?”

    “皇兄?”路易莎公主最先朝門的方向轉了過去。

    進到房間裡來的是,身穿束腰上衣和外套的金發少年。他長得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樣,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如同姐妹,實際卻是個男孩子。歐羅巴人種的美男子真是可怕。說起魯道夫殿下,他是皇帝弗朗茨二世陛下的弟弟。亦即路易莎公主的叔叔。然而弗朗茨二世陛下是上代皇帝的長子,相比之下,魯道夫殿下卻是小兒子,年齡甚至相差了二十歲。因為只比路易莎公主年長三歲,故而公主便稱呼他為“皇兄”。

    殿下似乎並不是什麼可以載入世界史教科書的重要人物,今後的人生將如何度過,我並不清楚。也許是正因為如此的緣故吧,他是我在宮廷中相處得最輕鬆的人。當然和年齡相仿也有關系(不是同歌德比,而是和作為高中生的我)。

    “老師,不是約好了一起去音樂會的嗎!”殿下跑了過來,“我把大衣帶來了,快走吧,馬車在等我們。”

    “皇兄你好狡猾!”

    路易莎公主鼓起臉頰,拉著我的胳膊,

    “皇兄明明整個上午都一直霸佔著老師,請他教你讀書,到了晚上也還想一個人獨佔。我也想和老師一起去聽音樂會,一起進餐,一起洗澡,一起睡覺!”

    那種仿佛我和殿下一起洗過澡一同睡過覺的話,請別再說下去了。

    “那還不是因為陛下不準路易莎外出嘛!”

    殿下摸了摸公主的頭發,

    “要是可以的話,我也想帶路易莎去聽最新的音樂啦。被招來宮裡的音樂家,盡是些沙龍裡無關痛癢的人。可是路易莎接下來不是還要練習社交術嗎?”

    “話是這麼說啦……我討厭那練習。根本就不明所以。”

    “因為一點精神打擊就立馬暈厥過去,但為了腦袋不撞在地板上而保持良好的姿勢倒下。這可是貴婦人必備的技術啊。路易莎還是早日掌握的好!”

    貴婦人經常做的那個原來是技術的結晶嗎?公主殿下也真夠受的啊。

    “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路易莎公主用一副相當可愛的姿勢,啪的一下雙手合十。

    “請皇兄替我訓練。我呢,就和老師一起去音樂會。”

    “要怎麼做?”

    殿下神情驚訝。

    “互換衣服就可以了,皇兄和我長得很像,沒人會認出來!”

    說著,公主便用手扯住禮服的衣肩,開始脫了起來。我“哇啊”地一聲,慌忙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公主卻反而抓起我的手說道︰

    “我不知道怎麼脫,請老師幫幫我!”無論穿衣還是脫衣都交給僕人的王族,羞恥心都太過淡薄!絕非我來到維也納以後,盡幹這種事了!話說魯道夫殿下別光看著,也請制止她呀!

    然而殿下卻抱著胳膊說道︰

    “替身恐怕有些勉強啦。路易莎頭發的顏色更加明亮些。”

    “還有更多其他的地方也很勉強吧!”聲音啊體型啊之類的!

    “我是覺得只要我換上男裝的話,老師也一定會正眼瞧我的……”

    公主不知為何殷切地說道,

    “傳說老師對男人有興趣,和席勒老師也是關系密切。”“等一下!”為什麼那種毫無根據的傳聞會飄到維也納來,社交界就那麼小嗎?

    “快走吧,老師!”

    由于魯道夫殿下拉著我的手,將我帶出了屋外,才終于得救了。

    心裡一邊想著,事到如今,明明已經披上外套坐上了馬車,我卻仍試著向鄰座的殿下詢問道︰

    “……這有事先約好過嗎?”

    “有啊,您竟然忘了,好過分!”

    因為鼓起臉的樣子也和路易莎公主一模一樣,我不禁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說去買兩張今晚的票,老師不是說‘沒興趣’嗎?”那不就是沒約好嘛!被騙了……“說到底,老師來維也納之前,不是寫信送來一張想聽的鋼琴家的名單嗎?所以我才拜托宮廷樂長,硬是弄到今晚的票啊!”

    “誒……”

    我可不記得寫過那封信。說起來我在魏瑪時,也一概拒絕音樂會的誘惑。根本不可能拜托說想聽地道維也納的音樂。

    梅菲,是你嗎?我盯著窗外閃過的街燈,在心中罵道。你給我偽造的書信嗎?就那麼想讓我感動嗎?

    狹小窗玻璃的陰影中,隱約可見女人的側臉。被黑發包裹著的動物的三角耳飄然搖曳,梅菲斜眼看著我,笑了。果然是你搗的鬼嗎?感動地得都要流淚了!

    “誰知道呢?您指的是什麼事?”梅菲低語道,“難道不是YUKI自己下意識寫的嗎?稿子不也像這樣經常隨意完成的嗎?借由YUKI體內的歌德先生之手。”

    我打了個寒戰。並非不可能的事。歌德那家伙正是在這混賬契約上簽字的罪魁禍首。是個比起靈魂來,把享樂放在首位,連惡魔的誘惑也會屁顛屁顛接受的家伙。

    而且,那時的我面對誘惑,也稍顯搖擺不定。

    目光落在門票上。匯聚多名鋼琴家進行實力比拼,是這個時代維也納流行的音樂會形式。演奏者也被開列了出來。在魏爾弗、施戴貝爾特、胡梅爾這些鋼琴家名字的最後,赫然寫著貝多芬!僅以手指描摹一番文字,便仿佛令人窒息一般。

    沒錯,此人的確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就要去聽他的現場演奏了。毫無疑問當然想聽。想聽得不得了。這下糟了。完全中了惡魔的圈套。

    “那、那個,老師?”

    我的表情也許相當可怕吧,殿下擔心地窺探著我說道,

    “提出這種強迫的邀請,真對不起。”

    “誒?……啊,啊啊,不是的。”

    我彎著的背向後靠了靠,深呼吸一番,讓自己鎮靜下來。

    原本就是為了見貝多芬,才來的維也納。因為他也許和在溫泉城市遇見的那名少女相識。是為了調查回到未來的方法。既不是抱著追星的心情,想去親眼見一見歷史性的大作曲家,也沒有想聆聽現場演奏的心願。因此對幫助創造機會的殿下,更應該感謝才對。而且,歌德是個作家,也許對故事容易深受觸動,但音樂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吧。稍微聽一下應該沒問題吧。一旦感覺不妙,立刻退出會場就行了。我拼命給自己找著借口。當然,從內心來說,還是很想聽貝多芬的演奏。殿下不安地窺視著一言不發的我,繼續說道︰

    “我無論如何都想和老師一起去聽音樂會。老師很忙,也總是找不到兩個人出去玩的機會。實在沒有想到您會那麼生氣……”

    “不、不是的,沒有生氣。”

    “還,還是說,就像路易莎說的那樣,換一下衣服會比較好嗎?”

    “……啊?”

    突然間說什麼呢?

    “據說老師嗜好少女,那我是不是也打扮成女裝會比較好。”“所以說,請別再增加奇怪的傳言了!”

    哈布斯堡家是不是所有人的腦子裡都進了(溫泉)水啊?

    鋼琴是種歷史相對較短的樂曲,誕生于十八世紀初,直至十九世紀上半葉,才完成了戲劇性的變化,成為我們所熟知的,擁有七個八度半的音域,八十八個鍵的現代鋼琴。要是讓身為音樂評論家的我的祖父說起來就是,“工業的發達與音樂家要求的相互踫撞,從而急劇進化”的奇跡般的樂器。我被梅菲帶到的這個十九世紀初,無論是鋼琴也好,還是鋼琴家也好,在這個時期都還正處于發展過程中。

    因此,音樂會實屬無聊。

    不論是鋼琴也好,演奏的曲目也好,還是彈奏方法,都陳腐過時。此時的鋼琴音量弱小、縴細,延展性差。所以曲子也就像是過度使用了顫音或裝飾音一樣,顯得閃閃爍爍。盡管想到,要是古典鋼琴演奏家的母親在場,或許會因為這歷史性的價值而感動不已吧,可我才聽了三曲,便已經感到厭倦,只剩下凝望華麗的吊燈和掛毯了。

    同時也有一絲安心。

    什麼嘛,聽音樂沒什麼問題嘛!那麼也就可以不用拒絕音樂會了吧。在溫泉城市遇見的那個姑娘,似乎也有習樂的樣子,為了盡早找到她,就讓我不斷出席各種音樂會吧。我將鋼琴聲拋在了腦後,漫不經心地想著那種事。

    “……老師,終于要出場了哦!”

    音樂會即將臨近尾聲之際,由于鄰座的魯道夫殿下熱切地朝我喃喃細語,我才回過神來。主持者僅僅說出“終于等到諸位期待已久的——”,聲音便被在場的紳士淑女們那鼓掌喝彩聲掩蓋了。那是最後的演奏者。

    我咽下一口唾沫,繃緊了坐在椅子上的身體。

    聽了也沒問題——吧?聽了至今為止的演奏,什麼事也沒發生。然而不安卻遠比先前來得強烈。無論怎麼說,之後走進視線中的是——

    “——芬!”

    主持者呼喊的名字,只有最後的回聲傳入我的耳中。喝彩聲此起彼伏。

    我和殿下坐在最前排的特等席上,因此得以清晰地看見,走到鋼琴前的那個小個子人物的身影。我仿佛就要瞪裂眼眶般睜大了眼珠,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是那名少女。邂逅于卡爾斯巴德,嘴裡哼唱著歡樂頌的那個女孩子。紅發在吊燈光芒的照耀下,仿佛燃燒般光彩奪目。茶褐色的眼楮無畏地注視著聽眾。從身著緋紅的晚禮服中伸出的四肢,仿佛惹人不安一般縴細而虛幻。

    她未行一禮,便在鋼琴椅上坐下。誇張地舉起手之後,暴雨般的鼓掌便突然停歇了。

    我陷入了混亂的深淵。

    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兒?

    不,當然,我的確曾經期待過她會不會身在維也納。因為知曉未曾發表的曲子,便推測她和作曲家之間或許多少有些什麼聯系。

    可是,可是——

    我一把揪出門票,確認演奏者的最後一排名字。

    她嬌小的手,朝鍵盤揮了下去。這個時代的鋼琴和現代鋼琴不同,白鍵和黑鍵是倒過來的。因此,她那潔白縴細的手指,宛如群舞的蝴蝶一般輕盈翻飛,在黑色的背景中映襯得格外醒目。從那裡綻開迸發出旋律的火花。我的視線已經無法從她的側臉上移開。每一個音符都扎在皮膚上,融化,從皮膚上滑落。猶如仰望不停降下熱情之雪的天空。

    雖然不清楚此前有多少演奏者彈奏過,但從現場的氣氛中可以感知,他們的演奏,已經從聽眾們的記憶裡消失得無影無蹤。每當一曲終了,狂熱便高漲一分。

    為什麼啊,我坐立不安。在無情地灑向她的掌聲與贊美聲中,焦躁感卻令我渾身不適。為何擁有那樣的武器,卻盡彈奏那些無聊的曲子?

    很快便明白了她的目的。將之前每一位演奏者最為得意的曲子單獨抽出,故意用過度裝飾的即興表演彈奏出來。就像是在乾巴巴的蛋糕卷上,澆上頂級的白蘭地和巧克力一樣。那的確令所有人歡欣。但我卻怫然不悅。為什麼你要把那麼了不起的力量用在那種事上?

    彈罷薩利埃裡的奏鳴曲,她將手從鍵盤上放下,頓時響起的掌聲,都讓人擔心音樂大廳的天頂會不會就此坍塌。很多人站了起來。魯道夫殿下甚至眼噙淚水。然而我的心卻漸漸冷了下去。

    突然,她轉動了脖子。正當她用眼神鄙視聽眾之時,感覺有一瞬,與我的視線相交匯。

    接下來的瞬間,鼓掌也好,歡呼也罷,突然被打斷了。

    因為她仰望著吊燈笑了。

    就像想起了狩獵方法的野貓一樣,是高貴而殘忍的笑聲。會場陷入一片沉寂。

    “簡直好笑!維也納貴族們的耳朵,水準如此低下!我剛才的演奏,到底哪裡值得鼓掌喝彩?剛才只不過是把今晚諸位競技者那過時而又陳腐之極的演奏,依次嘲諷一遍罷了。只是裝飾音能加多少加多少,韻律能拖多長拖多長,你們看上去不過是些系著鈴鐺的貓,高興得歡蹦亂跳而已!竟然連這種東西都贊揚有加,音樂之都簡直令人笑掉大牙!只要在舞會背後響起蹦恰恰的聲音,哪怕是猴子在演奏,恐怕你們也察覺不到吧!”

    冰冷的沉默充滿了音樂會會場。聽眾面面相覷,開始交頭接耳。她此時更進一步地嘲笑道︰

    “接下來我要給你們聽的才是真正的音樂。倘若你們的靈魂中還留有一絲熱情,那就領會吧,醒悟吧!這是宣戰的鐘聲!”

    她用盡全力將揚起的雙手朝鍵盤打去。那激烈到仿佛能將世界一分為二的C小調的開始和弦,一直響徹了我的意識深處。

    那個瞬間,我醒悟了。

    無比確信地,我明白了。

    第八鋼琴奏鳴曲《悲愴》,第一樂章莊版——活力的快板。緊追不舍的和聲那平靜的起伏,聽起來宛如吊唁隊列的腳步聲。

    不會有錯,不是別人。她就是貝多芬。

    當第二樂章降A大調的柔板流淌出來之際,我再也承受不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驚訝的魯道夫殿下點了點頭,便快步溜出了音樂大廳。即便通過走廊時,依然從背後傳來鋼琴的旋律,不知有多少次差點停下腳步,折返回去。

    走出歌劇院,在面朝昏暗街道的石階上坐下。

    耳際仿佛沾染上黏糊糊的血跡一般,依然回蕩著她的琴聲。垂下頭漏出的嘆息也被浸潤。

    攤開下意識攥成一團的門票。

    無論確認多少次,演奏者列表的最後,都寫著Beethoven。

    我凝望著倒映在伏爾塔瓦運河水面中那搖曳的城市燈影,朝自己的手掌呼出白色的氣息。

    從未想到過竟是她本人。

    “話說,為什麼啊!”

    我朝冷厲的夜幕喃喃自語。白色的氣息凝結起來。

    貝多芬此時應該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叔了吧?為什麼會是那個嬌小的女孩子啊!這難道不奇怪嗎?因為姓氏相同,所以將她視為妹妹或佷女之類的親屬,一般都會作此想吧?

    自問在我腦海中一味空洞地回響著。因為我的靈魂幾乎已經確信。能彈奏出那樣洞穿人心深處的鋼琴,而且還是擁有那姓氏的音樂家,在這個時代不可能有第二人。

    “梅菲,你在這裡吧。給我出來!”

    “在您身邊。”

    就在身旁,傳來了女人的聲音,視野的邊緣,被黑發包裹的大犬耳微微顫動。梅菲不知何時,緊挨著我坐在了石階上。明明僅隔著漆黑的輕薄衣物,兩條胳膊互相觸踫在一起,卻幾乎感覺不到體溫。

    “那是怎麼回事?”

    “是指那女孩是否確為貝多芬這件事嗎?”

    “不是啦。那個只要聽過就明白了。”

    “不愧是我親愛的主人。”梅菲笑了。

    “火車、飛艇、坦克、電話、無線電之類,我姑且還能接受,但那是什麼?莫名其妙啊!為什麼貝多芬變成了那樣一個年輕女孩啊?”

    梅菲露出一臉“哎呀哎呀”的表情。

    “YUKI,您在說些什麼呀,把自己撇在一邊?”

    “……誒?”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是個東洋人的少年就能接受了嗎?”

    “啊……”

    我用手捂住嘴,思索片刻後抬起了頭。

    沒錯。原本我就是為了追尋那層可能性才來找她的。那人也是從未來被帶到這裡,而貝多芬則借由她的肉體轉世了嗎?就像我一樣。梅菲說過,這司空見慣,惡魔的力量肆意橫行整個歐洲。

    “比起那個來,為何中途退場呢?聽吶,聽見了嗎?喝彩的似乎正是YUKI喜歡的F大調變奏曲哦?回去接著聽吧!”

    “我才不要!”

    “為什麼呢?”

    “明明知道還問。還有,別壓過來!”

    我推開梅菲的身體,站了起來,倚靠在大廳入口的大圓石柱上。

    “你就那麼想讓我感動嗎?想讓我趕緊說出契約期滿的口令?要不然你自己彈琴給我聽啊!”

    我發泄完怨言,卻驚訝地發現,梅菲在我眼前,顯得有些寂寞似地垂下了視線。三角的大耳耷拉下來,雙手無力地抱著自己的胸口。

    “要是我能做到的話,一定會做。”

    因為說得十分痛切,我心中一悸。

    “我自己無法牽動、無法滿足YUKI的心,要是能將你引導至‘那個瞬間’,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會去做。但……”

    梅菲那無光的眼眸對上了我的視線,不肯移開。

    “因為我是惡魔。”

    梅菲再次垂下了頭,

    “命中注定只能在地上爬行,吞噬塵土。”

    面對這漸漸微弱的聲音,我心中五味雜陳。就在我想要說些什麼而靠近梅菲時,突然有聲音從背後襲來。

    “找到你了,你這個無禮的家伙!”

    心裡一驚,回過頭去,只見通紅燃燒的影子映入眼簾。是那名少女。此時出現的身影,正推開歌劇院左右雙扇的大門。身著露肩的演奏會晚禮服,跑到夜晚的寒氣中,她雖然嘀咕一聲“好冷”,抖了抖身子,卻毫不在乎地大步朝我走來。

    “竟敢在我演奏期間退場!而且還是在最佳的當口,究竟是什麼令你不滿意了?”

    “……啊,不是的,那個……”

    從未想過她竟然會追出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而且她看似也不記得和我在卡爾斯巴德見過面的事了。

    “我為了愚弄那些低水準的觀眾,做足了膩味的裝飾音,來彈奏薩利埃裡、克萊門蒂之流的時候,不是只有你一個嗎,擺出一臉枯井般厭倦的表情?是在等我用自作的曲子發揮所長吧?而你卻僅僅聽了一個樂章就跑出來,到底什麼意思?”

    我咽了口唾沫。被她的氣勢所壓倒,一時連呼吸都困難。當我實在難受,忍不住開口時,嘴裡說出的卻是誠實到愚蠢的想法︰

    “並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啦。正相反……實在太美妙了。要是那樣聽下去,恐怕連時間都要停止了一樣,所以才逃離了出來啊。”

    這回輪到她不知所措了。映著夜色的大眼珠瞪得更大了,接著便別開了視線。

    “……那、那是什麼意思啊!”

    只見她雙手攤開,交互地上下擺動,露出一副奇妙的害羞模樣,

    “雖、雖然我確實是天才,至今為止聽過無數的贊美,但說出如此難為情的話,你還是頭一個呢!”

    “有那麼難為情嗎?我只不過實話實說而已。”因為要是一不小心,感動達到高潮,事實上我的時間就會被梅菲停止的。

    “你是多麼欠缺羞恥心,這與我無關,但你既然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卻在曲子演奏到一半跑出去,究竟在想些什麼呢,音樂會的緊張感全被你糟蹋了不是嘛!”

    “啊,那是因為,嗯……抱歉。你——”

    我目不轉楮地盯著她的手。第二樂章如歌似的柔板,貝多芬創作的最美旋律,正是用那手指編織出來的。我不禁回想起了那個瞬間。

    “——真的太美了,仿佛靈魂就要被攝走了一樣,令我害怕。”

    那是梅菲的計謀。我也是,竟然會鑽入這個誘惑的圈套。

    此時,我注意到她嘴唇發顫,面露紅潮。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你、你、你還真敢說出這種肉麻的話呢!”

    “不是的,所以說,真的只是實話實說。”從剛才起到底是怎麼了啊?

    “你究竟是什麼人?看你好像和魯道夫殿下一起來的樣子,難道是宮廷御用詩人什麼的嗎?難道你也是這樣對腦子裡整天想著情愛的貴婦人們,說些像剛才一樣難為情的話,從而獲取俸祿的嗎?”怎麼可能會有那種工作啊。

    “我是個家庭教師啦。那個,魯道夫殿下的。”

    她眉頭緊蹙︰

    “騙人也不先打打草稿。我可從殿下那裡聽說了,貌似最近新來的家庭教師是那位文豪歌德啊!”

    是嗎,原來和殿下相識啊。那麼,真相遲早會傳到她耳朵裡,這裡就先隨便敷衍過去算了吧。

    “嗯,所以說,我就是歌德……”

    她半張著嘴,僵硬了好一會兒。那表情很快就扭曲成了無語的樣子。

    “你還真一開口就是謊話呢!你說像你這種乳臭未乾的小鬼會是歌德?”

    我可不想被你指責啊!真受不了!

    “難道最近流行小鬼假冒文豪嗎?前些時候在溫泉,也被一個自稱是席勒的奇怪輕薄男——”說到這裡,她緘口了,目不轉楮地盯著我的臉,而後瞪大了眼珠,朝我指了過來,“不、不就是你嘛!那時和輕薄男一起的!”才注意到嗎……“那麼怎麼說,你不會打算主張,那時的輕薄男也是席勒本人吧?”

    “是啊,嗯,姑且。”

    對方倒是無所謂你信不信。

    “我無語了。原本就是零的信用度,都掉進地底下去了。別再說些令人生氣的謊話了,我可是熟讀歌德的詩集,以至于都能背誦了,曲子也作了一堆。你會是歌德才怪!”

    沒錯,包括這一代的德意志年輕人在內無一例外,連貝多芬也都是歌德和席勒的鐵桿書迷,還為其詩篇譜寫過多首曲子。你憧憬的作家竟是這樣的我,真是抱歉。

    “再說了,剛才在這裡的什麼人,根本就是用完全不同的名字稱呼你的嘛!”

    我凝視著她的臉。

    難以置信。在視野的邊緣搜尋梅菲的身影。仿佛與柱子的陰影同化了一般站著的惡魔,也瞪大了眼珠,注視著少女。

    “是叫YUKI吧,那才是你的名字對吧?”

    為什麼?為什麼能聽見?梅菲的存在,除了身為主人的我以外,明明應該無法感知到才對。

    “嗯?被我的順風耳嚇到了嗎?”

    她得意地挺了挺胸,

    “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路德維嘉‧凡‧貝多芬,以音樂征服世界上的一切。哪怕海豚的歌聲回蕩在地球背面的海底,我也能聽見。”

    我無言以對,只能呆呆地站立著。路德維嘉……路德維嘉?

    此時,從歌劇院大門的對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接著便是少年的聲音。

    “——路!路,你在哪裡?”

    是魯道夫殿下的聲音。

    “觀眾一個勁地鼓掌,都回不去了啦,說是順便還要舉行簽名會——”

    門被打開,金色的頭發露了出來。藍色的瞳子先是發現了我。

    “歌德老師,原來您在這裡啊!您突然出去後,又不見回來,可讓我擔心了。”

    走到外面的殿下也注意到了路德維嘉,吃驚得瞪大了眼。

    “路也在一起啊?”

    然而路德維嘉的驚訝卻遠過殿下。她用顫抖的手指著我說︰

    “……殿下,剛、剛才,你叫這家伙,歌德……來著?”

    “嗯,沒錯,之前稍稍跟你談起過吧,正是那位擔任我家庭教師的歌德老師啊!”殿下自豪地說道。

    “那、那不可能!”

    路德維嘉叫嚷道,

    “這種家伙絕不是歌德,我才不承認呢!”

    她最後朝我瞪了一眼,便跑進歌劇院的大門,消失了蹤影。身後只留下我和一臉摸不著頭腦的魯道夫殿下,以及發白的寒氣。

    “請問……”殿下看了看我,“老師,您和路很熟嗎?”

    “不,算不上很熟……只不過先前曾經見過一面罷了。反倒是殿下,居然認識那位貝多芬。”

    “今年年初前後,第一次聽過演奏,便完全成了她的俘虜。那以後,多次參加音樂會的過程中,漸漸就變得熟絡起來了。”

    殿下靦腆地說道,

    “得知老師也喜歡路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高興。可是,因為人氣實在太高,怎麼也搞不到門票。所以,這次才想要拜她為師。”

    “……拜她為師?”

    “沒有說過嗎,我也彈鋼琴。雖然還是個外行。而一旦成了她的弟子,即便不去音樂會,也能時常近距離聽到路的鋼琴了不是嗎?”

    “……啊!啊,哦……原來如此!”

    我此時總算想起來了。同時也為沒能察覺到這一點的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

    “……老師?您怎麼了?”

    對于我奇怪的樣子,殿下用擔心的眼神,窺探著我的臉。

    “啊不,沒什麼。”

    殿下是何許人,我總算記起來了。魯道夫‧約翰內斯‧約瑟夫‧雷納,後來成為紅衣主教的人物。他是貝多芬最親密的庇護者,幾乎不曾出現在音樂史之外。有關貝多芬的文章裡一律稱他為“魯道夫大公”,而眼前的這位卻是可愛的金發少年。兩者的形象完全無法重疊。

    “對了,殿下不僅彈鋼琴,也有作曲吧,貌似……”

    “是的。可是路不收弟子是出了名的。四處受人請托,卻連一節課都不上。真不知道會不會收我為弟子呢。”

    殿下不安地嘀咕著,接著忽然看了看我。

    “咦?我有對老師說起過作曲的事嗎?”

    “啊,不,那個……”

    我猶豫了一下。沒問題的。因為這只會通往幸福的未來,說了也沒關系。

    “殿下的名字好好地留在了歷史上啦。作為貝多芬的弟子。”

    聽到這話的殿下,或許沒能立刻理解話裡的意思,露出一臉呆呆的表情。接著,便立馬瞪大了眼楮,一躍而起。

    “誒,誒誒誒,真的嗎!那,那是……”

    那番喜悅的樣子,就好像長出了翅膀,直飛到月亮上一般,

    “是預言吧!我好高興,竟然為了我求神問卜!能師從路學習啊,太棒了!必須得多加練習鋼琴才是。”

    殿下步伐跳躍地跑回了歌劇院中。我再次被孤身一人的寒冷夜幕所包圍。背靠在石柱上,凝望著來往于多瑙運河的貨船燈影。

    他就是那位魯道夫大公嗎,我再次思量著。這一來,身為家庭教師的我,今後也將與路德維嘉有所牽連嗎?

    溫度和粘度迥異的各種情感,在我心中交混,又分離,互相摩擦。

    不是正合我意嘛。還有很多話想問她。諸如用了什麼法術返老還童的,從哪個時代哪個國家被召喚來的?是否還記得成為貝多芬之前的事?

    應該……被取代了吧?名字也稍有出入。我所知的貝多芬的教名是“路德維希”。為了配合轉世為女體,名字也變得女性化了嗎?

    世人的認知又如何呢?貝多芬應該已經是個著名作曲家了。究竟在哪個時間點,換成了那個身體啊?是否就像成為歌德的我一樣,突然返老還童也能輕易地被人接受?在這個世界很有可能。

    “……那個女孩……”

    不知何時湊到身邊來的梅菲,用火熱的視線,注視著歌劇院的大門,低語道,

    “我叫YUKI的話被她給聽見了。”

    “那又如何?”

    “YUKI這個名字乃是契約的象征,不可以隨便讓別人知道!”

    梅菲十分罕見地擺出一臉認真的表情說道。但立馬又添了一句︰

    “事已至此,我就只能變成YUKI的樣子,潛入到那個女孩的夢裡,對她做這樣那樣的事,直到她一見YUKI就喊‘變態!’——”“變態是你啦!別把我卷進來啊!”“順帶一提,即便對方是女性,我也能行,最喜歡性格倔強的紅毛蘿莉什麼的了。”才沒問你這些呢!

    無可奈何的我,剛想在寒風中邁步時,梅菲腳下無聲地滑過地面,拽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語道︰

    “今後,魯道夫殿下豈不是會讓YUKI經常聽到路德維嘉小姐的鋼琴嗎。很幸運吧!我也很期待。呼呼呼。那可是親身體驗真正貝多芬的音樂哦?契約很快就會到期了吧。”

    “有什麼好幸運的!難道不是你安排的嗎!不是你把我喜歡貝多芬的事,寫信告訴魯道夫殿下的嗎?”

    “誰知道呢?明明沒有證據,卻要懷疑惡魔,這可不好哦?”還不是因為你是惡魔。

    “說到底,殿下一旦入了師門,也就不必再去音樂會,我豈不是也落得個輕鬆自在嗎?真不湊巧。”

    我並非對她的鋼琴感興趣,只想得到情報罷了。像這般辯解道。耳朵裡卻仍舊嗡嗡地回蕩著剛才《悲愴》的開始和弦,難以磨滅。

    “您覺得您和她之間就只有這點因緣而已嗎?”

    梅菲意味深長地笑著,消失不見了。晚風拂過脖頸,頓時感到寒冷刺骨。搞什麼鬼啊!又不是我拜她為師!

    我步行來到伏爾塔瓦運河岸邊的人行道時,忽然停下了腳步。欄桿對面的下方,貨船在昏暗的河面上搖曳。

    那個惡魔看穿了我的心思吧。誘惑人可是她的本職啊。

    我當然想聽,由貝多芬親手彈奏出的奏鳴曲、變奏曲、賦格和即興曲。即便現在,對于基本上錯過了她的鋼琴曲這件事,我連腸子都悔青了。要是再有機會,我沒有自信能夠戰勝誘惑。我的體內可是棲息著那個笨蛋一樣的感動鬼歌德啊。

    話雖如此,好吧——也許沒什麼機會了吧。我也沒有理由打擾魯道夫殿下的課程,而據說貝多芬的音樂會也是人氣爆棚,一票難求,這個時代也沒有唱片。

    安心與遺憾的心情在喉嚨深處交匯,醞釀出奇妙的味道。將其與白色的氣息一起呼出後,我順著沿河小道,朝老城區走去。

    我太天真了。很快便嘗到了被命運捉弄的滋味。
    我在維也納的住處,乃是租借自皇宮的公寓。

    說是公寓,其實相當于現代的3LDK,對于獨居來說,顯得過于奢侈了。雖說一開始,弗朗茨二世陛下建議我住在霍夫堡皇宮,但感覺太過拘緊,所以婉言謝絕了。取而代之,借了這棟距離霍夫堡皇宮不遠的公寓給我。據說是屬于哈布斯堡家所有,因此無需租金。雖然還說要派僕人伺候我,卻被我回絕了。對于這個時代的上流階級(雖然自己知道後吃了一驚,歌德在魏瑪官至宰相,也算是升格為貴族的一員!)來說,雇佣僕人司空見慣,實在把我嚇了一跳。但我的本性終究是二十一世紀的日本人。並非親人,卻一直在自己家裡裡,總讓人難以平靜。那還不如打掃、洗衣、做飯都由自己來得好。假日裡也能隨心所欲睡個夠。

    因此,那個星期六的早晨,即便當走廊上眾多腳步聲吵個不停時,我也還躺在被窩裡打著盹。也沒人跑來叫我起來或跟我解釋情況。真吵啊,還讓不讓人睡了,昨天可是一直陪著路易莎公主聊天,都累壞我了。可噪雜聲不僅沒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似乎有什麼又重又硬的物體,多次撞擊地板,弄得房子都在搖晃。接著便是一連串粗魯的說話聲。“小心點搬!”“這架子放這兒行嗎?”“喂,先鋪地毯!”

    ……看來是有誰搬家。說起來,隔壁位于拐角處的房間貌似還空著吧。

    雖說還沒到天塌下來的地步,但現在可不是貪睡的時候。我心裡想著得去抱怨兩句,從床上起來了。盡管冷得要命,可是從窗簾的縫隙中灑到地板上的陽光卻清晰可見。似乎已經日上三竿了。

    披起上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間。走廊裡堆滿了架子或木箱之類的大號家具。

    “我說,能不能請你們再安靜——”

    我話說到一半便哽住了。

    兩名大個子男人合力,試圖將一只巨大的箱子搬進隔壁的房門。不,不是箱子。是呈心形的。我發現那是卸除了腳以後,橫放的鋼琴。

    “千萬注意不要撞到!別再傾斜了,調音會出問題的,輕點,要輕點搬哦,就像對待剛出生的嬰兒一樣!”

    從鋼琴的另一邊,可以聽見少女的聲音。我目瞪口呆,全身僵住了。當鋼琴完全搬進房間以後,我和她之間已經不存在遮蔽物。

    路德維嘉也同我視線相交,瞪大了眼楮呆呆地站著。

    首先回過神來的是她。

    “……為、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啊!”

    我試圖回答,卻話哽在喉︰

    “不,不是,話說這邊是我的房間。”

    “你說什麼!”她顫抖著濃密的紅發,擺出盛氣凌人的樣子,“怎麼會有那種事!我可是拜托殿下,讓我搬到可以信賴的人的隔壁房間啊!因為不管搬去哪裡,都會被偷聽剽竊!但那又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這麼個騙子的隔壁啊!”

    我用手遮住了臉。說起來貌似聽說過——貝多芬是個搬家狂。也有偷聽其作曲中的哼歌或鋼琴聲,擅自將其樂譜整理出版之類的事,對于剽竊變得神經質,也是其頻繁遷居的一個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同房東和鄰居的不和吧,我痛切地感受到。畢竟是這種性格啊。而這次的鄰居就是我了。原來如此,是魯道夫殿下的介紹嗎……就是被那樣的因緣串聯起來的嗎?

    “我既沒有騙人,也不會剽竊啦。”

    由于搬運工們的視線實在讓人吃不消,我夾雜著嘆息聲說道。

    “我可決不承認你就是歌德呢!”

    她說著,便一頭扎進了房間。我被搬運工們盯著,被指責說別礙事,于是也勉勉強強地回到自己房裡。躺倒在床上後,牆的另一邊傳來腳步聲、拖架子的聲音,就連敲釘子的聲音也能聽見。

    實在是難以預料的邂逅。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警惕。因為想和她好好談談,所以確實正合我意吧。

    然而究竟會給我機會,聊關于身世境遇的話題嗎?從第一印象來看,似乎相當惹她討厭。決不承認是歌德,她說。

    話說回來,貌似還是第一次被人說起“你根本就不是歌德”這話。

    你不承認我也無所謂啦。我趴在床單上,朝隔壁這般嘀咕道。連自覺也沒有,更是完全沒有做過什麼符合歌德身份的事。

    你又如何啊?

    那名女孩的身體也並非原來的吧,和我一樣從什麼地方被帶到這裡來的吧?說不定,是用惡魔的力量。你接受自己是貝多芬的事實了嗎?

    接受了吧。我回憶起她所彈奏的鋼琴那壓倒性的旋律。那音樂的熱情與激昂,便是再好不過的證明。對于像我這樣,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的人來說,那種事根本做不到。那琴聲真的就像融化的蜜雨一般,甘美地沁入肌膚,咬破之,滲透之,直至傳達到心髒。哪怕捂住耳朵,哪怕遮蔽起內心,也照樣深深地滲入身體,震撼靈魂。強音擊打骨骼,顫音響徹神經。沒錯,就像這樣——

    我回過神,爬了起來。

    事實上,鋼琴聲隔牆可聞。那個女人,這麼快就已經開始彈琴了嗎?一邊說討厭偷聽剽竊,一邊又簡直完全不把鄰居放在心上。一定要去抱怨一下。如果不停下這噪音,就跟魯道夫殿下去說,把你從這裡趕出去。

    可是現實中的我,卻連從床上下來都做不到。豈止如此,我背後緊貼牆壁,傾聽著鋼琴那含混不清的鳴響。這是——Rule Britannia變奏曲【2】。而且更有我所不知的變奏,逐一被彈奏了出來。這一來,根本不可能前去抗議。演奏會豈不是要因此停頓下來了嗎?我面朝天花板喘著熱氣。矛盾的思緒在胸中凝聚,痛苦極了。如果不把後背從牆邊抽離,不用枕頭埋起臉,不捂住耳朵的話,時間或許真的就那樣停止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羅曼,既有夢想、空想之意,也有羅馬、羅馬的之意,這裡原文用著重號標出,表示一語雙關。

    【2】Oka注︰貝多芬以“統治吧,不列顛”為主題,創作于1803年的5首D大調變奏曲。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第三幕  

     說起歐洲十九世紀最初十年的料理,你會想到什麼呢?

    不覺得因為有著悠久的傳統,所以在二百年左右的過去,至少王公貴族的餐桌上,擺著適合當代口味的菜色嗎?實則不然,這個時代的歐洲,宮廷料理也難吃得要命。

    據那位世界史老師的說法,促進西洋飲食文化發展的,竟然是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

    “法國大革命以後,貴族和平民之間的藩籬才受到部分的破壞,只存在于宮廷的技術與文化流往民間。當然也包括料理。在此之前,平民就連蔬菜也吃不上。就這樣,宮廷料理在市民中間逐漸傳播開來,不斷精練考究起來。”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一點兒也不考究。我也親眼見過貴族的用餐,對此愕然不已。這一時期的宮廷料理總之就是外觀第一,味道是次要的。肉啊水果之類,猶如夜總會女郎的發型,高高地盛作一堆,用不能吃的樹枝、紙雕工藝品或鳥的羽毛裝飾個沒完。而且大家都是用手抓著吃,基本上飯菜都是涼的,味道也很淡。

    “由于平民中間產生出來的全新才能,料理終于不再只注重外觀,而‘以味道為重’這種理所當然的觀念,才得以形成。然後加以革新,最終成長為可以稱作飲食文化的法國料理,甚至被用作外交的手段。為了埋葬拿破侖這個魔王,各國首腦齊集的維也納會議,在接待的宴席上用以款待來賓,博得無上贊美,進而擴散至歐洲全域,並繼續得以發展。”

    盡管我並不覺得什麼都能和拿破侖扯上關系,但確如老師所說的那樣。我被帶到的是一八  四年。試著查一下教科書,上面說維也納會議是在一八一四年,因而遠在此之前。處在北國的德意志圈,食材也寒酸,完全是個美食後進國。

    皇帝陛下為我安排住處時,之所以謝絕佣人,也是因為有這重理由在。料理還是想自己來做。
    “YUKI,再來一碗。湯汁可要多澆一點。”

    在遞來的盤子裡,我唯唯諾諾地盛入烤肉塊,撒上一些香草,澆上鍋子裡的湯汁。

    “見你把豬和雞的骨頭拿來燉,同卷心菜和胡蘿卜的切片一起放在鍋裡煮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不是瘋了,但沒想到能變成如此美味的料理……啊嗚、啊嗚……”

    她三口解決了肉,大大咧咧地豪飲起葡萄酒。接著咬了口夾了奶酪的面包。那嬌小的身體,到底怎麼裝下這麼多食物的啊……不,問題首先不在這裡吧。

    “喂,路。”

    “怎麼了?”她正埋頭剝去蒸土豆的皮,看也不看我的臉。但即便是容易隨波逐流的我,也覺得差不多該和她把話挑明了。

    “為什麼每天來我這兒吃飯?”

    她抬起眼,誇張地擺出感到意外似的表情。

    “你不也每天擅自傾聽我的鋼琴嘛?”

    “那是你每天自顧自彈奏吧,不是傾聽而是被迫聽到的!”

    “那是你自顧自做的飯菜,氣味飄到我房裡來的。我過來吃有什麼不對!”莫名其妙啊!“而且,即使找遍帝國全境,也找不出什麼地方,能比這裡做出更好的料理了。”

    被這麼一說倒是感覺不壞。自己對做飯也還算有一點自信。這裡比我所知道的歐洲歷史,技術要進步得多,拜鐵路所賜,物流也較發達,因而即使作為內陸地區的這裡,維也納,也能買到形形色色的食材。大有一展身手的價值。

    ……不對不對,我自顧自高興些什麼呀?

    “在酒吧和一幫音樂家說了以後,大家都對YUKI的料理充滿了興趣哦?倒不如趁此機會,別當什麼作家,改行開飯店,你看怎麼樣?”

    “……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YUKI。”

    這個叫法算上梅菲,都增加到兩個人了,總覺得心裡不舒坦。但是路卻用冷淡的眼神回答道︰

    “你是YUKI啦!我絕對不承認你是歌德。話說回來,你不也叫我路嗎?”

    “那……那是因為魯道夫殿下這麼叫的,所以不知不覺就跟著叫了。路德維嘉叫起來總感覺挺拗口的。”

    路德維嘉‧凡‧貝多芬。住在我隔壁的音樂家。但對我來說,同樣不願承認這名嬌小的少女就是貝多芬。

    “所以我也一樣,想怎麼叫就怎麼叫。想讓我叫你歌德,那就一氣呵成寫本戲劇出來看看啊?看看現在的你,除了做飯、家庭教師和音樂評論以外,什麼都沒做嘛!”

    盡管不想被興高采烈狼吞虎咽這料理的家伙說三道四,但因為是事實,所以無話可說。不可以啊?不過是做自己能做的事。

    “那評論也是你並非歌德的證據啊。就算歌德再怎麼博學多識,也不可能對音樂那麼了解。你不是連弦和木管的配置,都寫得一清二楚嗎?”

    “那不過是現學現賣而已。從爸爸或爺爺那裡。因為音樂世家的緣故。”

    “你看吧!從沒聽說過歌德家裡是音樂世家。所謂不打自招,就是指這種事。”

    路似乎對社交界的傳聞不太了解。也不是所有人都熟悉沙龍的茶余閑話。我充滿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釋。歌德將生活在二百年後日本的十六歲少年召喚來,並取而代之。而我卻沒有身為歌德的自覺,身心都還保持著日本高中生的模樣。

    “……也就是說,你幾乎就不是歌德對吧?”

    聆聽完之後,路咕嘟咕嘟地喝下葡萄酒說道。

    “唔……嗯?……好吧,也就是這麼回事吧。”

    “剛才講的音樂世家,是你在日本時的家人吧?”

    “沒錯。”

    “那麼說來,你就是YUKI。周圍那些把你當歌德對待的家伙,腦子都出問題了。”

    讓人無可辯解的正確言論。是這樣的吧。奇怪的果然是世人。本打算說服路的,結果意識到自己被她說服,卻反而深感心安。

    “但大家都沒怎麼介意吧,把我當成歌德。明明怎麼看都是日本人的相貌,卻誰都不說什麼。所以之前一直都完全沒必要做這種麻煩的解釋啦。”

    “雖然沒見過日本人,但你的相貌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違和哦。混雜著這一帶的血統吧?”

    “啊啊……是嗎?聽說我外婆好像是匈牙利人。”

    “原來是這樣啊。只是我所尊敬的歌德生于法蘭克福,聽說帶有日耳曼式的粗獷氣質,所以像你這樣優柔寡斷的小鬼自稱是歌德,果然還是令人氣不打一處來。為什麼不選擇別的身體呢……”

    我也想啊……可是,這家伙也對取代身體這種駭人聽聞的事,沒有感到任何疑問,而是自顧自接受了嗎?

    “……我問你啊,替換成其他的身體,那種事很常見嗎?”

    “你在說什麼呢?撇開自己做過的事不說。”

    “啊,嗯,話雖如此。”

    “就像拿破侖‧波拿巴那樣,為了哪怕只身與全歐洲為敵也能戰斗,同樣為了不受暗殺者的威脅,聽說已經換了六次還是七次肉體。所以才被人叫作魔人或魔王啦。很想見一見呢!呼呼呼,到底在身體的什麼地方安裝了數門大炮啊?戰斗時的樣子,真想實際見識一下。”

    路就像小孩子一樣——不,就是小孩子——兩眼放光。

    “羅馬教皇似乎也經常舉行返老還童的聖禮,聽說在印度或中國,皇族為了長生不老,也將身體整個替換掉。要是歌德的話,能做同樣的事也並不奇怪呢。”

    “不,這很奇怪吧!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要是歌德的話’這種想法啊?我難道是魔法師啊?”

    “不是寫過《魔法師的弟子》嘛!在魏瑪的自家中,不是就有掃帚上長著手腳的家伙們充當僕人嗎?”

    “那是虛構的吧!”

    路一面說著“夢想破滅了啦!”之類的話,一面發起火來。世間對我的認識就是那個樣子的嗎……

    于是,我注視著路的臉龐。話題總算轉向了那邊。你又如何呢?仿佛事不關己般說著我,你難道就沒有替換身體嗎?

    “幹、幹什麼啊,盯著人家看。”

    “啊,不是。”

    我一時語塞了。這怎麼說呢,難以啟齒詢問。那是因為,以魯道夫殿下和路易莎公主為首,誰都不去觸及那個問題。把貝多芬身為少女,作為理所當然的事接受。所以,盡管有尋找的人就住在隔壁這天賜良機,我至今都未曾開這個口。

    然而我正是為此來維也納的。不能總這麼拖延下去。

    “路是怎麼做到的,那個……返老還童?”

    她那茶褐色的瞳孔泛起困惑的神色,縴細的蛾眉皺了起來。

    “你在說什麼呢?”

    ……誒?

    “為什麼我一定要返老還童?作為神童出道以來,各方面刷新最年少記錄,處在人生最佳狀態的我?”

    我不禁愕然。

    沒有返老還童?身在此處的少女就是貝多芬本人?不,這不可能。那就太奇怪了。

    “雖然至今為止,因為年少而好幾次被人小瞧,但被問起這樣失禮的問題,你還是頭一個!”路憤憤然地說道。

    “路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不是我自誇,音樂履歷幾乎相當啦。據說我剛出生時就唱起詠嘆調了呢!”

    我抱著胳膊,試圖回憶貝多芬的經歷。好像是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就開始了作曲。如果說路只有十四歲,那麼就會存在有她出生前創作的貝多芬的曲子。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嗎?

    我心中帶著疙瘩站在廚房裡。

    “真是厲害的法術對吧?”

    突然傳來梅菲的聲音。惡魔倚靠在櫥櫃陰影處的牆上,豎起黑色的三角耳,露出一臉愉快的表情。

    說什麼呢?我不出聲地詢問道。

    “將路德維嘉小姐的存在作為貝多芬。這是某人的術法。不僅她本人,就連人們的認識也被篡改了。是被比我還要強大的什麼人。”

    我凝視著梅菲的臉。

    篡改了人們的認識?說什麼貝多芬是大約十年前出道的天才少女?

    有誰能做到這些?等等,當我穿越了二百年的時間,拿破侖徒手橫掃二萬人的軍隊之時,發生任何事情都已經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了,但話說回來。

    “真遺憾呢,YUKI。”

    梅菲的兩只耳尖搖擺了起來,各自畫了兩個圓圈。

    “雖不知是何人的法術,但實在太過完美,以至于路德維嘉小姐什麼都不記得了。沒獲得任何線索吧?”

    這家伙連那個都看穿了嗎,我可恨地心想。我為了逃脫梅菲的手掌心,回到未來,尋找著擁有共同境遇的人。

    貝多芬幾乎就是唯一的線索。而那如今也已中斷。

    將手貼在自己胸前。

    沒怎麼受打擊倒是讓我倍感震驚。雖然這麼寫就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了,但實在想不出用什麼語言來表達那時的心情。啊啊,終究還是回不了日本啊。我短短地嘆息一聲。沒辦法。只能設法在這裡生活下去嗎?

    絕望一點也沒有加深,是因為和被帶來之前的想象比起來,十九世紀的生活並未讓我感到特別的不便。既有電話,又有火車。雖然沒有燃氣爐灶和電燈這點,令人遺憾,但差不多已經習慣了。歌德不論身在何處都受到尊敬,各式各樣的人也都挺照顧我,這樣的生活也不壞。

    “是啊!也有不少快樂的事。”

    是沒錯啦。很快樂。

    “不管怎麼說也算能直接聽到貝多芬的音樂。”

    嗯,這是最令人高興的……

    我回過神來,瞪著梅菲。

    淨找人家內心的空子鑽,這個惡魔。也是啊,你就是希望我自暴自棄,順應這個時代,享受生活的過程中得到滿足,不經意間說出口令吧。

    “再加上,美麗而且服務精神旺盛的梅菲姐姐也陪在一起。”

    你就只會對我性騷擾嗎,就在禁不住差點出聲之時,路出現在了廚房。

    我嚇了一跳,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你在跟誰說話呢?”

    沒錯,這家伙是個順風耳,所以就連梅菲的聲音也能聽見。惡魔立刻消失不見了。我用一句“沒什麼,自言自語罷了”搪塞過去。

    “是嗎?”路雖然歪了歪腦袋表示懷疑,但立刻轉變了話題︰“話說回來,魚準備好了沒?”

    我指了指廚房一頭帶蓋子的大盤。路用危險兮兮的手勢將盤子端到窗邊,放在地上,除去蓋子後,打開窗戶。

    軌列車觸軌的聲響,河上往來貨船上領航員的歌聲,還有教堂的鐘鳴。午後維也納恬靜的曲調流淌了進來。而屋頂傳來的無數腳步聲攪亂了它。

    從窗口接二連三跳進來的是,白色或黑色的小巧身影。圍繞在路的腳邊,喵喵地開始了合唱。是貓。

    路從懷裡取出指揮棒。首先指向了最大而又雪白的那只。

    “全音符!發沉悶的G音!”

    被叫到名字的白貓無視了路,一口咬住大盤裡的燉魚。路一臉不悅,這次用指揮棒指著僅有尾巴是黑色的稍大些的白貓。

    “二分音符!維持住D音!”

    被叫到的白貓也無視路,朝大盤跑去。路生氣地聳起肩膀,接著指向渾身漆黑,中等大小的那只。

    “四分音符!發清晰的G音!”

    黑貓仍然無視了她,咬住了大盤裡的燉魚。接下來是漆黑的小貓。

    “八分音符!發顫音的B音!”

    小黑貓無視指令,奔向魚兒。最後是只更小,尾巴分叉成兩條的小貓。

    “十六分音符!發半顫音的D音!”

    雙叉尾的小黑貓僅僅朝路稍稍一瞥,便朝盤子走去。

    “真是的,我的話一句也不聽!”

    路將指揮棒扔在了桌上。因為那可是貓啊,要是狗還好說。

    “都已經照顧你們有半年了啊,明明一個個跟來搬遷的新家,至少也表達一下敬意吧。喂,這不連十六分音符的份都沒有了嘛!全音符你個頭太大,再靠過去一點!瞧你十六分音符,不好好吃的話,就永遠是個小不點哦!”

    路目不轉楮的盯著五只或白或黑的貓兒們圍著盤子吃魚,露出的幸福表情,仿佛能融化整座阿爾卑斯山的冰雪一般。

    “貓兒真好。在神所創造的事物之中,是與純律並列最美的!”

    “你還真是喜歡貓啊。”

    “毛茸茸得都要讓人忘記委托作曲的截稿期限了呢……”別忘記啊!給我工作去啊!怎麼每個藝術家都不愛遵守截稿期限呢?

    路和貓一起在地上打滾玩耍之時,我收拾了盤子。維也納市中心的高級住宅裡,值得慶幸的是,自來水供應十分完備。感覺供水的普及,似乎也比我所知的歷史要早得多。

    照顧路和貓兒們的伙食,不知為何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算了,也並沒有怎麼忙碌,飯菜一次做很多一個人也吃不了。不管怎麼說,有個搭伙還能說好吃的家伙在,就很讓人高興了。而且,時常一起說說話,弄不好偶然一剎那間就回憶起了什麼。我也並沒有完全放棄返回日本。只是除了路以外,眼下毫無頭緒,束手無策罷了。

    嗯,所以,住在她隔壁就可以了。那樣比較好。盡管時常聽見的琴聲會惹人心潮澎湃,但因為是隔牆傾聽,所以到目前為止,似乎尚無大礙。

    最近,對自己努力找借口的事變多了呢。我深感可恥地想到。

    洗完後返回房間,只見路正在窗口送別貓兒們。她拂去紅色禮服上粘著的貓毛,轉過身來說道︰

    “那麼,YUKI,趕緊做一下出門的準備。去美泉宮。”

    “誒?為什麼?”

    美泉宮位于維也納盡頭的山丘之上,乃是皇家的行宮。如果說霍夫堡皇宮是政治中心,那麼美泉宮便是文化的中心,簡而言之,就是舉行舞會、演奏會和宴會的娛樂設施。路易莎公主平時也是住在那裡。但今天並沒有家庭教師的工作。

    “自從你開始寫音樂評論以來,說想見你的大有人在。正巧我也想帶你見見那伙人。借此機會讓你好好體會一下,抱著半吊子的心態,涉足這蛇穴般的樂壇,到底會有什麼境遇。”

    那是什麼啊!音樂家找我有什麼事?

    算了……好吧。既是同行,也許會有從以前開始就認識貝多芬的人,說不定還有人記得轉生之前路的事情。哪怕只是絲毫的線索也都要嘗試。反正今天閑著也是閑著。

    朝大門走去的路,剛到房門前,肩膀便一陣哆嗦,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的她,臉龐扭曲而僵硬。

    “……是那群家伙。都到走廊了。這麼快就嗅出搬遷的新址了嗎?”

    她顫抖的手指指向了正門。

    “那群家伙是誰?”

    “我從窗戶逃跑!你想辦法趕走他們。我們就在馬車站點匯合!”

    這麼說著,路便真的從窗戶爬了出去。沿著雨水槽返回隔壁嗎?

    此時,走廊開始嘈雜了起來。

    “是這裡嗎?”“情報準確嗎?”“不會錯的,已經嗅到了。”“方才也目擊到了貓。”“很好!”“要闖進去嗎?”

    是一大群男人的聲音。看情形並非只有兩、三個。而且似乎還交談著危險的話。路的樣子也絕不尋常。我戰戰兢兢地靠近房門,轉動把守推開了門。

    “……你們找誰……”

    從門縫中試圖窺視走廊之時,門從對面被用力拉了過去,我因此差點朝前跌倒。剛一抬頭,便感覺被無數的視線所包圍。公寓走廊上擠滿了披著流行的法國式坎肩或披風的男人們。既有年輕人,也有上了年紀的,但總之,所有人都洋溢著貴族特有的倨傲。

    站在最前面的高個子年輕男子徑直靠近過來。梳理整齊的頭發之下,是張嚴肅凜然的面孔,感覺猶如守護公主的騎士一般的青年。他俯視著我說道︰

    “我是華德斯坦【1】伯爵,會員編號第1!”

    “……啊?”會員?

    站在華德斯坦伯爵右後方,頭發稍顯稀疏的中年男子向前一步︰

    “我是李希諾夫斯基【2】侯爵,會員編號第2!”

    在他左後方待命的白須老紳士也踏出了一步︰

    “老夫是羅布科維茨【3】侯爵,會員編號第3。”

    緊挨在後面的一群人也沸騰了起來,爭相開口。

    “我們是榮譽的個位數編號禁衛隊!”

    “我們是高貴的兩位數編號突擊隊!”

    究竟怎麼回事啊這群人……

    “所以說會員到底是什麼啊?”

    華德斯坦伯爵眉梢一挑,厲聲道︰

    “是路德維嘉小姐的歌迷俱樂部!”

    “……我要趕時間,所以請回吧。”我已經感到厭煩,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了,因而試圖關上大門。然而伯爵呀侯爵什麼的,硬是壓住門,擅自闖進了房間。

    “等、等等,請不要擅自進來!”

    “路德維嘉小姐住在這間房裡是真的嗎?”

    “不可原諒!令人羨慕嫉妒恨!不可原諒!”

    “給我聞氣味!”“讓我搜尋頭發!”

    這情形,路不從窗戶逃走才怪。

    “我們在路德維嘉小姐成名之前,就已經是她的粉絲了啊!”“會長在路德維嘉小姐尚在波恩的時候,就已經創立俱樂部了哦!”“每當路德維嘉小姐搬家,會長就會把整座維也納找個天翻地覆哦!”會員們贊不絕口,華德斯坦會長便致氣宇軒昂地挺起胸膛。這不就是變態嘛,警察都在幹什麼啊!不對,這個時代沒有警察吧。

    “至今為止,接近路德維嘉小姐的男人,全被我們給群毆了。”

    華德斯坦伯爵指著我的鼻子說道,

    “哪怕是文豪歌德也決不饒恕!老實交代,直到剛才,路德維嘉小姐都還身在此處吧!”

    感覺受到人身威脅的我,坦率且惜字如金般回答道︰

    “確實待過,卻並非住在這裡哦。只不過在此吃午飯而已。”

    “那、那、那個盤子就是路德維嘉小姐吃剩下的嗎!”李希諾夫斯基侯爵扒拉開華德斯坦伯爵的身軀,指了指桌子。

    “是啊沒錯。”一不小心漏出了回答,真是失敗。

    “讓我舔舔!”“真夠狡猾!侯爵你想一個人獨吞嗎!”“這是第2號的特權!”“讓我舔一下就行!”“我第一個。”“那老夫就享用這邊的面包屑。”

    由于歌迷俱樂部的會員十多人眼中布滿血絲,興奮地擁向桌子,我已經忍無可忍,小聲地呼喚梅菲。

    “拜托,能不能做點什麼?”

    “殺光他們可以嗎?”出現在身邊的女惡魔,愉快地用甜美的聲音低語道。我差點就回答她“可以”了。

    “控制在不使之受傷的程度——”

    接下來的一瞬間,仿佛餓狼撲食一般的男人們忽然整個消失了。

    根據事後的傳聞,那天,有人發現在多瑙河裡冬泳的十幾名怪異貴族,並將其救助上岸。盡管他們一致聲稱“是被黑色的狗叼著脖子飛到空中,丟棄在河裡”,但由于所有人都患了感冒發著高燒,因而他們的證言完全無人采信。

    從我和路所居住的多瑙河河岸地區,往西南5公裡左右,有一片綠意盎然的小丘,美泉宮就建在這片丘崗之上。背景映襯著仿佛以山影、藍天和刷子鋪展開的雲彩,宮殿舒展著它那金色的兩翼。原本不過是狩獵用的別墅,由于不斷擴建,如今周圍已經擁有廣大的綠地,甚至連動物園都一並建起來了。

    “讓我說的話,宮殿整個就是座動物園吧。”

    路從馬車的小窗口眺望著遠處的宮殿說道,

    “貴族們盡是些猴子。你在公寓剛對付過追來的家伙,應該深有感觸才對吧?”

    我回想起歌迷俱樂部會員們的狼狽相,曖昧地回答了句“嗯”。路鼓起了臉頰,繼續說道︰

    “如果只是熱衷于我的音樂也就算了。然而做出的卻是那種類似犯罪般的糾纏不休。想必竊聽抄襲,也一定是那群家伙所為。”

    “誒……?”我看了看路的臉,“其實,我覺得這倒未必。”

    “為什麼?”

    “你問我也……”

    “那群家伙連我扔掉的垃圾也不放過喔,這不是明擺著想要抄襲嘛!一定是在找樂譜的碎紙屑吧。讓人火大!”

    不,那不過是群變態而已。盡管想這麼解釋,但太麻煩,所以還是作罷了。話說回來,這家伙對自己身為女人,在男人眼中具有多麼深刻的印象毫無自覺。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家伙。

    美泉宮的一頭建有宮廷劇院,我被帶去的就是那裡的休息室。洛可可風格的房間,內部裝潢華麗絢爛,房間裡擺放的架子與沙發曲線眾多,造型優美,房間的一隅有駕白色的鋼琴正傾斜著翅膀。

    “哎呀,貝多芬,你來得正好!喔,歌德先生也在一起啊!”

    等在那裡的是打扮光鮮,有些神經質的半老男人。長著金發的蘑菇頭,瞪圓的大眼。他走近以後,握住我的手,誇張地上下甩動。

    “能見到偉大的文豪是我的光榮,哎呀,還真如傳聞所說的那麼年輕!”

    真是個擅長逢場作戲的人。

    “呃,請問……”您是誰啊,感覺這麼問有失禮節。總感覺是個什麼大人物。雖然朝很快就坐到沙發上的路遞眼色,對方卻沒有注意到。

    “我叫安東尼奧‧薩利埃裡,沒錯,就是那個薩利埃裡,就是那個!”

    蘑菇頭滿面堆笑地說道,

    “奧地利宮廷樂長兼音樂學院院長,樂壇重鎮,大師薩利埃裡!胡梅爾、莫謝萊斯、甦斯邁爾,以及那邊的貝多芬,都是我教出來的!”

    這些話別自己說啊!是嗎,此人就是薩利埃裡嗎……我注視著他那疲軟暗淡的金發腦袋。由于受描寫莫扎特生平的電影《莫扎特傳》的影響,是個只有虛構形象廣為人知的可憐人。《莫扎特傳》大量使用莫扎特的曲子,再現了輝煌的維也納宮廷,結合那新穎的人物描寫手法,在全世界大受歡迎。拜此所賜,盡管安東尼奧‧薩利埃裡的音樂作品默默無聞,但“因嫉妒而殺害了莫扎特”的冤屈卻臭名昭著。實際上,他理應是當時的超人氣作曲家,維也納音樂界最有影響力的實力派。

    “過世的莫扎特的兒子也是我培養的!說莫扎特本人是我培養的也不為過。我和他可是朋友啊,真的!比誰都受人愛戴和尊敬的音樂家兼教育家薩利埃裡,薩利埃裡,是薩利埃裡。下屆院長選舉還請投我一票!”

    雙手被使勁握住,我被他的氣勢壓倒了。

    “我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幸會。”

    受日本人可悲習性的影響,握著手卻鞠了一躬。

    “我讀了歌德先生的音樂評論,太精彩了!如今這都成了樂壇的熱門話題。”

    “啊。是嗎?”原本只是打算當作報紙的補白報道寫的。

    “歌德先生報道的新曲全都大熱賣,一律在排行榜扶搖直上,真是慧眼識珠!”這個時代也有排行榜啊……“所以,咳咳,下次我薩利埃裡的新作歌劇的特等席就留給您了,還請給予熱情的批評。”

    好像話題變得有些可疑了啊。後仰在沙發上的路,擺出一臉厭棄的表情置若罔聞。

    “您的評論之所以特別出彩,除了身為文豪寫得一手令人陶醉的美文,主要還是來自未來的視角。既身為藝術家,就當以創作作品流傳後世為念。”

    被捧上天的我畏縮起來。原本不過是回憶起祖父的評論,單純這樣寫下來而已,誰讓我知道未來。

    “您看如何,在我薩利埃裡的眾多作品中,到底有多少在二百年後依然作為人氣作品頻繁上演,還請告知一二。”

    嗚哇……我無計可施了。臉上為了不表現出詞窮之色,著實辛苦。只有你和莫扎特起糾紛的傳聞被誇張演繹,並流傳了下來,重要的樂曲幾乎全被遺忘了哦——又不能這樣直言不諱。

    “呃,那個,薩利埃裡老師的創作是以歌劇為主對吧。歌劇的上演果然還是太費事,我覺得精短的獨唱曲或鋼琴曲更容易流傳下去吧。”

    “嗯?嗯……”

    薩利埃裡老師繃起面孔抱著胳膊。那是當然。現時薩利埃裡的歌劇可謂大紅大紫。

    “也就是說僅僅抽出詠嘆調來演嗎?但我還是想通篇演到底啊。”

    “YUKI,你就直說了吧。”

    沙發上的路一副厭煩的表情說道,

    “薩利埃裡的作品一件也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來。”

    “貝多芬!”薩利埃裡老師漲紅了臉,轉過頭去,“你、你、你、你這樣也算是我的學生嗎!說話需謹慎!”

    “老師只不過教了我歌劇伴奏曲和歌曲的作法,又沒有教過留在歷史上的曲子的作法。我只是說了理所當然的話而已。”

    “你說什麼!”

    “當然,作為教師,充分提高我的素養,薩利埃裡的名字已經足夠銘刻在歷史上了,所以老師你就滿足吧!”

    薩利埃裡老師仿佛從耳朵裡噴出蒸汽一般勃然大怒,已經搞不清楚究竟是在爭執些什麼了。面對恩師,虧得能以那番口氣說話啊。要不是女人的話,恐怕早就被揍一頓了吧。

    就在我開始想著差不多該阻止兩人的時候,休息室的門被猛地打開了。

    “拜托!”

    同粗嗓門一道進入房間的,是個肌肉發達的老人。相貌猶如獅子一般,而徹徹底底的白發就像是鬃毛。

    “歌德閣下在此嗎?”

    四下掃視室內的視線,宛如加特林機槍的掃射一般。我不勝恐懼,以至于都想躲到鋼琴背後去了。薩利埃裡老師停下了朝路咬牙切齒,回首望去。

    “海頓老師!你也來對貝多芬講兩句,受人燻陶,卻全然不知對于對方的敬意為何物,真不知道是怎麼教育的!”

    老人眯縫起眼,乓地敲擊自己那原木般的雙臂。

    “動嘴也無益。是男人的話,就用拳頭說話!”

    “那邊可是女人!”薩利埃裡老師煩躁地說道,可我卻連那份心思也沒有。剛才他喊的難道不是海頓嗎?

    我凝視著老人的臉。沒錯,確實是這個時代的人,也理應和薩利埃裡或貝多芬較為親近。弗朗茨‧約瑟夫‧海頓。是位創作了超過百首交響曲和八十首以上弦樂四重奏曲,開拓了古典音樂主要流派的偉大作曲家。

    “……你就是,海頓?”我畏畏縮縮地詢問道。比起見到偉人的喜悅,恐懼之情遠遠佔了上風。那身難以想象是音樂家的肌肉,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老人朝我定楮而視,頷首道︰

    “正是在下,約瑟夫‧海頓,”啊,果然——“格斗家是也。”

    “弄錯了吧,你是作曲家啦!”我禁不住吐槽道。

    “在下正是創制了一百單八種交響樂招式和八十三種弦樂四重招式,開闢了奧地利拳擊格斗海頓流的偉大拳斗士。”

    海頓大師握緊拳頭,做了熱情的演說。我已經有點想回家了啦……

    拳頭所向正是我。“閣下便是劍豪歌德對吧?”“是文豪!”我自己說出口了啦,真難為情啊!“作為對手正合適,快拔劍!”“聽我說啊喂!”

    “別鬧了師父。”路從沙發上站起,“就是因為盡幹這種事,連腦子都成肌肉了,才致使您從作曲家的位置上引退的啊。並不是為了打架,而是有話想問才來的吧?”

    “嗯,沒錯。”

    海頓大師解除了架勢,再次朝我轉過身來。

    “我聽說歌德閣下來自二百年後的未來。那麼請告訴我。在下的——”

    “要是海頓流拳法之類的東西,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來哦。”

    沒想到,我搶先一步剛說完,大師便癱倒在了地上。真有那麼受打擊啊!

    “在下的最終必殺奧義(清唱劇、聖樂)《天地毀滅》也沒有流傳後世嗎……”

    是創世紀吧!給聖樂取個這麼遭天譴的名字,可是要惹惱教會的啊。

    “早知如此,就應該更多地灌輸給在下最愛的弟子路德維嘉以拳術之道。路德維嘉!為何不再上在下的道場來了!”

    路聳了聳肩。

    “明明想學習作曲,卻要我‘每日直拳擊打稻草柱子千回’,當然再也不會去了。”可不是嘛……海頓大師聽了這話,粗粗的眉毛皺了起來。

    “你那樣還算個男人嗎!”“是女人啦!”

    正說著,休息室的門再次開啟,這次是幾個年輕男子互相推擠著魚貫而入。

    “歌德老師!”

    “聽說歌德老師來了,是真的嗎!”

    “喔喔,在溫泉浸潤的那嬌嫩少年般的容貌!一定是老師本人,不會錯的!”

    跑過來的這群人看來都是音樂家。每個家伙的眼楮都閃閃放光,透露著危險的感覺。

    “請來我的音樂會並給予批評。”

    “我的新譜下周就要出來了,請多關照!”

    “下次無論如何都想擠進排行榜前40!”

    “老師您看如何,我會支付給老師銷售額的兩成,所以請賜予褒評。”

    我試圖向路尋求救助,但她不知何時走到了房間角落的鋼琴前,翻開樂譜,“所以我說啊,歌劇序曲的調子應該……”“老師還真是死腦筋呢,要是我的話……”只顧和薩利埃裡老師談得入神。

    “求您了老師,我想出上榜作!”

    “我想一舉成名,然後建一所豪宅!”

    “我想留名後世,造一座我的銅像!”

    年輕的作曲家們圍著我眾口紛紜。我被蜂擁而至流露出的熱切名利欲弄得頭暈目眩。這個時代,唱片尚未發明,所以賣出的只是樂譜。即便如此,只要一曲成名,便不斷會有作曲委托降臨到自己頭上,從而大賺一筆。

    “……呃,我說,比起我來,不如向實際上好評如潮的海頓大師求取真經。”

    我拼命把話題從自己身上移開。男人們頓失熱情,面面相覷。

    “大師嗎……”

    “確實是名作制造機,可……”“不,但是啊……”

    “嗯。有什麼盡管問在下!”

    海頓大師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厚實的胸脯。

    “那麼,”一位作曲家戰戰兢兢地問道,“請問成功(hit)的秘訣何在?”

    “問得好!秘訣有二,”大師以粗壯的手指打出V的手勢,“只要實踐這兩點,誰都能成功。”

    “那究竟是什麼!”“請告訴我!”男人們兩眼放光。

    “嗯。第一,”大師壓低重心收攏起拳頭,“使勁踏出一步,打擊敵人身體的正中線!”又沒問你那個hit啊,雖然我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了。“第二是迸發氣勢大喝一聲,我來露兩手,那邊的你,給我咬緊牙關堅持住!”

    “誒?等、請等一下啊大師!”站在海頓大師正對面的倒霉作曲家,臉色蒼白地用雙手遮擋。

    “嗨,咚——————!”

    伴隨著迸發氣勢的吼聲,海頓大師的拳頭擊中了作曲家的腹部。他的身體高高地飛到空中。

    ……唉,那吼聲說實話,真不怎麼地啊。

    海頓大師讓心不甘情不願的年輕作曲家們一個個接受了鐵拳教育,趁這個機會,我從宮廷劇場裡成功逃了出來。已是斜陽夕照,就快沒入美泉宮的另一側之時刻。廣闊的綠色庭院一角,馬車正等候著,晚風吹在皮膚上,冷得有些刺痛。

    “怎麼樣?樂壇不可救藥的腐臭味,算是親身感受到了吧。”

    路在旁邊露出壞心眼的笑說道。紅色的裙裾飄展著,觸踫到了我的小腿。

    “啊,嗯……”我回想起今天一天裡結識的音樂家,嘆了口氣,“每個人都貪心不足呢。”

    父親的同行也總是談到錢的話題,十九世紀的音樂家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生活很不容易吧。

    “要是我寫出新譜,就必定是首周第一名,所以那些庸才的心情不是很能理解呢。”路得意似地說道。受歡迎的人自會受歡迎,薩利埃裡、海頓,還有貝多芬,全都是些怪人。樂壇恐怕才是動物園吧。

    話說回來,發生了很多事,都忘了詢問過去的貝多芬是怎麼樣的了。完全沒有那番心思。還是等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那麼,還有一位想見你的音樂家,接下來前往施魏策爾公園。”

    “誒——?這還不算完嗎……”

    我那疲憊不堪的聲音,被奔跑中馬車的嘎吱聲吞沒了。

    貝爾維德宮(美景宮)是位于維也納老城區南邊的行宮,在它的背面,是座被郁郁蔥蔥的樹林包圍起來的巨大公園。那便是施魏策爾公園(黑山公園)

    我和路從馬車上下來,來到的是建在公園一角的紅磚宅邸。路走過模仿荊棘的拱門,穿過庭院,打開了正門口那看似十分沉重的橡樹門。

    路上即便在馬車裡,路也沒有告訴我,想讓我見見的對象究竟是誰。而只是說,想看我實際見到時吃驚的樣子。見了會令人吃驚的對象?而且還是音樂家?這個時代在維也納還活著的音樂家中,應該已經沒有讓人嚇一跳的人物了才對。怎麼說就連海頓和貝多芬都見過了。這裡裡到底是誰的家?

    “這樣好嗎?隨便進入。”我擔心地詢問道。

    “沒關系的啦。這裡對外公開說是無人居住的。”

    無人居住?

    宅邸確實沒有人居住的跡象。走廊漆黑而冰冷,空氣中彌漫著幹草的氣味。燭台也沒有點過火的痕跡。

    令人驚訝的是,路就這樣從廚房地板上的暗門進入了地下。試圖詢問怎麼回事的我,耳中卻聽見了些許樂曲的聲音。

    是鋼琴。從階梯往下開始,便能隱約聽見。

    我追隨著路那嬌小的身軀走下了階梯。路推開盡頭的門,同溫暖的光線一道,輕快的樂句便流淌過來。我在階梯的中間停下了腳步。驅使焦慮感的a小調連續敲打的和聲上,尖悅的旋律歡蹦亂跳。

    ……是第八鋼琴奏鳴曲,K310。

    門前的路回過頭來,皺起了眉。裙子的紅色在逆光之下看似燃燒一般。

    “怎麼了?趕緊過來啊!”

    我咽了一口唾沫。

    心想,怎麼會?那不可能!

    因為那人應該已經死了。梅菲也說過,無論怎樣的惡魔之術,唯有命中注定的死亡之期不可動搖。

    但是,我卻真實地感受到了。和初次聆聽路的琴聲時一樣。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咬破皮膚侵入血管。a小調的鋼琴奏鳴曲在展開部中突然轉變為長調,令人汗毛直豎。是單簧管五重奏曲最終樂章的嶄新變奏。這也只是一剎那,立刻就被布拉格交響曲的主題所引導。旋律下本應無法飛翔的蝴蝶在飛舞。再繼續沉浸下去可就不妙了。視野的邊緣能看見梅菲的笑臉。我的內心會再次被熱情所俘虜。

    “YUKI!”

    路急不可耐地呼喚道。我屈從了誘惑,穿過門。

    地下室很寬敞。牆壁涂有明亮的奶油色,天花板的燭台裡點著足夠的火光,照亮室內。中間有座大桌球台,牆邊陳設著帶有古風的沙發,牆上展示有各類弦樂或管樂器。房間右手邊的深處,甚至擺放著定音鼓。我扭轉脖子,尋找仍在持續奏響的鋼琴。

    正在此時,演奏反復著唐突的轉調,結果被強烈的不和諧音——仿佛以手肘或其他什麼粗暴地敲擊鍵盤一般——切斷了。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響起了刺耳的笑聲。

    鋼琴在房間左手邊的深處。演奏者站起身,出現在翻開的翼狀頂蓋背後。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柔軟的銀發自然地垂至肩膀,身上披著寬鬆的長袍,臉上浮現出詼諧的微笑。

    “路德維嘉,今天也還是那麼可愛呢!看你那可愛的樣子似乎仍是處女呢,是為了我而守貞的吧,太令我高興了!”

    面對一上來就是劈頭蓋臉的性騷擾,令在一旁聽著的我都不禁倉皇失措。路卻面不改色地無視了,指了指我︰

    “如你所願將歌德帶來了哦……YUKI,知道這個沒品的男人是誰嗎?”

    路的視線轉向了我。我凝視著男人的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盡管理性否定了它,但內心最深處的部分卻堅信著。

    “!這還真如傳聞所言那樣年輕。原來如此,的確是異國情調的長相呢,印度嗎?中國?啊,日本?嗯,是日本。用那裡的話來說,似乎叫做‘屁股粉嫩’對吧?是否真的屁股粉嫩呢,你會翻過來讓我看一下嗎?呀哈哈哈哈!”

    男子走過來,在極近的距離打量著我,同時說著沒有顧忌的話。我甚至沒有多余的心思感到不快。

    “喔,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不過也沒有這個必要吧?你貌似是從二百年後的未來遠道而來,即使二百年後,我的名字依然受到上帝的寵愛,作為史上最強音樂家而留在世人的記憶中吧?”

    男子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盯著他火焰般的藍色眼楮呢喃道︰

    “……莫扎特……”

    “沒錯。正是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扎特。幸會,歌德君。”

    “——我確實十幾年前就死了啦。”

    莫扎特躺在長藤椅上,無精打采地說道。

    在音樂史上燦然生輝的天才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扎特于一七九一年,年僅三十五歲,便因病去世了。最後遺留下來的未完之作,具有戲劇意味的是,乃是為死者譜寫的彌撒曲《安魂曲》。而且由于這首曲子的委托人長期不明,甚至有傳聞煞有介事地稱“莫扎特是受了死神的委托,為他自己創作了安魂曲”。

    “像這樣返回人間,也是拜安魂曲所賜呢。”莫扎特笑了。

    復活……了嗎?雖說大致是個荒唐的時代,但連這種事都會發生,還了得嗎,我心想。死亡的命運不是無法改變的嗎?

    這個謎團立刻就解開了。那是因為莫扎特如是繼續說道︰

    “上帝說了。那麼美妙的安魂曲半途而廢跑來天堂做什麼,給我回到人間把它完成。”

    他大笑不止,而我卻啞口無言。雖不知道所言有幾分認真,卻合乎邏輯。正確地說,梅菲曾這樣說過,人注定死亡的命運,即便惡魔也無能為力,能夠驅使一切的只有那位高貴的存在——只有上帝。

    “因為是我啊!只因是受到上帝寵愛的我,才受到特別待遇。”

    沒錯,無論多麼粗俗而又傲慢,此人乃是受到上帝寵愛的男人(Amadeus,阿瑪多伊斯)。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因此歌德君,我在這裡的事,請務必保密。”

    莫扎特一骨碌地仰面躺下,

    “要是被人知道了,就會有各色人等蜂擁而至吧。要是被妻子康斯坦策知道我身在維也納,為了利用我一定會拼命趕來的。好不容易才合法地分開,落得個耳根清淨……還有,薩利埃裡老師也會跑來大肆抱怨吧。讓我本人澄清毒殺的傳聞,要我返還借款等等……”

    “嗯。我明白了。”

    我巡視著寬敞的房間。真就是間娛樂室。樂器倒是不少,但書寫用具和樂譜卻不見蹤影。沒有作曲的痕跡。

    “YUKI。就算你想說,好不容易復活了那就重新開始作曲,也是白費力氣啦。”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路察覺到我的視線後說,

    “我已經對他說過多次了。因為莫扎特前輩可是我的憧憬、理想和作為目標的作曲家啊。但前輩似乎已經沒有那個意思了。現在只是個游手好閑之人。”

    “誒,啊,嗯……”

    可惜的想法與安心感在我心中引起奇妙的摩擦。感覺也能理解上帝的心情。未完成的安魂曲,由弟子及後世的研究者等形形色色的音樂家補充,雖然做到了可以演奏的程度,但都一樣引起聽眾的不滿。可以對話,真想聽由莫扎特本人完成的作品。另一方面,要是聽了那種樂曲,弄不好一下子便脫口而出契約期滿的口令,而有被梅菲攝走靈魂之虞。

    “已經不想再操起筆了,特別是要我完成安魂曲,別開玩笑了,呀哈哈!”

    莫扎特笑了,

    “完成了的話,不就意味著必須返回天堂了嗎?好不容易回到現世,最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直到世界終焉,都要在地上優哉游哉享受歡愉。”

    最想要的東西?

    “就是這個。”說著,莫扎特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做出圓圈狀,而用右手的食指多次在這圓圈中伸進去抽出來。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初戀情人啦!”

    就算你做著那麼猥瑣的手勢,對我說出那種酸溜溜的話,我也很為難……話說,初戀情人?難道是——

    此時,鋼琴旁的小門打開了。

    “沃爾斐,來客人了嗎?醒來發現你不在身邊,我好寂寞。”

    出來的是睡衣姿態的年輕女性。一頭有些凌亂而飽滿的鉑金色秀發,襯托出耀眼奪目的美貌,從不檢點地纏在身上的布料中可以窺見露出的肉體。雖然沃爾斐這個叫法令我有些吃驚,但當然不是指我,而是說的莫扎特。沃爾夫岡在德意志圈內屬于司空見慣的名字。

    “哎呀!”

    她瞧見坐在沙發上的路之後,眉梢高高挑起。路嚇了一跳地直起身。

    “路路!你過來玩啦,我好想你啊!”

    她朝路奔去,一把抱住,揉擦著她的臉頰。被推倒的路手腳亂動。

    “依舊是想將你收作標本般可愛哦。肌膚也那麼光滑有彈性。”

    “放開我好難受!都無法呼吸了!”

    “無法呼吸的話,吃蛋糕不就好了。”【4】

    “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啦!”

    “不明白的話,吃奶油面包不就好了。”

    真是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凝視著那名壓在路身上,毫不留情親吻她的女性。

    “瑪麗,因為你是女性,所以原諒你對我可愛的路德維嘉出手,但至少衣服穿穿好吧。歌德君可是從剛才起,就用充滿性欲的眼神盯著你的美腿看哦?”

    “才沒用那種眼神看吶!”我朝莫扎特大吼道。

    話說回來,剛才是叫她瑪麗了吧。那麼說來,那名女性果然是,難道說——

    “啊,我來介紹一下。我的情人,瑪麗‧安托瓦內特。”

    那天真不知道經歷了幾度啞然,但這次卻是決定性的一擊。

    瑪麗‧安托瓦內特……

    生于哈布斯堡家族,後被卷入革命,苦命的法國王妃。

    “……不、不是應該已經被送上斷頭台了嗎?”

    “是啊,沒錯。”瑪麗小姐欠身說道,“拜那所賜,我脖子的冰肌玉膚上都留下傷痕了呢。”

    乍一看,脖子上確實隱約帶有一圈紅色印跡。

    不對不對,不是留不留傷痕這種問題吧?

    “所以說,一起回來了啊。”莫扎特笑了,“我對上帝說了,要讓我返回人間完成安魂曲也行,但不能白幹。得讓我最愛的女人瑪麗也一起來。”

    我張開的嘴都閉不攏了。說起來,莫扎特六歲被召進宮時,對當時七歲的瑪麗‧安托瓦內特一見鐘情,甚至還向她求婚來著。那份初戀沒想到經過了四十年才終于實現。而且還對上帝頤指氣使?

    “沃爾斐!我好開心,我也愛你,因為你讓我得以重生!盡管在這之前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且慢,瑪麗,想摟抱我時就在床上,赤裸著身子。怎麼說,我也只是對你的身子感興趣啊,呀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所以才對上帝說‘讓她以二十歲的身體復活’對吧,托你的福,我也成了永遠的二十歲啦,真是無比幸福!”

    “啊,當然,我會永遠只愛你的肉體。安魂曲我是一個音符都不會寫的,就這樣直到世界的終焉一直怠惰下去!”

    怎麼搞的,這對情侶……

    “無聊的鬧劇就到此為止吧!”

    從沙發上起來的路,一面整了整被揉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一面說道,

    “你認為我為什麼把YUKI帶來,前輩不是有什麼話想問嗎?趕緊把正事辦完。”

    “嗯?”

    莫扎特從藤椅上起身,

    “是啊。瑪麗,你先回避一下。你在房裡的話,美色誘惑太強,總讓人想聊些下流的話題。”這哪裡是瑪麗小姐的錯啊!

    “那麼,路路,跟我來臥室。我找到了些挺適合你的衣服。”

    “我可不是換衣人偶啦!”

    “不是人偶的話,吃千層派不就好了。”

    “你多少聽我說啊!”

    “不聽你說的話,吃羊角面包不就好了。”

    瑪麗小姐把路拖進了臥室。這樣做好嗎?既不會危害她,又變得耳根清淨了,這樣也好。我朝莫扎特轉過身去。他朝臥室的門看了一眼,嘆口氣道︰

    “路德維嘉的可愛,從小時候起就一直在不斷增加,但性感魅力卻十年都沒長進呢。真想讓她從瑪麗那裡多學學。”

    “啊,對了。我有話想問。”

    是先前沒能問那些音樂家們的話。據我所知,歷史上莫扎特應該與相當年輕時候的貝多芬見過一面才對。

    “路她,那個,一開始……就是女孩子嗎?”

    半吊子的坦率說法,變成連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的表達。不出所料,莫扎特歪了歪腦袋︰

    “是指一開始就來月經?”“才不是!你在想什麼!”“難道是指一開始就是處女嗎?”“一開始當然是處女啊!”“這麼肯定,也就是說你自己確認過了嗎?”“請你別再想那種事了!”

    受了流水般性騷擾的炮轟反倒認真發起火來的我,抬起肩膀深呼吸,讓自己鎮靜下來,在椅子上坐下。

    “……啊,抱歉。我會好好說明。”

    深呼吸之後,詳細做了說明。諸如,貝多芬是那般年輕的女孩子,實在令人驚訝,莫非和我自己一樣,是被召喚來替換了身體返老還童的之類。

    在我所生活的世界,貝多芬是一位眾所周知名叫路德維希的男性,這事我卻隱瞞著沒有說。因為難以判斷究竟該不該告訴他。

    “返老還童的事還真沒聽說過呢。”莫扎特說道,“她三歲還是四歲不就來維也納了嗎?從那時起就開始作曲,似乎相當受歡迎。說起神童,原本應該是我的代名詞,完全被她給取而代之了呢!”

    “……請問,莫扎特先生不是在此之前就見過路了嗎?”

    “為什麼?我在那孩子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死了啊。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幾年前呢?總之是在死後啦。是海頓師父領著來的,說是無論如何想見見我。那時的路德維嘉是會讓人誤以為天使的幼兒,我和瑪麗都對他一見鐘情……”

    莫扎特所說的戀愛故事,我幾乎都沒聽過。果然和我所知的貝多芬的生平完全不同。並未和生前的莫扎特見過面。

    歷史已經被相當程度地篡改了。

    下次去找海頓大師問問看吧。他曾教過小時候的路,說不定會知道些什麼。但那人肯聽我說話嗎?感覺會二話不說被帶去道場,用比試的名義把我打個稀巴爛。心情真復雜。

    “話說回來,輪到我的事了,可以不?”

    “誒,啊,好的。”

    對了。原本我被帶來這裡就是——

    “想問的是?”

    “當然是二百年後的事情。”

    好吧,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的安魂曲怎麼了?我可是一半都沒寫完就撒手不管了啊,有沒有被演奏?”

    “啊……這個。”

    果然還是惦記的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搜索記憶。由你的弟子和研究者各自增補完成,即便二百年後也頻繁演奏。當我如是告訴莫扎特時,他大聲笑道︰

    “呀哈哈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果然我不完成也沒問題啊,這一來我就能毫無顧忌地逍遙度日了。”

    為了那種打算才問的啊!真該騙他說遭了上帝的天譴。

    “還有一件事讓我在意,是薩利埃裡老師啦。”

    莫扎特一副似乎更加愉快的表情說道,

    “將我毒死的這個毫無根據的傳言還遺留著嗎?”

    “既然復活了,就至少還人家清白如何?薩利埃裡老師對這件事可相當在意呢。”

    “也就是說,二百年後這個傳聞還繼續留著對吧。呀哈哈哈!”

    豈止如此,毒殺說甚至還被拿來當作電影和戲劇的素材哎。薩利埃裡老師真可憐。

    “……嗯?電影?那是什麼玩意兒?”

    啊,對了。這個時代還沒有那種東西。

    我向莫扎特說明,這是遠比連環畫劇來得進化,還附有聲音和音樂。他“  ”地感佩了一聲。

    “但是,我的音樂也在那電影什麼的裡面用到了?不是歌劇?交響曲也好,協奏曲也好?哼。可不是為了作為戲劇伴奏曲而創作的啊。分割成片段聽嗎?二百年後的家伙用那種方式傾聽,能真正理解我的音樂獲得感動,再回過頭來給予我褒揚嗎?不會因為奇怪的聆聽方式而輕視我的作品吧?”

    莫扎特的口吻中滲透著執著。到頭來你也一樣啊,我仰視著地下室的天花板心想。就那麼在意後世的事情嗎?音樂家還真是一幫名譽欲望露骨的俗人呢。是因為這個時代的緣故嗎?還是說,我的父母和他們周圍的音樂人們,要是窺探他們的真心,也都是這樣的嗎?

    然而我在莫扎特宛如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眸中,卻發現了一絲陰雲。海頓大師也好,薩利埃裡老師也好,還是朝我聚過來的年輕音樂家們,所有人的眼中都映照出的不安之色。

    那是什麼,究竟為何如此不安,明明是自己死去以後的事。

    看來我就像是被召喚來專門回答這些問題的小丑一樣。如你所願,我就說些可笑的事吧。

    翻遍記憶,抽出祖父曾經說過的一個故事。

    “……嗯。法國有一位叫做莫裡斯‧賈爾的作曲家。”

    “嗯?從沒聽說過呢。”

    “那、那是距今一百年後才出生的人。”

    是個生于二十世紀上半葉,在電影音樂領域叱 風雲的人物。曾憑借《阿拉伯的勞倫斯》等三次獲得奧斯卡最佳作曲獎。

    “那人憑借《印度之旅》第三次獲得奧斯卡最佳作曲獎,但在獲獎演說中他卻這麼說……”

    “莫扎特沒有被提名實在是太好了。”

    ……那一年,除了最佳作曲獎之外,幾乎包攬所有獎項的便是《莫扎特傳》。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扎特後仰著大笑,

    “你還真是有趣啊,歌德君!”

    由于笑過了頭,他用大拇指拭去滲出的淚花。那算是多如繁星般贊揚莫扎特的故事中,我最為心儀的一則。但有趣的是莫裡斯‧賈爾,不是我。

    “那麼,直到那部電影出現的那年為止,我好歹得留在人間去領獎啊!”
    從莫扎特府邸出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宅子完全淹沒于樹叢形成的濃郁黑暗中。原來如此,為了不讓世人知道自己還活著,所以就一直生活在地下室啊。食物之類的該怎麼辦,難道說因為上帝賜予了長生不老,所以沒那個必要嗎?

    “真是的,每次來這裡都是老樣子!”

    路正賭著氣。據說那之後,瑪麗小姐讓路試穿了十件左右的裙裝,還擺弄她的發型。眼下也余音未散,她的紅發上依然裝飾著白色的花。瑪麗小姐的品味似乎並不壞,所幸非常美。

    “到底怎麼搞的,那兩個人。復活以後就一直在地下室閉門不出,似乎每天‘幹個不停’的樣子,但究竟在幹什麼呀。難道說是在演奏二重奏曲?怎麼可能,瑪麗又不怎麼精通樂器。”

    “誒……?”我不禁凝視著路的側臉。不是吧,我說你,“幹個不停”除了那種事,想不出其他的了吧。就連我這個高中生都懂。莫非這家伙,對那種事一無所知?面對莫扎特的直接性騷擾能夠保持冷靜,並不是隨便應付過去,而是根本就沒能理解嗎?說起來,似乎將歌迷俱樂部那幫人的目的也誤認為是剽竊。

    “十年都呆在地下一步也不出去,難道不會覺得憋悶嗎?我可是聽說莫扎特前輩享樂成性。要是換我過那種日子,不瘋掉才怪!”

    “一步也不出去……?”

    “據說是一步也不出去哦。海頓師父也這麼說過。”

    那無論怎麼說都顯得異常。即便不想讓人知道還活著,夜裡散步或去遠方旅行之類,明明還是可以偶爾歇口氣的。

    “總之,莫扎特前輩的想法,我是完全搞不懂啦。每次見面盡開些奇怪的玩笑。”

    路朝宅邸瞥了一眼,夾雜著嘆息聲嘟噥道,

    “那人要是不那麼粗俗,不那麼煩人,不用那麼奇怪的聲音笑,不自我吹噓,不好女色,熱心事業的話,還是個不錯的人呢。”這不被你全盤否定了嘛!

    回公寓也就步行的距離,我和路走在幽暗的夜路上。每走一步似乎都感覺疲勞滲入鞋底。

    “YUKI,今天感覺怎樣?”

    走在前面兩步的路回過頭來問我,

    “你應該明白,平時對你的評論文章贊不絕口的都是些什麼人了吧。這下應該感覺幻滅了吧?總算深切感受到你的工作無聊透頂了吧?”

    “也是,確實感到有些無聊了……但為什麼路要特地這麼做?”帶著我到處轉,就是為了讓我體會那種事嗎?

    路停下腳步,不高興地皺起了眉毛。我也不得已停了下來。

    “不是說過嗎,我可曾是歌德的粉絲啊!結果你卻整天圍著樂壇,做些下三濫的工作浪費筆力,還真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這種僅僅拼湊些稗販之語的工作趕緊放棄,真希望你回歸本來的藝術創作上去呢!”

    我撓了撓頭︰

    “所以都說了,總之我不是歌德,路也是這麼說的——”

    “我的意思是說,你趕緊給我變回歌德啦!”

    路倏忽之間轉回身,大步朝前走去。我則以萎靡不振的步伐緊隨其後。

    我心想,有意見就跟替換身體之前的歌德去說啊。幹嘛選擇我這種同詩歌戲劇沒有緣分,既無文采,又無創作熱忱的小鬼呢?

    “你的心中,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熱情嗎?”

    路背朝著我說道,

    “面對世界,難道你就沒有一句想要歌唱出來的語言或想法嗎?我才不信呢,什麼也不想去傳達,而僅僅行屍走肉般活下去。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至今為止聽過的她的話語中,這是最震撼我內心的一句。但我卻連窺探她表情的勇氣都沒有。明明只需走快些就行了。

    “和你比起來,那些俗人音樂家至少還算活著呢。你以為他們為何一個個都對自己的作品流傳後世那麼在意?”

    我一邊走著,一邊注視著路的紅發在黑暗中透露出的些許火焰。照亮我們的只有月光。

    “你或許稱之為名利欲或虛榮心。但,並非如此。音樂家只是在害怕啊。害怕被人遺忘,害怕自己的音樂再也不會傳達到任何人的耳中,再也不能觸動任何人的心靈。”

    路踏在人行石板上的腳步聲,聽起來宛如中提琴的撥奏曲一般。

    “沒有人聽過的音樂不是音樂。僅僅是振動空氣而已。”

    真不可思議。相同的話,感覺我在很久以前就曾聽誰說過。不是爸爸,就是媽媽。音樂家們都思考著相同的問題,抱著相同的不安,即便如此依然還要繼續歌唱下去的嗎?

    “……路也感到不安嗎?”

    好不容易問出口了這句。

    紅色禮服的背影在林間小道的拐角處站住了。濾過樹梢的月光打在她回過頭來的臉頰上,映襯出銀色。

    “不安啊!不論多麼相信自己的天才都一樣。”

    她將手貼在自己的胸前,用縴細的聲音低語道,

    “即使那位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如同大海一般的巨匠,如今也被遺忘殆盡。忘我地收集巴赫的樂譜,只不過是我們的工作。聽眾卻並不理睬。一想到任何音樂都將這般風化殆盡,內心深處就感覺仿佛凍結了一般。”

    說到這兒,路沉默了,垂下眼楮,因感到寒冷而身體震顫。臉上浮現出的表情仿佛在說,真不明白為什麼會說起這番話。

    所以我忽然開口道︰

    “不要緊的。”

    由于路抬起了眼,我停頓了一下。

    接下來要說的,不也還是拿聽來的故事拼湊出來的嗎?正如她所言。我的心中沒有任何熱忱,也沒有想要吐露的思想。這樣的我,不可能把想說的話傳達給任何人。

    但,路以比月光還要冷厲的目光凝視著我。所以我再次說了起來。從父親與祖父那裡聽來的,轉手贈送的詩歌︰

    “不要緊。再過不久,一個叫費利克斯‧門德爾鬆的人就會誕生。他是個極其熱衷于研究的音樂家,舉辦巴赫《馬太受難曲》的演奏會而大獲成功。”

    路睜大了眼楮。

    “演奏馬太?……那麼復雜的曲子?”

    “嗯。于是乎整個歐洲將重新發現巴赫大師。正是因為你們音樂家並沒有被忘卻啊!杰出的音樂不會消亡。”

    “我也想聽一聽馬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路那雙褐色的眼眸在閃耀。我稍稍避開了視線,緘口不語。

    “啊,不……嗯,因為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恐怕……難以辦到吧。”

    “唔……是嗎,真遺憾。”路撅起了嘴,“為什麼會花去那麼長的時間呢?明明音樂的妙處無時不在,沒有改變。”

    我稍作思考,便再次開口道︰

    “爺爺曾說過。音樂每一百五十年就會發生變化……不到一百五十年,就產生不了下一個時代的嶄新的音樂。為了人類有所改變,為了領會古董的真正價值,需要如此漫長的時間。”

    路仰視著天空深呼一口氣。吐出的白色氣息在月光下飄蕩。

    “一百五十年啊。離巴赫大師出生還……嗯,不到一百五十年呢。是嗎?難道說我們跑得太快了嗎?也許吧。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想放緩腳步呢。因為在這前方,前方的前方,真想早點看到啊。”

    路緊緊盯著攤開的雙手,接著將視線轉回我的身上。

    “一百五十年後,世上的音樂怎麼樣了?還有,我的音樂……”

    她仿佛低吟般說著,以縴細的手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

    是嗎,我心想。你也想知道啊。因為不安。

    明白了。為了讓你哪怕一時忘卻這寒冷的感覺,我就再說些拼湊的故事吧。

    這是從誰那裡轉手稗販來的啊。對,好像是從父親的友人,一位吉他手那裡聽來的。

    “……有一個叫厄爾‧帕爾莫的人。”

    路默默地盯著我的嘴唇,等我說下去。

    “雖然現在還沒有出生,是個在美國新奧爾良活動的鼓手。所謂鼓手,那個,就是指專精于打擊樂器的演奏家啦。”

    帕爾莫在一九四九年,參與演奏了鋼琴家法茲‧多米諾的曲目《The Fat Man》。于是,他在歷史上第一次拍打出了“基調強節奏”。

    “……基調強節奏?”

    路重復了一遍這個從未聽到過的名詞。

    “嗯。是新奧爾良的鼓手們創始的節奏模式。雖然他們自己似乎更加簡單地稱其為‘2&4’,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更加容易理解吧。四拍子的第二拍和第四拍上,用小鼓拍出重音。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樣。”

    “你說整首曲子中一直那樣?”

    路瞪大了眼。那也是啊。是你從未聽過的音樂。能想象嗎?

    “此後基調強節奏轉眼就涵蓋了全世界的音樂。毫不誇張哦,所有的曲子都以那節奏模式為基調了。”

    “所有的曲子?一直那樣嗎?不會覺得吵得不得了嗎?”

    “是很吵啦。但是,卻讓人心裡熱血沸騰。”

    你要是聽了,恐怕也能理解吧。二十世紀的音樂,為了最快地傳達到內心,為了最深地撼動心靈,一味地鑽研節奏跳動。所以你還不知道,距今一百五十年後誕生的嶄新音樂名稱︰搖滾。

    “是嗎。難以想象呢。哼哼,是什麼樣的人們在什麼樣的光芒與旗幟之下,聆聽著那種音樂呢?”

    路流露出的笑容,宛如河面上點綴的星光。

    “那之後呢?一百五十年後的音樂在其他方面又有了哪些進步呢?”

    我深吸一口氣,將視線從路身上移開,看向公園幽暗的樹叢。熱量仿佛被吸入了黑暗中。別的更加黑暗的熱量則從某個深處滲了出來。

    “只有那一個。”我呢喃道。

    “……只有那個?”

    “嗯。有所改變的只有那個。新生的只有基調強節奏……其余的,和今天比起來沒有多少變化。”

    我明白路的目光憂郁黯淡。是嗎,她說著,再次背向我,朝前走去。我朝她的背後繼續無言地說道︰節奏之外的一切,我們都沒有進步。和聲也好,旋律也好,構成的戲劇也好。要說為什麼,那正是因為有你啊!因為你將所有的都完成了。所以查克‧貝裡這樣唱道。米克‧賈格爾、喬治‧哈裡森、杰夫‧林恩也都高唱過同一首歌——《超越貝多芬》(Roll Over Beethoven)。你將君臨下一個百年,再下一個百年,一直統治下去。而那樣的成就,今後的你將不斷構築。孕育出九部交響曲,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十六首弦樂四重奏曲,五首鋼琴協奏曲和僅有一首的小提琴協奏曲與歌劇,以及無數的變奏曲、歌曲和小品,然後,然後——

    于一八二七年的三月二十六日,死去。

    猛烈的寒氣包裹著我的皮膚。為了不被察覺,緊緊地收了收大衣的衣襟,屏住呼吸朝前邁步,跟在路的身後。貝多芬確實要比歌德更早去世。如果確如梅菲所言,那便是無法改變的。在那之前,我該怎麼做?繼續這僅僅將稗販之語寫在紙上的工作,湮沒在這維也納的喧囂之中獨自生活嗎?那以後的我該怎麼辦?連相互傾訴的對象也沒有了的我,將如何度過這殘渣般的人生?無法傳達給他人的語言並非語言。僅僅是嘴唇與咽喉的振動而已。能夠耐得住那種空虛嗎?

    這是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突然涌起的狂亂而奇妙的感慨。路又如何?我是我,她是她吧。為什麼非要把我的人生同她結合在一起思考啊?

    就在回到住處,準備各自回房之時,路在打開的房門另一面小聲說︰

    “我對剛才的事表示抱歉。請原諒。”

    “誒……?”

    我朝她的臉看了一眼,手停留在門把手上。那還真是一張感到過意不去的臉。剛才的事?

    “就是罵你只是拼湊些稗販之語的事啦……怎麼說也還是相當精彩的拼湊。算是對你有一點點刮目相看了。”

    我撓了撓頭發,心想,你別這樣。為什麼在我心情亂糟糟的時候,你卻來道歉啊。像平時那樣輕蔑我的話,還好受一些呢。

    “但,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別幹音樂評論了。”

    “嗯……”

    “因為,你之所以寫評論,不正是為了正面聆聽音樂卻不受其感動嗎?”

    我放在門把上的手滑落了。昏暗的走廊上,只有路的眼眸閃爍著光芒。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啊,我無言地埋怨道。明明沒對任何人說起過。

    為了不讓梅菲的手接近我的靈魂,為了不使內心激蕩,我接下了評論的工作。那樣一來,對于多數音樂就可以像對待玻璃櫃中的標本一樣,冷漠處之,也可以不必輕易拒絕魯道夫殿下的音樂會邀請。

    “只要讀了你的文章,那種事立刻就明白了。”

    路不知為何,僅僅在這個時刻,以仿佛就要融化般溫婉的聲音說道︰

    “而且……自那以來只有我的演奏會,你一直就沒有出現過不是嗎?”

    說著,她便有些害羞地背過臉去。

    我心想,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嘛。去你的演奏會我辦不到。無論以怎樣事務性的心情武裝起來去你的演奏會,到頭來也絕對會被那份美所吞沒。其實我是真心想去啊!想坐在最前排傾聽你的鋼琴!但我辦不到!

    或許是看穿了我復雜糾結的心思吧,路說道︰

    “難得住在隔壁,一定要把你變回歌德!”

    晚安,留下這麼一句,便關上了隔壁的房門。

    我回到自己房間,只見窗前有個人影。面朝夜空,大大的三角耳的輪廓,仿佛探聽風聲似地搖曳著。

    “那個女孩,還真是很危險呢。”

    梅菲看著窗外呢喃道。她坐在窗框上,腳伸在窗外。時而吹起的晚風梳弄著她的黑發。

    “原本理應只有我能踏足的,YUKI心中重要的房間裡,回過神來時,已經被她涉足了進來……啊啊,多麼令人心焦的思念!YUKI,請抱住我,讓它平息吧!”

    “你就給我去河裡玩吧。多瑙河的河水想必十分涼快吧!”

    我脫去靴子扔在了牆邊,一頭倒在床上。

    要我變回歌德?饒了我吧。別管我的內心。我可覺得自己的靈魂更要緊啊。

    梅菲飄然在空中飄了起來,在我身旁隨意躺下,身體靠了過來。

    “但也並非都是壞事。YUKI也應該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想聽地道的貝多芬的音樂了。”

    “才沒那回事呢。”

    “也快抑制不住性欲——”“給我出去!”

    我將梅菲從床上蹬了下去。

    “雖然我覺得那種SM play對于YUKI來說還太早,但如果你希望的話。”“求你了,別來煩我!”“呀,連放置play也……”“少羅嗦!”“你很吵啊YUKI!”路的聲音之後,緊接著傳來咚地敲牆聲。我嚇了一跳,趕緊閉上嘴。

    梅菲哧哧地笑個不停。

    惡魔所說的,雖然很不甘心,卻是事實。我結果還是每晚背靠牆壁,傾聽著路的琴聲。透過牆壁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因為是練習,所以路也經常返回去,多次彈奏同一處地方,或覺得厭倦了而中途作罷。因此並不能很好地品味演奏,說是得救了也不為過。

    要是放棄回到日本,像這樣一直生活在維也納的話。

    終有一天,會不敵誘惑也說不定。希望在舞台前正面感受路的音樂的心情,已經快壓抑不住了也說不定。

    “要是YUKI知道了她眼下正在譜寫的曲子是什麼的話,恐怕一定會坐立不安才對。”梅菲低語道。

    “我沒興趣。”我撒了謊。眼下路正在譜寫的曲子?是什麼?我可不是什麼能夠流利背出創作履歷的音樂評論家。但對梅菲的說法相當在意。僅限于這種時候,梅菲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我的心裡留下讓人耿耿于懷的話。真是個惡魔般的女人。實際上,就是惡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斐迪南‧恩斯特‧封‧華德斯坦,奧地利伯爵。歷史上的他不止在音樂方面幫助過貝多芬,還引導他學習莎士比亞的戲劇等文學知識。這促使貝多芬大量閱讀了歌德、康德等人的著作。是他在金錢上幫助貝多芬返回維也納,並間接提高了貝多芬在維也納的社會地位。貝多芬的第二十一號C大調鋼琴奏鳴曲(Piano sonata No.21 in C,Op.53),又稱“華德斯坦奏鳴曲”就是獻給他的。

    【2】Oka注︰卡爾‧李希諾夫斯基侯爵,大地主,在神聖羅馬帝國宮廷中擔任侍從,作為貝多芬的贊助者為人所知,貝多芬曾經創作過多首曲目獻給李希諾夫斯基侯爵。

    【3】Oka注︰弗朗茨‧約瑟夫‧馮‧羅布科維茨侯爵,他作為音樂家的保護傘曾幫助過貝多芬、海頓等著名音樂家。貝多芬早期曾有多首曲子獻給他。

    【4】Oka注︰瑪麗‧安托瓦內特,原奧地利公主,法王路易十六之妻。傳說中當大臣告知瑪麗,法國老百姓連面包都吃不上時,瑪麗天真地笑道︰“那他們幹嘛不吃蛋糕?”不過也有一種說法認為,歷史上的瑪麗並沒有說過這句話。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本帖最後由 神算大哥 於 2012-9-4 12:11 PM 編輯

  第一卷 第四幕  

     十二月初的天氣已經相當寒冷,一個多雲的早晨,公寓裡有電話打了進來。是在魏瑪時關系不錯的雜志編輯。

    “總算掌握到席勒老師的動向了哦。”

    “真的嗎!”分明還是清晨,卻不由得喊了出來。很早之前就讓他幫我調查弗雷迪的行蹤了。

    “在鐵路公司那邊挨個踫運氣。總算找到了見過席勒老師的乘務員。似乎是往格勞賓登州方向去了。”

    說是……格勞賓登州,貌似在瑞士的東部。這個時代雖然還沒有瑞士這個國家,總之是在阿爾卑斯山那裡,而且是在神聖羅馬帝國之外。弗雷迪去那裡做什麼?攀登雪山?怎麼可能。又不是那種戶外運動類型的人。

    “是國外吧……那麼之後的調查會變得困難吧?”

    “嗯,是啊,不過我會拜托幾個熟人看看。話說回來歌德老師。”

    他在電話那一頭壓低了聲音,

    “席勒老師出了什麼事嗎?”

    “……誒?”不,這正是我想問的。

    “鐵路公司和那名乘務員都說,此前就有人調查席勒老師的行蹤。看樣子多半是教會的人。”

    “教會,嗎?”

    這個時代的教會並不單單是個宗教團體,而是擁有能夠匹敵帝國權力的一大勢力。它又為何會追尋弗雷迪的行蹤呢?

    “而且兩位老師離開以後,教會似乎還去了事務所進行調查。最近總算從那家房東那裡打聽到這事。果然當事情涉及教會,口風便緊了起來。”

    “不,我對此毫無頭緒。”

    要說頭緒的話,我自己卻大有接受調查的份。因為絲毫沒有辯解的余地,是個和惡魔訂立契約的叛教者。但,為什麼找上弗雷迪?

    “是嗎……很擔心席勒老師吧。改日會和歌德老師一起回魏瑪嗎?全體職員一致相信,會再同我們一起辦新雜志的創刊。”

    我含糊其辭,坐立不安地答謝後,掛了電話。

    我對魏瑪這座城市毫無留戀。文藝評論也不是自己想做才做的,弗雷迪也不在了。

    看了一眼窗外暗淡的天空,心想,弗雷迪,你到底在做些什麼呀?為什麼突然就消失了,而且還受到教會的追查?雖然說過類似想出去旅游之類的話,但其實是有什麼被逼無奈的理由吧?哪怕打一個電話來也好啊。

    我朝厚厚的雲層探問。眼下,你在哪裡?

    “想見席勒先生嗎?”

    梅菲在我耳邊問道。視野的一角,黑色的犬耳輕飄飄地搖擺著。看來似乎是在我肩膀的高度,匍匐般趴在什麼也沒有的空中。這惡魔還真是個靈巧的家伙。

    “算是吧。有不少話想問他,也開始有些擔心起來了。”我坦率地回答道。梅菲將手臂和下巴靠在我的肩上,哧哧地笑了。

    “是騙人的吧。”

    “什麼騙人?”

    “因為在YUKI身上,感覺不到對席勒先生的友情呢。”

    那算什麼啊?我緘口不語,數了一會兒在河岸裝卸貨物的工人們那小小的灰色身影。

    正如她所言,我對弗雷迪沒有什麼友情。怎麼說也不過是一起工作兩個月,去過一次溫泉的交情。當然,歌德同席勒有深交,互相精讀對方的作品,互相批評,互相影響對方,還曾合力搞創作。那份記憶恐怕多半還保留在我經過改造的大腦中。作為與我無關的事。

    所以,好吧,怎樣都好……我開始這樣想。哪怕弗雷迪被教會追查也好,和身在維也納的我,也沒有任何關系。他是歌德的友人,卻不是我的。身在帝國之外的話,看來也不用去找了。我可不願被卷進牽扯教會的糾紛。畢竟他說過,並不知道歌德怎樣把我召喚來的。對于返回未來的方法,絲毫沒有啟發吧。

    正巧佔據窗框景色的左邊,可以看見斯蒂芬大教堂尖塔的影子,我仿佛躲藏般關上了窗戶。梅菲不知何時消失了。

    然而,教會並非與我毫無關聯。而是從完全料想不到的角度,闖入了我的生活。
    最初的征兆是貓。

    那陣子路一直在著手某篇難度很高的大作,幾乎不出自己的房間。即便問她︰“在譜寫些什麼呢?”“直到完成當然要保密啊!”也會惹她生氣。隔牆聽見的琴聲,也盡是偶爾突然的和弦連續擊打。所謂作曲,雖然不少人以為是邊彈奏樂器邊譜寫,但其實只是在腦中進行的。我父親也說過,浴室裡是最適合作曲的。如果是路這樣的管弦樂專家,在腦中可以演奏出各種樂器的組合,無論怎樣規模的樂隊曲目,哪怕不離開書桌一步,也能寫出。

    因為路廢寢忘食地埋頭于創作,于是就變成由我來照顧黑白的貓咪們了。也許是義務性喂食的緣故吧,那天早上少了一只都沒有意識到。其余四只一齊咪咪地叫著,就擅自以為是肚子餓得慌,僅僅多盛了些煮魚給它們而已。

    到了中午,路晃晃悠悠地來我房裡。

    “最終章的結構總算搞定了……還差一口氣。我想在貓兒們的環繞下,做個毛茸茸的美夢,所以借我床鋪一用。”

    “回自己房裡去睡啊!”床上豈不要沾滿貓毛啊。

    “我房裡全是樂譜,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那就到外面睡去!”

    路賭氣地轉過身,真朝大門口走去,但因為腳步實在有些危險,于是我只能慌忙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來。

    “唉,真是的,知道了啦,你要是摔倒在地,我也很難辦。總之吃完飯就給我去睡覺!”

    路打開窗,發出像極了貓叫的聲音,呼喚友人們。黑白的毛球依次跳進了房間。就在我想著也給貓咪們把午飯拿出來吧,而往廚房走去的時候。

    “……十六分音符不見了!”

    聽見了路近似于慘叫的聲音。轉身看去,她在四只貓的圍繞下臉色煞白。

    “到底去了哪裡?……被帶走了?被誰?黑?黑漆漆的家伙,是人嗎?裙子?是女的,還是男的?男的?”

    她把最大的那只白貓——好像名叫全音符——舉到與視線齊平的高度責問道。倒不如說,在和貓對話?不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不見了?

    我也終于意識到,那只最小的名叫十六分音符的二叉尾黑貓不見了蹤影。

    “說起來好像早上也沒見到……”

    “為、為、為什麼不在那時就去找啊!”

    路放下白貓,打算往大門摸去,

    “說是被什麼人帶走了,得、得快點去找才行。”

    她剛走到一半,就因為疲勞和饑餓而一陣眩暈,倒在了地上。

    “別硬撐了!”

    我試圖扶她起來,而路卻緊緊抱住我的手臂,含淚說道︰

    “YUKI,求你了,快去找!是我、是我重要的朋友啊,十六分音符還小,嗚、嗚嗚……”

    “知道啦,我知道啦,這就去找。”

    話是這麼說,但怎麼才能找到一只小貓呢,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突然窗子被打開,出現了男人的身影。

    “會員編號第1,華德斯坦伯爵在此!就包在我身上了!”

    ……喂,這裡可是三樓啊!緊接著天花板也被掀開,露出了男人的臉。

    “會員編號第2,李希諾夫斯基侯爵在此!我也一定會把它找出來!”

    廚房櫃子的門也被打開,有男人從裡面滾了出來。

    “會員編號第3,羅布科維茨侯爵登場!老夫一定把貓救出,然後讓路德維嘉小姐擁抱老夫!”

    “……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跨過窗框進入房內後,華德斯坦伯爵指著我說道︰

    “歌德小兒,因為是在監視你!為了不讓你對路德維嘉小姐犯下無恥的性犯罪!”“犯罪的是你們吧!”“給、給我出去,剽竊魔!”路躲在我身後喊道,貓咪們也呲牙咧嘴地朝三名跟蹤狂貴族撲了過去。

    “哇,等、等等,路德維嘉小姐!”“是啊,我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想要竊取的僅僅是,路德維嘉小姐你的心而已……”十足可疑的三人組的辯白,一下子淹沒在了貓的叫聲、爪子的聲音和一片慘叫聲中。

    然而,現狀名副其實令人忙得不可開交。我將伯爵和兩名侯爵攆到公寓外後,詢問道︰

    “我說,你們真的願意幫忙找貓嗎?”

    “那是當然!”“只要是為了路德維嘉小姐,全部財產都豁出去了!”“哪怕賭上老夫全部的余生!”

    雖是鼓舞人心的話,但用被貓抓得傷痕累累的臉說出來,卻實在讓人感覺不靠譜。

    “另外還有不少會員吧,要是誰有空閑願意幫忙的話——”

    “正因為考慮到這種事態,已經讓他們全體待命了!”

    伯爵說完,公寓周圍的小巷裡熙熙攘攘地走出幾十個男人。這種事態指什麼事態啊!雖說幫了大忙了。

    “華德斯坦會長,出了什麼事?”“噢噢,副會長也!”“壯烈犧牲了嗎?”“守住路德維嘉小姐的貞操了對吧!”

    貴族盡是這樣的蠢貨,那革命當然要爆發啦,我不禁想到。

    “那麼我回去再向路打聽一下貓的詳情。”

    “諸位會員,開始組織搜索小隊!”

    “明白了,會長!我來搜索路德維嘉小姐的房間。”“那麼我就搜索路德維嘉小姐的衣櫃。”“我來搜索路德維嘉小姐的裙底。”“適合而止吧,那裡由我來搜索!”“你都給我適可而止!”我不由得怒吼起來。

    然而,當手臂、腦袋、肩膀上趴著貓的路出現在街上時,歌迷俱樂部的會員們態度大變,排成四列橫隊,十分肅靜。在路含淚講了貓平時玩耍的地點和帶走它的黑衣人的情況後,粉絲們熱情高漲,各自在維也納的街頭散去。

    華德斯坦伯爵率領著大批部下,抱著漆黑的小貓回到公寓時,已是夕陽西沉的黃昏時刻了。

    “是這只貓嗎,路德維嘉小姐?”

    確實是那只貓。不會看錯,那特征明顯、分叉為二的尾巴。

    “十六分音符!”

    從公寓的入口跑出的路,從伯爵滿是抓痕的手中接過小貓,緊緊抱住。

    “啊,太好了!沒事吧!……看你都濕成這樣,得趕緊擦乾才行!”

    路猛烈地跺著樓梯,返回了房間。相反由我替她向歌迷俱樂部的眾人鞠躬致謝。

    “真的非常感謝!”

    老實說,並不認為真的還能找得到,

    “那只貓在哪兒找到的?”

    “在聖卡爾教堂的池邊。”

    聖卡爾教堂位于維也納市區的南面,是座巴洛克式建築風格的大教堂。正面有一方很大的貯水池。那麼,貓之所以全身濕透,是因為掉進了池子裡嗎?

    “對我來說,追蹤附著在貓身上的路德維嘉小姐的氣味,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華德斯坦伯爵自豪地挺起胸。

    “會長,發現小貓的是我!”“沒錯,是我們的人海戰術啊。”“只是把教堂依次找個遍罷了!”

    “怎麼知道是在教堂的呢?”

    我有些驚訝,隔著伯爵向他的部下詢問。

    “因為從路德維嘉小姐那裡聽說,帶走貓的人所穿著的服裝,不管怎麼想都是牧師的黑色長袍啊。”

    “啊……話說起來。”

    有說起過穿黑色裙子的男人。原來是指神父平時的服裝嗎?換句話說,路所言的都是真的嗎?她真的能和貓說話……

    但,神父為什麼要特地把貓帶走呢?

    “總之,歌迷俱樂部的功勞就是我的功勞!”伯爵說,“我就代表大家當路德維嘉小姐的貓吧!”“會長這太卑鄙了!”“難道想獨吞功勞嗎!”

    會員們開始騷動起來。功勞嗎。該給什麼謝禮呢?要是打掃一下我的床鋪,應該有不少路掉落的頭發吧,那樣就可以了嗎……因為浮現出的想法怎麼說也太邪惡了,于是我搖了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

    “總之非常感謝。那個,謝禮的話就留待下次……因為路現在已經精疲力盡的關系。”

    不出所料,說我想陪在她身邊睡,或是說我想用體溫溫暖她之類,開始吵鬧了起來,因而把他們趕走花了不少力氣。

    回到房間後,路在地上正蜷成一團睡著了。紅色的裙裾宛如落在地上的一滴血般鋪展開,或白或黑的貓咪們也在那上面互相挨著睡覺。從窗外射入的夕陽,映照出一幅懷舊般的景象。

    只有最小的那只裹著毛巾的黑貓睜開了眼,抬頭仰望著我,輕聲叫喚。我就像是癱軟一般感到安心,疲憊感同時涌了上來,就在路的身旁癱倒了下來。

    為了避免著涼,不弄醒貓,悄悄地在路身上蓋了條毯子。還真是夠受的一天。雖說不是我親自到處跑去找,但真的累了。

    “……真是讓人不禁想吃掉的漂亮睡臉呢。”

    旁邊突然聽見女人的聲音。梅菲跪坐在我身旁,窺視著路的臉蛋。夕照下紅與黑的反差,猶如希臘悲劇中的最後一幕般,令我心頭一震。

    “呼呼呼,在YUKI的房間裡熟睡,還真是個毫無戒心的姑娘。快,YUKI,機會來了哦?”

    “什麼啊?話說回來,路似乎聽得見梅菲的聲音,所以注意點啊。”

    “就是說和我做的時候不要發出喘息聲嗎?”

    “才沒說過那種話啦!”不由自主地大聲喊出來了啊,明明躺著!

    “算了,那暫且不提。”

    梅菲朝路伸出雙手。喂,你想乾什麼,雖想阻攔,然而指尖所向正確地說並非路,而是裹在毛巾裡的小黑貓。惡魔的手指掀開毛巾,用手掌包裹住尚有些濕潤的毛皮,將它抱起。

    “……梅菲?”

    即便我叫她,她依然默默地盯著貓的肚子看了一會兒。十六分音符癢癢似地扭動著身子。梅菲,你只要想做,除我之外的任何事物便都能觸踫吧。還以為你是沒有實體,類似幽靈般的存在呢。

    “啊,果然。”梅菲呢喃道。

    “什麼?”

    “是脖子的根部。毛被剃去的部分,看到了嗎?”

    梅菲用手指將十六分音符的下巴抬起。正如她所說,就在貓的喉嚨下面,有一處被剃去了毛,裸露出皮膚。

    仔細一看,那剃痕是個十字架的形狀。

    ……十字架?

    “什麼啊,這是?”

    “是檢邪之後留下的痕跡。淋濕身體的恐怕也不是池水,而是聖水。瞧,身為惡魔的我,皮膚出現了排斥反應。”

    梅菲將貓扔在地上,攤開雙手讓我看。她的手掌變得通紅,到處起泡。

    “怎麼……回事?”

    “教會的家伙懷疑那只小貓是惡魔的眷屬,並調查了它。”

    我睜大眼,看了看十六分音符。它已經回到路的腦袋旁,在毛巾上蜷成一團。二分叉的尾巴尖端拂弄著路的鼻子。

    “畢竟長著那條尾巴啊。受到懷疑也無可厚非。真可憐……呼呼。聖職者們的腦子也夠可憐的。如今竟然還相信黑貓是惡魔的使者這種迷信。”

    梅菲晃動著肩膀,發出邪惡兮兮的竊笑。

    “請小心,我親愛的主人。最近教會正在監視這棟公寓。噢,好可怕好可怕……”

    惡魔的聲音和身影逐漸淡去,融入黃昏的靜謐中,消失不見了。我呆呆地凝望窗外展現的暗紅色天空。教會正在刺探這裡?為什麼啊?難道路做了什麼信仰上受到懷疑的地方不成?

    我取出櫥櫃深處的教科書,查找著哪怕一絲一毫有關于此時教會的情報。此時路也許醒了,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我慌忙將教科書塞回書包,關上櫥門。

    “……唔……睡過頭了。必須回房間,把最終樂章一氣呵成寫完才行。”

    路站了起來,長長的紅發翹得亂蓬蓬。周圍的貓咪們也爬起,站在離開幾步的地方,擔心似地抬頭看著路。

    “我的朋友們,謝謝。已經暖和多了。”路望著貓說道,“十六分音符沒有著涼吧?很好。那我就回去工作了哦。”

    “再休息一會不好嗎……睡床上也沒關系。”我說道。

    “那可不行。得趕快把樂譜寫完,否則充滿全身的創作靈感就要消失了。而且,薩利埃裡老師也已經著手樂隊成員的準備,得趕快投入練習才行。因為是前所未有的大型樂曲啦,所以希望準備充分以後再舉行首演。”

    那麼了不起的作品嗎?是貝多芬的哪首曲子啊?

    路的步履還有些不穩,所以打算陪她一起朝大門走去的我,發現了夾在門外的報紙。

    瞥了一眼頭版的報道,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路也在走廊上停下,朝這邊看過來。

    《拿破侖‧波拿巴,即位法國皇帝》

    標題上大大地寫著這句話,同時刊登有,在巴黎聖母院舉行登基儀式時的照片。那是個在羅馬教皇面前,正試圖用自己的手將皇冠戴在頭上,鋼鐵般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是嗎,原來是這個時候啊。法國市民以革命推翻王政僅僅十五年,便再次用自己的手將國王抬了出來。

    我把目光轉向路的臉龐。

    那麼說來,你眼下想要完成的正是那首曲子嗎?

    “你怎麼了?”路不解地歪著腦袋,“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我默默地把報紙遞過去。粗略地掃過頭版後,路的臉上熠熠生輝。

    “哎,拿破侖終于當上皇帝了啊!看見沒,不是由教皇陛下,而是自己動手加冕的樣子哦,真了不起!似乎當今的歐洲,能夠被稱為愷撒後繼者的,就只有那個男人了啊!”

    我凝視著路的側臉,一股惶惶不安的違和感充滿了全身。

    “……怎麼啦,一副可怕的表情盯著人家。”她從報紙上抬起眼。

    “……呃,不,沒什麼。”我支吾道,對照著看了看拿破侖的照片和她的臉,“你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

    “拿破侖當上皇帝了啊?法蘭西的共和制也好,革命精神也好,全被摧毀了。”

    “為什麼我要生那種事的氣啊,”路聳了聳肩,“又不是雅各賓派。拿破侖也沒有破壞共和制吧,而是法國市民自己決定放棄共和制的。是嚴格遵循法律的決定。”

    奇怪。那真是奇了怪了。貝多芬這時理應狂怒不已才對。和我所知的歷史不同。當然,自從被帶到這十九世紀初的歐洲以後,所見和課上學到的歷史完全錯位的例子,已經多到讓人厭煩。

    但是,這個齟齬卻有種致命的感覺。

    “路,那個,你正在作的曲子是……”

    “嗯?”

    “降E大調交響曲對吧?第二樂章是葬禮進行曲而最終樂章是變奏曲的。”

    路皺起了眉毛。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偷看過了嗎?”

    “不、不是啦,因為我……”

    “啊,唔,嗯,沒錯,你是從未來……聽好了,不可以對任何人說起,直到首演為止要完全保密,我可想讓聽眾大吃一驚呢!”

    “……標題是《波拿巴》對吧。”

    “是啊。唔唔,一想到被人知道了就來氣。這可是至今為止最龐大的交響曲。所以就用和它相匹配,當今歐洲最有實力的人物名字來命名啦。我打算終有一天親自進獻給拿破侖。”

    我指著報紙的照片詢問︰

    “話說拿破侖都當了皇帝了……你不改標題嗎?”

    路詫異似地擠了擠眉︰

    “為什麼啊?明明成了越來越符合我作品的人物。”

    “不,沒什麼……”

    話哽在喉,目光再次落在加冕典禮的照片上。

    我所知的歷史是這樣的。貝多芬的作品55號,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在作曲之初,命名為《拿破侖‧波拿巴大交響曲》【1】,作為進獻給拿破侖的作品而完成。但是,當拿破侖即位法國皇帝後,革命遭到踐踏而被激怒的貝多芬,以撕去標題頁的力氣,用筆使勁將記在樂譜上的題名劃去,代以這般命名——

    ——《英雄交響曲》(Sinfonia Eroica)

    然而,如今我眼前這位嬌小的女孩貝多芬,不但沒有對拿破侖即位皇帝感到憤慨,反而稱頌不已。

    這麼一來,《英雄》便無法誕生。

    究竟為什麼呢?分明對飛艇、火車、坦克徘徊在這個十九世紀歐洲的天空和陸地,對這些歷史的歪曲毫不介意,為什麼一首交響曲的題名會如此牽動我的內心?

    正當我陷入沉思之際,路一把從我手中奪過報紙。

    “……這,這一則才是大新聞啊!”

    她指著就在皇帝即位報道下面的一欄,神色驟變地說道,

    “說是帕格尼尼要來維也納!”

    照片中有幾個盛裝打扮的人。坐在左邊椅子上的是軍服著裝的拿破侖。一旁有幾個身著禮服模樣的女性。波拿巴一家——從附帶的解說詞來看,似乎是拿破侖的妹妹們。而服裝打扮格外華麗的女人所依靠著的右邊的人物,是個身穿飾有大顆金紐扣禮服大衣的年輕男子。

    只是一眼看去,便令人脊背發冷。

    黑皮膚,細長而清秀的眼楮仿佛被匕首切開般不祥。在腋下抱著小提琴的手指,宛如蜘蛛女郎的腳一樣細長。

    這是,這個男人是——

    “上面寫著帕格尼尼備受拿破侖妹妹的寵愛,一直被波拿巴家族所獨佔,為了祝賀皇帝即位,將做全歐之旅!維也納公演就在本月嗎,唔唔唔唔,真令人期待!”路用興奮的口吻說道,“無論用什麼手段也要搞到門票。在那之前得趕緊把工作做完。YUKI,你可要做足夜宵哦!”

    路將報紙塞回我手裡後,一頭鑽進了她自己的房間。我在昏暗的走廊裡,再一次端詳起報紙上的照片。

    尼科羅‧帕格尼尼。

    生于意大利的傳說般的小提琴家。似乎是個相當古怪且疑心很重的人物,害怕自己的音樂隨意流傳而不收弟子,連樂譜也大多沒能留下來。因而其演奏及人物形象都被掩埋在了殊屬可疑的逸聞之中。煞有介事的傳聞是這樣的。據說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卓絕技巧非人力所能及,而是將靈魂出賣給了惡魔才獲得的。

    惡魔……給惡魔,靈魂?

    脖頸直起雞皮疙瘩。感覺從哪裡聽到了梅菲的竊笑。
    帕格尼尼的維也納公演就在下周。會場為凱倫特納托爾劇院,乃是建在維也納市中心鄰近霍夫堡皇宮的街道上,一座小而雅致的平民歌劇院。公演當天,大門前一早便已人山人海。還能見到不少售貨攤。買票賣票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個時代也是有黃牛的。

    “門票實在太受歡迎了。硬是懇求陛下才總算搞到票,卻也只有兩張。”

    魯道夫殿下說著,遞過來兩張券。

    “謝謝你殿下!靠我的門路根本無計可施,可幫了大忙啦!”

    路收下一張,歡快地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殿下出神地看了一眼那樣子後,朝我轉過身來。

    “我其實也想聽的,不過歌德老師,請拿著。”

    “誒?不,不用。殿下請同路一起去聽吧。”

    “但是,這樣讓我很不好意思。”殿下面帶愁容。不對不對,撇開特地費心弄到門票的殿下本人不管,那才更讓人于心不安。

    “我並不是那麼想聽帕格尼尼。”

    我這般說明道。魯道夫殿下露出一臉深感意外的表情。有一半並非謊話。也許和殿下所想的正相反,我並不想聽帕格尼尼的演奏會。也就是說,因為太過美妙的緣故。僅僅是聽了一點點路和莫扎特的鋼琴,就已經相當危險。要是聽了帕格尼尼,恐怕梅菲就要高聲笑著,一只手將契約書遞過來了。純粹作為演奏家來說,可是史上最為杰出的存在啊。

    “我明白了……老師討厭意大利的音樂家,是嗎?”

    “不是,並非如此。”

    “請,請問,是那個嗎,在意惡魔什麼的傳聞?”

    魯道夫殿下環視四周悄聲說道。擺到劇場前的攤子,都是些向觀眾兜售念珠啊護身符之類的人。因為不少人十分當真地以為帕格尼尼是惡魔,所以身為觀眾,卻害怕得不得不依靠那種東西的家伙,並不少見。即便如此,門票卻也轉眼就賣完了,真不愧是對音樂的享樂充滿貪欲的維也納的子民。

    “呃,嗯,也是,也有這層考慮吧……因為擔心路,所以就跟過來了。直到演奏會結束以前,我會在外面等著。有什麼事的話就請叫我。”

    這同樣不是謊言。我知道惡魔並非迷信,而是實際存在的,帕格尼尼身上也讓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和拿破侖的妹妹關系親密也令人在意。來維也納的時機也是。為什麼選擇全歐洲都提心吊膽的這個時候?

    “老師對路的事十分關心呢。”殿下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說道。

    “那都因為是鄰居啦。要是放任那家伙不管,飯都不會好好吃,盡喝酒了。”

    “相當令人羨慕。”

    “我嗎?作為鄰居來說,那家伙可算是最糟糕的了,半夜裡毫無顧忌地彈琴,在房間裡洗澡,搞得連走廊裡都濕漉漉,醉了以後還發酒瘋,在人家房間裡跟貓玩耍。”

    殿下苦笑道︰

    “不是這個意思,路——”

    “殿下,快去觀眾席吧!都等不及了啦,我想快點看節目單。”

    路跑回來,拉起殿下的手腕說,

    “像YUKI這樣的土包子就別管啦。我可不想錯過聽那位帕格尼尼的機會。”

    由于無法反駁,我只得一味聳著肩。路朝我做了個鬼臉,便同殿下一起消失在了凱倫特納托爾劇院的大門內。爭相購買護身符的觀眾們也陸續進入了劇院。

    “如果是弄到門票那種事,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梅菲好笑似地說道。恐怕是因為清楚我內心其實想聽得不得了吧。反駁只會被她牽著鼻子走,于是我就默默地背靠在劇院石砌的牆上。周圍買不起票的維也納市民還大有人在。企圖將耳朵貼在牆上聆聽演奏的小氣鬼也有不少。甚至連瞄準那些窮人而出售酒、燙山芋或香腸的貨攤也擺出來了。僅僅一位小提琴家的到來,便讓整個維也納沸騰了起來。

    不對,不單純是個小提琴家。

    尼科羅‧帕格尼尼,惡魔的小提琴演奏。

    “是惡魔,惡魔,惡魔!”“絕不可饒恕!”“點火燒了整座劇院!”

    也聽見有騷亂不安的叫喊聲。朝街對面看去,一群人舉著橫幅、火把以及超過身高一倍左右的十字架,歇斯底裡地叫嚷著。

    “不要讓法國來的惡魔使用劇院!”

    “天譴!讓他接受天譴!”

    自從帕格尼尼的公演確定下來以後,像那樣的反對運動也盛行了起來。覺得比起享受音樂,驅逐惡魔來得更加重要的市民,當然大有人在。

    然而,當檢票人員退入裡面關上大門的瞬間,叫囂著惡魔啦天譴啦之類的人們,一個個都臉色蒼白,噤若寒蟬。我也似乎覺得靠在劇院牆上的後背被凍結住了似的。蜂擁而來的窮人們也都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面面相覷。扯著嗓子叫賣的黃牛也緘口不語。從貨攤升起的煙,看起來也似乎凍住了一般。

    透過厚實的牆壁,當然聽不見樂器的聲音。即便如此,通過氣氛就知道了。演奏已經開始。我蹲在了地上。被後悔與安心夾在中間,進退兩難,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啊?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透頂。這裡是音樂之都維也納,而且是古典派向浪漫派過渡的重要音樂家百花齊放的時代。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住在隔壁。真是荒唐透頂啊!倘若只想保住單調乏味的太平日子,那麼搬去只有山羊的鄉下,獨自隱居不就好了。

    不知演奏開始已經過了多久,忽然,街道對面出現了一輛大馬車。我以及周圍的幾個市民朝那裡看去,大吃了一驚。馬車上威風凜凜地插著紅白藍的三色旗——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旗幟。奧地利眼下最大敵人的國旗,偏偏在這帝都的中心隨風飄揚。

    馬車在凱倫特納托爾劇院邊上停了下來。攙著身穿軍裝的護衛的手,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是個有些眼熟的女性。在報紙的照片上見過。倚靠著帕格尼尼拍下來的女人,應該是叫波利娜‧波拿巴——拿破侖的妹妹。擁有傲人的美貌,雙唇宛如鴿血般鮮紅得不自然,總感覺有些不食人間煙火。

    “啊啊,直接看去立刻就清楚了呢。”

    耳邊響起了梅菲的低語,

    “那個女人是我的同行。”

    ……同行?

    “也就是惡魔?”我感到一陣惡寒,詢問道。

    “沒錯。還真是非常原始的做法。連契約也不交換,就一下子剝奪靈魂,潛入肉體,改頭換面。那種毫無討價還價樂趣的做法,像我這麼聰明、高貴而美麗的惡魔,是絕對不會那麼做的。”

    我凝神注視著正和護衛說著什麼的波利娜‧波拿巴。

    “照片上雖然看不出來,但波拿巴家族或許還有其他的也說不準。如此一來,法國的勢如破竹就能解釋了呢。呼呼呼。”

    那麼,拿破侖本人也——是嗎?怎麼說也擁有那超越常識的力量,單身一人擊敗敵軍數以萬計的兵力。

    想到這兒,波利娜從便門進入了劇院。我的後背脫離了倚靠著的牆。來這裡做什麼?是來迎接就要結束演奏的帕格尼尼嗎?裡面有路和殿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完全無法預料,不能再呆在這裡裡繼續等下去了。涌上心頭的不安之中,不能否認還夾雜著一抹喜悅之情,終于有了可以進去聆聽帕格尼尼演奏的借口。

    我從黃牛那裡買來已降至八分之一左右價錢的站票,一頭跑進了劇院。

    登上階梯之後,就聽見號角的試探般的吹奏樂及長笛的回應。最終配合著撥奏,獨奏小提琴開始淒切地奏響。

    我將手抵在牆上,停下了腳步。明明應該沒有一絲想哭的心情,眼淚卻似乎從心坎裡被抽了出來一樣。簡直是美到狂暴的樂調。原來如此,我痛切地感受到。他被稱作惡魔,我信。有著琴弦將心髒繚繞吞噬的感覺。危險而又甘美,令人既無法抽身離去,也無法捂住耳朵。結果我便靠在毗鄰站席的門旁,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胸口忍耐著,直聽到柔板結束為止。當小提琴最後的音符被寂靜所吞沒,身體才總算可以活動。我推開了門。

    是種異樣的氛圍。站席的觀眾屏息注視著舞台。前排座位上打扮講究的觀眾們,也紋絲不動地沉默著。舞台上扇形的樂隊正中,站著那個身著燕尾服,淺黑色皮膚的男人。即便將小提琴從下巴那裡裡放下,把琴弓放在譜架上放聲大笑,也沒有任何人說一句話。演奏曲目明明已經結束,卻毫無掌聲。

    被氣勢鎮住的不僅僅是觀眾。擔當伴奏的樂團成員,都是為了配合公演而在維也納當地招募來的演奏家,一個個緊張而僵硬地凝視著直到剛才還共同演出的惡魔小提琴家的背影。

    “——不錯的反應。”

    帕格尼尼開口道。是低沉而又緊促的聲音。

    “我的音樂不需要贊美。只要拜倒在我面前即可。你們就膽怯地逃回去吧,忘記我的音樂,顫抖著睡去!只要給我牢記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名號及其魔性!”

    “噢噢……”“惡魔,果然是惡魔……”“上帝……”

    觀眾席到處都能聽見喃喃低語。帕格尼尼咧著嘴笑了。

    “快散去,德意志人,回去互相轉告,就說惡魔來了!今後膽敢有人演奏我的曲子,就叫他受詛咒而腐爛,在極度痛苦中死去。因為我送來的不是音樂,而是恐怖!”

    就在他喊出的瞬間,舞台四處升騰起火焰,樂團成員們驚叫著抱起樂器站了起來。燃燒起來的是譜架。團員各自眼前的樂譜全都燃燒了起來。

    大廳被巨大的恐慌所籠罩。觀眾爭先奔向出口,樂團成員也踢倒了椅子或譜架,躲進舞台的側面。帕格尼尼的大笑穿透了哭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高亢而持久地回蕩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惡魔!”“眼楮會被弄瞎的啊!”“請請請請保佑,請保佑我!”

    跌倒後背部受到踐踏者的哭喊。大廳後門的鉸鏈被扯斷,門被推倒。由于過度混亂,以至于覺得整座劇院都在搖晃。我在這濁流中,為了不被推回去而緊緊抱住門框。

    那是因為一樓特等席的正中央,只有兩個小小的人影還留在那裡。

    那紅發與紅色裙裝的背影,毫無疑問是路。緊握她的手,靠在旁邊的便是魯道夫殿下。

    觀眾大致跑出去了,我跑著穿過空蕩蕩的觀眾席。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獨自留在舞台上的小提琴手目不轉楮地望去,拍起了手。

    僅僅一個人那空蕩的掌聲,在仿佛經歷了槍戰的會場中回響。

    帕格尼尼皺起眉,從舞台的高處瞪視著路。他表情扭曲,黑玻璃般光滑的皮膚上鐫刻著數道皺紋。

    “為何不逃走?”

    “為什麼我要逃走?”

    路即刻回答道,

    “真是比傳聞還要精彩的演奏啊,尼科羅。盡管最後的戲法有些令人掃興,但即便瑕瑜相抵,你的演奏還是值得起立鼓掌的。由于其他失禮的觀眾都逃走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連他們的份一起為你鼓掌。你就充分感受這份榮譽吧!”

    “等、等下,路……沒問題嗎?”邊上的殿下不安地輕聲細語道。

    “太刺耳了,住手!”

    帕格尼尼這般吼道,路停下了鼓掌,

    “哼。你這丫頭就是路德維嘉‧凡‧貝多芬嗎?”

    帕格尼尼審視了一番路,歪著嘴角問道。

    “沒錯。不遠萬裡來到維也納,歡迎。這裡是音樂之都,你也好好享受一番吧。可以的話,下一場音樂會就只以獨奏或鋼琴伴奏來進行。要不然由我來彈也可以。真想在沒有交響樂隊的情況下領略你精湛的演奏。”

    “不湊巧的是,演奏會不過是順便賺些零錢。你難道沒聽我說嗎?你以為受波拿巴家族庇護的我,僅僅是為了演一場音樂而來的嗎?我是為了讓奧地利渾身顫抖而來的。你個丫頭為何不恐懼我這惡魔的行徑?”

    魯道夫殿下哆嗦了一下身子,癱在了座位上。路眯縫起眼楮回答道︰

    “我所恐懼的只有把音樂從我的人生中奪走。其余的一切,無論是惡魔還是上帝,我都無所畏懼。”

    “哈,哈!”

    帕格尼尼朝屋頂爆發出狂亂的笑聲,

    “太有趣了!我正是為了摧毀它而來的。”

    “什麼意思?”

    我試圖穿過壞了的椅子的縫隙,靠近舞台。什麼意思,帕格尼尼在說些什麼?就在他想要回答些什麼的時候,舞台一側傳來女人的聲音。

    “尼科羅,閑聊就到此為止。”

    是法語。腦中塞進了歌德的學養的我,盡管理解話的意思,但恐怕路聽不懂吧。

    “那個小丫頭的事以後再說,得先去拜見一下皇帝的尊容!”

    是波利娜‧波拿巴。如果梅菲說的話可信,那個女人便是惡魔本尊。目光相接時我看到,的確和梅菲一樣,瞳孔深處寄宿著燃燒的火焰。波利娜也嗅出同類的氣味了嗎,朝這邊一瞥之際,惟獨凝視了我相當一段時間。

    然而最後她卻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帕格尼尼拿起放在譜架上的琴弓,再次瞪了一眼路。

    “由于是我主人的命令,今天就姑且乖乖結束演出。可是貝多芬,我們不久會再次見面的。直到那一刻為止,你就好好整理自己的作品吧!為了在你死後,出版社不會起什麼糾紛,哈!”

    帕格尼尼響亮地踩著腳後跟轉身的瞬間,他的譜架也噴出了火焰,不一會兒便化為灰燼,坍塌下來。魯道夫殿下發出抽搐的聲音。燕尾服的背影消失在波利娜等待著的舞台一側。

    即便回歸靜寂之後,路仍舊朝空蕩蕩的舞台注視了一會兒。我朝二人走去,首先將魯道夫殿下扶起。

    “……啊啊,老師……抱歉,明明是我必須振作一點的。”

    用顫抖的聲音呢喃著的殿下,緊緊摟住我的胳膊。就在也想跟路打聲招呼之際,視線仍舊停留在舞台上的她,以嚴厲的口吻說道︰

    “YUKI……你也聽了那小提琴嗎?”

    “……嗯。只是最後的柔板。”

    “精妙絕倫對吧?”

    “……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呢。”

    路憤然轉過身來,跨過壞掉的椅子,箭步朝大廳出口走去。

    “如果只有那樣不好嗎?只有音樂!惡魔又怎樣,拿破侖的妹妹又能如何?法國抑或奧地利又有什麼關系?為何不只為讓那小提琴演奏得更美更宏亮而活著,簡直令人氣憤!”

    滲透著激情的聲音,就在嗆人的空氣中漸漸遠去。
    正如他所言,帕格尼尼在自從那天起的五天後來了。來我們的公寓。

    我那時正在自家窗邊的書桌上趴著,借著落日殘陽的最後一縷光亮,完成了雜志專欄的手稿。受到三十家左右的報社雜志社委托,請我寫點什麼有關帕格尼尼演奏會的那場大騷動。這項工作至今尚未結束。

    “YUKI。看窗外。”

    梅菲的氣息突然出現在耳際,並低語道。我停下了筆,打開窗探出頭去。十二月的寒風撕裂著耳朵。我立刻就明白了梅菲說的是什麼。看見一個細小的人影,在黃昏的冷清街道上朝這邊走來。

    腋下抱著只黑色的小箱子……是小提琴。

    我飛奔出房間。

    從入口走到街上時,那人影尚在兩道十字路口的對面往這邊靠近。即便在如此遠的距離,依然能感到籠罩著他的異樣空氣。是帕格尼尼。

    道路兩旁住家的窗戶,全都微微地開著,而當帕格尼尼走近,便粗暴地關上了。母親則高聲尖叫著,把還在路邊玩耍的孩子拖回家,給大門上了鎖。成群的烏鴉落在屋檐上喧嚷個不停。

    “惡魔!”“演奏會既然結束了,就快滾回去!”

    住宅的二樓三樓罵聲四起。有什麼飛了過來,砸到帕格尼尼的腳邊,啪的一下摔爛了。是泥土塊嗎?然而他卻絲毫不曾停下腳步。分明爛菜皮、蛋殼、生銹的釘子朝自己扔來,臉色卻絲毫未變。在門上掛起的除魔十字架與護身符之間,在膽怯的禱告聲之間,在敵意與恐懼之間,他來了。

    他總算在我的跟前停了下來。

    由于身上裹著黑色外套的緣故,看起來宛如遭到雷擊卻依然直立,全身碳化了一般的樹木。寄宿著深灰色光芒的眼楮俯視著我。

    “歌德嗎。滾開!”

    “……你來做什麼?”

    “和你這家伙沒關系。為何你會在貝多芬的附近晃悠?”

    “才不是沒有關系呢,這裡裡是我家。而你也和惡魔有瓜葛。”

    “哼。侍奉你這家伙的惡魔叫什麼?想和我一戰嗎?”

    梅菲毫無動靜。甚至連氣息也感受不到。我滲出汗水的手,好幾次握緊又鬆開,窺探著帕格尼尼的表情。那邊果然也知道自己的事嗎?

    “要是沒有那意思的話,就給我讓開。好不容易依賴惡魔才到手的第二次人生不是嗎?去享受溫泉不就好了,為什麼大搖大擺地跑出來?”

    “為什麼,是指?”

    聲音在喉嚨深處凝固。為什麼?

    “是來妨礙我的嗎?”

    無法回答。我是為了什麼跑出來的?

    “那個女人對你而言如此重要嗎?哈。放心吧,不會殺了她的。只是,或許會讓她從此再也無法從事音樂而已。正合你心意不是嗎?”

    我因那句話而僵住了。

    什麼啊合我心意?什麼意思?

    “受惡魔誘惑的禍根少了一個。對于懼怕內心受到震動,連我的演奏會也隔著牆聽的膽小鬼來說,不是正合心意嗎?哈,你就給我充滿感激地待在一邊,閉嘴看著!”

    帕格尼尼的話仿佛刺入我的脊椎一般,令我四肢僵硬,眩暈惡心。即使帕格尼尼將我推開,走進公寓,我也暫時無法動彈。因為他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事實毫不留情地揭露我內心的矛盾。

    “——你突然來這裡做什麼!”

    從樓上傳來路的聲音。我清醒過來,飛奔進入口,跑上樓梯。三樓走廊的盡頭可以看見倒在地上的房門。是路的房間。鉸鏈被扭斷了。

    “在你出生的國家是怎麼樣,我不知道,但在這維也納,造訪別人房間時要先敲門!”

    我跑進房間,只見帕格尼尼的背影,和坐在鋼琴椅上,手中拿著一疊樂譜的少女身影。就算是路的臉上,也透露出了些許恐懼之色。帕格尼尼從懷裡取出一張紙扔了過去。飄飄然落在了路的腳邊。

    “奉波利娜‧波拿巴大人之命傳達之。此乃來自法蘭西帝國政府的通告。你如今正在進行首演準備,題名《波拿巴》的交響曲禁止發表,必須銷毀原稿!”

    我吃驚地看著路的表情。少女的臉扭曲了。

    “你別開玩笑了!法國政府憑什麼對我的曲子指手劃腳!”

    “第二樂章是葬禮進行曲吧。難道不是期望拿破侖陛下之死的曲子嗎?煽動針對法蘭西的敵愾情緒,不能允許那樣的曲子發表。即刻銷毀原稿!”

    “可笑之極。你的主人難道是面對童話瑟瑟發抖的孩子嗎?”

    “你個丫頭才是,好好認清一下你自己的影響力。以波拿巴命名的大型曲子一旦發表,民眾必然興風作浪,變得好戰。”

    “夠了!就讓他們鬧騰個夠吧。我是藝術家,打動人心,驚擾之,攝動之,鼓舞之,哪怕只是片刻也好,也要將他們帶往不在此地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那個目的,我才用這手和血,將音符羅列起來。接受我作品的德意志人,無論是盼望拿破侖的死而噴發出怒吼,還是法國人預感到拿破侖的死而悲痛欲絕,那些全都是對我的贊美之辭和謾罵之聲。我也只能接受它,咬緊牙關,寫作下一首曲子而已。”

    帕格尼尼暫時沉默了。我也只是一味地站在房門口。路的每一句話都如同嬌嫩的小麥葉子的邊緣一般將我切開。

    “你不也一樣嗎,尼科羅。你不也是藝術家嗎?難道不明白我所說的嗎?”

    帕格尼尼突然逼近路,一手揪起她的領口。路那嬌小的身軀脫離了鋼琴椅,被高高地舉起,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慌忙跑近帕格尼尼的身後,朝他的胳膊撲了過去。

    “喂,放手!”

    “你竟敢說,一樣?”

    帕格尼尼朝路怒目而視,吼道︰

    “你個丫頭才是,了解我什麼!像你這樣一開始就受到聽眾高舉雙手的歡迎,在贊美聲中一路從事音樂的家伙,到底能了解我什麼!”

    帕格尼尼粗暴地揮舞胳膊,將我推倒在地,同時將路那弱小的身體背朝地上摔去。

    “路!”

    我在地上朝她爬去,將她扶起。她嘴角裂開,正滲出血來。顫動的眼瞼睜開,茶褐色的瞳孔中映照出不祥的黑色人影。帕格尼尼的聲音從我背後傾瀉而下︰

    “看看我!看看這黑色的皮膚,像樹根一樣的手指!看看我這天生受到詛咒的身體,被人罵作惡魔,被各地的教會禁止演奏,從聽眾那裡領受的,就只有慘叫和乞求得救的禱告!”

    我同路拉開距離,轉過身。黑色的皮膚上,點綴著濕潤卻又燃燒著的帕格尼尼的雙目。

    “而我遇到了那位大人。魔王拿破侖‧波拿巴!那位大人說了,尼科羅‧帕格尼尼的名字將永世受到詛咒,死後也將作為惡魔流傳世間,哪一處墓地都拒絕將我埋葬,即便成了屍骸,依舊是彷徨無依的命運。”

    我凝視著他的眼楮。拿破侖說了那番話嗎?那與我所知的帕格尼尼的下場確實相一致。也就是說——

    拿破侖知道未來的事?那家伙也是因惡魔而從未來被帶到這裡的人嗎?

    受詛咒的小提琴家將視線投向了我。

    “歌德,你說過你也是來自未來的吧?”

    為了不被壓迫感壓垮,我在他面前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說,你也。帕格尼尼確實那麼說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我所說的,陛下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吧。”

    當然知道。你的棺木五十多年間像踢皮球一樣在意大利各地被踢來踢去。你在帕爾馬公墓才總算獲得安息,但那都已經是十九世紀即將結束時候的事了。

    “既然如此,就跟我走——那位大人說了。”

    帕格尼尼的聲音如同被風乾一般無情,

    “成為我的一門炮,那位大人對我說。不留屍骨,為法蘭西全心全意奉獻一切!所以我才將靈魂全部交給了那位大人,成為惡魔!”

    帕格尼尼打開了小提琴箱。取出的樂器發出黯淡的不祥之光。著名工匠巴托洛梅奧‧瓜爾內裡制作的“加農炮”【2】。

    “你知道何以將此命名為‘加農炮’嗎?”

    與他的話同時,小提琴的琴弦彈奏了起來,琴身一分為二。後板和側板分解為眾多幾何學的部分,交替組合,被開始高速旋轉的指板所纏繞。在屏住呼吸的我和路眼前,曾是樂器的它,完成了難以置信的變形。放著黑色光澤的炮身,施加了不祥雕刻的槍把,以及繞在上面的帕格尼尼那黝黑骨感如屍骸般的手指。

    “——正因為它是大炮(Kanone)!”

    帕格尼尼大喝一聲,扣動了扳機。我抱緊路,猛踩地面。仿佛撕裂耳際一般的爆炸聲從側面朝我襲來。熱風將身體掀起,天地倒轉,下一個瞬間,後背就撞上了什麼。身體中的空氣毫無保留地被拍打了出來,在地上打滾,手臂的骨頭,肩膀的關節以及脊椎骨都發出悲鳴。

    抬起臉時,一股焦臭味撲鼻而來。

    就在剛才路癱倒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鋼琴灰飛煙滅了。就連牆壁也已不見。眼前寒冷的空中,可以看見散布于維也納的街燈。腳下的地板嘎吱直響。

    我忍住嘴唇的顫動,扭過頭去。

    正當帕格尼尼將擺好架勢的炮放下之際。纏繞炮身的木材部件鬆開,變形,收縮,抑或膨脹,四分五裂又重新組合,變回彎曲的表面,最終恢復成了小提琴的模樣。

    炮擊將房間的牆——不只是牆,而是將房間本身靠窗的四分之一全部轟飛。我的腦袋總算開始理解了這點。涌來的寒氣,恐怕並非因為僅僅暴露在夜幕中的緣故吧。

    在我的臂彎之中,路發出“咕、呃……”的呻吟,扭動著身體。

    “貝多芬。拿破侖陛下說他不忍心失去你。所以不會取你性命。但,”

    帕格尼尼從蓬亂的頭發間朝這邊怒目而視,

    “若是不服從,就給我做好覺悟!我會讓你見識一下,寧可下地獄也不願嘗到的苦頭。”

    即便在他走出房間以後,我仍舊長時間連站也站不起來。路也緊緊摟住我的胸脯顫抖個不停。她的心跳也傳遞了過來。樓下傳來聽見了炮擊的人們的說話聲。同時響起了公寓住客們慌亂的腳步聲。

    後背涌現出劇烈的疼痛。是被爆炸的氣浪波及到了。瞥了一眼肩膀,只見變得鬆鬆垮垮的皮膚,劇痛刺骨。有誰在敲著門,呼喊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回響在我腦海中的,卻不是其中任何一個。既非帕格尼尼充滿悲痛的憤怒言辭,亦非加農炮的轟鳴。讓我全身發麻的是,路所吐露的,宛如鮮血般熱情的話語。

    ——你不也一樣嗎,你不也是藝術家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原文這裡作《波拿巴》。

    【2】Oka注︰瓜爾內裡,意大利著名提琴制作師,所制作的“加農炮”是世界上最名貴的小提琴之一。該小提琴作為帕格尼尼的收藏,幾乎伴隨了他一生。由于琴板厚重,音色渾厚有力,如同龐大的戰爭武器加農炮一般,故由此得名。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第五幕  

     從十二月二十五日的聖誕節到一月六日的主顯節,教堂持續不斷地舉行著彌撒,管風琴與唱詩班奏響著合唱。按照教會的歷法,這十二天期間乃是聖誕季。

    在此期間,我幾乎都是臥床度過的。真是痛苦的日子。無論怎麼說,若論維也納的緯度可要比北海道的稚內還高。由于氣候條件全然不同,雖說並非極寒之地,冬天卻果然很冷。雪也下得很厚。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話,就連骨頭都要凍僵了。而由于每天都能聽見,從遠處天空中傳來的聖誕合唱,耳濡那澄澈的歌聲與鐘聲,淒慘的心情真是油然而生。

    總算能在霍夫堡皇宮露面,已經是一個半月以後的事了。

    “出來走動沒問題嗎?很重的燒傷不是嗎,上周來探望您時,還一直趴在床上呢!”

    在久違的宮廷書房見到魯道夫殿下後,他十分擔心地詢問道。

    “不必擔心。已經痊愈了。並不是那麼嚴重的燒傷。只是連腳底也中了招,無法走動,一直窩著很讓人難受。”

    “是嗎,太好了。”殿下深呼一口氣,“我也是,自打那以後就幾乎沒有外出過啦。心裡總是悶悶不樂。”

    殿下注視著積了雪的窗戶。書房的暖爐裡生著火,非常暖和,窗上結了層霧氣,就更令人想到外面的寒冷。

    “教會的樂友協會似乎要求說,舉辦音樂會暫時要有所自律,想去聽的全都中止了。這麼大的雪也不可能外出遠行……”

    “教會?為什麼?”我問道。

    “不清楚。是由于那個帕格尼尼的關系也說不定。畢竟是以公演為名,進入奧地利不說,還以惡魔的行為引發騷動。凱倫特納托爾劇院也被暫時關閉了。”

    分明就和其他音樂家無關吧,我心想。

    “為帕格尼尼的公演伴奏的樂團成員,好像也全都受到了相當嚴厲的審訊。觀眾也是。似乎是在懷疑是不是有法國的間諜。老師沒事嗎?”

    “沒事。到目前為止。”

    “還有就是,”殿下壓低了聲音,“從路那裡偶然聽到的。帕格尼尼來維也納的真正目的。”

    “啊,請說……”

    來自法國政府的要求,中止交響曲的發表。

    “帕格尼尼先生還真是可惜了。那麼出色的小提琴家,卻成了拿破侖的手下,被迫做著類似于排頭兵的事。”

    “嗯……”

    我支吾不語,視線落在了腳邊。

    並非被迫。而是帕格尼尼自願選擇的。哪怕在黑夜中匍匐摸索猶豫彷徨,看不見其他的道路。

    “路沒有打算……聽從吧?”殿下嘆息道。

    “畢竟是那家伙嘛。”

    事關自己的作品,便一概不妥協的音樂笨蛋。明明差點被殺,卻首先對鋼琴變成灰燼一事感到憤怒。第二天就購買了嶄新的鋼琴,開始重新研究那交響曲的編曲。

    然而,我怎麼也不認為事情就這麼了結了。在我看來,理由也許十分荒唐,但總之法國是來真的。當真打算摧毀路的新作。

    而我所知的歷史是,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是以不同的名字被呈送到這個世上來的。那便是折中方案嗎?並非使用波拿巴這個無可置辯的特定人名,而是說此曲為“那名英雄”而作,模稜兩可地發表嗎?與英雄交響曲的名稱變更有關的故事,確實夾雜了虛虛實實的成分,實際上究竟怎樣無法判明。貝多芬一怒之下撕毀樂譜封面的誇張傳聞也廣為人知。其背後隱藏的真相,難道就是這個嗎?

    書房的門被打開了。

    “殿下,在嗎?”

    走進來的是路。飄飄然的紅色禮服外,罩著一件那種天裡十分暖和的披肩。是剛從外面過來嗎,身上到處粘著閃閃發亮的雪。臉頰泛紅是由于寒冷的緣故嗎,抑或是興奮?

    “聽說你弄到那本詩集了?”

    路一面撢去身上的雪,一面跑到書桌旁的殿下跟前。這才總算注意到我。

    “唔……YUKI也在啊。”

    不悅似地朝我瞪著眼,

    “可以出來走動就是說痊愈了嗎?”

    “托你的福。”我摻雜著諷刺地回答道。

    “哼!那就好。你要是那樣死掉,我可受不了,會睡不好覺的,再說了,我才不想替冒牌歌德寫什麼安魂曲呢!”

    真是口無遮攔。我不禁想起了那天夜裡,帕格尼尼離開後不久發生的事。
    “你在做什麼啊,擅自跑過來,擅自受了嚴重的燒傷!”

    路一邊用缸裡的水沖洗著我的背,一邊憤然說道。失去牆壁的房間裡裡,冰冷的晚風毫無顧忌地吹進來,一早便冷卻了身體的灼熱和興奮。從炮擊中保護路時,似乎燒傷了背部,衣服燃盡,燙爛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疼得要命。而路就朝那裡毫不留情地灑著水。

    “痛,好痛,路,沒事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燒傷。”

    “乾嘛出頭逞英雄啊,你又不願意聽我的音樂,根本就和你沒關系嘛!”

    “和音樂什麼的根本就無關吧,你可是差點被殺啊!”

    我直起身,一把抓住路的肩膀。

    “是這樣啦,差點被殺的是我,不是你。”路甩開我的手,“我沒有道理被你搭救啊,可你卻弄成這樣。”

    “痛痛痛!”

    路朝我燒傷的腳拍打個不停,我疼得差點昏過去。

    “唔……抱歉。”此時即便路也一臉消沉的表情。

    趕來的醫生將我抬至隔壁的房間,在背上涂了些什麼不明來歷的粘稠物以後,不知為何朝一旁的路叮囑著日後的處理。也許是拜那所賜,醫生離開以後,路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欠你人情也實在令人生氣,所以看護也好,照顧你吃飯也好,都由我來。”

    我一時目瞪口呆。

    “……你做不來飯吧。”

    “你別小看我。見過多次你做飯了,很簡單啦。”

    該說正如想象中的一樣嗎,做出來的飯菜,糟糕得超乎想象。

    看了一眼路端到床邊的煎鍋,有骨頭漂浮在類似煤焦油的液體中。

    嘗了一口的路,閃著淚花呢喃道︰

    “真難吃……”

    那是當然的吧。

    “骨頭太硬了根本就不能吃。”

    “那本來就不是拿來吃的。”

    “那你以前為什麼拿來煮?”

    你為什麼會覺得那是用來吃的?

    “嗚嗚嗚,明天會做得更好一些的啦。”

    不用,只需面包、奶酪和培根將就一下就行了,求你去店裡買一下吧。

    而且路還說醫生給的藥黏糊糊很惡心,想拿來給貓涂抹,說要洗床單,卻濕漉漉還沒乾就鋪回了床上,為了讓我盡早恢復而通宵唱著自制的彌撒曲,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極度衰弱的我對她拜托道︰

    “路。為了我的燒傷早日康復,我有事想拜托你。那只有你能完成。”

    “不管什麼你就直說吧。”路拍了拍她那貧瘠的胸部。

    “你就暫時離開一陣子吧……”

    盡管路忿忿不悅,但她的房間暫時無法使用卻也是事實,所以直到牆壁修繕完畢之前,便決定離開公寓住。似乎是去了莫扎特先生家暫時寄宿一陣子。誠然,那裡裡房子的地上部分有得是空置的房間,樂器也齊全,對工作毫無妨礙。雖說也許會被瑪麗小姐拿來尋開心,要是考慮到租金的話,實在是小意思。

    魯道夫殿下時常會帶些吃的過來探望一下,所以我吟味起一個人獨處的時間,決定等待身體康復。這是久違而寧靜的日子。

    “這真是久違而寧靜的,兩個人獨處的時間呢,YUKI。”

    梅菲果然還是不肯放過我。漆黑的犬耳微微顫動著出現在枕邊,滿面春風地窺視我的臉。在我對峙帕格尼尼時,明明連一絲氣息也沒有。

    “呼呼呼,而且還趴著不能動,身上涂滿了乳液。”不是乳液!都在想些什麼啊,你這個性騷擾魔。“想讓我為您做些什麼?用膳(吃我)?沐浴(和我一起)?還是說,享‧用‧我?”不全都是你嘛!

    “那就一下子治好我的燒傷。對于惡魔來說很簡單吧。”我厭煩地說道。

    “不行。那不是YUKI的欲望……”“我想要,我從心底希望啦!”話說回來,只要是你感覺無趣的願望,都會用“不是YUKI的欲望”來敷衍搪塞吧?近來我可都摸清楚了,你可再也騙不了我了。

    “真拿你沒辦法呢。”梅菲聳了聳肩,“我明白了。我有只用差不多十二小時就能痊愈的秘術。”

    “那你就快動手呀!”

    “真的可以嗎?”

    “什麼啊?”

    “這個秘術可是在十二小時裡,用我的舌頭持續不斷地舔撫患處哦?”

    感覺仿佛聽見了血色減退的聲音一般。

    “……不,不用,怎麼會,騙人的吧?因為想性騷擾,就故意說出那種敷衍了事的話來。”

    梅菲露出邪惡的微笑。

    “YUKI怎麼就能證明我在騙人呢?”

    怎麼看都是在騙人吧,那種表情!但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沒辦法,也就只有錯就錯了。我放棄求助于惡魔之手,決定等待自然康復。而那樣一來,每天晚上,梅菲都要來戲弄一番不能動彈的我,或許正中她下懷也說不定。

    就這樣過了兩周,總算可以走動,以至于在皇宮露面,再次見到了路。
    “由我來照顧的話,明明可以好得更快的……”路抱怨道。那怎麼可能!“哼!算了。比起那個,殿下,那本詩集。”

    “誒?啊,唔,嗯。”

    魯道夫殿下十分抱歉地看著我,卻被路用力推著肩膀催促著,打開了書桌的抽屜。那本詩集?

    “由于缺貨得厲害,到處打電話,終于在漢堡的書店裡找到兩冊。”

    從抽屜裡取出的是,大開本裝訂的全新書本。相同的書有兩冊,一冊遞給了路。她高興得手舞足蹈。

    “謝謝你殿下!呼呼,太令人期待啦,究竟做了哪些修訂呢?舊版已經被我讀得殘破不堪,都能背下來了呢。”

    “……什麼書?”我問道。路以長長的紅發都要飄起來的氣勢回過頭,炫耀似地將書擺到我的面前。

    “弗裡德裡希‧馮‧席勒的詩集啦,親手修訂過去的詩,最近才出版!一直搞不到,于是拜托殿下幫我找的。”

    弗雷迪過去詩集的修訂版?那家伙,離開魏瑪之後都在做這事啊。那麼積極地說要我拿出乾勁寫新作,自己卻只是修改舊作啊。說來溫泉療養的時候,好像就有說過要再版詩集這回事吧。

    路突然想起了什麼來,瞪著我。

    “我才不承認那個溫泉輕佻玉米男就是席勒呢!”是是。

    接著她便用神魂顛倒的眼神翻著頁碼。

    “看吶,是《歡樂頌》!我最喜愛的詩喲!”說著便拿給旁邊的殿下看。路縴細的指尖憐愛似地順著詩句一一指下來。她用如在夢裡一般的聲音說……將來把這首詩歌譜成曲,是我的夢想。旋律也好,和聲也好,已經可以想見了。只是,和這首詩相稱的宏大構想還未成熟。這一定會成為我的最高杰作。一定會譜寫出這首響徹全人類的曲子……

    感覺路的笑臉一下子變得十分耀眼,我因而眯縫起眼楮。

    你一定會完成它的啦,路。我知道。你所譜寫的第九部,也就是最後的交響曲,高唱歡樂之詩。而那首歌終將成為統一全歐洲的頌歌。

    忽然,我的意識中滴落了一絲不安,混濁開始蔓延開來。

    真的會變成那樣嗎?在我眼前闡述著夢想的這名少女音樂家,真的能夠到達我所知的音樂史的巔峰嗎?我可從沒聽說,貝多芬受到過法國政府的脅迫。歷史正悄悄地發生著變化。而且路根本沒有想過要考慮帕格尼尼提出的要求。

    帕格尼尼說過,不會危及性命。而梅菲則說過,只有人的死是命中注定的。我毛骨悚然。除了被殺以外,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殿下!這、這可是簽名本啊!”

    路那興奮的聲音,打斷了我不祥的想象,

    “在封面背後啦,是親筆。”

    “席勒的簽名?真的嗎?真好啊,路,和我交換吧——啊,我的也是!”

    兩人打開詩集的封面,互相給對方看,惹人發笑般興奮不已。封面上確實寫有約翰‧克裡斯托弗‧弗裡德裡希那筆鋒大膽的簽名。是印象中弗雷迪的字跡。

    就在這時,魯道夫殿下突然緘默不語,出神地看著那簽名。

    “……怎麼了?”路詫異地問道。殿下抬起臉看著我。

    “這是歌德老師想出來的簽名嗎?”

    “誒?”

    對于問話的意思不是很理解。

    “這個‘約翰’的寫法,和歌德老師的簽名一模一樣呢。”

    “不,我和弗雷迪不同,並不使用那種拼命想出來的簽名……殿下,我的簽名你還不曾見過吧?”

    “見過,就在以前寄給我的信上。”

    信?

    我不記得寄給過殿下信件啊?

    “是在您來維也納之前寄給我的信。是提出在維也納想去觀光的地方啦,想去聽的音樂家的演奏會啦,想看的美術品啦之類的要求。”

    “啊,對,說、說起來是講過那些話,但是……”

    我並沒有寄出過那封信件。雖然覺得會不會是梅菲捏造的。

    “就在這裡啦……不是老師寫的信嗎?”

    魯道夫殿下說著,便從最下面的抽屜裡取出信封。我幾乎是搶奪一般接過它。看見寄件人,我屏住了呼吸。署名為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大致讀了一下信中的內容。想看某處宮殿或教堂,想親眼見識一下聖遺物,想現場聽某人的演奏等等,盡開列著一些任性的要求。那是十分熟悉的字。一目了然。

    “……這,是弗雷迪的字。”

    “誒……”殿下也露出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弗雷迪為什麼要瞞著我寫這封信?

    我回想起來。起初我之所以移居來維也納,都得歸咎于弗雷迪。是那家伙擅自回復了弗朗茨二世陛下的邀請。不僅如此,還寫了這封信給魯道夫殿下,是想讓我來維也納?並且想把我和貝多芬的音樂牽連在一起?弗雷迪為什麼要策劃這種事?而且自己還乾脆消失不見了。甚至落得被教會追查。

    被教會……?

    我心裡裡一驚。

    梅菲,喂,梅菲,出來,有事要問你,給我出來,就現在!雖然試著在心裡如此呼喚,卻怎麼也感覺不到惡魔的氣息。因此我心裡的疑慮,就像模糊的窗玻璃上那漸漸滑落的水珠一樣,越滾越大。

    弗雷迪知道我故意蟄居在冷漠的軀殼之中。即便如此,他依然策劃了讓我搬來維也納,從路開始接觸種種刺激。哪怕偽造信件。而他自己卻受到教會的追查並失蹤。

    如果弗雷迪知道我和梅菲斯特菲雷斯的契約的話。

    為了讓惡魔早日得到我的靈魂,進而從旁協助的話。

    這便合乎邏輯了。教會因為弗雷迪是惡魔的爪牙而盯上了他,對他進行調查。所以逃往帝國之外。

    怎麼會?這不可能!弗雷迪不是那種人。我的自我回答在腦海中空洞地回響。為什麼你能說出那種話來,另一個我笑道。你對弗裡德裡希‧席勒都了解些什麼?席勒曾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

    沒錯。我對弗雷迪一無所知——

    “……老師,您怎麼了?”

    “……YUKI!信有什麼問題嗎?”

    我猛然清醒。由于路和殿下從左右兩邊試圖窺探我的手中,慌忙將書信塞回信封,還給了殿下。

    “嗯,不,沒什麼。弗雷迪那家伙,也許想讓我幫他在維也納拉夠關系,才擅自寫了這封信的吧。”

    但願如此。但我對自己所說的話,卻絲毫難以相信。那樣的話,為什麼弗雷迪那麼急著消失?而且還是去瑞士的深山裡那種似乎無法取得聯系的地方。一定是對我隱瞞了什麼。全身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此時,外面的走廊裡傳來顯得相當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前突然停下。

    繼敲門之後,傳來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

    “魯道夫殿下,您在嗎?路德維嘉‧凡‧貝多芬應該在你這裡吧。”

    熟悉的聲音。是宮廷樂長薩利埃裡老師。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在這裡……請進。”

    魯道夫殿下說完之後,門被打開,筋疲力盡的蘑菇頭薩利埃裡老師走了進來。偷偷看了看走廊,便迅即背著手關上了門。

    “突然打擾十分抱歉……哦,歌德先生也在。”

    薩利埃裡老師用心神不寧的目光看著殿下和我,接著朝路轉過身去。

    “路德維嘉,那個,怎麼說呢,跟我來一下。”

    “乾什麼。我接下來馬上就要和殿下舉行朗讀會啊!就在這裡說吧。”

    “事情緊急!”

    “要是那樣,就更應該當場在這裡說啦!”

    老師的額頭青筋暴起。魯道夫殿下不知所措,想要介入調停,被他揮一揮手阻止了。

    “剛才法國政府向陛下正式提出要求。”

    薩利埃裡老師聲音沉重地說道。法國政府,也就是說,關于波拿巴交響曲的事嗎?終于成為國與國之間提出要求這樣的大事了嗎?

    “很快也會通知到你,所以在此之前我先說兩句。關于你那降E大調的交響曲……”

    “真無語了。連老師都想讓我中止發表嗎?”

    路夾雜著嘆息說完後,薩利埃裡老師一臉仿佛直接喝下咖啡粉似的表情。

    “……沒錯!”

    “同樣身為音樂家,虧你能說出那種話。作品尚未問世便被摧毀,對我們而言,乃是最大的恥辱。老師不可能不明白。還是說,對老師而言,比起藝術來,保住宮廷樂長和樂友會會長的地位來得更重要嗎?”

    “說的沒錯!”

    薩利埃裡老師一下子激動了,

    “我啊,作為維也納樂壇之長,不得不監督和保護眾音樂家們!不能像你那樣旁若無人,任意妄為,只考慮音樂,我行我素地去做!”

    唾沫飛濺的老師朝路逼近過來。

    “我可不記得說過讓你來監督我,保護我!”

    “閉嘴!你、你聽好了貝多芬,為了這點事頂撞反抗,對你有什麼好處,那可是國與國之間的問題啊,充其量不過一部交響曲,別無謂地刺激法國,現如今拿破侖的矛頭指向英國,眼下正是我們利用短暫的和平積存國力之時。”

    “那與我無關!”

    “你是孩子嗎!”

    “就是孩子啦!”

    薩利埃裡老師的臉上,露出的兩百種左右不同的為難表情,同汗水一起消失了。

    “……吶,我說貝多芬,由我去勸說陛下,我也不是惡魔,不會讓你扔掉曲子的。折中的辦法有得是,對了,成問題的是第二樂章的葬禮進行曲,如果那裡用你擅長的降A大調那悠揚的柔板替換的話——”

    “我不要!別開玩笑了!老師也看過我那首曲子的總譜了吧。第二樂章裡的葬禮進行曲,除了C小調以外別無可取,只要是音樂家都明白的吧。一旦改變,作品整體就會淪為渣作。”

    “咕,呃……”

    薩利埃裡裡老師握緊的拳頭在顫抖。然而我和魯道夫殿下卻沒有插嘴的余地。那是音樂家同行間的對話。而且薩利埃裡老師也明白,哪怕一節樂章也無法替換。

    “那麼!至少改掉標題,吶,那種露骨的標題怎麼說也太不妙了。只是更名這種程度,雖然不知道法國那邊能不能接受,但至少改個稍微穩妥些的一般名詞作為標題!對,對了,歌德先生!”

    突然把話頭轉過來,令我心裡撲通一下。

    “讓歌德先生,我國首屈一指的文豪來想個題名怎麼樣,那一來貝多芬你也能接受吧。剩下的就和我一起謙恭地請求陛下,再向法國遞出書面解釋,那樣的話或許能撐到首演也說不定。你看如何,歌德先生,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我無言以對,感受到路那冰冷的目光。

    心想,為什麼是我?想讓我將歷史引導回正確的方向上嗎?作為了解未來的人,理應在這裡說三道四嗎?說出那被光輝的匿名狀態所籠罩的《英雄交響曲》這個名字。

    然而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可悲的是,真正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對于路的無謀之勇,否定也好,肯定也好,我都無法做到。

    “YUKI與這件事無關吧!”

    路冷冷地說道,朝薩利埃裡老師轉過身,

    “那是我的曲子。由我來命名。那曲子就叫《波拿巴》,沒有別的!”

    “咕——你要還是那麼任性的話,就給我滾出奧地利!去倫敦演奏不就得了,那邊的話,至少法國還鞭長莫及!或者去美國。”

    “我不要!就在維也納演出。聽好了老師,包括讓誰來聽、怎麼聽在內,可都是藝術的表現。就憑權力的乾預,我是不會違心改變的!要求我這麼做,本身就是難以原諒的。我才不會屈從!”

    薩利埃裡老師的表情復雜地扭曲了。路繼續道︰

    “我愛著這座城市,以及這裡的聽眾。並非頭腦中只有舞會的貴族,而是指壓抑著對惡魔的恐懼,也要涌去聆聽演奏會那般深愛著音樂的市民。首演的榮譽將獻給維也納。我心意已決!”

    “為什麼要如此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老師把這叫作意氣用事嗎!如果這是意氣用事的話,那麼幼兒的啼哭也好,臨終前的咯血也罷,全部都是意氣用事!我只是作為音樂家,作為貝多芬而活著罷了!”

    就在老師滿面漲紅,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聽見房間外傳來眾多的腳步聲。在門前停了下來。

    “……魯道夫。在裡面嗎?”

    薩利埃裡老師吃驚地發出叫聲,縮了縮脖子。魯道夫殿下也瞪大了眼楮。路不痛快地將目光刺向房門。

    是弗朗茨二世陛下的聲音。

    “……我在。”殿下回答道。

    “薩利埃裡和貝多芬也在吧?”

    “是的。”

    門打開了。帶領著侍從,身著便裝的弗朗茨二世陛下踏著穩健的步伐,進入了房間。還很年輕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一陣子未見,看上去仿佛老了十歲二十歲的樣子。眼瞼鬆弛,眼角增加了些許皺紋。薩利埃裡老師屈膝拜倒在地。魯道夫殿下也低下了頭。我也在窗簾的陰影中跪下。只有路,連視線也未低垂,正面承受來自皇帝的目光。

    “貝多芬!”薩利埃裡老師用嘶啞的聲音責備道,“你在乾什麼呢,這可是在陛下的御前,頭抬得太高了!”

    “為什麼我不得不低頭跪拜?”

    路不留情面地放言道,

    “陛下之所以身為皇帝,只是因為生在哈布斯堡家吧。我作為貝多芬,只因我的音樂而站在這裡。誠然王座高高在上,即便沒有那個,陛下的個子也比我高,我就乖乖地仰視吧。但我不覺得仰視必須拜倒在地。”

    “貝多芬!你太無禮了!”

    “少得意忘形,一個彈鋼琴的!”

    陛下嫌麻煩似地抬了抬手,制止了怒不可遏的侍從。

    “路德維嘉……你還是老樣子啊。”

    陛下連苦笑也笑不出來般嘟噥道,接著將視線轉向了薩利埃裡老師,

    “朕應該說過,要親自傳達的吧。為何要搶在前面?”

    “請陛下恕罪!”依然低著頭的老師,聲音不停顫抖。

    “作為音樂家的同情嗎……哼。太淺薄了。你不覺得這種事,乾脆利落地下達命令才更仁慈嗎?”

    陛下的視線回到路的身上,

    “已經聽說了吧。你的《波拿巴》,那首包含葬禮進行曲的交響樂,非常遺憾,放棄公演吧。眼下當以國家大事為先,慎戒挑釁法國的行為。”

    “那是君命嗎?”

    陛下的眉毛詫異地扭曲了。

    “那是當然!你以為朕是什麼人?”

    “那麼恕難從命!”

    “你、你在說什麼!朕可是以皇帝的身份在命令你啊!”

    “正因為如此啊,陛下!”

    房間裡的空氣仿佛整個兒凍住了一般。路那熱情四溢的聲音沖破冰凍,無情地帶給它裂紋。

    “陛下不也多次來我的音樂會嗎,在御前也曾彈奏過鋼琴吧?如果陛下聽過我的交響曲之後再拒絕的話,我將洗耳恭聽一位高貴聽眾的意見。但我不會聽從君命。”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

    陛下的聲音變得像生銹的釘子一般粗澀。路以掌拍向桌子。侍從們嚇了一跳,全身僵硬。

    “不明白的是你們啊!竟敢以君命來對我的音樂說三道四!聽好了,我是藝術家!以音樂扣問世界,被聽眾所接受,我才得以呼吸。那便是我的生命。如果不能被聽眾所接受,我的生命將墮入虛無而終結。因此我們才無論何時,都在自己內心的吶喊與聽眾的欲求之間呻吟。我也知道,那首交響曲會被怠慢拿破侖的人們所嫌惡,抑或被盼望拿破侖死的人們罵作失慎,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不惜豁出自己的全部生命,選取一個一個音符,別擇一句一句語言!作為人類尚未觸及的最為巨大的交響曲之合適人選,我決定描繪吞噬全歐洲的巨人的行軍,及其葬禮,甚或抹消它的狂躁與建構在其前方的都會。國家又如何,這是我的戰爭!”

    陛下和侍從們僵硬著表情向後退去。

    “如果不能征服聽眾,如果我的歌無法打動任何人的心靈,那便是我的敗北,我的死亡。如果想殺死我的音樂,作為聽眾那就謾罵吧,輕蔑吧,嘲笑吧,用盡語言在報紙上也好,雜志上也好,街道的鋪路石上也好,盡情書寫惡評吧,那是聽眾一方的戰爭!我會再次以音樂回應挑戰,但是!不曾流血之人,不得對這場戰爭說三道四!既非傳播方,亦非接受方的人不得踏入,不得玷污這藝術的戰場!無論怎樣的權力,都不許入侵這場戰爭本身,哪怕是王也好,皇帝也好——甚至是上帝也好!”

    當路將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全部吐露以後,推開依舊發愣的弗朗茨二世陛下和侍從們,走出了房間。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我。穿過裂開的人牆,追她而去。

    “……路!”

    在走下台階的樓梯口,追上了紅色禮服的背影。路狠狠地轉過頭來。眼中依然壓抑不住燃燒著的怒火。

    “乾什麼。你也想說這是國家的問題,只不過一首交響曲之類的話嗎?”

    “不、不是。”

    我支吾其辭,不禁將視線垂了下來。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追上去。向路說些什麼好呢?

    我明白她的話完全正確。原因是我生在二十一世紀,雙親都是音樂家的家庭裡。但現在是十九世紀初。絕對君主制在全歐洲依然余火未燼,自由與平等也才剛剛在大西洋的彼岸和此岸萌芽。很難想象對皇帝口出狂言之後還能平安無事。

    所以說?

    我朝她追來所為何事?

    “哪怕與法國及奧地利全軍為敵,我也要實現《波拿巴》的首演!YUKI,你不也是藝術家嗎?即便是冒牌貨,在你心中,不也沉睡著曾經屬于歌德的部分嗎?難道你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嗎?”

    我曖昧地搖了搖頭。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啊,我內心如此回答。所以正如你所說,我也是不被允許涉足那片戰場的旁觀者。

    見我沉默不語,路嘆息一聲,背過身走下樓梯。

    只留下我內心深邃的某處,仿佛有什麼熱情正在蠕動。這究竟是什麼?也許是從路的言辭中飛濺出的火花,點燃了我內心的什麼吧。怎麼可能?不過是個無能的小鬼心裡,應該沒有什麼可以燃燒的東西才對。

    可是,那麼,從肋骨內側向外撕扯般的這股悸動,究竟又是什麼呢?
    第二天,終于到了最終樂章聯合排練的時候,我也在中午之前處理完評論的工作,前往城市的盡頭。由于交響曲《波拿巴》的全體排演無法再使用宮廷劇院的練習室,于是就改在郊外的老劇院進行。

    在馬車裡,我回想起昨天路所表現出的激情。哪怕與軍隊為敵,她是這麼說的。並非不可能。現實是帕格尼尼便曾訴諸武力。弗朗茨二世陛下受到那樣的當面辱罵,也不會一直這麼仁慈下去。要是法軍或奧軍采取武力阻止的話,那該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我思考著自己的疑問。那裡與路曾經說過的話重疊了。

    ——“我沒有理由被你搭救。”

    不正是那樣嗎?為什麼我不得不擔心路?她本人也好,她的音樂也罷。貝多芬于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死去。反過來說,直到那天為止都平安無事。而我決定,不會認真聆聽她的音樂,所以交響曲的首演不論是延期,還是中止,標題改成什麼樣,哪怕第二樂章替換成過分柔美的降A大調浪漫曲,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如果真心這麼想的話,就該立刻停下馬車,從車上跳下來,立馬返回公寓才對。但我卻背靠在堅固椅子的一隅,拼命忍受著心底蠢蠢欲動的熔岩般的違和感。

    合奏練習室的大門前,有個意料之外的人物。是路易莎公主。確認是我以後,輕快地離開靠著的牆壁,朝我跑了過來。淡綠色的裙子襯托出金發碧眼,可愛得耀眼。

    “老師也來了啊!”公主跑過來挽住我的胳膊。

    “嗯,是的……公主為什麼會來這裡?”跑到宮廷外面來不要緊嗎?一個人來這裡的?

    公主有些面帶愁容。

    “那個,聽魯道夫皇兄說了昨天的事。”有些難以啟齒似地說道,“因此,心想路小姐的曲子也許再也聽不到了,所以想著至少來偷聽練習中的。”

    原來如此。公主也是路的粉絲啊。

    “雖然樂團的人似乎還不知道公演中止的消息,或許今天就會成為最後的練習也說不定,所以……”

    聽了公主的話,我垂下了頭。路雖然無視皇帝的命令,繼續排演,但大家弄不好會白忙一場吧。

    如果是這樣,能聽到路指揮的第三交響曲,也只有在這練習室裡了。

    “老師也是這麼想的嗎?特地前來觀看練習。”

    “啊,不,那個……”我思考著如何辯解,“因為公寓的牆修繕完工了,所以只是來迎接路而已。”

    公主目不轉楮地窺探著我的臉。

    “由老師在照顧路小姐的生活,這是真的嗎?”

    “誒?……對,沒錯,也就平時做做飯而已。”

    “幾乎都住在一起,這是真的嗎!”

    乾嘛用那麼恐怖的表情逼問我啊?

    “時常會來我房間吧。並不是住在一起,只是隔壁鄰居而已。”

    公主含著淚,踩在了我腳上。

    “睡覺的時候也在一張床上是真的嗎!”

    “那怎麼可能,好痛,公主殿下,你在踩著我了,好痛!”

    “啊,對、對不起。”公主慌忙和我分開,理了理凌亂的裙擺,“我有些慌亂了……特地來迎接路小姐,就好像家人一樣,啊,我都在說什麼呀!”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那麼慌亂,只是為了來接路,這番話果然還是謊言,我稍作考慮,便決定對公主坦白︰

    “……其實,當然來聆聽排練的想法也是有一些的。”

    正巧此時在門的對面,因樂團的全體合奏,開始了激烈的降音前奏。多次敲擊之後,從拉得長長的降B大調的導音,不久便開始了通過撥奏而展現摸索的主題。

    “這個樂章,是路的曲子中我最喜歡的。已經聽過多次了。”

    “誒?”公主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但立刻就恢復了,“沒錯,因為老師來自未來。”

    沒錯。我十分熟悉這首曲子。拋開作曲者本人,我比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要熟知。曾一遍又一遍地聽過。

    “其實也並非這個樂章,而是喜歡還原了的鋼琴曲。似乎是去年或前年出版的吧……是一首特別的曲子。”

    貝多芬作品第35號,十五首以原創作主題進行的變奏曲和賦格,降E大調。之後因沿用于第三交響曲的最終樂章,故而習慣上也被稱為——《英雄變奏曲》(Eroica)。

    當然,那是我的時代的事了。一八  五年的現在,那首鋼琴變奏曲本身,理應默默無聞才對。而且第三交響曲的首演也面臨危機。

    “……特別,是嗎?”公主向我詢問道。

    “似乎是我父母二人第一次合奏的曲子。是他們二人心愛的曲子。媽媽她經常彈給我聽。”

    並非是指約翰‧卡斯帕爾‧歌德和卡塔琳娜‧伊麗莎白‧歌德,而是身在日本的父母。

    “二人都是從事音樂工作的吧。令堂是鋼琴家……而令尊,是那什麼,聽過很多次了,可就是弄不明白。”

    我撲哧一聲笑了。

    “爸爸的工作,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啦,因為貌似什麼都做。書也寫過,也彈吉他,也唱歌。”

    對公主說出這些話後,感覺沉澱在我心中的鄉愁,也變得熱情高漲了起來。說起來這陣子由于發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連想回日本的心情也拋在了腦後。而如今,思鄉之情又一次在我的心裡開始灼燒。難不成是從背靠著的門後面傳來的《Eroica》的緣故吧?

    好些格外類似金屬敲擊的腳步聲靠近過來,我話說到一半,閉口不言,朝那邊看去。路易莎公主也順著我的視線抬起頭,吃驚地屏住了呼吸。

    從走廊的對面,幾名高個子的黑衣男子——十人,不,更多——正朝這邊走來。裙裾長到遮住了長靴,領口整齊地收緊,表現出禁欲的那種服裝,是教會的教士服。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為什麼神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而且還來了這麼多人?

    同時聯想到的,便是被拐走的二叉尾黑貓的事,以及失蹤的弗雷迪。

    神父們在我們面前站住了。

    “路德維嘉‧凡‧貝多芬在這裡嗎?”

    打頭的那個帶著眼鏡,感覺刻薄而枯瘦的神父,用強硬的語氣說道。

    “你們有何貴乾?”我也用不輸給他的硬邦邦的聲音回應道。

    神父不予回答,一把將我推開,伸手去抓合奏練習室的門把手。

    “請等一等,裡面正在練習中!”公主上前阻攔,卻被從左右靠近的其他神父抓住肩膀,拉到對面的牆邊。

    “路易莎公主請來這邊。根據情況可能會有危險。”

    這群家伙想對公主做什麼,當我朝那邊轉過去時,背後卻被管弦樂的激流所沖擊。門被打開了。是最終樂章的尾聲。我轉過身。只見神父們漆黑的背影豪不客氣地涌進練習室。

    “給我等一下!”

    我也追隨其後,穿過了門。

    寬敞的練習室內,以指揮台為中樞布置的扇形樂團,眼下正要構築起全曲的高潮。“停下!”戴眼鏡的神父怒斥道。離入口最近的幾個第一小提琴演奏者,注意到意料之外的闖入者,一臉大吃一驚的表情停下了演奏。然而站在指揮台的紅衣少女——路,卻未曾使節拍有一絲的淆亂,而是依舊引領著樂團,直到強有力的終止音為止。

    以握拳終止了最後一個音符,揮汗如雨的路,在余音與殘響之中,緩緩放鬆全身的力氣。樂團成員們紛紛不安地看向那群神父,各自放下了手中的樂器。

    路將指揮棒摔在了譜架上,回過頭來。

    “我們正在練習中,難道看不明白嗎?”

    她瞪視神父一撥人的眼中燃燒著怒火。戴眼鏡的神父一步又一步地朝路靠近。

    “我們受教廷派遣,是檢邪聖省的人。”

    樂團成員不約而同地議論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露出蒼白之色。所謂檢邪聖省,即是指梵蒂岡的宗教裁判所。除戴眼鏡的神父以外,所有人都將黑色長袍的前端敞開。暴露出泛著暗淡光澤的金屬護胸,插在腋下的槍和掛在腰間的軍刀。是僧侶憲兵。露骨的不安之色在樂團眾人中傳開。

    “……為什麼宗教裁判官會……”“從梵蒂岡來?”“喂,到底怎麼回事……”

    “有何貴乾,難道是來狩獵魔女不成?”

    路抱著胳膊說道。

    “你就是路德維嘉‧凡‧貝多芬嗎?”

    “沒錯。”

    “剛才演奏的就是那首叫《波拿巴》的曲子,沒錯吧?”

    “那又怎樣,妨礙到我們練習了,趕緊給我出去!”

    神父的雙目,在眼鏡深處冷冷地眯縫起來。

    “決不允許贊頌信仰的敵人拿破侖‧波拿巴,並描繪其復活的曲子存在于世上!那個人以武力作為威脅,不僅將教皇陛下傳喚至巴黎,還無視神權,竟在陛下御前親自為自己加冕。實在是侮辱教會的惡魔行徑。命你即刻銷毀!”

    “我說過了,給我出去!”

    路以冰冷過于神父數倍的聲音說道。戰戰兢兢試圖上來勸阻的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的老人,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路繼續說道︰

    “拿破侖的復活?哼,對葬禮進行曲之後接續諧謔曲和變奏曲,你們就作如此愚蠢的解釋嗎?那也好,那是你們聽者的自由。但是教會又如何?跟我沒關系!”

    “路德維嘉‧凡‧貝多芬。我們之前就對你做過調查。你有異端和惡魔信仰的嫌疑。”

    聽了神父的話,我恍然大悟。于是就監視路的周圍,拐走黑貓做檢邪嗎?

    “去年十二月,你曾經與那個叫尼科羅‧帕格尼尼的惡魔崇拜者見過面對吧?”

    “的確見過。雖然不知道對方有何目的,但我作為音樂家,不過與音樂家交談罷了。”

    “廢話少說!這次的《波拿巴》交響曲證明,你的嫌疑無可辯駁。你個魔女!”

    戴眼鏡的神父剛冒出這個可憎的詞,其他隨從的僧兵便全體拔刀。好幾個樂團成員嚇得從就坐的椅子上滑落。

    “哪怕還有一絲想要申辯自己清白的意願,就立刻解散樂團,在此就地銷毀所有樂譜!”

    可以看出路那僵硬的表情下,憤慨之情正在沸騰。只需一根手指觸踫一下就會噴發一般。她用抑制不住顫抖的聲音宣告︰

    “再說一遍,妨礙到我們練習了,給我滾出去!”

    “比起信仰,音樂優先嗎?”

    “那是當然的!”

    此時,僅僅一瞬間,戴眼鏡的神父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鏡片裡的眼楮確實在笑。狡黠的笑。那視線立刻又回到路的身上。我不寒而栗。剛才的那是什麼?是什麼意思?那家伙在想什麼?

    神父的手指指著路。

    “路德維嘉‧凡‧貝多芬,現認定你為異端,申辯的話,可以去梵蒂岡說。別以為可以再見到太陽,抓住她!”

    黑色長袍下現出鎧甲的僧兵們涌到指揮台,把路拽倒在地,用刀刃抵住她的脖子。

    “等等,你們做什麼?”

    我不由得抓住一名僧兵的肩膀。可瞬時我的胳膊就被扭舉,後背被推撞在了牆上。左右伸出的劍交叉地抵在咽喉處,控制住了我的行動。凝固的喘息吞回了肺部。我的雙手各自被僧兵用力抓住,被釘在了牆上。

    “哎呀,這不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先生嗎?”

    戴眼鏡的神父露出小丑面具般的笑容,轉過頭來說道,

    “您這是想乾什麼?不會是想包庇這個魔女吧?”

    當注意到時,已經有數名僧兵甚至拔出了槍,將槍口對準了我。

    “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我洗耳恭聽。抑或是想向什麼人乞求幫助嗎?”

    聽見神父這句話的瞬間,我仿佛被雷打了一樣理解了。

    這群家伙的目的並不只是路。調查的還有我。不僅弗雷迪,我也被盯上了。甚至查到了梅菲斯特菲雷斯的事也說不定。

    “……調查過了我在魏瑪的事務所,沒錯吧?”

    我一問,神父便微微地皺了皺眉,

    “也調查過了席勒吧。”

    “提問的是我!”

    那種拒絕的態度,基本上使我的推測轉變為確信。然而,只能咬住嘴唇。這個時代的教會,如果反抗他們,真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哼,緘口不語是嗎?”

    神父冷笑道,

    “作品中大量描寫反倫理的內容,企圖借此慫恿年輕人,引誘他們走上邪惡之途,而在我們這些上帝的僕從面前,就只能沉默嗎?”

    反倫理的?慫恿年輕人?說什麼吶!我瞪視戴著眼鏡的神父。神父歪了歪嘴︰

    “受你寫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影響,你以為到底有多少年輕人模仿他而自殺啊?《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也是,讓烏黑丑陋貧窮的壞蛋們大量登場,向世人展現了一個污穢的世界。我們的確將你作為危險人物進行監視。誰讓你盡寫些使人墮落,污穢不堪的作品呢!”

    啊,這群家伙是笨蛋啊,我雙手被壓在牆上,低頭心想。正在挑撥我啊?就是探案電視劇裡常有的那個吧。嫌疑還不確鑿卻想逮捕對方時,激怒對方使其毆打警員造成妨礙公務罪什麼的,然後給對方戴上手銬。但真不湊巧,我不是歌德。再怎麼詆毀歌德的作品,也與我無關,我完全不在乎。又不是我寫的東西。在我體內,身為作家時的他的靈魂蕩然無存。有的只是,除評論或絞盡腦汁寫韻文之外,毫無用處的殘渣而已。你就侮辱個夠吧,我會默默聽著的。要不然給你鼓掌也行啊?

    “由于你企圖包庇魔女,因此終于也能對你進行審訊。可恨的《維特》也能制定為禁書了!在將你施以火刑之時,就用從全歐洲收繳來的你的書代替薪柴吧!”

    就在此時,我感到心中仿佛灼燒一般的疼痛。

    耳中,頭蓋骨中,充滿了血液翻騰的聲音。有誰的拳頭正在叩擊著我。一次又一次,從裡面持續擊打著我。說︰給我醒來,打開門,讓我出去,讓我出去!每擊打一次,疼痛就轉變為熱度,在心中積聚。是歌德嗎?是對自己的作品被愚弄,甚至出言禁毀而怒不可遏嗎?吵死了,給我閉嘴啦!明明就是個寄人籬下的家伙。

    然而那種痛苦和打擊卻難以扼殺。漸趨增強。無法視而不見。

    接著,

    ——正是你啊,YUKI。

    聽見這聲音。

    一開始還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因為是男人的聲音。用那個名字叫我的明明只有兩個女人。然而,的確是YUKI的回聲在我的腦海中翻攪。

    ——那是,YUKI,你的憤怒。並不僅僅是我的。

    歌德?是歌德吧?事到如今恬不知恥地跑出來,自說自話些什麼啊!

    ——YUKI,你和我一樣。是講述者。我的語言即是你的語言。受到贊美時的愉悅,遭到踐踏時的憤慨,都是你的啊!

    給我閉嘴啊!你不容分說地棲身于我體內,只不過是為了用我的手、我的眼、我的腦來寫作吧!

    ——不是的,YUKI。是你寫的。

    你在說什麼啊!我沒能變成你。你失敗了啊!

    ——不對。

    ——回想起來!關于音樂,你是用誰的語言在講述?

    視野因熱氣流而扭曲。我甚至都無法呼吸。

    ——那是我,約翰‧沃爾夫岡所沒有的語言。

    ——YUKI,那是你繼承自你的父母,咀嚼消化,只為唯一理由——美,而重新述說的,你自己的語言。那便是不可動搖的證據。

    ——你自從得到了我的名字起,一路寫來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語言。

    我被帶到這個時代,變身為歌德,為了度日而寫的數百篇評論、隨筆或詩歌的片段。

    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我,所寫的嗎……?

    甦醒過來的指尖的麻木。深入皮膚的羽毛筆的冰涼。在黎明的光亮中漸漸消融的蠟燭的火焰。嗆人的墨水氣味。

    終于,火點燃了。燃起的火舌將我的意識烤焦。為什麼?為什麼無法熄滅?答案已在火焰之中。

    並非與我無關。並不是殘渣。這種痛楚,這股熱量,這聲回響,這從內部撞擊靈魂的是——

    這是我(歌德)自己的拳頭!

    二人的歡樂與激憤沒有絲毫紊亂,而是匹配地重合在了一起,接觸面變得灼熱,就像小提琴的Flagioletto一般,迸濺出高亢的歌聲。

    我抬起頭,朝神父怒目而視。在其腳邊,被按倒在地的路,也許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了什麼吧,臉色慘白地喊道“不要啊YUKI!”,接著被僧兵的長靴踩住腦袋。我心中的怒火燃燒得更旺了。

    “……的確,讀了《維特》之後,有數百數千人自殺了。”

    我的呢喃宛如煮沸的焦油,

    “那就讓我告訴你,當得知這些時,我的心情吧,臭和尚!”

    神父深深地皺起眉頭,用手指抬了抬眼鏡。

    將這說出來真的好嗎?我心中幼稚的部分在猶豫。歌德真的是這麼想的嗎?不,已經分不清我的哪些算是歌德的,哪些屬于無能的高中生。只是,這份熱情是真實的。只有這點是清楚的。如今隨時會從嘴裡溢出的激情,無法作偽。也已經無法抑制。

    “感動得渾身顫抖啊!明白嗎?”

    一排裡的聖職者們一齊皺起眉頭。不會明白的吧。我在激動不已的情感的高潮中笑了。我僅以故事,僅以故事的力量,就能將人心推入死亡的深淵。所到之處無論是無上的幸福,還是絕望,唯有離開厭倦的現實踏上旅途的那段距離,才是我們的自豪!你們是不會理解的吧,僅僅是將文字、語言、音符拼湊起來的破爛玩意兒,竟能如此震撼、激揚、喚醒、煽動人的心靈——這是無可替代的奇跡!你們恐怕一生也無法理解吧!

    “……你個魔鬼!”

    神父沉吟道。怎麼稱呼我都無所謂。但,你說禁書?少開玩笑了!我們在書頁上以血書寫詞句,讀者則消耗財產與時間選擇它來閱讀。那是我們的戰爭!不參戰的家伙,不許踏入這個戰場!就和路所說的一樣,沒有任何人有權妨礙這場戰爭本身,國王也好,皇帝也好,哪怕上帝也好——

    “把兩人都帶走!”

    戴眼鏡的神父叫喊道。踩著路腦袋的僧兵,一把抓住長長的紅發,將她拉了起來。胳膊被扭到身後的她,因痛苦而掙扎。

    那一瞬間,我的視野染成一片鮮紅,時間凍結了。

    “……啊,真美!”

    梅菲那熱切的聲音在我的耳際飄蕩。

    “主人的欲望傳遞了過來。全身發麻般感覺到了。”

    靜止的時間裡,女惡魔搖擺著漆黑的犬耳和長長的秀發,踏著華爾茲的舞步,漫步在僧兵與僧兵之間。

    “這就是終有一天主人將到達的世界。時間的終焉。那時您將成為我的東西,永遠,永遠,永遠,被我疼愛……”

    怎麼樣,一瞥以後有何感想?梅菲露齒地笑了。

    不覺得怎麼樣啊。我不出聲地回答道。但是我再也不會移開視線了。

    所以梅菲,把力量給我!

    決不再讓人動路一根手指!給我一個不剩,橫掃這幫臭和尚的力量!

    “——這樣好嗎?”

    梅菲靠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頰。

    沒關系。我回視著她的眼楮答道。已經決定了。總不能一直畏縮不前。

    梅菲微微一笑︰

    “力量是有代價的。”

    代價?

    “沒錯。您之為您的最為重要的部分將作為食糧,燃燒魔力。”

    她的聲音仿佛是從磨砂玻璃的對面傳來一般。

    “如果這樣也可以的話,我就告訴您。我親愛的主人!”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身體變為了漆黑的火柱,直達屋頂,四處散去融入空氣。唯有聲音在回蕩。

    ——無需我的力量。

    ——您,您的欲望!欲望本身,便是您的力量!

    ——那是因為您是,您是……啊,啊!

    尖叫聲迸發,炙烤著空氣,火星四濺。凍結的時間開始流動。令人毛骨悚然般愜意的力量充滿了全身。從牆上剝離身體。將我的左右臂壓在牆上的,那兩名身強力壯的僧兵,都撲了個空,跌倒在地。其他的男子都一臉吃驚的表情。我朝圍在路身邊的一群人走去,神父的臉抽搐了。他的眼鏡裡映出了我的身影。連我自己都心裡一驚。那是比誰都清楚的十六歲小鬼那無依無靠的身體和陰沉的臉,只有眼楮是饑餓的野獸之眼。

    “……暴、暴露本性了吧!”

    神父的聲音直哆嗦。我一步,接著一步靠近。

    “離路遠點!”

    不覺得這是自己的聲音。就如同從地底噴出的蒸汽一般。

    “射、射、射擊!”

    神父喊道。僧兵們從掀起法衣,幾乎同時拔出槍。由于我處在奇妙的興奮感之中,意識已經飄離了身體,從屋頂的高度俯視著無數的槍口對準我的胸膛,一齊開火。就連子彈射入胸脯,血花四濺,也仿佛與己無關一般。甚至想著,真是原始的機槍啊,沖擊力沒什麼大不了的嘛,連續射擊也只在數秒之間嘛,之類的事。憑那些就想阻止我嗎?

    路抬起淚流滿面的臉,呼喊著我的名字。

    劇烈的疼痛涌來,我的意識被肉體拉了回來。我清楚血從嘴角和碎裂的胸膛流淌出來。意外地很不妙啊!那是當然。被從近距離開槍射擊。要是普通人,必死無疑。

    但是,我乃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將于一八三二年的三月二十二日死去,這是你們的上帝嚴格給予擔保的。

    在那之前,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死。

    我逼近神父,雙手從左右扼住那張臉。用力壓扁它一般。

    “給我滾!臭和尚!”

    滿是咒罵的話,破口而出。神父臉上掛滿了恐懼,嘴角流出泡沫。周圍響起了眾多沉悶的金屬聲。僧兵們的槍掉落在地,膝蓋瑟瑟發抖,朝後退卻。

    “不許再接近路!下次就讓你們的靈魂也腐爛乾淨!”

    我清楚有什麼冰冷而粘糊糊的東西,從手掌中咕嘟咕嘟地流入神父的耳朵裡。神父翻起白眼,喉嚨咕咕作響。于是將那四肢無力的身體粗暴地丟棄在地上。

    我站在趴著的路身邊,目送著滿地亂爬逃出練習室,隸屬檢邪聖省的牧師們的背影。在那群家伙離開之前,不得不繼續扮演魔鬼的模樣。因為全部都是虛張聲勢。什麼魔力啊?我只是憑著不會在這裡死去的確信和不可思議的興奮,麻痹了自己對于槍的恐懼罷了。梅菲,這種東西就是我的力量嗎?僅僅擺弄語言?就算歌德是作家,那又能怎樣?難道不是欺詐嗎?就為了這力量,就不得不付出什麼代價嗎?代價是什麼啊?喂,梅菲,你給我出來啊混蛋,好痛啊,痛死我了啊!

    “……歌德老師!”

    路易莎公主面色蒼白地跑進房間。到此為止已經是極限了。我就在路的旁邊癱倒了下來。

    “YUKI!”

    路整個人撲在我身上,抓著我的領口直搖。好痛。槍傷會裂開的,住手。充滿我體內的蒸汽散去了,逐漸枯萎。只剩下僅存的一些憤怒,支撐著我到目前為止膨脹起的虛張聲勢。 莫非我對教會的家伙們似乎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吧?還有梅菲,這傷真的很不妙,幫我治療一下吧。就算對我性騷擾幾小時都無所謂。公主,別踫傷口,痛啊。路,眼淚落在傷口上會感染的,別再哭了啊。

    “你、你這家伙,又弄得渾身是傷!”

    路用她縴細的手指捏住我的手腕,

    “啊,醫生……快叫醫生!”

    雖然路易莎公主半哭著欠身站起,腿卻在顫抖,一副難以站穩的樣子。轉動一下脖子,發現樂團成員也全都圍在旁邊,臉色蒼白地低頭看著我。

    “歌德老師!”

    “喂,喂,不妙啊,醫生,是醫生!”

    慌亂的腳步聲震響著後腦勺。

    “……沒事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

    “很嚴重的傷啦!”那就別打我呀!“怎麼想的呀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不是說過嘛,你沒有甚至為我做這做那都要救我的道理啊!”

    這番話最令我的傷口疼痛了。

    道理。你說道理?你又這麼說?理由的話當然有。我抬起自己沾滿血跡的手,貼在路的臉上。路的肩膀顫抖了一下。那是最單純,最重要的理由。

    “……因為我喜歡貝多芬啊。”

    路睜大了琥鉑色的眼楮,滿面紅潮,那紅色甚至擴展到了耳朵。

    “……說、說什麼呀你!這、這種時候,而且連公主也在聽著。”

    你才是啊!又沒說什麼難為情的話。話說乾嘛連路易莎公主都臉紅了,要用雙手捂住啊?我無視了兩人奇怪的樣子,繼續說道︰

    “無論哪首曲子,都聽過好多遍。無論是你至今為止所作的曲子,還是今後將要作的曲子。”

    路的臉更紅了,紅發與雙唇微微顫抖。

    “是、是音樂的話你早說呀!”

    “不是說了嗎,你怎麼啦,從剛才開始?”

    還有,擔心我的話,就請不要老是打我。

    我將後腦勺抵住地面,感受著它的冰冷,喘了口氣後說道︰

    “……吶,路。我所知的歷史,不是這樣的。”

    “……什麼啊!”路拭去哭腫了的眼瞼中含著的淚水。

    “你的第三交響曲。內容相同。可名字並不一樣。”

    只見路咽了咽口水。

    “我不知道,你在哪裡受了哪些挫折、失敗或妥協,讓你改變了一開始定下的名字。但是,那都無所謂。如今在這裡,你堅強地活著,歷史也能被改寫。我想聽你的《波拿巴》……想見證那首曲子響徹全世界。”

    不久,她的雙手便輕輕地握住我的右手。我無力地回握住那靠不住的渺小的溫暖。凝視著那濕潤的茶褐色瞳子,心中繼續說道︰

    為此我什麼都會去做。決不讓任何人妨礙。這是我們的戰爭。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第六幕  

     看了做好的音樂會宣傳海報,魯道夫殿下紅著臉,發出“嗚哇……”的感嘆。

    “太美妙了,皇兄!”

    路易莎公主看著攤在書桌上的大幅海報,興奮地說道。

    漂亮的金發美少年面向鋼琴的肖像畫,被大大地印刷了出來。算是這個時代最為先進的技術,類似錦繪的彩色版畫。

    “樂壇的庇護者,本身亦是卓越的鋼琴家、作曲家魯道夫‧馮‧奧地利殿下的處女音樂會!自作鋼琴協奏曲的首演!四月七日,維也納劇院勁爆開演!”

    ……在肖像畫的周圍,躍動著這樣難為情的標語。

    “心情十分復雜……”殿下嘟噥道。我心想,的確如此吧。怎麼說這場音樂會都是假象。

    “做得不是很好嘛!”

    路在公主旁邊掃視了一眼海報,抱著胳膊喃喃自語,

    “這句在其中亂舞,怎麼看都有點腦殘的宣傳詞,實在不錯呢。殿下還遠沒有達到,能為協奏曲單獨演奏給觀眾聽的水準,明白人心裡還是明白的。”

    “別說得這麼直白嘛路……雖說的確如此啦……”

    魯道夫殿下垂頭喪氣。

    “看見這張海報,聰明人一眼就能看明白。這似乎並非表面上的音樂會。我和殿下來往密切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我的交響曲似乎首演便橫遭種種乾涉而受挫,這番傳聞也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僅此還無法獲得確證,但這張海報的構圖,和我的歌迷俱樂部會刊前一期的封面完全相同。至少歌迷俱樂部的人一定會注意到。接著就會口耳相傳,擴散開來的啦。”

    也就是說,路表面上放棄波拿巴交響曲的首演,打算偽裝成殿下的音樂會,暗地裡聚集觀眾進行首演……雖然仿佛事情與我無關一樣寫著,但實際上策劃者兼贊助人就是我。

    而路的話也已經漸漸得到了證實。包含提前預約優惠,且只賣一百張的特等席預售票,在一天內就全部賣完了。雖然對不起殿下,外行的首場音樂會不可能有如此高漲的人氣。大家都看穿了這場公演是貝多芬在打游擊吧。

    “可是,樂團怎麼辦?”

    路易莎公主問道,

    “恐怕欺騙不了樂團的諸位,要是知道這會違抗父皇或教會的話,大家一定會退縮的吧。”

    “大家都願意參加啦。”路得意地挺起胸膛,“我可是一家家登門拜訪,逐一說服他們的。哼哼,維也納樂友協會聚集著的,可都是一群水準高超,貧窮卻有骨氣的演奏家。而且,承擔我偉大杰作首演的榮譽,可是無論什麼都難以替代的。”

    “練習在哪裡進行?”公主問。

    “就在這裡進行哦。”路攤開雙手。美泉宮既是皇後與公主們的寓所,也是通宵舉辦舞會或演奏會的巨大娛樂場所。備有許多合奏練習室,路和樂團像往常一樣,借來其中一間練習室,反復進行排練。

    “誒……”公主一臉憂慮的表情,“在皇宮?要是路小姐被發現和樂團的各位在一起的話,豈不是要露餡的嗎?”

    “你以為為什麼特意冒充殿下的演奏會?”

    路得意地說道。路易莎公主感到納悶。

    “比起說明,還是眼見為實吧,殿下請看。”

    “誒,等,稍等一下,就在此時此地?”

    “順便讓公主和YUKI看看能不能順利地蒙混過關。快點過來。”

    路將殿下拖到房間深處的屏風後面。公主目瞪口呆地目送這一切。不久就能聽見衣服摩擦的聲響。

    “怎麼樣?”

    路再次拉著殿下的手返回,說著便挺起胸來。殿下則羞澀地低下頭。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二人交換了服裝。路換上了背心和褲子,扎起長長的紅發,用寬檐帽遮了起來。另一邊的殿下卻是一身紅色裙裝加上發帶。太合身了也真可怕。

    “皇兄,好美……”

    公主不禁漏出這麼一句。殿下垂下視線嘀咕道︰

    “真是十分復雜的心情……”那倒是……而且還在一起更衣,也就意味著沒有被路當作男性來看待。路卻得意地說道︰

    “這麼一來,我就能作為魯道夫殿下,大大方方地前往練習室,而殿下就當個聽話的路德維嘉,在皇宮的庭院裡和貓咪玩耍,努力幫我制造不在場證明。那麼,我去去就來。”

    路一打開房門,走廊裡就涌來一大群人。我們心裡一驚。是一個個手裡抱著樂器箱子的樂團成員。

    “乾、乾什麼啊,全都跑過來!”路驚訝不已,“沒必要來接我啦。”

    那位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的大叔,咯吱咯吱地撓著禿頂的腦袋說道︰

    “不是啦,聽說男扮女裝的魯道夫殿下十分漂亮。”

    “沒錯沒錯,太想看一眼啦!”“因為只在我們練習時男扮女裝,所以要是不像這樣擠過來,就看不到啊!”

    殿下羞紅了臉,躲到了我的身後。

    “服了你們了!不是讓你們來看雜耍的,快點給我回練習室去!”

    路朝首席演奏者的腿踢了一腳,打了一記首席大提琴手的屁股。

    “殿下,請放心!”首席演奏者對我背後的殿下說,“我們一定會讓殿下的演奏會圓滿成功的。”

    “因為出場費增加兩成了啊。”“因為要違抗陛下,這已經算便宜的啦!”“要是酬勞翻倍的話,哪怕上帝出面阻止,也要演到底。”“說得沒錯!”“你們都給我安靜些,如果我是貝多芬的事敗露了怎麼辦!”你也給我小點聲啊!

    樂團的諸位和女扮男裝的路一起,絡繹不絕地朝走廊的另一邊走去。還以為在悄悄說些什麼呢,這次聽到的,卻是以下這番談話。

    “看見沒?”“真的穿著路德維嘉的衣服啊!”“是啊,通紅的裙子。”“老實說,比路易莎公主還要……”“你腦子沒燒壞吧……”

    聽見這番話的殿下,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心裡感覺必須對他說些什麼,結果說出的卻是以下這番言辭︰

    “我說……沒問題的,真的很合身哦。”

    恭維他做什麼啊!即刻自己吐槽了自己。然而殿下卻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說道︰

    “只要老師感到高興就好……”高興你個頭啊!

    “我、我也,”公主慌忙說道,“只要老師高興,我也扮女裝!”

    你打從一開始就是女的吧!真是莫名其妙嘛!
    路收到帕格尼尼寄來的信,已經是進入三月,離音樂會只有一個月的某個星期日。雖然沒有寄件人的姓名,但立刻就辨明了信來自帕格尼尼。因為信封中牢牢折疊的紙,用透明的細線一圈圈捆起。是小提琴的E弦。

    路並不將其解開,而是叫我過來。似乎害怕一個人打開。拆下琴弦,攤開紙一看。

    我可以聽見過來窺探的路咽下口水的聲音。

    那是印有魯道夫殿下肖像畫的那張音樂會海報。

    四月七日,在這個舉辦日的標示上,劃著大大紅色大×。

    “……看來被他察覺到了呢……”

    路神色僵硬地嘀咕道。

    “嗯。”

    我將海報放在腿上。

    在那以後,法國也好,教會也好,還是從弗朗茨二世陛下那裡,都沒有絲毫音訊。雖然覺得應該是被音樂會中止的謊言欺騙到了,但似乎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要是法國再次提出中止要求,陛下那邊也會露餡呢。”我對路說道。

    “的確會變成那樣。”

    她嘆了口氣。

    “你打算怎麼做?”

    路離開我,走近窗戶。孕育了春天氣息的柔和之風,同教堂的鐘聲一道飄進屋來。路凝望著萬裡無雲的天空說道︰

    “什麼也不做。只管佯作不知而已啦。因為是魯道夫殿下的音樂會啊。就算弗朗茨二世陛下要來毀掉可愛弟弟的處女音樂會,那也等到了那時再說吧。”

    “嗯……也是。”

    “對了,YUKI,請柬還有多余的嗎?”

    “有啊。”

    “給尼科羅也送去一張。”

    我吃驚得差點滑落手中的信。給帕格尼尼?

    “也想讓他來聽一聽我的《波拿巴》。也有去年音樂會的回禮的意思。雖然不認為他會來,但即便如此……”

    這家伙直到骨髓都是音樂家啊,我心想。真有些令人羨慕。

    “明白了。會給他送去……大概,他會來的。”

    路皮笑肉不笑地點了點頭。

    即便演奏會當天,帕格尼尼來到維也納,應該也不是作為客人才對。我和路都很清楚。

    “要是不打算來聽音樂的話,就由我來奉陪。”

    剛說出口,路便皺起了眉,用拳頭朝我胸口打過來。

    “你又想被打傷嗎!被槍射傷難道就是你的嗜好嗎,真是個大變態!”

    “怎麼可能啊……”我將路的手從胸口挪開。

    本應被教會的家伙們打成蜂巢的胸口,也已經痊愈了。由于所有的子彈不是打在骨頭上,就是避開肺和心髒直接貫穿,並無生命危險。上帝真了不起,還真誠實守信。我可不想再來一次。教會的那群家伙最近音訊全無,要是被我的故弄玄虛嚇到而再也不敢接近,那就感激涕零了。

    然而,帕格尼尼可不吃這一套。他絕非那種裝作惡魔的樣子嚇唬一番就行得通的可愛對手。

    “那個男人真可悲呢。”

    路眺望著遠方,嘆息一聲,

    “明明能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出那麼美妙的音樂,其他的不幸全都嗤之以鼻不就行了。非要給自己的背上包袱……到頭來,就算是惡魔……”

    那大概是因為並不知道自己的音樂能振翅高飛到何種境界的緣故。不是看過那家伙的演奏會了嗎?不論擁有怎樣的才能,那樣也只能永遠不幸下去。和誰都不曾聽過是一樣的啊。

    想起了曾經圍著我打聽未來情況的音樂家們的事了。大家都充滿不安。自己曾經生活過的證明,會生根發芽嗎,還是深埋沙土之中腐朽消亡呢?

    此時我忽然想起並試著問道︰

    “我說,開場曲目決定演奏什麼了嗎?”

    開場曲目亦即主食之前的開胃菜,最開始演奏的曲子。

    “怎麼啦,突然間?”路不解地歪著腦袋,“還沒定啦。當天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根據情況,或許只演完《波拿巴》就得趕緊離場也說不定,演出方案並沒有定死。看情況演奏一首劇目中的什麼序曲好了。”

    “要是那樣,我倒是有想讓你演奏的曲子。”

    路詫異地撅了撅嘴︰

    “雖然也想尊重贊助人的意見啦,什麼曲子?”

    我回到自己房裡,從架子深處的書包中找出智能手機。以祈禱般的心情裝入預備電池,順利啟動了。拿到路的面前,插入耳機遞給了她。她當然不知道使用方法,所以幫她塞入了耳朵。啟動iTunes,選擇曲目播放後,路一躍而起。

    “什、什麼呀這是!”

    對于初次接觸的二十一世紀的科技,她只得瞪大了眼楮,但很快便沉浸在了直接流淌入耳朵的音樂裡。用手掌捂住兩耳,眼楮注視著虛空,雙唇就著旋律、對位法或低音顫動著。

    直到演奏結束後,路的眼神依然陶醉其中,視線恍惚地看著天空。我輕輕地將耳機從她耳中拔出。

    “……尚未誕生的音樂,對嗎?這是。”

    我點了點頭。

    “鋼琴的音聲也完全不同。和聲的用法,樂器的構成也是。嗯……”

    路在鋼琴前坐下,突然在全新的五線譜上開始寫起了管弦樂團總譜。才剛聽過的曲子。我驚愕于她那耳朵和記憶力。

    “不,就算不用樂團來演奏,而是以鋼琴獨奏來編曲之類的也行。”

    “我也中意管弦樂的譜曲。盡可能重現吧。是首好曲子。鋼琴獨奏當然由我來彈!一下子充滿乾勁了!”

    即便不斷書寫著音符,路還是不時地朝我手中的智能手機瞟視過來。

    “……話說回來,真是了不起的裝置。那是什麼啊?從二百年後帶來的嗎?”

    “誒?啊,嗯……要借給你一陣子嗎?”

    之後倘若要作譜,想必一定需要再聽的吧。

    然而路卻合著嘴,搖了搖頭。

    “曲子已經記住了。而且,怎麼說呢,那個……那麼隨便就能聽音樂究竟算是一件好事嗎?你的時代大家都使用那種東西嗎?”

    這家伙終究也還是十九世紀的人啊,事到如今我心想。

    “嗯。任何時候都能聽想聽的音樂。”

    “是嗎?任何時候啊。”

    “就算是沒有金錢和時間前去音樂會的人,也能聽到路的交響曲哦!”

    “唰唰唰唰唰……”

    片刻之間,只能聽見筆尖摩擦樂譜的聲音。

    “真想看看那個時代呢。”

    忽然,路嘀咕了一句。依舊握著筆,面朝鋼琴。

    “將來,將來的將來。雖然我是無法看到了,我所孕育的曲子也許能替我見證那一切吧。怎麼樣?我的音樂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能永遠振翅翱翔嗎?”

    永遠啦。我無聲地朝著她的背影回答道。你終將創作出的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曲,將會被刻錄在金色的唱片上,由兩架空間探測器攜帶,進行遙遠的宇宙航海。在久遠久遠的未來,哪怕人類一個不剩地滅絕了,你的音樂仍將在這片宇宙的何處也說不定,尋求著聽眾,繼續飛行。永遠,永遠。

    我走出房間,輕輕地掩上門。

    能到達那個未來嗎?歷史輕易地就被改變了。無論朝哪個方向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無論是對于貝多芬來說,還是對于音樂史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然而,歷史並非如我所知的那樣。以《英雄》為名發表的可能性已經消失。在那以後——將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無論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一步也未踏出便迎來終結的未來,也有可能出現。

    我搖了搖頭。不要多想。為了避免發生那種事,我們才為此奔忙的啊。
    音樂會前一天的傍晚,在路的房間裡完成最終的商議之後,傳來激烈的敲門聲。

    “路!老師!”

    聽了這聲音,我和路面面相覷。是魯道夫殿下。

    打開門,殿下喘著氣進來,哭喪著臉說道︰

    “陛下對維也納劇院和薩利埃裡老師下達了命令。說是不得使用會場,不得派遣樂團成員!”

    血管中流入了冰水一般的絕望籠罩了我。雖然路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但臉色卻變得蒼白,雙唇緊咬,一屁股坐在了鋼琴椅上。

    “對、對不起,雖然不、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大概是我。”

    殿下哽咽地說道。我安撫著他的肩膀,勸他鎮靜下來,讓他在沙發上坐下。

    “……並非殿下的錯。”

    我嘟噥道。

    我們的想法太天真了。關系到數十人的樂團,還有劇院工作人員以及觀眾,根本就不可能掩人耳目。而且,要是使用了強硬的手段,那到時候就再想辦法,這種想法更加天真。弗朗茨二世陛下大概早就知道游擊公演的事了吧。為了不讓我們有時間采取下一個措施,才在公演前一天下達命令宣布中止。

    路站了起來,穿上外套,拿起披肩圍在肩上。

    “你去哪裡?”我詢問的聲音也顯得頹喪無力。

    “樂友協會啦。直接找他們談判。”

    路健步走向大門。我也追著她,跑出了房間。

    維也納樂友協會乃是活躍在帝都中心的音樂家幾乎人人都參加的組織。其目的主要是提供會員以穩定的工作。協會會長由深得皇帝陛下信賴的安東尼奧‧薩利埃裡擔任。

    “我有責任守護會員的生活。”

    在辦公室桌上托著腮的薩利埃裡裡老師滿面苦澀地說道,

    “而且陛下說好了,即便中止音樂會,也會支付給樂團的每個人雙倍的酬金。而且說了,退票也由國庫承擔。這已經算是仁慈的做法了。我只不過嚴格做到上情下達而已。”

    “就沒有守護藝術的責任嗎,老師!”

    路用冰冷的聲音質問道,

    “你還是個音樂家嗎?”

    “是音樂家!”薩利埃裡老師突然站起,拖開椅子,“聽好了貝多芬,要是不能保證性命安全,好好吃飯,在溫暖的床上睡個好覺,就不能從事音樂!像你這樣的人經常把它忘記,所以才要我來當這個協會會長!剛才接到軍方的聯絡,報告說似乎有十架以上的軍用飛船從萊茵蘭的機場起飛,直奔奧地利而來。”

    萊茵蘭是德意志西部的要沖,現在處于拿破侖的支配之下,有若乾個軍事據點。飛艇正從法國的基地駛來?

    “報告中說,飛艇艦隊的旗艦上,聽見了實在令人印象深刻的《馬賽曲》的小提琴獨奏。”

    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路的臉。

    是帕格尼尼。帕格尼尼要來維也納。

    “你再這樣意氣用事的話,就不再是威脅一下能了事的了,明白嗎?就是說,你也會有生命危險!”

    “老師想要說的我都明白了。還有什麼其他想對我說的嗎?沒時間了,因為之後不得不去各位樂團成員那裡,說服他們明天都要來才行呢。”

    “你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薩利埃裡老師仿佛辣椒一般漲紅了臉嚷道。路無視了他,朝辦公室的門走去。房間外的走廊裡,體格巨大的老人抱著胳膊站在那裡。是海頓大師。

    “薩利埃裡先生是真的在擔心你的安全哦,路德維嘉。”

    大師以沉痛般的聲音說道,

    “老夫也是。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老夫的武術又有誰來繼承啊!”

    “不如去教猴子吧。話說回來師父,看來小提琴家是湊不齊了。師父的話,即便初次看到樂譜,也能無懈可擊地上手吧,明天您能來嗎?”

    海頓大師雙眼垂下視線。

    “……我不能違背主君。陛下對全體會員下達了命令,不許出席你的音樂會。”

    “太遺憾了。”

    路從大師的身邊經過,朝樓梯走去。我則對大師解釋了一番後,追了上去。

    協會是音樂家們經常聚會的場所,所以在大廳也好,練習室裡也好,聚集著作曲家、歌手、鋼琴家、小提琴家之類的各色人等,閑聊的內容都是有關路的音樂會。

    “路德維嘉,這次可真遺憾。”“別泄氣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大家眾口一辭說著安慰的話。

    “為什麼我一定要泄氣啊!比起那個,知不知道我的首席小提琴演奏者在哪兒?白天練習的時候倒是說過要回協會的。”

    “不清楚啊……”

    “和首席大提琴演奏者一起,被薩利埃裡先生叫去了吧。”

    “那之後回來了沒?”“沒啊,沒見回來。”“喂,路德維嘉,你想做什麼啊,別對我說你還打算演下去啊?”“法軍可正朝這邊來啊!”

    甩開看熱鬧的眾人的爭相提問,路走出了大廳。接著我和她分頭搜索了樂友協會的整棟建築,但預定明天音樂會出場的樂團成員,卻連一個影子也沒見到。

    “我去每個人的家裡裡看看,你去酒館或劇院之類的地方找找。”

    路走到外面,攔下一輛馬車,我則朝車站走去。和路分別之後,興奮之情逐漸冷卻了下來,一直壓抑著的不安和絕望感開始抬頭。

    因為是交響曲。樂團哪怕只是缺了一部分,演奏便無法進行。這恐怕已經無可挽回了吧。我背靠著火車堅硬的椅子,好幾次抽打自己的膝蓋,試圖將這種想法從身體裡驅逐出去。

    日暮後很快便與路在公寓踫頭了。魯道夫殿下正巧也從維也納劇院回來。

    “一個人也沒找到。”

    路用精疲力盡的聲音說,

    “誰都不在家,這太奇怪了。薩利埃裡老師竟然預先安排到了這種地步嗎?”

    我也毫無斬獲。音樂家經常聚集的酒吧,或小型劇院、容易被室內音樂會叫去的沙龍之類,處處都找了個遍,卻惟獨預定明天出演的人完全見不到蹤影。根本不知道大家被薩利埃裡老師叫去之後的行蹤。

    “薩利埃裡老師似乎將法軍要來的消息,也告訴了樂團成員的各位。”

    我悄悄瞥了一眼路的臉,說道,

    “聚在酒吧裡的音樂家那幫人也都知道。他們說,也許是樂團成員們害怕法軍而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

    即便中止音樂會,要是法軍攻來,預定出演的人們可能會受到危害也說不定。因為他們幫助過違抗法國的路。正因為畏懼這一點,所以才銷聲匿跡的吧。

    路表情陰郁地咬著嘴唇。

    “維也納劇院也不允許進入了。”

    魯道夫殿下無精打采地說道,

    “劇院負責人說,由于薩利埃裡老師的要求,劇院不許任何人進入。我明明是會場的承租人。明明付過錢的……”

    我和陛下去交涉,殿下留下這句話,便跑出了房間。

    路在鋼琴椅上坐下,耷拉著肩膀,無力地垂下胳膊,凝視著《波拿巴》的總譜。可以看出,宛如廢棄屋子裡那積得厚厚的塵埃一般,疲憊和無力感沉重地壓在那雙肩膀上。

    我拼命地勸說自己,還有二十四小時。就算蜷縮在房間裡也沒用,有什麼,一定還有什麼我能做的。

    忽然靈機一動,我將積在書桌上的總譜卷起塞進口袋裡,出了公寓。不知哪裡傳來警鐘的鳴響。多瑙河對岸的機場附近,可以看見眾多燈光。只見瓖嵌著光芒的飛艇那胖嘟嘟的影子相繼起飛。是為了迎擊法軍而進行的空中布陣嗎?

    我背朝河流,跑了起來。

    “——不要!我才不想做那麼麻煩的事呢!”

    瑪麗‧安托瓦內特絲毫不留情面,

    “我又不太了解弗朗茨二世陛下。我嫁到法國去的時候,那位還只是兩歲的孩子哦?”

    躺在地下娛樂室的長椅上,瑪麗小姐嫌麻煩似地說道,用扇子遮著打了個哈欠。

    “可是,可是,陛下對瑪麗小姐被處刑的事十分震怒啊!他要是見了瑪麗小姐,說不定會很高興的呢。”我試著說道。

    “那是當然。我可是哈布斯堡家最耀眼的明星啊!弗朗茨二世陛下一定也是從小聽著美麗優雅的叔母的故事長大的吧。”

    “呀哈哈哈哈!”一個人玩著桌球取樂的莫扎特也笑了,“不知實情而只是聽說傳聞的話,一定會被當作理想的女性加以思慕的吧!而且還身為悲劇的女主角,被野蠻的革命軍殘忍殺害呢!”

    “是、是吧,所以我覺得,或許陛下會聽從瑪麗小姐的話也說不定。”

    為了停止妨礙路的音樂會,讓瑪麗小姐對皇帝陛下美言兩句,我就這樣來到了莫扎特家。

    “我說你呀。理應被處刑的我,而且還是以這麼美麗水靈的二十歲的樣子,一旦在皇宮露面,你看會怎樣?整個維也納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就別提什麼說服陛下了。在舉辦記者招待會期間,時間都已經要拖到後天了。用常識好好想想吧。”

    那也在情理之中。但被瑪麗‧安托瓦內特說教常識,還真令我有些受打擊。

    “沒有樂團成員的話,吃千層派不就好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劇院無法使用的話,吃餡餅不就好了。”

    一一吐槽還是算了吧。時間所剩無幾。我放棄了對她的勸說,朝桌球台走去。正弓著腰,仔細觀察桌球位置的莫扎特直起了身。

    “唷。不僅是瑪麗,也有事要找我啊?”

    “沒錯……”

    我從口袋裡取出卷成一團的總譜,拿給他看。

    “莫扎特先生會演奏絕大多數的樂器吧。初次看譜就。”

    “因為是天才嘛!”

    “哪怕一個人也需要。能否請你出演?”

    而且,如果能夠與莫扎特共同演奏,樂團成員中或許會出現,即便違逆皇帝和協會會長也要參演的人。

    “呀哈、哈、哈!”

    莫扎特聳了聳肩,苦笑道,

    “我拒絕。我只想平靜地生活。不想讓人知道我身在維也納。”

    我緊緊咬住嘴唇。的確如此吧。否則也不會特意在地下生活了。最近感覺有些麻痹,死人的復活可是頭等大事。是個會震驚世界宗教的大新聞。

    “而且,音樂就算了。要做的已經全部做完,我都膩了。”

    莫扎特用球桿  地捶著肩,

    “怎麼說也已經到達神的領域了呢。我的朱庇特,我的魔笛,我的單簧管協奏曲,以及安魂曲……既是到達之點,亦是終點。再往前已經無路可走。你也聽過,應該能明白吧?事到如今,還要牽扯別人的音樂,實在荒唐透頂。”

    我緘默了片刻,將粘稠的感想壓抑在肚子裡,目不轉楮地盯著莫扎特的面龐。莫扎特“呀哈”地露齒一笑,從牆邊取來另一跟球桿,朝我遞了過來。比起那個,歌德君會打桌球嗎?瑪麗最喜歡球了,也最喜歡被棒子插了,但對桌球幾乎毫無興趣,不肯陪我玩啊,呀哈哈哈哈哈……

    你說終點?你說,前方已經無路可走?

    那仿佛熔化了的鐵水一般的情感,同樂譜一道重重地拍在桌球台上。五色紛呈的球微微顫動。莫扎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明白了。對我而言,也不會拜托像你這樣的人。”

    盡管明白這種說法過于無禮,卻難以忍住不說出來,

    “也許你的確是天才,集上帝之寵愛于一身,但即便如此,你也沒有權利對踫也沒踫過的音樂嗤之以鼻!”

    這番話有沒有觸動他我不知道。因為我立刻便轉身走出了地下娛樂室。失望與氣憤令我加快了爬樓梯的腳步。

    一回到公寓自己的房裡,便從架子深處把包抽了出來,在煤油燈的昏暗光線下往包裡東翻西找。找到音樂教科書以後,如吮吸般閱讀著古典派時代的部分。還有什麼別的材料嗎?這個時代的維也納,還有什麼能助路一臂之力的音樂家嗎?就算不是音樂家也無所謂。只要是能夠對皇帝的命令起作用的人。要是當初認真學習就好了。雖然不認為從現在開始還來得及,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乾等著直到天亮。

    翻著書頁時,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無法順暢地理解文章的意思了。詞語的意思不能立即明白。特別是夾雜著漢字的文句,就要思考片刻。這是怎麼回事?一直用德語閱讀寫作,都快忘了日語?怎麼可能。被帶到這裡來明明才只有半年而已。

    我心裡盤踞著違和感,費勁地閱讀貝多芬的生平履歷,在這一章結束的時候停了下來。

    對于日語的違和感,被沖得煙消雲散。

    關于第九交響曲,被分出整整一頁。當然也記載著作詞者席勒的簡歷。我注視著威風凜凜的側臉肖像畫之下寫著的簡介,突然感覺到全身的熱量逐漸失去。

    弗雷迪……

    你,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所以才趕緊從我面前消失的嗎?也不告訴我去哪裡。

    我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胳膊貼著額頭。

    無力感迅速涌上我的全身,仿佛要將我壓垮。就連甩開它的氣力也沒有。

    閉上眼楮,可以聽見鋼琴聲。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路在彈琴嗎?那二聲、三聲、四聲不斷涂抹重疊的單純主題,是我非常熟悉的曲子。比什麼都要珍重的曲子。是爸爸和媽媽初次接觸時的曲子。英雄變奏曲。不對,既然交響曲沒有改變標題,那麼這首變奏曲也會有不同的俗稱吧。還是說,一直默默無名下去?思鄉之情沖擊著我的胸口,生疼生疼。是我被帶來這裡之後最強烈的一次,我殷切地祈願自己能回到日本。關于路,關于梅菲,還有同莫扎特和薩利埃裡老師交談的令人難過的話語,帕格尼尼的吶喊和噴火的槍口,神父們的嘲笑,這些形形色色的記憶交織膨脹,在腦海中嗡嗡作響。我已經累壞了。好想回到日本,吃著爸爸做的晚飯,在被窩裡睡去啊!

    變奏曲最終注入賦格,吹拂過我眼瞼上的黑暗。過了一會兒,傳來敲門聲。

    “……YUKI,在嗎?”

    是路的聲音。我爬起身來。放在胸口上的音樂教科書滑落在地,書頁發出乾澀的聲響。也不想將它放在書包裡藏起來了。反正路也讀不懂。

    “在啊。”

    門被打開,一個嬌小的身影輕輕地走了進來。看見坐在地上的我,她雖然表現出有些驚訝,但還是輕手輕腳地走進了煤油燈的光圈中。就在我身邊,路坐了下來。紅色的裙裾,仿佛凋零的玫瑰花瓣一般,鋪展在地上。

    “讓你為我四處奔波了呢。真是抱歉。”

    “別這麼說。路說出這話,讓我覺得害怕……而且,也沒有任何斬獲。全都白跑一趟了。”

    剛說出口,便覺口氣有了粗魯,一邊反省,一邊瞥了一眼路的臉龐。她的表情已經超過了精疲力盡,而變得像被漂白了一般。

    “明天打算怎麼辦?我已經什麼也想不出來了。”

    難道只能放棄嗎?

    我忽然想到。在這裡將《英雄》之名告訴她怎樣?

    雖說首演中止了,但曲子並未銷毀,不是可以改變標題,等風頭過去之時再問世嗎?歷史難道不就是這樣形成的嗎?不,我原本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身在此處的不是嗎?為了將歷史引導到正確的方向上。

    如果是這樣。

    我開了口。但就在那時,我和路四目相接。琥鉑色的瞳孔深處,的確有什麼正在燃燒。並非映入其中的燈光。而是更強烈、更夢幻、更堅定的光芒。

    我將《英雄》之名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對。

    歷史沒有所謂正確的方向。

    僅僅是生活在每個時代的人們,他們各自的欲望和熱情相互交織,匯成巨大的波濤和潮流。我的心中靈光一閃。互相觸踫般接近的片段與片段之間,火花四濺。意識的湖面上映照出光芒的流瀉。

    “即便如此,明天夜裡,我也要到維也納劇院去。”

    路在燈光的籠罩下,說出熱切的言辭,

    “既無樂團。會場也不開放。就連門票都一張不剩地退回來了吧。即便如此,至少有一個人,一個觀眾會來。”

    我注視著她的臉龐,因光暈而眯縫起眼楮,點了點頭。

    從遠方的天空,插著充滿敵意的翅膀而來。惡魔的小提琴手。

    “只要還有聽眾,我就要演奏我的音樂。”

    “我明白了。我跟你一起去。”

    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為什麼?事已至此,之後全是我的任性,我的意氣用事啊!”

    接著路想起了什麼似地皺起了眉毛,

    “而且,那個帕格尼尼要來啊。你不會打算又像上次那樣亂來吧!”

    明明自己打算單獨前往,卻要責怪人家亂來啊。

    “我可是贊助人,應該有同行的權力吧。”

    “又這樣強詞奪理!”

    “我已經明白了。”

    路對我的話感到納悶︰

    “……明白什麼?”

    “我是誰?”

    自己的聲音逐漸浸染上了黑暗,

    “歌德為何會選上並召喚我。我真正的名字叫什麼。不知為何,總覺得已經明白了。”

    路沒有再說什麼。連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那麼覺得而已。

    精疲力竭的我和路,就這樣雙雙躺倒在地,陷入沉睡之中。沒有做夢。
    醒來時,房間已被透過窗玻璃照射進來的夕陽染得通紅,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還以為時間倒流了。剛想起身,發現躺在我肚子上的什麼重物,滾落到了地板上。是路。這家伙竟然把我當枕頭使了嗎?

    “……呀!”

    路突然發瘋似地叫了一聲,爬了起來。環視房間,用驚異的表情盯著我的臉看了三次左右,朝窗外鋪展開的晚霞瞥了一眼,接著便一躍而起。

    “睡過頭了啦!”

    因為她這樣嚷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才總算被現實拍醒。由于疲乏困頓之故,我們幾乎睡了整整一天,已經是四月七日的傍晚了。

    “我去洗個澡!”

    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間。我也伸展了一下關節酸痛的身體站了起來,好幾次用雙手拍打臉頰,試圖從身體中驅散睡意。反正進不了會場,也沒人會在開演時間等候在那裡,再多睡一會兒不好嗎。連同這類想法,也一並用耳光驅散了。

    哪怕沒有任何人等著,也會有不得不去的時候。

    路稱之為意氣用事。這在一百五十年後將被稱為搖滾樂(Rock n' Roll)。但是在其中流淌著的東西,卻無論經歷多少歲月,都不會改變。那便是人類的熱血。

    在洗臉、整理衣裝期間,太陽已經完全西沉了。隔壁的房間裡開始發出 噠 噠翻找架子的聲音,路大概也從澡盆裡出來了吧。

    突然,感到汗毛倒豎般的惡寒,我連忙打開窗子,俯視下面的街道。漆黑之中等間隔排列著的光芒,正隨風搖曳。

    是火把。

    “……啊,這可不妙哦?”

    梅菲的氣息就在身邊顯現,在我耳際低語。惡寒擴散至全身。

    “還以為一段時間杳無音訊了,這次好像是要動真格的了。因為上次受了YUKI相當粗暴的招待吧。”

    咽下口水。

    可以看見被火把照亮卻仍舊沉入夜色的黑色長袍。而且每個人的頭頂至肩膀,都蓋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圓錐形頭巾。

    “真了不起,在這城市的街上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梅菲愉快地說道,

    “上次只是見了YUKI流個不停的血和唬人的恐嚇,就嚇得逃了回去,所以就用那種傻瓜一樣的裝扮來給自己打氣吧。呼呼,教會裡還真都是些有趣的人。”

    我忙著數火把數,根本無暇顧及梅菲的津津樂道。僅僅乍看之下就有二十人以上。可惡,那幫家伙,一直都很老實,就把他們給忘了。我跑出房間來到走廊,敲了敲隔壁的門。

    “路,不好了!”

    等待回答實在令人心急,所以拉開了房門。

    此時路正巧將裙子從頭頂往下套。和內衣模樣的她四目相接,我一瞬間陷入了痴呆的沉默,隨後尖叫聲和椅子同時飛了過來。

    “抱、抱歉!”

    我慌忙跑到走廊上。關閉的門又被扔來的什麼東西給撞上了。

    “路,先、先冷靜下來,外面!外面來了很多教會的人!”

    感覺仿佛聽見了蒸汽泄漏的聲音。

    “……教會?”路隔著門嘟囔道。

    也許是去窗邊往下看了吧,腳步聲稍稍遠離後又返回來。不久,門打開了,換好衣服梳理完頭發的路,一邊往肩上纏繞披肩,一邊走了出來。

    “那、那幫家伙,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

    路憤慨地說著。

    “不清楚。從後門出去吧。”

    我們趕緊下了樓梯,打開連接著汲水處的後門,卻因絕望而感到窒息。只見面朝運河的後門小路也排滿了火把的光亮。感覺那並非人類的,含混不清的怪聲交錯四起,僧兵們拖著火焰的尾巴,朝這邊跑來。我拉起路的手,沿著公寓的牆跑了起來。

    “快追!”

    “是貝多芬!”

    “別讓她跑了!”“歌德也在一起,抓住他!”

    試圖跑進錯綜復雜的小巷,我滿眼卻是火把的火光。連這種地方都有埋伏嗎?轉身往回跑,穿過建築物之間的垃圾堆,來到大馬路。只見石板路上遍布黑影。僧兵們注意到了這邊,大聲吼叫。從周圍房子的窗口到處探出頭看熱鬧的人們,全都一下子害怕得關上了窗。就在想要跑進旁邊建築的入口時,領口被從後面抓住,被猛地拽倒在鋪路石上。

    “YUKI!”

    路那悲痛的聲音,就那樣變成了尖銳的慘叫。倒在地上的我扭過頭來,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只見令人作嘔的三角形人影朝路蜂擁而來,從兩邊將她勒住,反擰她的胳膊。靴子踩住我的胸口。可疑的喘息聲從喉嚨裡擠出。

    “哩嘻嘻嘻嘻嘻嘻!”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傳來的那怪異的摩擦聲,我都沒能立刻辨明那是笑聲。

    “抓住你啦,惡魔的代言人!”

    “YUKI——!”

    被僧兵們束縛住的路,扭動著身體叫喊道。

    “喂,臭和尚們!”我也嚷道,“你們的目的是我吧,放了路!”

    “不只是你,”頭巾下發出乾澀的聲音,“我們知道貝多芬和那個惡魔小提琴手尼科羅‧帕格尼尼串通!”

    “只不過送去門票而已!”

    “原本打算今晚匯合吧,現實是帕格尼尼率領的法國艦隊正朝這邊開來。貝多芬,你就是招引惡魔的誘餌!”

    “要一網打盡!”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有什麼話就去宗教裁判所的拷問室說個夠吧!”

    喂梅菲,做點什麼啊混蛋,我在心中咒罵道。但沒有反應。我清楚的。那家伙是惡魔,並非為了幫助他人而存在。也不是為了實現願望。只有在我抱有接近那家伙,接近惡魔的欲望時,才會借給我力量。雖說也許會救我,但絕不是現在,更不用說對路的死活毫不在意了。只是笑著看著這一切。我的欲望即是我的力量?那時趕走這幫家伙的只是限用一次的唬弄,我除了擺弄語言之外,卻是那麼無力——

    地面傳來沖擊,背部稍有些浮了起來。

    只見一名僧兵整個身體高高彈起,飛到了夜空中。先是火把落地,火花四濺,緊接著漆黑的長袍身影重重地跌在了鋪石的地面上。

    “——什……”“怎麼啦!”“什麼人?”

    僧兵們回過頭,全都屏住了呼吸,被氣勢壓迫著朝後退卻。也有火把從手中掉落的家伙。我也由于踩踏在胸口的腳挪開了,而伴著激烈的嗆咳爬起,朝那邊看去。

    只見晚風吹拂起風衣的衣擺,有個身軀巨大的人影朝大街走來。完美的白發因為風而纏繞在岩石般的臉上。

    “……鍛煉得不夠!在穿著古怪的衣服之前,多多修行才是!”

    老人說著,瞥了一眼包圍我的僧兵。

    “師父……”

    路嘟噥道。

    “路德維嘉,你也是。就是因為沒有鍛煉,才落得這般窘境。今天老夫就是來點撥你的。跟你的音樂會可沒關系哦。絲毫沒有關系!只是來教導你為拳之道而已。聽見沒?”

    “什麼人!”“想礙事嗎?”

    “我們是上帝的代行者,要是違抗信仰的衛士,你可知道下場會怎樣?”

    “喝——————!”

    海頓大師伴隨著使大氣翻涌一般的巨響,用他那如同鐵塊的拳頭砸向地面。並非比喻,大地確實搖顫了。石板路發出嘎吱的聲音,周圍的房屋也隆隆作響。僧兵們也都失去了平衡,空踩著腳步。

    “冒充信仰嗎!老夫名曰弗朗茨‧約瑟夫‧海頓!乃是以拳頭體現信仰之人!你們就好好領略一番老夫的聖樂《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最後七句話》吧!”

    大師這次揮起了左手。

    “其一!‘鍛煉吧!’”拳頭洞穿了道路。

    “其二!‘鍛煉吧!’”拳頭掘起石板。

    “其三!‘鍛煉吧!’”拳頭撥起石塊。

    “其四!‘鍛煉吧!’”拳頭插入剝開的土壤。

    “其五!‘鍛煉吧!’”拳頭深深地掘入土壤。

    “其六!‘鍛煉吧!’”拳頭將地面劈開。

    “其七!‘鍛煉吧!’”拳頭將大地撕裂。

    ……基督才沒說過那些話啦!

    海頓大師詠唱完畢之際,其他站著的人一個都不剩了。黑色長袍的身影和就快要熄滅的火把,屍橫累累地躺倒在大街上。當然我也是。

    “真沒出息,腰腿怎麼就那麼軟綿綿!歌德先生,老夫來重新教導這群家伙。女人會礙事,所以就請你帶她離開!”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站起身,在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長袍身影間,尋找路的那身紅色禮服。找到了。拉起她的胳膊扶她起來之後,路猛烈地咳嗽著。也許是被勒住的緣故吧,手腕和脖子都顯得紅腫。

    “等、等等,你個惡魔!”“別讓他們跑了!”

    黑影一個個蹣跚著站起。我幾乎是將路扛在肩上一樣跑了起來。頭巾的視野不良也助了我們一臂之力。擺脫包圍網之際,身後傳來海頓大師氣勢奔放的聲音。

    “竟敢背對老夫是怎麼回事,鍛煉——!”

    大地的搖晃再次傳來,使我差點絆了一跤,以至于對海頓大師的感激之情稍稍減去了幾分。

    來到與雷恩大道(Rennweg)交叉的漆黑十字路口時,從背後和左手邊各自傳來追兵的腳步聲。視野的一端,火把的光亮紛紛浮現。始終不是大師一個人就能阻擋住的人數。能逃得了嗎?正當這時,一名僧兵喊道︰

    “允許開槍!”“允許開槍,射擊!”

    給我等一下,這可是在街上啊!槍聲穿透了夜晚的寂靜,路“啊”地一聲向前摔倒。我將她緊緊抱住,急忙跑進路邊的樹影下。

    “路,喂,你沒事吧!”

    血從路的鬢角流淌到了脖子。

    “……沒事的,只是耳朵被擦到了而已。”

    她的聲音被後續的槍聲掩蓋了。中彈的樹皮不斷剝落,掉落在了頭上。

    “圍上去!”“一旦有可疑的舉動立刻開槍!”

    真是群亂來的家伙,就算手裡握有教權,怎麼也敢在維也納市區開槍啊。從樹蔭裡稍一探頭窺探十字路口的情況,槍彈便貫穿黑暗,手邊的土被打得四處飛濺。就在慌忙縮回頭之前,看見了有火把的火光朝這邊趕來。不是一個兩個。不妙。

    “YUKI!”

    路發出僵硬的聲音。我朝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也猛地叫出聲來。因為看見了從雷恩大道的劇院方向,也有忽隱忽現的火焰群聚著朝這邊過來。還有那麼多的人啊,難道說通往劇場的道路全部被封鎖了嗎?

    “找到啦,惡魔!”

    聲音出現在正上方。我大吃一驚,抬頭仰視,而槍口已經抵住了我的臉頰。從樹乾的影子裡裡出現了黑色長袍的身影。從反方向出現的另一人,一把揪住路的頭發,將她拉了起來,使勁用槍口頂住她的脖子。

    “咕……”路呻吟道。冰冷的東西沿著我的喉嚨、脊柱往下落。

    更多的腳步聲將我們包圍。黑色長袍的身影布滿了視野。槍口用力地頂著我的額頭和胸口。

    “歌德的話,就把他的頭打成蜂窩怎麼樣?”一個人說道。

    “是啊。反正用惡魔的招數成了不死之身,不如就在這裡檢邪吧。”

    “哩嘻、嘻、嘻。”“哩嘻嘻嘻嘻嘻嘻嘻!”

    “惡魔應該是你們吧!”叫喊著的路,臉被靴子踢了一腳,鮮血飛濺。

    “閉嘴,你個魔女!”“我們始終是正確的,因為聖邪由我們決定!”

    五髒六腑扭轉翻滾,縮成一團。就算確定直到八十二歲都不會死的我,被槍射中腦袋也很不妙吧。不會只是不死而已,卻成了植物人了此一生吧。而且,我要是在這裡倒下了,路怎麼辦——

    眾多拉開槍栓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我不由得閉上了眼楮。然而槍聲也好,疼痛、發熱也好,不管等了多久,就是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聽到的是——笛子的聲音。

    那清澈的調子,一時被金屬的雜亂聲響玷污了。當睜開眼楮,槍從包圍我的僧兵手上掉落在了地面。更甚者,僧兵們的身體虛脫無力,一個個癱倒了下去。

    路睜開眼,推開壓在身上的黑色長袍,拭去嘴角的血跡。我也用手撐著樹乾,站了起來。

    僧兵們發出鼾聲。發生了什麼?仍在持續的這個笛聲是什麼?

    環視四周,搜索聲音的源頭。

    是從與雷恩大道交叉的野雞大道(Fasangasse)【1】另一頭傳來的。漸漸朝這裡接近。只見背對街燈的細瘦人影,手握橫笛,貼在嘴唇上。那是種凝神傾聽便會忘卻一切的音色。

    “……前輩……?”

    路說出等同于喘氣的聲音。

    來到十字路口正中央的莫扎特,將笛子從嘴上放下。

    “呀哈哈哈哈哈哈!”

    環視了一下周圍便大笑起來。不是只有我們周圍,路邊的僧兵也倒在地上,被丟棄的火把的火焰,舔拂著地面。黑色長袍的脊背微微地上下浮動。睡著了。

    “好久沒吹過了,呀哈,我果然還是太過天才了,似乎效果立現呢!”

    走過來的莫扎特,將手裡拿著的橫笛朝目瞪口呆的我和路伸了過來。

    “是‘魔笛’。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吧?倒不如說,就沒想過會實際存在吧,你們那表情。”

    他愉快地搖晃著肩膀。當然從沒想過會實有其物。莫扎特最後的歌劇中謳歌的,夜之女王的瑰寶。

    “哦對了,路德維嘉,不用對我說‘謝謝’或‘別多管閑事’。昨天我可是被那邊的歌德君用小看人的口氣教訓過了呢,所以只是來展現一下實力而已。這可是我的音樂會啊。而且,看。”

    順著莫扎特所指的方向,在我們來的道路那頭,只見眾多的火焰閃閃爍爍地搖曳著,朝這邊接近。

    “似乎還有不解風情的客人不請自來的樣子,真不愧是我呢!就連十多年的空白也不管,觀眾爆棚啊!”

    路緊咬著劃破的嘴唇站了起來。她的眼楮瞪得大大的,凝視著莫扎特的下半身。

    “……前輩,怎麼了,你的腿!”路用顫抖的聲音嘟噥道,“漸漸變得……透明了啊!”

    我大吃一驚,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真的。莫扎特的腰部以下變成了半透明,能看見背後的草坪和石板。不,並非只有下半身。目不轉楮地注視期間,那虛無一點一點浸染著上半身。

    “啊,這個啊?呀哈哈,原本想隱瞞下去的呢。”

    莫扎特笑顏不改地說道,

    “我啊,並不是復活的。即便現在也身處死亡之中。”

    路吐出一絲屏絕的氣息……現在也,身處死亡之中?

    “上帝也不是那麼好心的。因為只是繼續安魂曲的創作而已啦。簡單易懂地來說,就是地縛靈。越是遠離那棟房子,就越是這副德行。接下來,要吹幾曲呢?看來做不到加演一場了呢。”

    灼熱的氣息在我的胸口阻塞了。所以才——關在那地下,一步也不得外出,才不得不拒絕我冒昧的請求,而我,一無所知的我卻……

    路用濕潤的眼楮似乎想說些什麼。莫扎特先生抹去了笑容,阻止了她。

    “路德維嘉。你也有你的音樂會不是嗎?”

    聽了這句話,路一言不發。緊咬著的雙唇中,滲透著無數的情感和語言。小小的拳頭緊緊握住,不久,她便仿佛用頭發斬斷濕漉漉的空氣一般毅然轉過身去。

    朝就要開始起跑的她的背影,莫扎特先生最後又說了一句︰

    “《波拿巴》的樂譜我看過了哦!”

    路停下腳步,隔著肩膀回過頭。莫扎特先生咧嘴笑了︰

    “你所前行的那條道路的前方,並沒有我。所以——”

    他的手緩緩地舉起魔笛,

    “——無需顧慮地往前沖吧!”

    “……用不著你說!”

    路回喊道,跑了起來。我也追了上去。

    我們的背後,再次響起橫笛的樂聲——這一次涌現的諧謔曲,有力地推助著我們。將我們推向維也納劇院。

    在遙遠的上空,傳來尖銳的聲音,追趕並超過我們。抬頭仰望,妝點著光芒的巨大橢圓形黑影遮住了星空。是飛艇。法軍?不,那是奧軍的艦船。遠方高響起警鐘的連鳴。

    劇院的雄偉因篝火而浮現在了黑暗中。入口前聚集起了人山人海。我和路驚訝得屏住呼吸,跑了過去。為何有那麼多人,觀眾嗎?莫非不知道音樂會中止了嗎?

    “路德維嘉小姐!”“是路德維嘉小姐,她來啦!”“路德維嘉小小小小小姐!”

    人群見了我們,開始騷動起來。朝這邊跑來的是,整整齊齊穿著極品禮服的華德斯坦伯爵、李希諾夫斯基侯爵和羅布科維茨侯爵——歌迷俱樂部的諸位。不僅如此。盛裝打扮的男女老幼幾百號人,也將劇院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路在跑到跟前來的伯爵他們面前止步,驚訝地問︰

    “在做什麼呀你們?沒聽說公演中止了嗎?”

    自己分明也在開演時間跑來,還真好意思說。

    “哪怕中止好了,我也絕不退票!”說著,伯爵挺起胸膛。

    “沒錯。當然要小心保管,時不時拿出來舔兩下啦!”兩位侯爵也互相點頭。站在他們身後的歌迷俱樂部會員們之間,也揚起了贊成的聲音。在感到有些尷尬的路面前,人群一分為二,劇院老板走了過來。

    “來退票的觀眾一位也沒有。大家等候多時了。”

    路目瞪口呆地僵住了。雖然我也同樣感到驚訝,但總算問出了口︰

    “可、可是,有陛下的命令……而且,樂團也……”

    老板默默地笑了,將我們領至入口前。等候的觀眾們發出歡呼聲。在門柱旁邊,眼熟的若乾個男人正等候在那裡。有首席小提琴演奏者、第二小提琴首席和圓號演奏者等樂團的主要成員。

    “你、你們?”路興奮得尖叫了起來。我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不是躲起來了嗎?明明國王下達了禁止演出的命令,明明法軍眼下正要從空中進攻,為什麼大家卻在這裡?

    “太慢啦,指揮。”首席演奏者的那位禿頂大叔笑著說道。

    “最終排演,在你缺席的情況下完成了啊!”號手苦笑著聳了聳肩。

    “你們,為、為什麼——”

    我和路同時注意到了被樂團成員圍在中間,更令人吃驚的人物,因而倒吸一口涼氣。是燕尾服裝束的金發蘑菇頭。

    “……連薩利埃裡老師……也……為什麼?”路的聲音仿佛蠟燭的火焰一般搖顫著。

    “這些家伙是群愚不可及的笨蛋。”薩利埃裡老師抱著胳膊,苦澀著臉說道,“陛下可是承諾補償雙倍的酬金啊!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接受。”

    路的雙唇顫抖著。大概我也是一副相似的表情吧。首席演奏者捶了捶薩利埃裡老師的肩。

    “直到昨天為止,老師不也還讓我們留宿在劇院裡嘛!”

    我驚愕不已地注視著薩利埃裡老師的臉。原來如此啊。所以才命令不許任何人進入劇院。直到開演為止,為了避免樂團成員發生意外,所以才將他們置于此地保護起來嗎?

    “你也別太小瞧我們了啊,路德維嘉!”大提琴手一本正經地說道,“竟然給我遲到!你一定不認為我們會在這裡吧?在維也納,我們可不是白吃音樂這碗飯的啊!憑雙倍酬金這種程度,就想讓我們扔下音樂會不乾嗎?笨蛋!”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路的肩膀也在顫抖。之所以垂下頭,是因為不想讓人看到她一臉戚戚欲哭的表情吧。

    “要是十倍倒還可以考慮考慮!”“說得沒錯!”樂團成員們相視而笑。

    此時,從背後傳來危險的腳步聲。回首看去,一身軍服的軍官率領著十多名帶劍的部下站在那裡。是奧地利軍。

    “音樂會主辦者歌德,以及指揮家貝多芬在否?”

    我渾身僵直。路怒視著軍官開口道︰

    “乾什麼?要是想妨礙我們的話——”

    軍官的表情絲毫未改,抬手制止了路繼續說下去。

    “我們從陛下那裡接到的命令是,對該劇院的周邊及空中的警戒。我們的敵人是法軍,並非維也納市民。比起那個——”

    軍官瞥了一眼擁擠的觀眾人群繼續道,

    “這麼多人滯留在街上,一旦有事時會很危險,請讓大家迅速入場。”

    首席演奏者使勁拍了拍呆若木雞的路的肩膀。大門全部敞開,觀眾們的嘈雜聲成倍高漲。

    “路!還有老師!太好了,趕上了呢!”

    在通往大廳的階梯之上揮著手的是魯道夫殿下。吊燈下呈現出的金發,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劇院工作人員呼吁排隊入場的聲音,在我們的身後響起。

    當我獨自一人爬上劇院中通往閣樓的階梯時,聽見了腳下傳來雷鳴般的掌聲。路終于登台了吧。我仿佛能夠看見,她得意地掃視著因一千幾百名觀眾而滿座的會場,說兩句裝腔作勢的應酬話之後,在鋼琴椅上坐下的情景。

    我也想親眼看一看。想坐在主辦者特權的特等座,魯道夫殿下的旁邊,享受音樂。但是,從我踏入這座劇院開始,我又感受到了內心的強烈沖擊。歌德又在訴說著什麼,渴求著什麼。

    我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

    爬完了階梯,走進漆黑而又散發著霉味的閣樓。從采光的天窗爬到屋頂上,還真有些雜技的意味。因為是在地上六層的高度,冷風呼嘯,用腳踏著屋頂望板的邊緣,將身體撐起來時,心髒都縮成一團了。

    直到爬上屋頂,才總算喘了口氣。在低得多的下方,開始了乾脆利落的弦樂齊唱和鋼琴的協奏。引向充滿預感的第一變奏。A小調的主題流淌出來。

    梅菲,喂,梅菲,我不出聲地呼喚著。但是,不見任何反應,就連動靜也沒有。還是老樣子,只在真正需要她幫助的時候才肯出來。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因鋼琴和樂隊之間的對話而展開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奏,用手貼住胸口。吶,約翰‧沃爾夫岡。你就在那裡吧?一有機會就推波助瀾,害得我眼下來到屋頂。

    我就承認了吧,我和你並非別人。所以就老實地回答我。

    有勝算嗎?

    沒有回答。

    我已明白,為什麼歌德會選上我,並來到這個時代。以及我是誰。那或許是開啟一切的鑰匙。我有預感,還差一步就能夠著真相了。那時——在與闖入合奏練習室那幫檢邪聖省的家伙爭辯之時,已經有所觸及。我和歌德變得難以區別的那個不可思議的瞬間。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都明白了。我有這樣的感覺。

    但是來不及了。已經來了。那家伙——

    突然,在遙遠的上方響起爆炸聲。吃驚之余抬頭望去,漆黑的窟窿等間距地排列在星空之中。那不是窟窿,是船影。左舷噴出火舌。朝那炮擊的前方看去,在西邊的天空中,另一隊船影閃爍著光點朝這邊駛近。

    飛艇正在進行空戰。我啞然片刻,仰望著那情景。軍用飛艇這樣戰斗沒問題嗎?什麼地方被打穿一個洞不就完蛋了嗎?不,這個十九世紀的歐洲和我所知的歷史大相徑庭,所以已經形成了飛艇間的空戰模式了嗎?

    那樣的疑問被我硬是深埋在了心裡。維也納全城的警鐘被激烈地敲響著。西邊天空的艦隊逼近老城區的上空。從打頭那艘艦艇的船身下,一星光點仿佛滴落下來般分離開來。

    光點眼看著漸漸膨脹。飛行物體拖著火焰的尾巴,以驚人的速度朝這邊降落下來——注意到的下一個瞬間,已經一頭扎在了屋頂的另一端,碎裂的屋頂望板四散飛濺。

    火焰消失了。

    彌漫開去的粉塵被晚風拭去,只見一個身影緩緩站起。

    是人。

    燕尾服的色調搭配是奇妙的紅與黑,而腰上的也許就是飛行裝置了吧。突出的輪帶卷起若乾噴射管。手上拿著的,是已經變形為槍炮形態的瓜爾內裡精心制作的小提琴“加農炮”。

    尼科羅‧帕格尼尼揮手撢去最後殘存的一絲白煙,瞪視著我。

    我緊張地咽下口水。

    為了讓注意力擺脫凍結全身的緊張感,還有為了爭取時間,我故意用輕鬆的口氣試著說道︰

    “……啊——門票帶來了沒?你也算是貴賓,姑且。”

    “為什麼你這種雜碎會手無寸鐵出現在這裡?”

    帕格尼尼丟下這句話。雖然明白對方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鋼鐵的身體也好,煙霧的身體也好,已經拜托那位地獄出身的僕人幫你準備好了吧。你要是想同我較量的話。”

    不,我家的梅菲根本就不理睬我的請求。我不出聲地回答了。

    “總之,感謝你能前來。大概路也會高興的。”

    “別開玩笑了!你以為我是做客來的嗎?那個女人竟敢無視警告!”

    我在傾斜的屋頂雙腳用力站住保持平衡,竭力用明朗的聲音回應道︰

    “嗯。主曲目確實是《波拿巴》交響曲。但現在演奏的還是開場曲目。這首曲子是我點的。想讓你聽一下——”

    帕格尼尼猛抬右手,強光刺入我的眼楮。我一下子朝側面跳開,右手的袖子被轟飛了。我滾落陡坡,後背撞在天窗的突起上,總算停了下來。由于炮聲的關系,腦中回蕩著令人頭痛般的耳鳴。

    強忍疼痛站起來時,只見立在屋頂頂端的帕格尼尼,再次將炮口對準了我。

    炮火洞穿黑夜,我仍舊橫臥著不斷翻滾,逃到屋頂的另一端。一發,又是一發,再是一發,熱團擦過我的背後、手肘和後腦勺的頭發。

    第五次炮擊聲從正面朝我襲來。被逼到屋頂一隅的我無處可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無法想象是自己發出的叫聲,落入彌漫于腳下的虛空。

    我雙手抓緊屋頂望板的邊緣,吊懸在空中。注意到的那一瞬間,感到身體的熱量和興奮被風帶走,一口氣冷了下來。我此時頭一次真正體驗到了兩腿發軟的感覺。肩膀、手肘、手腕的肌肉一齊發出悲鳴。我清楚手指深陷屋頂望板,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促使指尖慢慢偏移。

    這樣下去,要墜落了。

    歌德能活到八十二歲這種事,根本連半點安慰、半點希望都算不上。很快手指的力氣就會耗盡,從六層高的地方墜落,劇烈撞擊地面。八十二歲的歌德又如何,眼下的我可是會像腐爛的土豆那樣摔個稀巴爛,五髒六腑粉身碎骨啊!

    悶在體內的歌德的氣息,不知何時消失了。那混蛋,把我拐到這個時代的這個城市的這個屋頂上,自己卻消失了嗎?開什麼玩笑!直到最後給我負起責任來!魔力也好什麼也好,都拿過來,給我想想辦法!我只是個十六歲的高中生,可什麼力量都沒有的啊!就像趕跑檢邪聖省的家伙時那樣給我出來啊!

    上方,發出吱哩的聲響。

    我戰戰兢兢地睜開不知何時緊緊閉上的眼瞼。

    背後映襯著炮火交織的星空,漆黑的人影挺立在我的正上方。帕格尼尼用靴子踩住我稍稍掛在屋頂邊緣的左手手指上,炮口對準了我的腦袋。指尖已經完全麻木,都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了。

    “搞什麼啊!”

    帕格尼尼吐出這句。

    是因為黝黑的皮膚嗎,那輪廓完全融入了背後的夜空之中,只有細細的雙眼那充滿憎惡的目光。

    “你,搞什麼啊?明明弱得要死,乾嘛特地叫我出來,想和我較量?”

    你去找歌德老師問個明白吧,我心想。還有,就是祈禱。從這裡裡掉下去摔在地上的瞬間醒來,我正躺在東京自家的床上,猛地掀開毛毯,關上鬧鐘,正巧這時父親來叫我,說早飯已做好——

    “老東西歌德也終于升天了嗎?以前見到你時,你眼中確實有那股氣息。立馬就認出你是歌德了。現在連氣息也感覺不到。是個空殼嗎?”

    我恍惚地仰視著冷笑的帕格尼尼。

    沒錯,這家伙一眼就認出我是歌德了。現在卻感覺不到嗎?如今在我體內,歌德已經完全死了嗎?所以才什麼也不回答我嗎?

    ……死了?

    雖說如此,但為什麼?

    為什麼,還未斷氣?

    這份顫動,赤裸的熱團,從沸騰的生命之海上升騰的熱氣流,為什麼——還活在我的身體裡?

    我體內的兩個碎片再度擦出火花。所有的一切都串聯起來了,紋絲合縫,接口被噴出的火焊接起來,開始轉動。

    終于明白了。並非我沒能成為歌德。

    而是歌德為了成為我,才召喚了我。

    甜美激烈而又令人心酸,仿佛燒灼般的電流傳遍我全身。帕格尼尼咬牙切齒地拉開槍栓。可以看見炮口深處的黑暗之中,有光芒盤踞在裡面。

    “給我消失吧空殼!在你之後就是貝多芬。我要用火焰充分裝點那家伙生平最後的重要時刻!”

    帕格尼尼的話將我點燃。決不能在這種地方遭到踐踏蹂躪!決不讓你接近路,連一根手指頭都決不讓你踫!

    扳機扣動了。炮口怒吼,在我和他之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和熱。

    被轟飛的是,帕格尼尼。他那細瘦的軀體在幽黑的空中飛舞,背部在屋檐的頂端附近砸了下來。

    向下滾落,卻用腳猛地支撐住。帕格尼尼站起身,喘著粗氣。壓低身體重心,架起大炮,目不轉楮地盯著黑暗。那細細的眼楮因驚愕而瞪得滾圓。

    我僅以右手的力量便將身體拉起,站到了屋頂之上。

    夾雜著粉塵的霧靄在四周飄蕩,被晚風切得粉碎。我感受著手掌、咽喉和肺部的疼痛,緊咬下唇忍耐住,怒視著帕格尼尼。

    “——什……”

    帕格尼尼從黑色的雙唇間,病態似地發出吟嘆,

    “什麼啊,那胳膊!”

    我在屋頂站穩,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他,接著痛切地感受到肩膀與手肘的重量,俯視了自己的右手。

    從手肘往前發生了難以置信的變形。被閃耀著暗淡光芒的鋼鐵所覆蓋——不對,是被鋼鐵整個兒置換了。關節處打著螺絲,接縫處正滲出油。剛承受住炮擊的手掌煤黑煤黑,仍舊繚繞著煙霧。我好幾次握了握那鋼鐵的手指進行確認。

    盡管面目全非,但確實是我的手。

    “那是什麼!”帕格尼尼用顫抖的聲音叫嚷道,“用手掌擋住了‘加農炮’?這怎麼可能!被你,被一個空殼!怎麼可能有那種力量?”

    “是葛茲‧馮‧貝利辛根啦!”

    當我告知那名字時,帕格尼尼的表情詫異得扭曲了。

    “什……麼?”

    “不知道嗎?好好預習一下啊,是我(歌德)的出道作品啦。講的是十六世紀的騎士。戰爭中失去了右手。”

    隨著我乾澀的聲音一道,體內的熱量被夜晚的空氣抽走。然而流失的僅僅是承受炮擊的余熱。而當它全部在黑暗中散盡之後,身體內部確實有什麼東西在呼吸。

    鋼鐵義肢吱吱地發出聲響。宛如它本身便是一只渴望嗜血的野獸。

    鐵臂葛茲。那是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最初編織的咒語。

    為了給他的語言提供魔力,我來到了這個時代。

    總算明白了。我被選上的理由。我再一次緊緊握住鋼鐵的右手。這是我的魔法。從我的欲望中提煉出的力量。所有的訴說者永無止境的鳴響,故事化為現實!

    終于領悟了。決不再鬆手!

    “少開玩笑了,你個紙老虎!”

    帕格尼尼大叫,手中的大炮轟來。我從屋頂跳起。用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勢頭,身體高高躍起。我的耳際傳來冷風的呼嘯。帕格尼尼表情扭曲,炮口直直地鎖定我,可以看到正往扣動扳機的手指注入力量。轉變為下落的瞬間,我在空中扭轉身軀,掄起右臂。感覺到力量正咕嘟咕嘟地注入鐵拳。視野的一角,鐵塊變得熾熱無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帕格尼尼發出野獸般的吼聲。從炮口中溢出的爆炸光芒和爆炸風壓,試圖從正面吞噬我。眼楮被灼傷,皮膚被撕裂,頭發燒焦倒豎。以那奔流的正中為目標,承載全部體重的拳頭向下揮去。

    從我喉嚨裡迸出咒語︰

    “——你媽的給我遍地吐血滿地找牙去吧(LECK MICH AM ARSCH)!”

    我與他的叫喊聲重疊在了一起,膨脹的火與熱,還有光芒,一瞬間將它掩蓋殆盡。
    警鐘之聲漸遠,鳴響的間隔也一點點帶著睡意延伸開去。

    晚風洗去了焦臭味、血的氣味、鋼鐵的臭味和熱氣。腳下傳來的鋼琴和樂隊的交響,更加清晰可聞。

    劇場的屋頂仿佛彈坑一般凹陷,到處是焦灼和瓦礫。我四處撿拾著“加農炮”的碎片。

    直到用拳頭打碎它的瞬間以前,確實理應還是槍炮的形態,而我現在手中的卻只有燒焦的背板和側板,碎散的弦紐,熔化了的粘附著琴弦的指板——盡是小提琴的殘骸。

    一想到魔法解除了啊,便突然強烈地感到一陣寒冷,我縮起脖子打著哆嗦。

    魔法確實已經解除。我的右手也已恢復成了肉身。縴弱而又容易受傷,總是輕易感到疼痛的,人類的手。皮膚上沾滿了油、煤灰和滲出的血。

    “……抱歉……這樣看來,已經沒法修理了呢。”

    我在彈坑的正中回頭說道。

    仿佛縫合上起毛的屋頂望板一般,帕格尼尼躺倒在上面。身穿的燕尾服到處有破爛燒焦的痕跡。他用空洞的眼神,注視著遠方天空中飛艇艦隊那漆黑的影子。我順著他的視線仰望過去,之後視線再次落回到手中的殘骸上。說起“瓜爾內裡”,那可是與斯特拉迪瓦裡並稱的名作。我真是做了不可饒恕的事了。

    “……殺了我!”

    帕格尼尼低聲呢喃道。

    視線依舊朝著正上方的虛空游移。我在他身邊坐下。

    “為什麼?我不殺你,也不想殺你。”

    將焦黑的碎片放在帕格尼尼的肚子上,盡管他想用手撢落碎片,但有氣無力的手顫抖著落在了瘦削的腹部。

    “我是來結果你和那女人的。卻失敗了。殺了我。”

    真是個麻煩的家伙啊,我心想。你就給我充滿感激的活下去啊!

    “我不知道你遠道而來想乾什麼,我和路是把你當作音樂會的客人請來的啦。殺了你還搞個鬼啊!你給我聽進去啊!”

    “反正我是惡魔。將來無論去到哪片土地都備受忌諱,被投以石塊,被人唾沫相迎,死後還要下地獄。不如就在這裡殺了我。”

    我支起雙膝,拉近身體,注視著帕格尼尼黝黑的臉龐。

    “……你不是惡魔。”

    他的眉毛仿佛劃傷一般皺了皺。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其實有惡魔附身。所以明白你是同類。那家伙一眼就看穿了波利娜‧波拿巴的體內其實是惡魔。但是看見你,卻什麼也沒說。”

    聽見梅菲在背後哧哧一笑。雖然也可能是錯覺。

    “你不過只是個令人吃驚般擅長小提琴的人類而已啦。”

    “你胡說!”帕格尼尼仍舊瞪著空中叫道,“這骯髒的皮膚!這令人害怕的手指!自從出生以後,我就被詛咒了,即便死後也被人以惡魔相稱,那位大人曾這麼說過!小提琴又怎樣,這,這可恨的肉體腐朽之際,還不是叫我作惡魔——”

    “你瞧,聽吧!現在正是時候。路正在為你彈奏。難得請她為你一個人演奏的開場曲目。”

    “聽什麼,你這家伙?”

    我用食指抵住嘴唇,接著指了指腳下。

    從屋頂被炮擊打穿的好幾處洞眼,音樂清晰地流淌出來。

    沉悶的弦樂顫音,和宛如被夜晚的狂風所席卷的,雨水般的鋼琴三連音符,緩緩地平靜下來。很快從陰雲的縫隙裡,降D大調的旋律悠然飄零。像是詢問落淚理由的聲音那般清澈的樂調。只有鋼琴的訴說不斷高漲,旋律被甘苦的弦樂合奏接過,在夜空中彌漫,漸漸吹散雲霧。

    在帕格尼尼的眼中,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可以看到他的嘴唇伴隨著旋律顫動。這個男人也是個音樂家啊。無可救藥的。

    “……什麼,這首曲子?”

    帕格尼尼嘀咕道。

    “是你的曲子啊。”

    磨牙的聲音︰

    “別盡扯謊話了!我怎麼可能寫過這種旋律。”

    “是你的A小調隨想曲,那主題的降D大調反行形。你好好聽,明白了吧?”

    帕格尼尼沉默了片刻,傾聽重疊的弦樂和鋼琴。理應明白才對。

    “確實並非你寫的變奏。拉赫瑪尼諾夫這人……如今尚未誕生于世。”

    我也和帕格尼尼一樣,抬頭仰望天空。空戰的炮火,飛艇艦隊的漆黑船影,不知何時已經無影無蹤了。星空無比寂靜。

    “是個俄國作曲家、鋼琴家啦。和你一樣長著一雙大手,手指很長很柔軟,創作並彈奏了很多像你一樣運用超人般絕妙技巧的曲子。被人說成是患有馬凡氏綜合癥。”

    帕格尼尼瞥了我一眼。

    “因為患有那種疾病。天生手腳或十指就顯得相當長,關節可以彎曲的範圍也相當廣……卻並非惡魔的手指。是人的啊。”

    “……撒謊。”

    他的聲音消沉了下去。我的心境不知為何,也風平浪靜了下來。差點被殺也好,差點從屋頂摔下來的事也好,感覺就像是三天前的夢一樣。難道是腳下不斷悠然流淌出的,路的琴聲的緣故嗎?

    “並非只有拉赫瑪尼諾夫。布拉姆斯、肖邦、舒曼,大家都是聽了你的小提琴而感動,留下了變奏曲。無論你怎樣將樂譜燒毀殆盡。只要聽過一遍,便難以忘懷。”

    在你死後,彷徨數十年,最終被埋葬于帕爾馬的墓地。即便打從心底以為你是惡魔的疑慮,最終仍將作為可笑的迷信而風化,被人遺忘——

    唯有音樂不曾消亡。永遠永遠被人彈奏下去。只是因為美而已。

    我在屋頂上抱膝而坐,抬頭仰望奢侈的星空,出神地傾聽著路和交響樂團的合奏。最終變奏的終止音,仿佛貓的腳步聲一般,混入寂靜之後,聽見了一聲呢喃︰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仿佛戳破泡沫的聲音,

    “搞什麼啊?半吊子的詩人之流,為什麼,如此,讓我,如此……”

    我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為何在此?

    “……我是——”

    聲音穿透黑暗,思索遣詞。不是小說家。不是劇作家,也不是詩人。不是評論家,也不是高中生。

    “——魔法師啊!”

    近旁的屋頂發出踩踏的聲音,是在掌聲響起之後。

    帕格尼尼的身影消失了。

    我朝著夜空長舒一口氣。僅僅開場曲目結束而已,別回去啊,真是個暴殄天物的家伙。明明從這裡開始才是好戲。雷動的掌聲,在我的屁股底下嘈雜喧囂,接著漸漸平靜下去。

    嘛,算了。坐在這特等席獨自聆聽也不壞。

    再次的肅靜之中,感覺好像看到了路離開鋼琴,站在指揮台上的樣子。舉起指揮棒。茶褐色的眼楮掃視樂隊,一切盡在她的掌握。少女全身充滿力量,浸染了整個會場。

    宛如禮炮般全體合奏的開始和弦,二度震顫了夜空。那裡流淌出有力而優美的第一主題。並非《英雄》——而是《波拿巴》交響曲那宏亮的勝利進軍。路德維嘉‧凡‧貝多芬所達到的偉大高峰。然而那裡並非終點,而是起飛的出發點。

    我閉上眼楮,將寒意拒之于意識以外,傾聽著路調動交響樂團,從而編織出來的旋律與和聲的洪流。

    然而,突然察覺到,緊緊靠過來的溫暖出現在近旁。也覺察到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包裹在毛茸茸的頭發裡那只大耳朵的尖端,弄得我的臉頰和下巴癢癢的。連將她推開的心思也沒有。只因我正沉浸在音樂之中。

    “這樣好嗎?YUKI。”

    梅菲用甜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

    “想這樣一飲而盡直到最後嗎?”

    惡魔的聲音融入音樂,流暢地注入我的耳朵裡。我明白那並非探問,只是因為太過高興,而對早已知道的事進行確認罷了。即便如此,我不出聲地回答道。沒關系啦。這樣就好。我已經決定不再逃避,不再別開視線,不再塞起耳朵。那是我最喜歡的作曲家的音樂。活在同一個時代啊!至少這一點,我很感謝梅菲啦!並非其他的某時某地,而是將我帶到路所在的此時此地。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會向你的誘惑投降。我要自己決定一切!

    “……感覺幸福嗎?YUKI。”

    相當幸福呢。

    “就算停止在這一瞬間也願意,是嗎?”

    梅菲的聲音漸漸融化。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決定了。要和路一起活在這個時代,見證她今後孕育的所有音樂,以及那展翅飛向的未來,未來的未來。所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Oka注︰從維也納市區地圖來看,野雞大道直通莫扎特宅邸所在的施魏策爾公園。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第一卷 終幕  

     瑞士之旅,路提出也要跟著一起去。

    “那個輕佻玉米男,雖然不想承認他就是弗裡德裡希‧席勒,”

    路一邊往包裡塞進替換的衣物,一邊發著牢騷,

    “但有詩集的簽名這個鐵證,也就沒辦法了。那就承認他吧。我也想見見他,有話對他說。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既然都這麼說了,也只好帶她去。

    為了容易理解,才不得已寫作瑞士,但這個時代,尚不存在瑞士聯邦這個國家。雖然有作為基礎的共同體,但將其統一為一個國家的想法卻並不存在,無論是在民眾層面,還是在政治層面。因此,我和路的外出正確地說並非瑞士旅行,而是達沃斯之旅。

    從維也納相繼乘坐火車、馬車和驢車走了三天。在深陷阿爾卑斯山的溪谷入口處,橫在眼前的那細長狹小的小鎮便是達沃斯。沿谷通有一條叫作普羅姆納的大街,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住家。大街最終所到之處,是和小鎮同名的美麗湖泊。

    穿過達沃斯湖畔的森林,接著攀登山路,往前走有一片開闊廣袤的草原,弗雷迪如今所居住的那棟宅邸,就建在草原的斜坡上。

    “真是絕佳的景色呢!”

    路站在積雪剛剛融化的草地斜坡上,回頭瞥了一眼展現在眼前的漆黑森林,以及在它前方反射著春之陽光的達沃斯湖的湖面。雖已是四月末,吐出的氣息卻仍是白色的。空氣清新到讓人覺得,凍結的呼氣團用手指一撥,會不會就那樣一路滑到湖面。

    “可是,真冷。偶爾來一下還好,但要住在這兒還真吃不消呢。明明已是初春,卻還這麼冷,也沒辦法帶貓來。”

    她說著,收了收疊穿了好幾層的外套前襟。我點了點頭,視線回到斜坡的上方。

    卷雲緊緊貼在那仿佛快要滲入眼簾的蔚藍通透的天空中,一動不動。覆蓋積雪的阿爾卑斯山峰在雲的盡頭綿亙不絕。從山頂朝山腳的平原望去,積雪的白色被預感到春天而萌發的綠色一點點融化。

    宅子建在坡度平緩的一帶,這樣抬頭看去,明明以為很快就能到達,卻無論怎麼攀登,也總是不見接近。每當踏著尚未融化的殘雪,靴子就會沾滿泥漿,變得沉重。

    到達宅邸的大門口時,我已經兩腿發軟,靠著柵欄暫時難以動彈了。路卻仿佛完全看不出疲憊的樣子,發現兩只在草叢中嬉鬧的白色狗狗,正在和它們玩耍。

    “……你的腰腿還真是意外的結實呢……”

    “是你太丟人了啦。我可經常去收集鳥鳴,登山記譜呢。”

    路用草葉撓著狗的鼻尖,笑了,

    “話說回來,還真是漂亮的建築呢。”

    路回頭看著宅邸。長方形的二層建築,眺望湖泊的一面皆是陽台。牆和柱子都是與雪的顏色交相輝映的純白。在屋頂的這端和那端突出的,那優美輪廓的圓頂,是天文台吧。

    “太美了,以至于有些過于冷寂了。”路喃喃自語道。

    由護士領著,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二樓一角的房間。

    “喲!……這真讓我高興,兩人一起來的啊!”

    僅僅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弗雷迪露齒而笑。臉頰消瘦,皮膚也顯得相當蒼白。奶油色袍子的胸口處,令人心痛地露出鎖骨和肋骨。

    然而,唯有那注視著我,以及注視著路的淘氣眼神,還同往日一樣,我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你打來電話時,可讓我嚇了一跳啊。”只見弗雷迪聳了聳肩,“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啊。而且還是國外。真虧你能找到。”

    “啊,嗯。通過不少門路。”

    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拜托了梅菲。她輕易地就答應了尋找弗雷迪。那麼說來,像這樣來見他,似乎對那個惡魔也大有幫助。雖然理由不是很清楚。

    “從這裡看到的景色也是別具一格呢!”

    路橫穿過寬敞卻冷清的房間,跑到窗邊。玻璃門外,是和房間差不多大小的寬敞陽台。原色木料的扶手對面,可以看見承載著藍天與白雪的山峰。聳立在湖泊對岸的山。

    “我去下外面可以嗎?我會好好關上門的。”

    “沒關系啊。外面很冷小心點。”

    也不聽弗雷迪說完,路便踏著喜不自禁的腳步,走到了陽台上。刺骨的寒風一瞬間吹入屋內,關上門後,暖爐的火立刻又驅散了寒冷。

    “這裡的開支很大吧?設備相當不錯,護士也有不少的樣子。”

    “我怎麼也是暢銷書作家啊。小意思啦……話說,喂,來看望我乾嘛說些跟錢有關的話題啊。應該有其他想說的話吧。比如,感覺怎麼樣之類?”

    “啊……嗯。沒錯,是那樣。”

    我支吾其辭。

    因為,一眼就能看出健康狀況不理想。因為,我知曉未來。

    “話說你也太不關心自己了。你以為我乾嘛偷偷離開魏瑪啊。不就是為了不感染你嘛。你卻不僅簡單地調查出我的所在,跟你說了不要來,你卻還是滿不在乎地跑來。”

    “所以我不是在電話裡說了嘛。”

    “是聽你說過,但我搞不明白啊。”弗雷迪噘嘴抱怨道,“BCG是個什麼東西啊?”

    “所謂BCG疫苗是……”雖然想進行說明,但太麻煩,所以作罷了。這個時代巴斯德也還沒有出生。“總之我受惠于二十一世紀非常令人感謝的藥物,是不會染上結核病的。”

    “哈。真叫人羨慕呢!”

    弗雷迪用一副不怎麼羨慕的口吻說完,便枕著枕頭躺了下來。我也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而且,只要注意勤通風換氣的話,也沒那麼容易感染上。這裡的護士們不也是這麼做的嗎?”

    “就算那樣,也別把重要的女人帶來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啊!”

    弗雷迪瞥了一眼靠在陽台的扶手上,正探出身子的路的背影。紅發被風吹拂,都成了外套的風帽。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有話想對弗雷迪說。”

    因為今後再也沒有機會了——這話,我沒能說出口。盡管弗雷迪心裡一定也很清楚。

    我也隔著路的肩膀,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和蒼茫的山影。心想要是被這樣的景色包圍,就連靈魂都會被淨化的吧。

    “……我也……”

    我凝視著窗外呢喃道,

    “有話對弗雷迪說。給你添麻煩了嗎?”

    “你可曾有過,沒給我添麻煩的時候嗎?我們不是互相給對方添麻煩,一點點走過來的嘛!”

    聽了那說法,我涼透了的身體深處稍稍感到有些溫暖。

    要是可以的話,真想像過去那樣,一整天盡談一些無聊的話題。但是,我卻有好幾個不得不弄清的事情。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事,你知道了吧?”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沒能看著弗雷迪的臉。我們二人渡過了相當長一段沉默的時間,只是凝視著在玻璃門外,側耳傾聽著風聲的少女的背影。

    “我知道啊。”

    弗雷迪聲音嘶啞地答道。聽見了暖爐中薪柴爆裂的聲音。

    “那不是你自己得意的告訴我的嗎……在你返老還童之前。說什麼,總有一天要寫的戲劇的構想。吹噓說什麼,會是我的最高杰作之類。”

    原來是這樣。不過如此而已。抱歉,弗雷迪。我還以為你和梅菲串通好了,想趕緊出賣我的靈魂。教會之所以追查弗雷迪,也是因為想從他口中打聽召喚惡魔的事吧。總之是受了我的牽連。

    “你一旦感動不就完蛋了嗎?一旦覺得人生已經活夠,已經滿足,靈魂不就會成為那什麼惡魔的東西了嗎?那些痴話已經聽你說過好多遍了。”

    “是嗎。”

    “所以為了避免不小心感動,就放棄寫小說戲劇,放棄去聽音樂看戲……難道你是笨蛋嗎?”

    “是笨蛋呢。”

    我低垂著眼,嘀咕道。確實是笨蛋。

    “放棄感動如何是好啊!內心毫無觸動般蜷縮起來,那又能如何啊?那才是將靈魂關入牢房吧。根本無需惡魔,不就和自己把自己投入監獄鎖上牢門一樣嘛!”

    沒錯。連那種事都不明白。被弗雷迪踢出來,前往維也納,遇到了路,才總算明白。人生只有不斷向前,不停舞蹈、振翅、游泳、奔跑。

    維也納怎麼樣?弗雷迪問我。我總算正眼看清了他的臉。還不壞啦。什麼啊,那種悶悶不樂的回答。我可是為了讓你享受個夠,甚至不惜偽造信件,才請求魯道夫殿下的啊?有沒有遇到不少好女人?有沒有每晚盡情享受音樂會和舞會呢?同有趣的家伙聊天,接觸到嶄新的世界了嗎?總之動起來啦,沃爾斐。身心全都動起來啊!不可以停下腳步。去寫吧!去寫那個故事。

    我點了點頭,本想回答些什麼,卻意外地伴隨著咽喉的灼燒,被涌上來的眼淚奪走了聲音,沉默地低著頭。

    傳來打開拉門的聲響,背後再次感受到一瞬間的寒風。

    “YUKI,話說完了嗎?我想差不多該解決我的事了吧。身處這幽靜的風景之中,旋律一個勁地在腦海裡冒出來。我想快點得到席勒先生的許可,趕緊投入樂譜的創作。”

    “許可?”弗雷迪詫異地看著路,“對了小姐,你的事是指什麼?得到我的許可?什麼許可?”

    路朝我旁邊的椅子撲也似地坐了下來,將手支在床上,朝弗雷迪的臉靠近過去,兩眼閃閃發光地說道︰

    “希望能讓我把《歡樂頌》用在我的曲子裡啦!”

    盡管弗雷迪一下子感到不知所措,但立刻便開口道︰

    “沒問題啊……我能進賬多少?音樂會的收益,樂譜的版稅之類,能分我幾成?”

    “什,什麼啊,虧你還是文豪,貪得無厭!僅僅將曲子獻給你的榮譽,難道還不夠嗎?還能留名青史啊!”

    弗雷迪顯露出呵呵一笑的表情︰

    “名譽無所謂啦,又不能吃……不用錢,用其他的來支付也行。”

    “其他的比如說是什麼?”

    “給我你的處女。”喂,等一下弗雷迪!

    “我的處女……處女作?”路歪著腦袋納悶道,“是想讓我把處女作獻給你嗎?你想要的還真是奇怪呢。”性知識欠缺還真是幫了大忙了!我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

    “我指的不是那個,處女也就是,你知道,第一次的。”

    “不就是第一次的作品嗎?嗯,是哪首呢,德雷斯勒變奏曲嗎?只要那首就行的話,我倒是不在乎。”

    “所以說,我指的不是那個,第一次的,那個,吶!”

    “用到《歡樂頌》的曲子難道你不要嗎?它毫無疑問會成為不得了的作品,我有那個自信。”路完全無視了弗雷迪拼命的說明,提出,“主要部分的旋律已經完成了哦,用C大調或D大調啦,而且用二重賦格表現另一個主題的計劃也已經制定好了,就像這樣。”

    路放聲高歌了起來︰

    ——互相擁抱吧,千萬大眾!將這吻獻給全世界!

    ——兄弟們啊,這片星空之上,仁愛的天父必居于此……

    不久,由于二人就詩歌的變更點,開始了相當認真的探討,我想著讓他們說會兒話,便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經過走廊,下了樓梯,穿過大門。經過狗窩旁,跨過柵欄,站在了斜坡開始變得陡峭的邊緣,遠眺山麓。映入眼簾的一切是那麼的色彩鮮艷。無論是天空的蔚藍也好,山頂積雪的潔白也好,橫亙在山腳下那湖面的銀灰色也好,還是從漆黑的森林一直延伸到我腳下的草綠也好。

    拜寒冷的空氣所賜,鼻腔裡生疼生疼。但並非只是寒氣的緣故。我回想起弗雷迪為我做的一切,同時想到,我再也不能為弗雷迪做些什麼了。以及他告訴我的——不,令我想起的事。曾經的我(歌德)一直埋藏在心裡,卻沒能動筆的故事。

    “梅菲。”

    輕輕地,伴隨著白色的呼氣叫出聲來。

    “……在您身邊。”

    傳回的是溫暖而甜蜜的聲音。不知何時,黑色的影子已經緊挨身旁站立著了。黑發隨風搖曳,輕拂著我的手臂。三角形的大耳試探著風的去向。

    “我都明白了。”

    即便試著這麼說,梅菲也沒有回應任何一句話。依然顯露著平時的那種笑容嗎?還是說和我一樣,抱著百無聊賴的心情,注視著湖面上太陽的碎片嗎?

    “為什麼歌德選擇了我?我是誰?我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一切都明白了。”

    果然還是沒有任何回答。我歇了口氣,繼續說道︰

    “歌德曾是作家啊。深入骨髓的作家。滿腦子只想著創作故事。並非想要返老還童。並非想讓這具年輕的軀體成為歌德。正相反。是歌德想要成為我。這點恐怕連梅菲都不知道吧?”

    所以才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將我召喚來,借梅菲之手,讓我承襲他的記憶。

    之所以濃厚地保留著我作為十六歲高中生的記憶和自我意識,既不是歌德的差錯,也不是梅菲施術失敗。那本來就是正確的。並不是我沒能成為歌德。而是歌德正處在成為我的過程中。

    臉頰終于感受到了她的視線。斜眼一瞥,只見梅菲眼中含淚,雙唇顫抖。

    “……是的。是不知道。”

    梅菲用幾乎和呼吸毫無二致的聲音說道,

    “將擁有力量的您帶到這個時代,想要作為自己嶄新的肉體。的確,歌德先生是這麼命令我的。”

    “那麼,歌德他騙了梅菲呢!”

    “主人。我自從誕生以來數萬年,第一次內心顫抖不已。”

    看來不像是在說謊。然而,不知為何,我對她的那番動搖卻笑不出來。

    “……MIYUKI。”我說道。

    梅菲屏住了呼吸。

    “我的名字叫MIYUKI。沒錯吧?”

    她的眼楮睜大到了極限。被柔軟的頭發裹住的犬耳直直豎起,接著沮喪地垂了下來。

    “……恢復記憶了嗎……僅憑自己的力量。怎麼會?怎麼會……”

    我抬起梅菲顫抖的手腕,用手指在掌中寫下那個字。

    “幸”

    梅菲那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視線,好幾次在手掌和我的臉之間游移。我輕輕握緊她的手說道︰

    “是寫作這個字吧。幸。意思是——”

    我的聲音帶著熱情,語言中滲入了魔力,

    “幸運之人。多福之人。受到祝福之人——拉丁語為Faustus。是歌德試圖描繪的魔法師的名字。”

    我用手掌將梅菲小小的拳頭包裹著握緊。顫抖確實傳遞了過來。為了體驗這世上所有的喜怒哀樂,和惡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訂立契約,作為交換,出賣了自己靈魂的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和現在這裡的如出一轍。歌德為了描繪那位魔法師的故事,成為了魔法師本人。那便是如今身在此處的我。

    所以——

    我再一次注視著梅菲的眼楮。

    濕潤的視線朝我投來。

    “我要寫我自己的故事。”

    平靜地宣告了。梅菲的眼中,閃光的顆粒在搖晃。

    “不是你。是我來書寫。結局由我來決定。”

    握著的手上輕輕地注入力量。

    “我不會輸給你。絕對不會把我交給你。”

    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回答。僅僅我和惡魔的視線相互交匯而已。成千上萬感情的絲線相互交織,又解開。不久,梅菲用手臂纏繞著我的脖子,將我抱到懷裡。

    “……梅菲?”我有些吃驚地說道。

    耳朵裡傳來不成聲的話語。YUKI,我心愛的主人。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想要,想要,得到你。得到你。得到你……

    她的胳膊更加用力地抱緊我的脖子,手指觸摸我的頭發間,愛撫著耳朵,從後頸向內滑入,順著鎖骨,滑落到胸部——

    “——YUKI!”

    惡魔的氣息雲消霧散了。

    斜坡上的草叢被漸強的風,吹得搖曳不止。我獨自站在那裡,俯視著眼前被青黑色的樹林包圍著的湖泊。熱情的余韻仍在我的心中喘息,宛如心髒一分為二,競相跳動般。

    “YUKI,你在乾什麼呢?”

    將我拉回來的那聲音,再次呼喚了我。

    回頭仰望,只見從陽台向我揮手的路的身影。就像破雪盛開的紅花一般,我呆呆地想到。

    “快點給我回來,席勒先生貪心不足讓我頭疼!又重提版稅提成的事了,你也過來說兩句什麼啊!”

    “馬上就來!”

    我爬著斜坡,跨過柵欄往回走。兩只狗纏著我的腳。走到門前再度回首看了看湖泊。太陽幾乎就要破碎散落在了水面,緊緊貼著湖岸。那景色烙印在我的靈魂之中,至今也沒有消失。
    在那十天後的五月九日,約翰‧克裡斯托弗‧弗裡德裡希‧馮‧席勒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年僅四十五歲。

    遵從遺言,他的靈柩裡擺放著題有獻詞的《基于德雷斯勒進行曲的九首變奏曲》樂譜。如果你有幸前往魏瑪旅行的話,希望你能造訪一下那座陵園。那裡並排著兩具靈柩,左邊是我,右邊就是弗雷迪。假如凝神閉目側耳傾聽,或許能從右邊的靈柩裡,聽見些許路的鋼琴聲也說不定。
    雖然故事就這樣暫告一段落,但後話還有很多。倒不如說,幾乎等于什麼都還沒說。路的音樂才剛剛來到深邃叢林的入口,拿破侖‧波拿巴在得知最初的失敗之前,尚且不得不沐浴無數的凱歌,而我也還連打開書架鑰匙的勇氣都沒有。

    然而那都是別的故事了,還是留待他日講述,現在就用一段不起眼的插話,來為故事落下帷幕吧。

    ……那是弗雷迪寫給我的一封信。

    那封信寄到維也納,是在葬禮結束兩周後的五月底。

    “致親愛的沃爾斐。首先有一件事不得不向你道歉。”

    他如此寫道,

    “是關于你極其珍視並藏起來的那個包。有一回我以為你是不是藏了什麼色情小說,于是在包裡面翻找過。因為幾乎全是日語,就算博學多識如我,也根本讀不懂,但繪圖和數字卻還識得。印著很多樂譜的那一冊上,某頁有我的介紹吧。在我的肖像畫下竟然寫著(1759-1805),而最近咳嗽也是愈演愈烈,還常常伴隨著咳血,我終究還是認命了。總覺得死人多半還是能夠得到寬恕的,某人曾經這麼寫過吧。為了表示歉意,我就告訴你我收藏心愛的色情小說的地方,你就代我收下吧。話說,要是被發現,我作為文豪的名聲可就要受損了,你悄悄替我取回吧。我懇求你了。地方是在——”這一段關系到他作為文豪的聲譽,所以隱而不表。順便一提,還沒有取回。“知道自己和周圍的人何時會死,這究竟是種怎樣的心情,雖然我曾一度想問一下返老還童的你,不料如今知道了真相,覺得當時沒有問出口,實在是太好了。不是能夠說清楚的吧,這個。你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大概就是盡可能不與任何人交上朋友吧。”

    的確如此。但我也已經知道,那終究是徒勞。

    “沒用的。因為你就連我都放不下,結果面對誰都一樣會放不下。無論怎麼做都會介入其中,弄得渾身到處是傷,還不吸取教訓,連飯都要幫著做吧。吶,你知道嗎?我說的可不是十年交往下來的約翰‧沃爾夫岡,而是去年秋天突然從日本來到這兒的新摯友你啊。”

    我將信放在腿上,僅僅那個部分反復讀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的某處,雪開始融化。綠草穿透積雪,逐漸萌芽。

    “雖然只有兩個月左右的交情,但我很快樂。盡管你也許會想,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我的,但不湊巧的是,我並不這麼想。和你成為朋友,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後的收獲。不過啦,要是能釣到一個這間醫院的護士,還有得是收獲啦,但她們貌似都太保守,以至于沒能得手就是了。”

    喉嚨深處仿佛被酒灼燒一般發熱。接下來的幾行,我因為落淚而難以卒讀。

    “唯一令我遺憾的是,到最後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這件事吧。你的身體裡確實存在著沃爾斐,所以這麼叫也沒錯,不過你一定還有更加帥氣的真名,就連沃爾斐也十分中意的出眾的名字吧?下次在地獄踫面的時候再告訴我吧。我等你哦。別走錯了門,跑到天堂去了啊!”

    有話就當面問我啊,混蛋,我心想。在最後弗裡德裡希的署名上也有熱淚滴落,墨水被滲透化開。我攥緊信紙,抬頭盯著天花板,靜靜地等待心中積雪被熱淚全部融化。

    才兩個月左右嗎?在一起的時間僅有這麼一點嗎?

    感覺我們的交情應該更長更久。無論是吵架、借錢、爭論,還是無聊的打賭,總覺得多到數不盡一般。

    那並非錯覺,而是確實的記憶。在我身體裡漸漸融化的歌德的生活。因為並不是我攢下的記憶,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哭泣的資格也說不定。

    可是,弗雷迪。

    你也沒資格說別人吧。你也不是放不下我嗎?因為你的緣故,我就像個笨蛋一樣,自然地得以扮成歌德的樣子。要是沒有你在。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遇到的,要不是你的話……

    我一定早就走投無路,自暴自棄了。

    所以,弗雷迪。很長一段時間和你一起工作,互相閱讀作品,對飲,爭執,競爭,一起歡笑的那個歌德的記憶——事到如今可以把它視作我的嗎?

    確認熱在我心中變成了寧靜的炭火後,將信塞進了信封,收在書桌的抽屜裡,轉而取出了稿紙。接著我用羽毛筆蘸了蘸墨水,開始書寫我的故事。開頭雖然還沒想好怎麼寫,但標題卻已經決定了。將弗雷迪十分好奇的我的真名,寫在了最初的一頁上。就像他也能明白的那樣,德語是——

    ——“Faust(浮士德)”。

作者: 神算大哥    時間: 2012-9-4 12:17 PM

本帖最後由 神算大哥 於 2012-9-5 12:59 PM 編輯

  第一卷 後記  

     我家旁邊通有一條名叫荒川線的恬靜的東京都營有軌電車線路。在小小的車廂內乘坐不到一小時,到新庚申這站下來,進入居住區步行數分鐘後,就能看見總禪寺那通紅的寺門。

    那座墓立刻就能辨認出來。碑文為“手塚累世墓”,醫師良仙的墓碑豎立在右手邊,而左手下方蹲伏著一座小小的石碑,碑上刻有老少皆知的漫畫繪圖。火鳥、鐵臂阿童木、緞帶騎士、怪醫黑杰克、森林大帝……

    那是手塚治蟲的墓。

    手塚治蟲是個極其高產的漫畫家,即便在病榻上,他也同時進行著好幾部原稿的創作。未完成的遺稿就有多部,難以確定哪一部才是他最後的作品。成為絕筆的連載作品有三部,分別是《外國佬》,以及就我而言深感遺憾的《貝多芬》和《新浮士德》。

    在我開始寫這本《樂聖少女》之際去總禪寺掃墓,是因為素材上和遺作有著雙重巧合,從而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分。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在電擊文庫上發表的音樂小說系列,當五冊完結之際,我曾經這樣想︰這一來已經把音樂寫盡了呢,素材也已用完了呢。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傲慢之極的想法。即便給全世界的音樂家下跪,也不足以表達歉意。那可不是五冊文庫本就能寫盡的狹隘世界。

    實際上在那本完結卷發行以後,自己試著重讀一過,結果我的想法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完全寫不夠,也許窮盡一生也無法寫盡吧。

    就在那之後不久制定了《樂聖少女》的企劃。亦即三年前的十月。以十九世紀初葉的歐洲為舞台,以歌德為主人公的故事,到底能否被電擊文庫所接受。盡管我對此感到不安,但令人意外的是,責任編輯那裡一下子就OK了。

    “……只是,要不是我,這個企劃也許就通不過了吧。”

    “也許吧。”

    像這樣一番和睦的談話之後,編輯說了︰為了使人更容易理解,讓日本人的少年作為主人公,你看如何?

    坐在PC前,我凝神思考著編輯的話,忽然,腦海中浮現出暴風雨的圖書室。真是鮮明的既視感。我想,我知道這個。知道這個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企劃通過後閑置了兩、三年,這還是頭一遭。雖然因為手頭忙于其他系列而著實難以開工,但在那期間,既視感也一直持續著。不,說變得更強了應該更恰當吧。有時甚至開始覺得,我從出生之時起便記得這個故事,難道不是為了寫這個故事而成為小說家的嗎?那麼用兩周左右不就能一氣呵成地將它寫出來了嗎?

    結果一切都是錯覺。實際花了兩個月以上。抱歉。這與寫作過程中《塞爾達傳說》最新作的發售毫無關系。

    不管怎麼說,少年YUKI就這樣誕生了。我當初構想的終究不過是音樂家路德維嘉的故事,如果沒有責任編輯的建議,就無法和YUKI的故事交織了呢,一想到這裡,便感慨萬千。重讀實際寫成的東西,雖然覺得除了這麼寫以外,別無他途,然而感覺就像是聽了正確答案以後,說出“啊對,沒錯,我也這麼想”的人一樣,總覺得有些難為情。

    YUKI的故事其實就是將已被敘述過的古老陳舊的故事重新講述一遍。結局恐怕也相同吧。YUKI說出契約期滿的話便到此結束。話說回來,就“時間啊,停息吧,你是那樣的美”這句話來說,大家不覺得意義有些不甚了了嗎?當我初次看見時,也感到難以理解。

    原文“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被很多人譯為不同的話,總而言之,就是對來臨的最佳瞬間說出“太美了,你就停留一下吧”。針對“瞬間”這個抽象概念使用第二人稱,在日語中實屬罕見,所以才造成了意義的晦澀難懂吧。

    我自己也想過如何翻譯,而且相當有自信。是這樣的︰

    “就這裡,停!剛才的太妙了!”

    ……作為日語而言,實在是簡單易懂,但總覺得像是拍攝泳裝寫真的攝影師一樣,毫無格調可言,所以決定不予采用。

    這一次編輯難得向我詢問畫師的人選,我立刻答以岸田梅爾先生。我還記得甚至說過,其他人恐怕難以勝任吧,之類的話。結果如願以償,本作也將由他擔任畫師一職。再次承蒙岸田先生及責任編輯湯淺先生的支持,新作總算得以面世。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謹致以最誠摯的謝意。

    二零一二年三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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